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夢境藝術初探之一
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裡說《紅樓夢》「全書所寫，雖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跡，而人物事故，則擺脫舊套。與在先之人情小說甚不同，」的確，曹芹以他的真知灼見和獨特的藝術魅力。打破了傳統的思想和寫法，使《紅樓夢》成為我國文學史上的一部偉大的現實主義巨著，並在世界文苑中也占踞顯赫位置。正如周汝昌同志在《紅學小史序》中所說的：「中國文學史上有了《紅樓夢》這部小說，這部小說有了紅學，這是人類精神文化活動上的一個非常獨特的事例，對它的價值、意義的認識，現在也還不過是處於開始階段，將會隨著時間的前進而一步步地愈益顯示得更為清楚和深刻。」１最近在美國威斯康星州首府麥迪遜召開的首屆國際《紅樓夢》研討會上，日本著名紅學宋伊籐漱平也說：「《紅樓夢》不僅是中國文學的傑作，在世界文學中也佔有很高的地位。」
《紅樓夢》之所以成為膾炙人口的名著，享有廣泛的盛譽，這與它所表現的廣闊豐富的生活內容、巨大的思想深度和高度圓熟的藝術技巧是密不可分的。一部《紅樓夢》，寫了四百多個人物，每個人物都寫得逼真。其中所著重刻畫的典型人物，更是寫得栩栩如生，活靈活現，真是如聞其聲，如見其人，這是不可多得的。曹雪芹是運用了多種藝術手段來塑造人物的。諸如詩詞曲賦、歌謠諺贊、偈語聯額、燈謎酒令等等，無不嫻熟地有機地組織到這巨大的藝術珍品中去，達到渾圓的程度。這不能不說曹雪芹具有卓越的藝術才華。
在這裡我想著重探討一下曹雪芹是如何運用絢麗多采的夢境描寫藝術來為塑造人物形象，表現主題思想服務的。
據統計，《紅樓夢》的前八十回寫了二十個夢．後四十回寫了十二個夢，總共寫了三十二個夢２。在一部文學作品裡，竟然能寫出三十二個夢。而且這些夢寫得變化莫測、意境翻新、手法多樣，成為《紅樓夢》這部偉大的現實主義傑作中的有機的組成部分，這在古今中外的文學史上是獨一無二：的現象。因此，探討《紅樓夢》的夢境描寫藝術，批判地繼承這份遺產，對我們今天的文學藝術創作，無疑是有裨益的。
《紅樓夢》裡的夢，並非虛無縹緲之說，而是現實生活的藝術再現，從《紅樓夢》的故事情節的發生、發展來看，是以夢開始，以夢作結的，這與作者在《紅樓夢》開卷第一回中所說的「更於篇中間用『夢』『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兼寓提醒閱者之意」的意思是相適應的。既然《紅樓夢》第一回開宗明義地寫了第一個夢，那末，就讓我們首先來剖析一下《紅樓夢》第一夢，這對深入探討《紅樓夢》的夢境描寫藝術，乃至理解《紅樓夢》的全書，是會起到一定的積極作用的。
《紅樓夢》第一夢，總共不到一千字，但這不到一千字的第一夢，可說是一篇古典現寒主義與浪漫主義完美結合的奇文，其情節的奇妙，故事的生動，人物的富有特性，思想容量之深，不能不令人讚歎。作者在第一夢裡就描寫了《紅樓夢》企書的主要人物的前身赤霞宮神瑛侍者，和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敘述並描寫了他們各自的特殊經歷。那神瑛侍者原來是媧皇補天未用的一塊石頭。「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由於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仙草』始得久延歲月。」。那棵絳珠仙草是什麼樣的呢?原來是「十分嬌娜可愛」，「既受天地精華，復得甘露滋養，遂脫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僅僅修成文體，終日游於『離恨天』外；饑餐『秘倩果』。渴飲『灌愁水』。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內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常說『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於是，就寫出了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之間的木石情緣以及「還淚」之說。這優美的夢境，奇特的情節，確實是別開生面的。怪不得脂硯齋在「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一語旁邊用硃筆批道：「觀者至此，請掩卷思想：歷來小說可曾有此句千古未聞之奇文?」誠然．這是「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倒新鮮別緻」的奇文，決非那種「一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千部一腔，千人一而」的庸作可比。
第一夢裡所稱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就是《紅樓夢》裡所描寫的主要人物賈寶玉和林黛玉，他們之間的木石情緣，就是貫串《紅樓夢》全書的中心情節，即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由此可見，作者在第一夢裡，對小說裡所描寫的主要人物的基本性格特色、氣質，以及他們的未來命運，乃至於全書的藝術構思，已經設下伏筆，使我們有跡可循。有端倪可見。
