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寫法
古人談文學藝術喜歡用繪畫來作比喻。繪畫其實也是藝術,用藝術來講藝術,他們認為比較方便、鮮明,可能因為這樣帶有形象性,比用抽像的名詞要好。比如「烘雲托月」這個詞,已經成為俗語,大家都懂。畫月亮,可以用線條,用細筆勾出一個大圓圈,這是一種辦法,可以把月亮初步表現出來。也可以在畫線條位置的周圍,用水墨或較淡的顏色烘托點染,這樣不用線條圍出來的月亮更生動、更分明。這就是藝術家的手法。這個道理希望同志們深切體會。你寫小說中的某個人物,如果集中全部力量去刻畫,這個原則沒有錯,可是未必能寫得完全成功,反而會在某種程度上失敗,因為你不知道輕重、反正、死活,你用了平均的力量對待,或者說你只會用一種方式對待。好比打鼓,鼓面是最主要的,小學生也都知道要敲鼓心。可是如果老敲中心,人聽了也受不了,因為那不是藝術,好的鼓師就不是光敲鼓心,而是同時運用鼓邊。「烘雲托月」就是不死打鼓的中心點,搞創作死抱住中心點寫不好,一定要從旁邊來,把它的四周圍郡寫好了,你要寫的人物不寫自好,完全活靈活現,呼之欲出。「烘雲托月」是一個很普通的常識,可你切不要輕看,古人在這句簡單的話中有很深的體會,它要說的道理是比較豐富的。這要靠我們自己去體會、聯繫。你的學識越豐富,你聯得才越多,否則,明明是好道理你聯不上,你那裡沒有插銷,接不上電線,爆不出火花,它對你毫無用處,不可能發生任何作用。
《紅樓夢》裡面也有這個道理。《紅樓夢》的好手法之一,就是它不寫正面,不用正筆、死筆、呆筆,它完全是寫旁邊的。比如寫王熙鳳,它不是字字、句句、筆筆都寫王熙鳳,它寫王熙鳳的周圍,寫同王熙鳳有關係的一切人,寫了很多、很遠的有關線索,都寫得那麼精彩、自如、清楚。這樣從非常複雜的人的關係中寫出了王熙鳳這個人的渾身解數。我對王熙鳳這個人,並不把她當做反面人物來看待,這是一個極端複雜的問題,今天不扯這個。曹雪芹把王熙鳳寫得那麼成功,你得學他的筆法,我們在閱讀古典作品時,永遠不要忘記借鑒和吸取營養。曹雪芹的藝術裡面確確實實存在著好筆法,它特別「活」,尤其是對人與人之間的發展關係表現得特別好。它不像舊日的木偶戲那樣,只是單個人物在活動,其餘人物都倚在後幕站著,人物的動作是單一的,表現手法也是單一的。看《儒林外史》就還給人這樣的感覺。吳敬梓的手筆是很高的,在中國算得上第一二流,如寫范進,也很精彩。可是如果同《紅樓夢》對照起來看,《儒林外史》還是比較單一的,范進旁邊也不是一個人沒有,但那種關係非常簡單。一比較就看出曹雪芹的高明之處。曹雪芹敢於寫那麼眾多的人物,而且這眾多人物並不是一個一個地處置的。《儒林外史》大體上是一些短篇故事,用某種特殊的手法貫串起來,它的重點經常在轉移,轉移到這個人物時,那個人物就交代完了,跟後面的沒有什麼關係了,你也就再想不起來了。曹雪芹的手法不是這樣。他不寫的人,不在這個場合出現的人,你仍舊忘不了,這個人物好像並沒有閒著,好像還在活動……「烘雲托月」——這個簡單的繪畫上的比喻,實際上的意義不止如此。我借這四個字來說怎樣處置小說中的眾多人物。如同現實生活中人與人的關係一樣,不可能是孤立地存在的,我們現在都懂得這個道理,但不一定筆下能寫出來。而曹雪芹怎麼能懂得這個道理並且那樣寫出來了,實在是一個奇跡,可以說是前無古人,不能說後無來者,但二百多年來有哪個作家可以稱得上是第二個曹雪芹?後來者居上,我們應該抱著這樣的態度看待事物。但在曹雪芹時代的前後左右忽然出現這樣一顆明星,實在是文學史上的一個奇跡,不大好理解,流傳至今的當時的其他作品,都遠遠比不上它。
前面說了一大篇閒話,算是開場白、序幕,沒有談到《紅樓夢》本身。下面結合《紅樓夢》,談談我對它的筆法的粗淺的理解。只能談幾點自以為理解比較深刻的。
