《紅樓夢》圖畫拾零
《紅樓夢》裡有好多情節是可以入畫的。這些情節已具備了畫的意境、形象、結構和色彩。看來曹雪芹在有心傳達畫意,給繪畫提供藍本。把薛寶琴身披鳧靨裘,襯以紅梅,站在雪坡上,比作仇十洲的《艷雪圖》,稱薛寶釵姊妹等在林黛玉瀟湘館圍坐熏籠上敘家常,是《冬閨集艷圖》,大概不是偶然的吧!
曹雪芹在《紅樓夢》裡時時運用繪畫的手法來描敘情節,脂硯齋、畸笏叟在評《紅樓夢》過程中,已經注意到,所以一再評說:深得繪畫的「秘訣」,稱「林黛玉倚著床欄杆,兩手抱著膝……」是畫出了一幅《金閨夜坐圖》;對林黛玉葬花一節,更是想借「仙筆」傳真。批語說:
此圖欲畫之心久矣,誓不遇仙筆不寫,恐襲(褻)我顰卿故也。己卯冬。
丁亥春間偶識一浙省發其白描美人真神品物,甚合余意。奈彼因宦緣所纏無暇,且不能久留都下,未幾南行矣。奈至今耿耿,悵然之至。恨與阿顰結一筆墨緣之難若此。歎歎!丁亥夏,畸笏叟。
脂硯齋、畸笏叟借「仙筆」為林黛玉葬花寫真的願望,沒有能夠實現,固然是件恨事,不過,大概在他們悵然慨歎之後
沒有多久,就有人(當然不一定是「仙筆」)以《紅樓夢》裡的人物、情節為藍本,進行創作了。至於取材於《紅樓夢》的畫,究竟有多少,現在已無從統計了。一粟同志曾根據有關
《紅樓夢》畫的文字記載和流傳下來的作品,共收錄了二十八種[1],不過,這是一個很不完全的數字。就以嘉道鹹三朝而言,一粟同志只收錄了五種,顯然是不完全的。過去讀書,曾偶而摘錄了幾首題《紅樓夢》畫的詩詞,現今翻出來看看,覺得這幾首詩詞,既可作《紅樓夢》圖畫的補遺,也可藉以瞭解
《紅樓夢》流傳的情況。所以便整理了一下,介紹於此。
一
《史湘雲醉眠芍葯楠(裀)》 《林黛玉瘙(瘞)花》
這兩幅畫是畫在扇面上的,見載於平舟主人的《寶善堂詩草》[2]。這部《詩草》是按年編輯的。在乙丑夏月的詩稿中,有《題畫扇四詠》,每詠是一首七絕。
其一、《採蓮美人畫》:
不支不蔓見蓮心, 嬝娜嬋娟搖櫓尋。
竹篙葦篷款乃處, 輕輕入畫更堪吟。
其二、《梳妝美人畫》:
控簾對鏡挽青絲, 白玉釵插花幾枝。
可愛圖皴新睡起, 臨妝猶自蹙蛾眉。
其三、 《史湘雲醉眠芍葯楠(裀)畫》
帶醉尋芳芍葯邊, 太湖石上枕花眠。
丹青何必工圖繪, 羞煞園中百卉妍。
其四、 《林黛玉瘙(瘞)花畫》:
為惜花魂滿徑迷, 持鋤輕瘞石山西。
柔質自倚欄杆畔, 畫上芳心倩筆題。
根據題詩的內容,第一、第二兩幅扇面畫,與《紅樓夢》沒有什麼聯繫。第三、第四兩幅,則是根據《紅樓夢》第六十二回史湘雲醉眠芍葯褶和第二十三回林黛玉葬花描繪而成的,其構思也沒有超出《紅樓夢》所提供的意境範圍。
這兩幅關於《紅樓夢》的扇面畫是什麼人的手筆,《詩草》裡沒有可供考述的材料。不過,從「題畫扇」這種命題方式來看,似乎其作者就是題詩的人——平舟主人。平舟主人,是多爾袞六世孫睿親王諄穎的次子禧恩。他的題畫扇詩,是寫在乙丑(嘉慶十年即公元一八O五年)的夏天。這兩幅《紅樓夢》的扇面畫,不論作者是不是禧恩,其創作的時間,當在與題詩同時,或稍前一些。
禧恩題這兩幅畫時,是帶著鎮國將軍封號的銜頭充當御前侍衛,不久授鑾儀使,副都統。以後以內廷扈從的特殊身份,力排眾議,擁立宣宗曼寧,官御前大臣,理藩院尚書,封不入八分輔國公。從他的詩集裡可以知道他和仁宗顒琰關係非常密切,顒琰「出巡」到那兒,他便扈從到那兒,一齊圍獵,一齊看戲,……是個深受寵幸的人物。他這兩首題《紅樓夢》扇面畫的詩,寫得並不好,但可以說明他是看過《紅樓夢》的,對林黛玉、史湘雲這兩個人物是讚美的。當然,不能因為禧恩這位帝王親信看過《紅樓夢》和手裡藏有《紅樓夢》的扇面,便揣測顒琰是否接觸過《紅樓夢》的問題,但我們聯繫到永忠、墨香等人對《紅樓夢》喜愛和推崇,就會發現這樣的事實:《紅樓夢》在天潢帝胄之中確有相當影響,頗有一些讀者,甚至摘取其中人物情節繪成圖畫來賞玩。這是值得《紅樓夢》的研究者注意的。
二
《紅樓夢便面》
便面,就是扇面。蔡鑾揚曾寫過一首《題紅樓夢便面》詩:
半卷流蘇綴碧珠, 茜窗斜月逗?????頰糊。
背人自試芙蓉鏡, 近日春山更瘦無。此詩收在他的《證向齋詩抄》[3]裡。
