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景物
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篇》中講:「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因而「詩人感物,聯累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沈吟視聽之區。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大自然界中變化萬千、珣麗多姿的景物,與人們的現實生活和思想感情的變化,常常有著十分緊密地關聯,因而詩人、作家、藝術家在以藝術形式反映社會現實生活的時候,也就常常花去不少的筆墨對大自然景物進行繪聲繪色的描寫。曹雪芹的《紅樓夢》在景物描寫中,把作者對美的追求和探索,充分融匯在他的藝術筆墨裡。由於他繼承和發揮了我國古典詩歌詞曲的因情詠物、借物抒情的傳統,並且打破了詩、詞、曲等形式的限制,用活潑明快的白話語言加以描繪,使人與物、情與景水乳交融地結合在一起,因此不僅有濃厚的詩情畫意,而且把人物內心世界充分地揭示出來。《紅樓夢》的景物描寫是這座偉大藝術寶庫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它體現著作者獨特的藝術構思和偉大的藝術才華。探討曹雪芹在景物描寫中的寶貴藝術經驗,同樣是《紅樓夢》研究中的一個重要課題。
一、四季之景與情節結構
二知道人《紅樓夢說夢》曾把《紅樓夢》裡的春、夏、秋、冬冠之以夢,因而說道:《紅樓夢》有四時氣象:前數卷鋪敘王謝門庭,安常處順,夢之春也;省親一事,備極繁華,如樹之秀而綮陰蔥蘢可悅,夢之夏也;及至通靈玉失,兩府查抄,如一夜嚴霜,萬木摧落,秋之為夢,豈不悲哉!賈娼終養,寶玉逃禪,其家之瑟縮愁慘,直如冬暮光景,是《紅樓》之殘夢耳。
這當然是就其內容進行的一種比附,不過它與曹雪芹把一年四時節氣溶入他的藝術構思非無關係。通觀《紅樓夢》,曹雪芹把四時節氣做為全書結構構思的一部分,或者說做為他的著作連貫線索的一個暗隱的肢脈,那是無疑問的。《紅樓夢》第五回中描寫的太虛幻境,實際上是作者在全書中描寫的大觀園的一個縮影。在這節文字裡,我們看到曹雪芹直接地把春夏秋冬等表示節氣的字眼寫在人物的判詞、判曲中,同時也寫在這個外表歡快、內裡悲涼的環境中。在太虛幻境裡,賈寶玉剛一踏入其門,便聽到這樣一首歌:
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
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閒愁。
在這首歌旁邊甲戌本夾批道;「將通部人一唱。」這就給本回中將要交待的人物預示了一個悲劇的結局。在太虛幻境裡有「春感司」、「秋悲司」,而「薄命司」才是它們的主題。「薄命司」之兩邊對聯云:「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該司內所存十二金釵判詞及其中所演唱的紅樓十二曲,涉及到「春」、「秋」等字眼的不少,而大多都有預示命運的作用。如元春之判詞有:「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李紈的判詞有:「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十二支演曲中寫林黛玉:「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此外還有秦可卿的「畫梁春盡落香塵」,也都是春盡皆消之意。聯繫到作者為賈府四位小姐皆以「春」字取名,並冠以元(原)、迎(應)、探(歎)、惜(息)等字,更可見作者之用心。第十三回秦氏托夢云:「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又第一回有癩頭和尚向甄士隱(真事隱)念詞曰:「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這都預示了春天過後,秋即到來;而秋一到來,則將一切皆休,悲劇將至。