曹雪芹筆法有不少特點、特色,而且也不是今人才發現的。有個叫戚蓼生的,生活在乾隆年代,此人十分欣賞《紅樓夢》,有很好的見解,給當時《紅樓夢》的抄本寫過序。他看出《紅樓夢》有這樣一個特色。他舉古人的「一喉二聲,一手兩牘」打比方,說曹雪芹的筆法比這還要奇妙,戚蓼生為此讚歎不已。曹雪芹死於乾隆二十八年,戚作序也不過遲一二十年,《紅樓夢》抄本流傳還不久,就能看出曹雪芹的獨到筆法。可見不是我們故意高抬曹雪芹,而是有目共賞,那麼早就有人指出曹雪芹的這樣一個特點。戚蓼生這個話並非故作玄虛之言。曹雪芹處置他心目中的眾多人物及其複雜關係,是胸有成竹的,整個故事情節,人物、結構……,在他腦子裡不知轉了有幾千百遍,極其成熟,不是枝枝節節地堆砌,寫到某個地方,經過焦思苦慮擠出來的。從整體來看,它不是堆砌成的。他寫「這一個」時,腦子中存在的眾多的關係都在轉著。他表面上寫這個,實際上已在為下一回目的某個事件、某一人物、某一情節作準備。他的一切的筆都不是孤立的——「為這個而這個」。他要表達的關係極端豐富、複雜。
《紅樓夢》不好讀。我年青時讀《紅樓夢》中輟過七次之多,最後才硬著頭皮讀下去。《紅樓夢》中人物少說有幾百口,每天大小事情有幾十件,擱到我們手上,真不知道從何寫起,且看曹雪芹怎樣開頭。曹雪芹知道自己承擔的工作很重,他得找一個頭緒作綱領,恰好百里以外有個小人物,同賈府生拉硬扯有些關係,他選了劉姥姥這個人物寫起。這是一種手法。這種手法值得研究。為什麼不從本府的人寫起而先寫劉姥姥?這有他的用意。作者不用說書人的口吻說話,不用第一人稱,他先站在劉姥姥的角度來看賈府的眾多人物,通過劉姥姥的眼睛來觀察、認識賈府,把眾多人物的關係、生活、環境……都顯現出來,作者找了這樣一個是後來相當重要的人物來起線索的作用。我們看劉姥姥先奔榮府大門口,見到幾個衣著華麗、挺胸突肚的男僕,她想進這個府,根本得不到合理的對待,甚至要開她的玩笑,虧得有一個年紀較大的男僕上前指點。接著寫見周瑞家的。周瑞家的是太太的陪房,陪房和奶媽在當時有特殊地位,地位比一般奴僕高,但並不管事,這次因為劉姥姥看得起她,為了顯示自己在賈府的地位和體面,答應給劉姥姥引見,並且告訴劉姥姥,要見王夫人得先見鳳姐,說這個少奶奶非同一般,如何長,如何短,兩個人有一番交談。見了鳳姐,又有一系列的經過:鳳姐的勢派和特點,她的神情、面貌、待人……一切的一切,都躍然紙上。然後再從劉姥姥的眼裡看這個大府,可真是了不起,不由得說開了粗話,當著鳳姐說:「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這是莊稼人的話,很不文雅,在賈府中是不能說這種話的。儘管周瑞家的不斷地使眼色,劉姥姥在緊張的精神狀態下一點也沒有覺察,還是繼續說i接下來是求告——借錢。鳳姐先告有困難,接著說那裡還有做衣服的二十兩銀子沒有發放,你不嫌少先拿了去用吧,喜得劉姥姥眉開眼笑……同志們看看,這種關係寫得多麼生動、複雜。這就叫「一喉而二聲,一手而兩牘」。在我的感覺,曹雪芹是同時一喉能出數聲,一手能寫幾筆字,不僅僅是「二」和「兩」。這時候,我們感到把賈府的種種都擺出來了。在劉姥姥眼裡,賈府是了不起的富貴人家,其實這時賈府已經到了敗落的末世,錢是真緊了。王熙鳳告困難是真的,更不是為了對付一個村莊來的老太婆·故意叫窮,耍陰謀詭計。如果那麼理解就會出毛病。劉姥姥一聽鳳姐告困難,心裡直打鼓,以為沒有指望,誰知後來一給就是二十兩,簡直大出意外。要知道這二十兩銀子在當時的份量,劉姥姥當時的感覺是什麼樣的。·等等,這一切都要認真去體會,不能流水般的讀過。通過這個例子,可以初步看到曹雪芹一筆寫了很多方面,他要表達的是很多的,不是單打一。再舉一個也是全書開端的例子,就是林黛玉人府。