蔡鑾揚字季和,浙江桐鄉人,生於乾隆四十一年(公元一七七六年),嘉慶四年(公元一七九九年)成進士,授京官,晚年出守延平府,道光四年(公元一八二四年)卒。在任京官時,曾與大江南北名士,屢舉詩社唱和。這首題《紅樓夢》扇面詩,可能是做京官時寫的。
從題詩的內容來看,這幅扇面畫,可能畫的是黛玉形象,但它不是根據《紅樓夢》裡某一情節畫成的,而是從人物引伸出來的寫意作品。像這樣的扇面畫,很可能有好幾幅,蔡鑾揚的詩,只是其中一幅的題詩,所以標題只是《題紅樓夢便面》,而沒有具體點明畫的是什麼畫。至於畫的作者,已無從考查。
三
《葬花圖》
石韞玉《微波詞》裡有一首《浣溪沙》詞,就是題在這幅《葬花圖》上的,題名《題葬花圖》。其詞是:
翠月紅年不計辰,丹青窈窕畫中人,自澆杯酒莫花神。刻意團香成小塚,驚心埋玉殉芳塵,東風多少未招魂。
關於石韞玉,我們並不陌生,他曾取材《紅樓夢》寫過一本《紅樓夢傳奇》,並在京師等處演出過。石韞玉生於乾隆二十一年(公元一七五六年),卒於道光十七年(公元一八三七年)。他創作《紅樓夢傳奇》是在嘉慶年間。這首《題葬花圖》詞,也可能寫在這個時間。此圖是何人手筆,也無從考訂。
四
《史湘雲醉花圖》
有關這幅畫的記載是首詩,見郭潤玉的《簪花閣詩草》,題名《題史湘雲醉花圖》。其詩是:
黛影釵聲兩渺茫, 阿誰妙筆繪紅妝。
落花萬點春如雨, 酒味濃時夢亦香。
郭潤玉字笙愉,湖南湘潭人,生於乾隆末,死在道光初,是湘陰李星沅的妻子(李曾兩任總督,《清史稿》裡有傳,能詩,除著有《簪花閣詩草》外,還有《簪花閣遺稿》和《梧笙唱和集》,《湘潭郭氏閨秀集》也是她手編的。她這首《題史湘雲醉花圖》詩,是早年寫的。看來這位大家閨秀,在未出閣之前就看過《紅樓夢》。她對史湘雲的豪爽的風度是讚賞的。但對釵黛的看法卻有點特別。她說:「黛影釵聲兩渺茫」,是什麼意思?她的伯姊郭漱玉的《紅樓夢題詞》裡也有類似的提法:「一枕紅樓月二更,消磨黛影與釵聲。早知身世原如夢,悔把相思誤此生。」[4]這就值得深思了。現行的百二十回《紅樓夢》釵黛的遭遇迥然不同。黛玉在風刀霜劍嚴逼之下,抱恨死去,寶釵則登上寶二奶奶座位,後雖被寶玉丟下了,但終因子而貴。郭家閨秀頗有一點文學素養,對釵黛的這種不同的結局,不可能覺察不到。她們異口同聲,釵黛並提,謂釵黛的如夢身世,為相思所誤,隨流光消逝,同歸於「渺茫」,當不是隨便說說的,似乎她們所讀的《紅樓夢》是別的一種本子,釵黛都是早死的。據《續閱微草堂筆記》記載,《紅樓夢》有一種本子,八十回以後,與通行本不同,榮寧二府皆極蕭條,寶釵也早卒,寶玉與湘雲在窮困中結成夫婦。這倒與郭家姊妹詩的內容有某種相似之處,會不會她們讀的就是這種系統的本子呢?
五
洪錫綬的《讀紅樓夢隨筆》[5]裡,有兩處評語提到關於《紅樓夢》畫的情況:
寶玉頭戴箬笠,身披蓑衣,腳蹬木屐,一婢張傘以擁之,一婢掌燈以導之,手扶香肩,冉冉而出瀟湘館,絕妙一幅畫圖,今人多有撫摹之者。
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雪坡上,身後一個丫環抱著一瓶紅梅,真是耀眼。賈母命惜春寫入畫圖,不曾寫得,卻被今之畫師竊作藍本,到處描摹。 』
洪錫綬是清代晚期的人,光緒初年還活著。他的《讀紅樓夢隨筆》有十萬字左右,逐回評述,頗見工力。他這兩處有關《紅樓夢》畫的記載,不只是給我們提供了兩幅《紅樓夢》的畫,而且還告訴我們《紅樓夢》在畫家中頗有些影響,有不少人喜歡根據《紅樓夢》的人物、情節,「到處描摹」。
以上七種,加上一粟同志收錄的五種,共十二種,都是見於文字記載,未見作品,真是遺憾。不知人間還殘留否?
[1]見一粟同志《紅樓夢書錄》(增訂本)圖畫類。
[2][3]平舟主人(《寶善堂詩草》、蔡鑾揚《證向齋詩鈔》,均系稿本,復旦大學圖書館藏。
[4]見《湘潭郭氏閨秀集·繡珠軒詩》
[5]洪錫綬《讀紅樓夢隨筆》,舊鈔本,鄭州大學圖書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