現在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看《紅樓夢》前八十回中所寫的季節與全書結構的關係。從第一回至第十六回寫了十一年的事,當中雖也結合人物活動穿插了季節景物描寫,但都沒有細緻的描繪,只是順筆帶過。第十七回修大觀園,因書中交待尚未竣工,不能即刻省親,故該回佔了一年。十八回元春歸省。因大觀園之景色已於十七回寫過了,故而除了眾人作詩讚歎之外沒有再重新描寫園內的春天景包。二十三回寶黛借《會真紀》傳情為元春歸省同一年春天之事,此時因寶黛方入懷春之年初涉兒女之情,故見情思纏綿,尚無悲苦。此一年中春夏秋冬共寫了約三十七回,其中春季九回,夏季十回,秋季十回,冬季八回。五十四回雖寫賈府慶元宵,實際未到第二年春季。第二年即十四年從五十五回起到六十九回共十五回。第三年從七十回起至八十回只十一回,而剛剛寫到秋天,顯然還應寫到冬天。
「黛玉葬花」為第一年夏季之事,黛玉感到紅消花謝是她面對自己所處的環境發出的傷春之感,實際上大觀園的真正春天還沒有過去呢。到了秋天黛玉悶制《秋窗風雨夕》詩時,便已使人感到秋天的淒涼,書中寫道:「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漸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時候了,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淒涼。」這才只是大觀園裡的第一個秋天,此時賈府還處盛時,它不過給人一種日後秋慘秋悲的預示罷了。轉眼到第二年春天景色便大有不同,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中,寶玉要去看黛玉,來至園中「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這時寶玉對景傷情,「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聯想到「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未免烏髮如銀,紅顏似槁了。因此不免傷心,只管對杏流淚歎息。」而在寶玉正悲歎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於枝上亂啼。寶玉又發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子葉,故也亂啼。這聲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裡來,與杏花一會否?」接著又寫寶玉「正胡思間,忽見一股火光從山石那邊發出,將雀兒驚飛」,這已是癡情的藕官為與她裝扮夫妻的藥官燒紙了。這一年中較大段的寫景處不多,當中雖有湘雲醉臥描繪較美,又有壽怡紅開夜宴等歡快場面,但從整個來說,終是各處分崩離析,幾個主人公多於病中又有黛玉病重傷親等,顯得氣氛悲涼。第七十回一開始便寫林黛玉作《桃花行》詩,這是眾女兒在大觀園裡的第三個春天。《桃花行》詩最後一句「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攏空月痕",不僅已是黛玉的死兆,也是大觀園生活即將結束的預示。此回中寫春景的只有眾女兒放風箏,先是寶玉之類人風箏放不起,接著是黛玉「隨著風箏的勢將籰子一鬆,只聽一陣豁刺刺響,登時籰子線盡」,後來紫鵑「向雪雁手中接過一把西洋小銀剪子來,齊籰子根下寸絲不留,咯登一聲鉸斷,……那風箏飄飄遙遙」便飛入空中漸漸地不見了。
探春的鳳凰風箏則與別人放的兩個風箏絞在一起,後來三隻風箏線都絞斷,一齊飄飄遙遙地去了。因七十回起已是全書的最後部分,故七十一回很快便進入了秋天的描寫。八月三日賈母慶壽,八月十五日賞中秋已是抄檢大觀園之後了,因此賞月之時大觀園中「只覺得風氣森森,比先更覺涼颯起來;月色慘淡,也不似先明朗。眾人都覺毛髮倒豎」。十五日賞桂花時卻聽哀笛陣陣,夜深之時眾人說笑間,卻「只聽桂花陰裡,嗚嗚咽咽,裊裊悠悠又發出一縷笛音來,果真比先越發淒涼,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於心,禁不住墜下淚來。眾人彼此都不禁淒涼寂寞之意」,秋悲之色,歷歷可見。此後黛、湘凹晶館聯句及寶玉為晴雯作《芙蓉誄》均為秋景。迎春出嫁後,寶玉到紫菱洲寫的詩為「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菱荷紅玉影。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時已入晚秋。寶玉病百日後始出門,則時已入深冬。