這是從遠道來的一個女孩子的心目中第一次看賈府。林黛玉對賈府的印象跟劉姥姥的完全不同。黛玉上了岸,賈府打發僕婦去接她,她看到這些僕婦的穿戴派頭,想到在家時聽母親說過,「外祖母家與別人家不同」,自己得「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以免惹人見笑。一入府,從對接她的三等僕婦的印象寫起,怎麼坐轎,什麼人抬著,抬到什麼地方換人,榮府的規矩男僕不能進內院,到了垂花門,「小廝們俱肅然退出」,然後眾婆子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進賈母院子去見賈母,這些都不細說。這個情節的中心是王熙鳳的出現。描寫王熙鳳出現,確實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王熙鳳的住處在賈母院子的北邊,她是從後房進來的。這時,黛玉已會見了賈母、嫂子和眾姐妹,封建大家庭規矩多,一舉一動都有嚴格的規定,忽聽到後院有笑語聲,說:「我來遲了,沒得迎接遠客!」暗自思忖,人人都低聲下氣,來者是誰,這樣放肆無禮?王熙鳳一進來,攜著黛玉的手說了不多的幾句話,是那麼簡潔得體,面面俱到。賈母見了黛玉,想起最疼的惟一的女兒偏偏早死了,正在傷心,本來不是一個有歡樂氣氛的愉快場面。王熙鳳一進來,整個氣氛改變了,活躍起來了,悲傷的場面沒有了。賈母高興起來,在全書第一次寫「賈母笑道」。賈母一見鳳姐就笑,這個「笑」字下得不是偶然的,是有用意的,說明王熙鳳確有不同尋常的可愛之處,誰家老人都會喜歡她,她不是裝的,她就是這樣一個人。接著寫王熙鳳拉著黛玉的手問年齡,說什麼「只可憐我這妹妹這麼命苦……」,說著用帕拭淚,倒是賈母反過來勸她「快別再提了」。你看,人物是活的,沒有一筆是死的,人物之間的關係,是如此的鮮明生動。接著王熙鳳又問黛玉「可上過學,現在吃什麼藥……」,囑咐了一番。這時王夫人說了拿出兩匹緞子來給黛玉裁衣服,鳳姐回道:「我倒先料著了,知道妹妹這兩日必到,我已經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點頭不語,沒有話了。這些,如果你不理解曹雪芹的筆法,會以為都是微不足道的閒文贅筆,甚至感到不耐煩。口J不要這樣看。曹雪芹在這裡只用了寥寥數筆,就把眾多的複雜的關係郡交代出來了。作者不耽心這樣寫讀者看不明白,他可不是隨便下筆的,你得具備一定條件才能懂得他。就拿「當家」的問題說,鳳姐是代理當家的,真正當家的是王夫人。有人說賈母是賈府的最高權力統治者,這是不懂得封建大家庭的結構,賈母是年老退位的,受尊重,但不管事,真正的權力在王夫人手裡,而王夫人比較平庸,身體不太好,有點偷懶,把大房的媳婦也是自己娘家的侄女借來幫她當家。這種極為複雜的關係,在曹雪芹的這幾筆中就有所表現,他這樣寫是有目的的。因為還有許多下文,從這裡發端並逐步展開。有人讀《紅樓夢》嫌瑣碎,嫌長,這是錯誤的。曹雪芹的筆下沒有空話、廢話,他可真正是惜墨如金的。這也是曹雪芹手法的一個特點。他有自己的精心設計。第一步,他先勾出一個輪廓來,應該擺的都給你擺到了,但這還是初步的簡單線條的輪廓。然後採取的手法,借用繪畫的語言說,就是勾勒。第一次用的是粗線條,過若干時候,在最適當最巧妙的時機,又給你勾勒幾筆,如此類推,不知勾勒了多少次,整個畫面(人物)的色彩、形態、精神都鮮明生動地顯出來了。
