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也隨人
為了刻劃典型人物,創造典型環境,任何一個作家都是不會吝惜筆墨,並且必然要調動自己所擁有的一切知識和藝術手段,使出「渾身解數」來的。樹木花草本是人們常見的自然景象,也是文學作品_中被廣泛描寫的對象,可是象《紅樓夢》那樣豐富瑰麗的描繪,那樣和人物性格、環境氣氛融為一體,對典型人物和典型環境的塑造發揮了那樣巨大的作用,卻為古今中外所罕見。
《紅樓夢》中直接以花草喻人,或間接以花草烘托,或借詠花贊草以抒懷言志,全書俯拾皆是,讀來無不入木三分,恰到好處。書中以樹木花草比喻或自喻的人物有十多個,諸如以湘妃竹比林黛玉,芙蓉比晴雯,玫瑰比探春,牡丹比寶釵,辣子比鳳姐,冬梅比李紈,桃花比襲人,蒲柳比迎春,榴花比元春,菱花比香菱,桂花比金桂,等等,無一不是多方面或從一個側面突出了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徵。
下面僅以湘妃竹和林黛玉的關係淺加分析。
林黛玉自稱「草木之人」。如果說林黛玉就是瀟湘館那兒竿「淚竹」,恐怕也不算危言聳聽。
竹,自古以來在人們的心目中就是一種清高、聖潔、堅貞的象徵。白居易在《養竹記》中說:「竹似賢何哉?『竹本固,固以樹德,君子見其本,則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見其性,則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以體道,君子見其心,則思應用虛受者;竹節貞,貞以言志,君子見其節,則思砥礪名行夷險一致者。夫如是,故君子多樹之為庭實焉。」
「本固」、「性直」、「心空」、「節貞」,充分概括了竹子的特點,而這些特點也正是作家要賦與林黛玉的主要性格特徵。因此,當元妃降旨,命眾姐妹和寶玉一起住進大觀園,寶玉問黛玉住哪一處好時,黛玉馬上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心裡想著瀟湘館好,我愛那幾竿竹子……」;後來秋爽齋結海棠社為她取「別號」,探春也當著眾人說:「當日娥皇女英灑淚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瀟湘館,她又愛哭,將來她那竹子想來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後都叫她做『瀟湘妃子』就是了。」
在曹雪芹的筆下,竹子就是這樣和黛玉融成了一體,並且一直同她的性格、命運緊密相聯。林黛玉剛入賈府時,是以賈母「心肝兒肉」的特殊身份和地位出現和存在的,因而這時瀟湘館的竹子在人們眼裡看起來,不但是「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而且「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充滿著一派生機;而當林黛玉的叛逆性格慢慢形成並且越來越鋒芒畢露時,賈府統治者便毫不手軟地取消了她的封建階級接班人的資格,使她逐漸陷入了寄人籬下的窘境。這時作家筆下瀟湘館的竹子又是怎麼樣呢?「疏竹虛窗時滴瀝」,「又聽見窗外竹梢蕉葉之上,雨聲浙瀝,清寒透幕」,好一幅「雨滴竹梢,更覺淒涼」的景象!它正好形象地刻劃出了林黛玉此時的孤獨、寂寞和萬分惆悵的情緒;等到她終於成為封建舊禮教的犧牲品,在寶釵和寶玉成親的歡慶樂聲中,獨自一人在病榻上悲涼地死去時,瀟湘館的竹子也就「惟有竹梢風動,月影移牆,好不淒涼冷淡」了。
然而,林黛玉人雖死,形象存。當賈府為薛寶釵做生日,賈寶玉勉強應付一陣之後走出來,不知不覺又來到了已經「常沒有人去」的大觀園時,他不顧襲人盼攔阻,自行闖了進去。這時他看到了什麼呢?他看到的是「花木枯萎,幾處亭館,彩色久經剝落」,得到的感受是「滿目淒涼」。可就在這一片破落衰敗的景象之中,卻「遠遠望見一叢翠竹,倒還茂盛」。讀到這裡,我們就像在陰霾的天空中發現一道霞光一樣,悲涼的心情不禁為之一振。那是什麼地方呢?作品沒有交代。可是我們卻可以毫不猶豫地斷定,那一定是瀟湘館。為什麼?因為在我們心目中,林黛玉和竹子已經合而為一了。當作家借寶玉之口,發出才幾個月不見的大觀園便「瞬息荒涼」,而「獨有那幾竿翠竹青蔥」的感歎時,林黛玉的「高潔」形象,便頓時像那朽木爛草之上的「翠竹」一樣,傲然挺立在千萬讀者的心靈屏幕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