根據脂批黛玉住處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將為後文的「落葉蕭蕭,寒煙漠漠」所代替,並賈寶玉日後要在「獄神廟」中過著「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的生活,則知八十回後至少還要一年或更多一些時間的事。從第七十一回起對賈府迅速崩潰形勢的描寫,回看第一回中癩頭和尚對甄士隱講的英蓮唱語詩「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可推想八十一回後大約還要寫賈府度除夕、慶元宵的,而元宵後元春將死了,賈家之社會地位亦將失去。再後的一年將是賈府被抄,徹底崩潰,正是「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之時。第四年之秋季將是「連天衰草遮墳墓」,至冬天則寶玉已「懸崖撒手」出家為僧。從五十五回下半部始,第十四年寫十五回至六十九回;若八十一回始寫度除夕、慶元宵再寫四至五回,第十五年亦十五回左右;第十六年再寫十五回左右,則全書百回多一點,應脂批之「百回大文」之數。若最後~年因變故較大、事情較多寫二十幾回,加結尾一兩回,則百十回,應脂批後「三十回」之數。
從以上我們可以看出,《紅樓夢》的景物描寫與它的情節結構有著緊密的聯繫,其上半部賈府處於盛時,則景物描寫多歡快的筆墨,其後半部寫賈府衰敗情景,則描寫多悲涼。前半部多描寫春夏之景,後半部多寫秋色。八十回《紅樓夢》中寫了三個春天,第一個春天多寫其美,後兩個春天多寫其悲,而且一年比一年更為淒慘。整個景物描寫不僅完全適應於全書的悲劇結構,而且與其由盛至衰的整個情節發展相配合。
二、在景物描寫中刻劃人物
《紅樓夢》以前,在以說話藝術為主的小說中,其人物描寫多采類型化,這些小說的刻劃人物大多借助於對人物的語言和他們的行動的描寫。《紅樓夢》的刻劃人物則注重於性格化,除了人物的語言和行動外,更加強了對他們的心理和感情的描寫,而這些描寫多是在環境景物描寫中完成的。如賈寶玉、林黛玉,是《紅樓夢》中具有特別性格的人物,他們的思想、感情和心理部是極為矛盾複雜的。脂硯齋曾對賈寶玉評論道:聽其囫圇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觸之心,審其癡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見之人,亦是未見之文字;……恰恰只有一個顰兒可對,今他人徒加評論,總未摸著他二人是何等脫胎,何等骨肉。
脂硯齋能明確地感到林黛玉和賈寶玉是同一類的人物,然而又「實亦不能評出二人終是何等人物」。寶、黛是當時社會中剛剛出現的一種新人物,然而他們又處在與舊的社會觀念痛苦地鬥爭、決裂中。對於他們的這種複雜的心理狀態和交織著的思想意識,包括曹雪芹在內,都還不能用直述的語言把它明白地表述出來。描寫人物的語言和他們在各種場合裡的行動,是我國古典小說傳統的刻劃人物手法,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無疑充分地運用了這一點。但僅僅限於這些描寫,似乎還不能充分地把人物的內心世界展示出來,因而不能不影響到人物性格的豐滿。這時,景物描寫在刻劃人物中便發揮了它們不可取代的作用。我們試看在寶玉眼中關於黛玉葬花及齡官畫薔的兩段景物描寫。黛玉葬花時,寶玉「因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地落了一地,因歎道:『這是他(黛玉)心裡生了氣,也不收拾這花兒來了。等我送了去,明兒再問著他。,……便把那花兒兜了起來,登山度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黛玉葬桃花的去處。