我對現在的創作情況不瞭解,說句冒昧的話,我感覺有些作家寫人物,立足點和目光角度比較單一,好像照相,只是從一個固定點拍成相片,或者側面的,或者正面的。電影就不同,它是從上下左右很多不同的角度.來表現,我們看慣了,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不足為奇;我想過去的人,在沒有照相、電影這些東西以前,恐怕不一定懂得這個道理,即從各種有利的角度來觀察、表現他要表現的目標。但二百多年前的曹雪芹,他寫人物並沒有局限在一個孤立的立足點,這一點非常重要。曹雪芹繼承了唐代傳奇、宋代話本、明代小說的傳統,但在他以前的作品中,很難找出像他那樣採取豐富多變的角度來觀察和表現人物。曹雪芹的成就的確是空前的,獨一無二的,誰也不能否認的。曹雪芹為什麼能做到這樣?這好像是一個謎,不好理解。我們反對不可知論,認為任何事物都是可以理解的。問題在我們對曹雪芹的瞭解極其有限。所以我們要想盡辦法研究、瞭解曹雪芹,否則的話,我們就不敢說真正地懂得了《紅樓夢》。
《紅樓夢》真正的主角是誰?還是賈寶玉,離開了賈寶玉什麼都沒有了,作者寫別的人物也都是為了寶玉。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實在寫得精彩,他寫寶玉就採用多鏡頭、多角度。且看寶玉怎麼出場。林黛玉入府,在賈母處,也是半截腰中外面傳進話來,說寶玉回來了。她想起在家時母親跟她說過,有這麼一個表哥,如何如何,作者先介紹一番,讓她有一些先人為主的印象。入府後還沒有見寶玉,王夫人又給她介紹一番,說「我就只一件事不放心,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你以後總不用理會他,你這些姐妹都不敢沾惹他的……」。前面說的「先人為主」是一個角度,這已經是第二個角度了。這時候寶玉回來了。林黛玉睜大眼睛細細觀察,她原來心裡想,「這個寶玉不知是怎樣個憊賴人呢」!用現在的話說,不是個好玩意兒,是個很糟糕的「阿飛」,長得一定很難看……哪知寶玉一進門,一個神采飛揚的青年公子整個兒呈現在黛玉眼前……這又是一個角度——從黛玉的眼光中看寶玉。這時,作者引了兩首《西江月》直接插進來說話。整部《紅樓夢》中作者極少直接出來說話,在開端引 這兩首《西江月》,還是受了古代話本的影響,這是傳統小說中以作者口吻介紹人物的一種形式,《紅樓夢》寫到後來精彩萬分之處,這種形式上的頭就完全撇開了。曹雪芹在寶玉出現時採用這種形式,在全書中是很獨特的。這兩首《西江月》,可以說是給賈寶玉作的全面「鑒定」。沒有一句好話,把賈寶玉貶得一文不值(引讀《西江月》全文,從略)。曹雪芹用這樣 的形式,是有意給讀者深刻的印象,說得寶玉一無是處,世界上很少有這 樣的人。曹雪芹把全書的主角說成最壞的人,這是為什麼?曹雪芹毫無顧忌,他不低估讀者,他不怕費了畢生精力創造出來的正面人物形象被讀者誤解,曹雪芹就敢於這樣寫。除了在夢中通過警幻仙子之口,說了一句寶玉「秉性聰敏」是正面的好話外,可以說整個八十回《紅樓夢》,作者沒有一句對寶玉正面的好話。說他瘋瘋傻傻;說他不通世故,怕讀文章,說話離經叛道;說他不喜歡禮節應酬,等等。此外,還從各種不同的角度貶低寶玉。比如三十五回「白玉釧親嘗蓮葉羹」,寫傅家兩個婆子在場看到的情景,兩個婆子出來邊走邊議論說:「怪道有人說他們家的寶玉是相貌好,裡頭糊塗,……他自己燙了手,倒問別人(玉釧)疼不疼!這可不是呆了嗎?」作者還通過婆子之口,說寶玉「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看見河裡的魚兒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歎的,就是咕咕噥噥的......」這是從婆子的水平、眼光對寶玉的一場「鑒定」。曹雪芹敢於這樣表現賈寶玉,需要很大的勇氣,後世的人會不會誤解他嘔心瀝血創造的正面形象?我估計他是想過的,但並沒有影響他這樣去表現,而最後的藝術成就是如此輝煌!