原來由神瑛侍者轉化而來的賈寶玉，就是那位銜玉而生的貴族公子，他雖生在「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卻是「似傻如狂」、「行為偏僻性乖張」、「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的逆子。由絳珠仙草轉化而來的林黛玉，「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閉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兩子勝三分。」她雖然也是貴族小姐。但不同流俗。她寄人籬下，在「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環境下，她與封矩秩序相抗爭的叛逆思想，顯得更為光采照人。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之所以可貴，就在於他們的愛情有共同的高尚的思想基礎，即反封建的叛逆精神。共同的反封建的叛逆精神，加深了他們之間的真摯的愛情；而這種真摯的愛情又進一步加強並堅定了他們的反封建的叛逆精神。賈寶玉和林黛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賈寶玉和林黛玉是封建貴族階級內部分化出來的叛逆者。在黑暗的封建專制統治下，他們要求婚姻自由、個性解放的叛逆精神必然會遭到扼殺，他們的愛情必然會以悲劇告終。因為在封建社會裡，青年男女根本不可能有自己的愛情自由。《紅樓夢》裡所描寫的愛情、婚姻悲劇何止一個：尤二姐吞金而死，尤三姐飲劍而亡；晴雯含恨而死，鴛鴦懸樑自盡；賈迎春被折磨而死，司棋與潘又安雙雙自殺……。這些青年男女的悲慘遭遇，都歷歷在H。因此，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是個社會家庭問題。而且，它不是孤立的現象。它是與賈府的興衰相聯繫的；而賈府的興衰又是與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興衰相聯繫的；而四大家族的興衰又是與整個封建統治階級的興衰相聯繫的。因此，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與書中其他重要情節一起，從不同的角度揭露了封建制度的黑暗、腐朽、罪惡，及其必然崩潰的歷史趨勢。而這樣重要的主題思想，在《紅樓夢》第一夢裡是作了藝術的預示的。
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的木石情緣是娓娓動聽的優美的神話故事，而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卻是嚴酷的現實，作者把生活的真實和藝術的真實辯證地統一起來，把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和浪漫主義的豐富想像結合起來，這就是在《紅樓夢》第一夢裡所表現的夢境描寫藝術的特點之一。
(《紅樓夢》第一夢所表現的夢境描寫藝術的特點之二是，這第一夢是正面描寫的夢。從入夢到醒夢，寫得自然、細膩、完整，而且不落舊套。
首先從入夢描寫看，作者是這樣寫的：「一日炎夏永晝，士隱於書房閒坐，手倦拋書，伏幾盹睡，不覺朦朧中走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這第一夢的夢者是甄士隱，而甄士隱的遭遇和歸宿，就是賈寶玉的一生道路的縮影，這且略說。這甄士隱是在「炎夏永晝」，「書房閒坐」的環境氣氛中，自然而然地「手倦拋書，伏幾盹睡」，於是「不覺朦朧中」進入夢鄉。作者只用這寥寥幾筆，就渲染了入夢前的環境，生動地勾畫了入夢者的神態、心理，寫得十分自然、細膩、傳神。
再看醒夢時，作耆是這樣寫的：「士隱意欲也跟著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看時，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夢中之事，便忘了一半。」這裡作者用「一聲霹靂」、「山崩地陷」、「大叫一聲」這種振聾發聵的語言為醒夢創造了前提。酲夢之後，「定睛看時，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這樣環境描寫，與入夢前的情景互相首尾照應，真是做到了細針密線，天衣無縫。而「夢中之事，便忘了一半」，又極寫了夢者的彷彿囔瞧、真假莫辨的神態和心理。無怪乎脂硯齋在「定晴一看」和「夢中之事便忘了對半」的句子旁，又用硃筆批道：「醒得無痕，不落舊套」，「妙極!若記得便是俗筆了。」
是的，《紅樓夢》第一夢是寫得十分自然、細膩、完整，而目不落舊套的。在我國古典文學中，成功地描寫夢境的作品是不勝枚舉的。例如沈既濟的《枕中記》，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以及王實甫的《西廂記》，湯顯祖的《牡丹亭》等等，都在夢境描寫藝術上，提供了成功的經驗。但真正突破舊套，別具一格，達到新的藝術高峰的，不能不首推《紅摟夢》。
《紅樓夢》第一夢所表現的夢境描寫藝術的特點之三是，夢境中的情節描寫，引人八勝，小浪大浪相問，波瀾起伏。甄士隱進入夢鄉後奇遇了一僧一道。這一僧一道的描寫，猶如層層小浪，推波助瀾，滾滾而前。又由一僧一道引出了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的純真的木石情緣。這木石情緣的描寫，猶如奇浪陡起，從而促使甄士隱欲細聞玄機，得見「蠢物」，最後又引到「太虛幻境」，進入又一浪峰，終於「一聲霹靂，若山崩地陷」的大浪把夢者驚醒。因此，觀賞這第一夢，猶如曲徑通幽，柳暗花明，山石古木，亭台樓閣，別有新天，令人留戀忘返。若不是一聲霹靂，山崩地陷，也許讀者也會同甄土隱一道繼續把夢做下去的。
《紅樓夢》第一夢所表現的夢境描寫藝術的特點之四是，簡潔、清新、流暢的對話與哲理性的詩句相結合。這第一夢的整個情節，基本上是用簡潔、清新、流暢的人物對話來推動和展開的。當情節發展到「太虛幻境」時，又如水到渠成似的，用「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樣富有哲理性的對聯作結，發人深思。這對聯雖短，寓意卻極為深刻。它不僅與《紅樓夢》的思想內容相關，而且與《紅樓夢》的真真假假的藝術表現方法相聯繫。
《紅樓夢》第一夢，描寫了一個完整的夢境。如果把《紅樓夢》比做滔滔不絕的長江，那末這第一夢只不過是其中的一朵小小的浪花。它融匯在大江之中，渾然一體，難以提取。
綜上所述，從《紅褸夢》第一夢中已可看到，《紅樓夢》裡的夢境描寫藝術是優美而高超的。它在開拓藝術意境，揭示和刻畫人物心理，塑造人物形象，開展情節，表現主題思想等方面，都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它是《紅樓夢》這頂藝術皇冠上不可缺少的珍珠。
當然，在《紅樓夢》第一夢裡同樣流露了一些虛無主義的色空觀念和唯心主義的宿命論思想。這也是毋庸諱言的。至於《紅樓夢》夢境描寫藝術的其他問題，留待第二篇文章裡再行探討。
一九八○年六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