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紅樓夢》的藝術
一九八一年十月,在歷下名城開了一個極好的全國性《紅樓夢》學術討論會。想起去年在哈爾濱有會,我因才自首屆國際《紅樓夢》研討會議歸來,歸期比原計劃往後推遲了,而哈爾濱會期偏又往前提了,我感覺中間「夾空」太小,太緊張了,體力不支,就未能趕赴參加,以為憾事。今次得以出席,聆聽眾多研索心得,獲益良深,加以故交新雨,會於一堂,切磋琢磨,也深感快幸。但我沒有論文貢獻給大會,又覺歉然。在大會和小組會上作了幾次零零碎碎的即席發言,全不成片斷,也極粗糙,原無價值。今蒙主編同志們熱情督促,定要我追記梗概,以存一時痕跡,只好赧顏從命。可是一提起筆來,就已經記不清當時都是怎麼說的了!這只能算是幾次漫話連綴而成的並非全部的「捕影錄」,當中已然夾雜了「不真實」的(即並非每字每句都是會上口述的)成分。這要請閱者指正,也請原諒。當然,它又是真實的,也就是說,它又都是我當時要說而未說清楚的,是與口述的內容實質完全一致的。漫話
我們這次會,應當看作是紀念魯迅先生誕生百週年的會,原訂是在九月召開,更覺恰合。魯迅先生對紅學貢獻最大,他在小說研究專著和專講
中的那些論述《紅樓夢》的話,都是帶有根本性、綱領性的重要概括和總結。研究《紅樓夢》,必須向先生的真知灼見去學習,去領會。
先生說:「至於說到《紅樓夢》的價值,可是在中國底小說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在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纏綿,倒是還在其次的事。」我想,單是這一段話,若作一點真正深細探討的工夫,就滿夠寫一篇很長的論文了,先生在此提出了很多的問題,表示了他自己的看法。先生指出,從打曹雪芹出來,以前小說的那種傳統思想和傳統寫法就都黯然失色了。這是千古不磨之論。先生已經說明了曹雪芹的藝術的獨特性,有劃時代的意義。
魯迅先生所說的傳統指什麼?就是指「敘好人都是好的……」的那種「傳統」,——也可以說是陳陳相因的陋習,打破這種習慣勢力是非有極大的膽識、才力不行的,所以特別值得寶貴。「傳統」這個詞,當它和「創新」並列時,自然就成了對照的一雙,而傳統是不應當維護的東西。因此不少人一提「傳統」,就理解為是排斥創新的一個對立物。「傳統」有時確實是要打倒的事物。
我今天想談幾句傳統問題,但是這個詞語是我此時此刻心中特具一層意義的一個,不可與上述的那個詞義混淆。我用這個詞指的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獨特的優秀文化傳統、文學藝術傳統。這個傳統不但不能打倒,而且反要維護它,發揚它。它的任何一個階段的中斷,都將是我們中華民族的一大災難。
這個傳統是怎麼形成的呢?是我們民族史上世世代代無數文學藝術大師們所創造、所積累、所融會、所鎔鑄而來的。它絕不同於陳陳相因,自封固步,而是不斷創造和積累,不斷提高和豐富。它也汲取、消化外來養分,但始終不曾以別人的傳統來取代自己的傳統,所以它是民族的。——我現在談傳統,指的是這個意義的傳統。
曹雪芹這位藝術大師,是最善於繼承傳統又最善於豐富傳統的一個罕見的奇才。
也曾有同志根據小說中引用過的書名篇名、典故詞語等,去探索曹雪芹所接受於前人的影響,用以說明他的繼承傳統問題,這是對的。比如說,《牡丹亭》呀,《會真記》呀,等等皆是。應當記住,我們應當不僅僅是限於「徵文數典」,而是從大處看我們這個文學藝術傳統的精神命脈。不管如何創新、汲取、豐富、升高,它總是中國的,是中華民族的,絕不是什麼別的氣質和「家數」。
我的意思在於說明:第一,一定要正確理解魯迅先生的原話;第二,有一種說法,什麼曹雪芹之藝術所以能夠與眾不同是受了「西洋文學影響」云云,其思想實質不過是「月亮也是外國的圓」之類罷了。
曹雪芹善於繼承傳統,有一個極大的特點,他幾乎把我們的民族藝術的精華的各個方面都運用到小說藝術中去了。
第一是詩。這不指《紅樓夢》裡有很多詩句,有很多詩社場面等等;是指詩的素質、手法、境界,運用於小說中。這在他以前的章回小說中是雖有也不多的,到他這裡,才充分發揮了詩在小說中的作用。你看他寫秋窗風雨夕,那竹梢雨滴、碧傘紅燈的種種情景,哪裡是小說,全是詩!這回還是回目與正文「協調」的,不足為奇,最奇的是「胡庸醫亂用虎狼藥」一個回目:這裡頭還有「詩」嗎?可使你吃驚不小,——他寫那冬閨夜起,撥火溫茶,室內溫磨,外面則寒月獨明、朔風砭骨的種種情景又哪裡是小說,全是詩!那詩情畫境的濃郁,簡直使你如置身境中,如眼見其情事。那詩意的濃郁,你可在別的小說中遇到過?他的小說是「詩化」了的小說。
依我看,曹雪芹的藝術,又不僅詩,還有散文,還有騷賦,還有繪畫,還有音樂,還有歌舞,還有建築……,他都在運用著,他筆下絕不是一篇乾癟的「文字」,內中有我們民族藝術傳統上的各方面的精神意度在。這是別人沒有過的瑰麗的藝術奇跡!