將已到了花塚,猶未轉過山坡,只聽山坡那邊有嗚咽之聲,一行數落著,哭的好不傷感。寶玉心下想道:『這不知是那房裡的丫頭受了委屈,跑到這個地方來哭?』」待他聽了黛玉葬花詞後,於是引起了癡想。他想的不是他與黛玉的兒女之私,而是推之於寶釵、香菱、襲人等眾女兒到了「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推之於「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查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便可解釋此段悲傷。」寶玉的這種感情、這種情緒,到了三十回齡官劃薔一節,便使人感到更清晰了。這日「只見赤日當空,樹陰匝地,滿耳噪聲,靜無人語,剛到了薔薇花架,只聽見有人哽咽之聲。寶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細聽,果然架下那邊有人。如今五月之際,那薔薇正是花葉茂盛之時,寶玉便悄悄的隔著籬笆洞兒一看,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裡拿著根縮頭的簪子在地下摳土,一面悄悄地流淚。寶玉心中想道:「難道這也是個癡丫頭,又像顰兒來葬花不成?」此處其情其景確實有似黛玉葬花,而又並非東施效顰。待寶玉跟著齡官之手看清她在癡情反覆劃著「薔」字時,他想的是:「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話說不出的大心事,才這麼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裡不知怎麼熬煎。看他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裡那裡還擱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過些來。」寶玉只管這般癡想,以致天落了雨,他自己「身上也都濕了」卻不覺得,反倒告訴別人:「不用寫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濕了。」寶玉這裡的「情」,包含著他對山川靈秀之情,更包含著他對純潔美麗的女兒的敬慕、體貼之情。這裡含有一種平等的觀念,是他的初步的民主主義思想的表現。
林黛玉是個在大自然界中最富傷感的人物。她的感觸是奇特的,這種奇特甚至為賈寶玉所不及。比如賈寶玉看到落花,恐怕被人「腳步踐踏了,因而兜了那花瓣抖在池內讓其流走。」而林黛玉則說:「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踏了。」因而她設了一個花塚,讓那花瓣隨土化淨了。林黛玉在大觀園眾女兒中是感情最為豐富的,可謂「對月傷懷,感花濺淚」,面對著春榮春謝、秋冷花消,她寫下了許多感人的詩句。在大觀園的寒暑中,她與叛逆人物賈寶玉熱戀著,然而在她的首首長詩中卻沒有一句寫到她的戀情。她的傷春悲秋也都在悲歎女兒的命運。有人以為黛玉是為愛情不能實現而苦惱,更有持「黛玉不是四大家族」之說者,其實這都未能理解林黛玉的感情,也未能理解曹雪芹寫這個叛逆女主人公的用意。林黛玉不同於「西廂記」中的崔鶯鶯,也不同於《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崔鶯鶯與杜麗娘是對青春愛情的追求者,她們面對著「落紅成陣」及「奼紫嫣紅」之景,深恨重鎖閨帷,怕辜負了「良辰美景」,希望自己的青春能與大自然界的春天一起放出光輝,她們的理想便是愛情的實現。林黛玉則比這兩個女性典型更為深沉了,她從花開就想到花落,愛情剛剛開始便想到了它的終結,「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這是不是因為她「不是四大家族」,「客寄人之籬下」呢?主要的恐怕還不在這裡,因為大觀園中薛寶釵、史湘雲也並不比林黛玉強的更多。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寶釵便說過:「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真同病相憐。」這恐怕不能認為是虛偽之詞。第七十六回「凹晶館聯詩悲寂寞」中史湘雲說:「就如咱們兩個雖父母不在,然欲也添在富貴之鄉」,而黛玉稱「何況你我旅居客寄之人」,當然也包括史湘雲。林黛玉深深地愛著賈寶玉,痛恨「金玉之說」,生恐他見了姐姐,忘了妹妹,但卻未見她如寶玉那樣想著去剖白自己的心,也不覺得她與寶玉結合就會幸福。原因就在於她與賈寶玉同屬封建社會的叛逆者,她能夠感覺到她的叛逆性格是為賈府這樣腐敗虛偽的環境所不容的,她不希望寶玉去走「仕途經濟」之路,當然對於做賈府少奶奶並無興趣。「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處境,決不會因為她做了寶二奶奶便可解除。她是個生活的追求者,然而又看不到出路。這便是曹雪芹筆下這個少女典型的特殊的心理狀態,而這種心理狀態正是在對景傷情中流露出來的。
曹雪芹借寫景以展示人物性格,是採取了多種藝術手法的。有時是襯托人物出來,藉以烘托氣氛;有時是著重描繪人物的住處,多側面地展示人物性格;有時是描繪人物在景中活動,或人物對景發出的感受和聯想,從而深刻地揭示人物的內心世界。曹雪芹在描寫景物時,都帶有很深的感情色彩,使景物和人一樣含著感情,做到了情景交融或情景相生。如前邊談過的二十三回賈寶玉在沁芳閘橋邊看「會真記》一場,寶玉看樹上桃花飛落,並將花瓣抖在池內等等,顯然為黛玉出來荷鋤葬花渲染了氣氛。又如二十七回寶釵出來撲蝶前對夏天的描寫,以及黛玉唱葬花詞前的景物描寫,黛玉做《秋窗風雨夕》前的殘秋景色的描寫,都有著渲染氣氛的作用。曹雪芹對於書中幾個主要人物,還都特別地描寫了他們的住處。如探春的大而闊朗的住室及房內米芾的「煙霞聞骨格,泉不野生涯」的對聯,很好地揭示了這位三小姐的心地高遠及不喜粉黛的個性。薛寶釵房內的雪洞一般陳設以其室前的「愈冷愈蒼翠」的奇草仙籐,都顯示了這位正統風範小姐的冷漠和空虛。對於寶玉、黛玉的住處,作者是做了反覆描寫的。黛玉的住處一進門則「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裡面則「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則「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等到劉姥姥來到瀟湘館時,則「一進門,只見兩邊翠竹夾路,土地下蒼苔佈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漫的路」,由於青苔滿地,劉姥姥竟還跌了個觔斗。由此使人想像到林黛玉這位少女的纖弱、好靜和寡與人往來的性格。賈寶玉生性有「愛紅的毛病兒」,「像個女孩子錯投了胎」,所以他的屋裡像是「那位小姐的繡房」。他住的周圍環境也極特別,二十六回賈芸到他院內時,「只見院內略略有幾點山石,種著芭蕉,那邊有兩隻仙鶴,在松樹下剔翎。一溜迴廊上吊著各色籠子,籠著仙禽異鳥。上面小小五問抱廈,一色雕鏤新鮮花樣隔扇,上面懸著一個匾額,四個大字,題道是:「怡紅快綠』。」待賈芸進去後,「抬頭一見,只見金碧輝煌,文章閃灼,卻不見寶玉在哪裡」。這確實是個特別的住處,這既反映了他是個貴族公子,又反映了他平日之不肯讀書,把感情寄托於山水花鳥之間。曹雪芹對賈寶玉住處的這種描寫,除去他有意地為他的這位主人公製造著一種神話色彩而外,實際上也是從另一個側面展示著這位特異人物的特殊性格。
三、景物描寫中詩意與畫境
同《紅樓夢》的其他許多藝術手段一樣,它的景物描寫也是其他小說所不能比擬的。曹雪芹在《紅樓夢》的景物描寫中,廣泛吸取和繼承了我國古代詩歌、詞曲等優秀藝術傳統,並進行了獨特的創造。過去有人評曹雪芹的描寫景物是從古代詩歌中取意的,如脂硯齋就曾指出過,如第二十五回描寫寶玉在院裡尋找紅玉,「卻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著」,脂評道:「余所謂此書之妙皆從詩詞句中說出者,皆系此等筆墨也。試問觀者,此外『隔花人遠天涯近』乎?」我們說,曹雪芹對於我國古代詩歌是:作常熟悉的,他在寫景中確實採取了中國古代詩歌的許多藝術方法,在以抒情筆調進行的景物描寫中,常常能創造出一個美麗的意境來,並且其中有些意境能在唐代詩歌中或傳奇曲文中找到近似或彷彿的情景。不過,曹雪芹最終還是從他或他描寫的人物的感情出發的,並且其美麗的景物描寫也是從他自己觀祭和經歷的現實出發的,他只能借鑒以前的藝術,而不可能把古代詩人創造的意境完全照搬過來。在有些時候,曹雪芹在描寫中為了借助於前人創造的境界增添他所刻劃的人物的美麗,如用《西廂記》「落紅成陣」一段及《牡丹亭》「奼紫嫣紅」一段,他都要其主人公把那原來的戲詞吟詠了出來。