我羅列了那麼多藝術品種(都不及一一細講),只沒有提到電影——乾隆時代,還沒有這個東西吧?說也奇怪,曹雪芹好像又懂得電影。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然而又是事實。他的「舞台」或「畫面」,都不是一個呆框子,人物的活動,他也不是用耍木偶的辦法來「表演」。他用的確實是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離,不同的「局部」,不同的「特寫鏡頭」……來表現的。這不是電影,又是什麼?
曹雪芹手裡是有一架高性能的攝影(電影)機。——但是,他卻生活在二百數十年前,你想想看,這怎麼可能的呢?
然而事實終歸是事實,大道理我講不出。請專家研究解答。我只以此來說明,曹雪芹寫人,是用「多角度」或「廣角」的表現來寫的,而沒有「單打一」的低級的手法。他寫榮國府這個「主體」和賈寶玉這個「主人」,就最能代表我所說的「電影手法」。
你看他如何寫榮府:他寫冷子興「冷眼旁觀」的「介紹者」,他寫親戚,他寫「大門」景象,他寫太太陪房因送花而穿宅走院,他寫村嫗求見了管家的少奶奶,他寫賬房,他寫奴僕,他寫長房、二房,他寫嫡室、側室,他寫多層丫環,他甚至寫到廚房裡的各式矛盾鬥爭!——而這一切,才最完整地構成了榮府的整體。你看他是從多麼「廣角」——他是不可思議地在每個角落,每個層次,每個「坐標」去「拍攝」了榮國府的「電影之相」。
他寫賈寶玉也是如此。他寫冷子興口中「介紹」,他寫黛玉在家聽母親講說,他寫黛玉眼中初見,他寫「後人有詞為證」(《西江月》),他寫警幻仙子評論,他寫秦鍾心目中之印象,他寫尤三姐心中的估量……他甚至寫傅秋芳家的婆子們的對寶二爺的「評價」!雪芹是從來不自家「表態」的,他只從多個人的眼中心中去表現他——這就又是「多角度」的電影藝術的特色,難道不對嗎?
因為沒有好詞語,姑且杜撰,我把這個藝術特色稱之為「多筆一用」。這個正和我早就說過的「一筆多用」成為天造地設的一對。一筆多用,指的是雪芹極善於起伏呼應,巧妙安排,寫這裡,又是目光射注那裡,手揮目送,聲東擊西,極玲瓏剔透之妙。你看《紅樓夢》看到一處,以為它是在寫「這個」——這原也不錯;可是等你往後文看,再回顧時,才明白它又有另-層作用,有時候竟是兩層(甚至更多)的作用。不明白這一點,就把《紅樓夢》看得簡單膚淺得很。這就是抄本《石頭記》的一條回前批語說的「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後之三十回,猶不見此文之妙……」的那個重要的道理。這是雪芹藝術的另一個極大的特色。
一筆多用,多筆一用,曹雪芹通部小說都在運用這兩大手法。他的這種奇才,我還不知道古往今來世界上有過沒有?若有,一共有幾個?
(已編入一九八一年紅學會論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