曹雪芹用散文休描寫景物,常常能做到情景相生、富有詩意,然而他還沒有完全拋開詩的形式;不過他不願採用那些由作者拼湊的或套用現成的因而與作品情節不相關聯的詩、詞。《紅樓夢》在作者以抒情的語言描繪景物之後,常常又寫了書中人物吟詩、填詞的情景,而這些詩詞又都加強著景物渲染的作用。如十八回的《大觀園題詠詩》、三十七回的《詠白海棠詩》、三十八回的《菊花詩》、五十回的《詠紅梅花詩》、七十回的《柳絮詞》等等,它們除了表現人物性格外,對於景物顯然也有著渲染的作用。
古代詩人寫景抒情都講「中的」。《姜齋詩話》說:「『蕭蕭馬鳴,悠悠旆旌』,以蕭蕭悠悠字,而出師整暇之情狀宛在目前。此語非惟創始之為難,乃中的之為工也。」即是說,不僅描寫中要有創造,而且所寫的景要能很好地表達要抒的情。我們說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的寫景富有詩意,或說他能以詩人景,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在於他寫的景物象詩那樣能夠「中的」。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的景物描寫多是為刻劃人物的,在這些描寫中不僅使景物和人物的感情緊緊融合在一起,而且能借助於景物的描寫把人物的感情傳達出來。如寶黛《會真記》的景物描寫、寶釵撲蝶的景物描寫以及寶玉青齡官劃薔、寶玉看「假鳳泣虛凰」的景物描寫,還有寶琴抱梅立雪、湘雲醉臥芍葯裀、黛湘凹晶館對景聯詩等等景物描寫,都把人物的身份、性格及內心感情描寫出來了。曹雪芹在《紅樓夢》的景物描寫中,飽和著自己對青春的讚美、對生活的讚美,也深含著作者對於舊的封建秩序、封建道德對美的生活、美的青春及美的心靈的撲殺的悲憤和控訴,而這些也都在他對於景物的描繪中表達了出來。正因為這樣,我們在讀《紅樓夢》裡描寫的景物時不僅感到詩一般的美,而且時時地為它們所表現出來的感情所打動。
曹雪芹在《紅樓夢》的景物描寫中不僅運用了詩的構思,而且採用了畫家的筆墨。這一點在脂評中就提到了不少。如第二十五回甲戌本夾批有:「純用畫家筆寫」;第二十六回庚辰本眉批:「非純化工夫不能」;第三十八回庚辰本批:「亦如畫家有孤聳獨出,則有攢三聚五,疏疏密密,直是一幅百美圖」。的確,曹雪芹在《紅樓夢》中運用畫家的皴染法、白描法、傳真寫意法等等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幅美人圖和時令面,其中許多畫面都被後代的畫家依照曹雪芹描寫的情景重畫了出來,成為人們長久欣賞的藝術品。曹雪芹依畫筆寫景的最大的創造,還在於他運用鬼斧神工之筆為人間創造了一個「天上人間諸景備」的大觀園。大觀園確實是古今未見之大工程,其中畫面繁多、結構複雜,然而描寫得處處逼真,且井然有序。由此脂硯齋曾批曰:「諸釵所居之處,若稻香村、瀟湘館、怡紅院、秋爽齋、蘅蕪苑等,都相隔不遠,究竟只在一隅,然處置得巧妙,使人見其千丘萬壑,恍然不知所窮,所謂會心處不在乎遠。大抵-山-水,一木一石,全在人之穿插佈置耳。」(庚辰本十七回批)大觀園寫得美而真實,常常使人如「身臨其境」並信之不疑,以致引起了後人到處尋找大觀園遺址,以火觀園描寫情景作畫的也綿延不絕。早在清代袁枚即曾說:「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後來又有人考「恭王府」便是曹雪芹構思大觀園的藍本。然則恭王府之「萃錦園」畢竟又與曹雪芹所描寫的大觀園不甚相符,且修建改建又皆在《紅樓夢》出書之後。(據《乾隆地圖》所繪,該圖於乾隆十四、十五年間繪製成時此處尚無大型宅第)大觀園實在是曹雪芹藝術構思中的一個創造,當然他在構思時是吸收了清代許多大家宅第園林建築的優點,並以此做為他構想大觀園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