我談以上這些,當然不是要同志們像曹雪芹那樣去寫人物,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合理的。我是說,通過對這個偉大作品的進一步理解,哪怕是某一方面、某一點,在藝術上對我有啟發,有些問題原來沒有這樣想,這樣看,現在向曹雪芹學習一些東西,還是可以從中借鑒,吸取營養。建議同志們抱著虛心的態度去看《紅樓夢》,撇開一些先人為主的講法,通過自己的腦子細讀、分析、判斷。
作家要盡可能地多知道些事物,同創作有關的不必說,同創作無關的也要多看、多聽、多想,不要給自己劃局限。不但要知道很多事物以及這些事物之間的關係,而且還要形成自己的看法。中國人寫東西,要寫出中國的氣派,寫出中國的民族風格和特色。掌握自己民族的小說這一門學問,就要接觸中國小說的美學。這種美學不是以理論的面貌出現的,也不系統。如果你腦子裡先有個框子,好像只有適合你的形式、方式才能接受,不去接觸廣闊的天地,你會給自己造成莫大的損失。所以我推薦金聖歎。同志們可能會驚奇,怎麼推薦起金聖歎來?是的,敢不敢看,怎麼看,這都是「問題」。
《紅樓夢》既然是小說,那裡面當然有合乎一般小說規律的東西,這些共性的東西不必講,同志們通過別的小說早已明白了。我們著重的是《紅樓夢》與眾不同之處,即它的特殊性。為什麼產生「紅學」,沒有聽說有「水學」,《水滸》也是很不簡單的,完全可以成為一門專門的學問,可是沒有。《紅樓夢》的問題非常複雜,性質非常特殊,我們就是要講它的特殊的手法。這些特殊的手法不是曹雪芹一個人創造的,他有創造,但肯定他也有學習和繼承,歷史怎麼能夠割斷呢!我舉了一個「烘雲托月」的例子,我盼望同志們好好想一想,為什麼我們中國人喜歡把文學和繪畫,用來互相比喻,因為這些藝術中的道理,有它相通的地方,大家不要以為我扯得太遠,如果對這些根本沒有興趣,用看西洋小說的眼光看《紅樓夢》,肯定會造成許多誤會和損失,因為你那方面沒有通上電流,火花爆發不出來。古代的大藝術家留下一句名言——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我曾說過,不僅是畫中「有」詩,畫的「就是」詩,我們中國的繪畫表現的就是詩的境界。這可能是我的謬論,對不對同志們可以分析批評。我還舉了中國打鼓的藝術。明末的人講話很風趣很幽默,當時有個人說,我作文章就像打鼓一樣,大多數是打鼓邊,中心少不得也敲兩三下(大意)。為什麼叫我們打鼓邊,他的意思就是說,文學藝術是天功人巧的綜合,需要很高的藝術修養,不能都是一條線,都單打一,如果這樣,你就只會用正筆、呆筆、死筆,你這個藝術,讓人一看是單面的。你說好,把你所能想像的好的形容詞都用上,就以為是好了,其實這是正筆、呆筆、死筆。我們中國古代的小說家,不大肯用這種表達方法,特別是曹雪芹,他根本不表態,讓你自己去想像,沒有講解。我舉了一個「賈母笑道」,只有一個笑字,書中常是「誰人說」、「誰人道」,在前面不加其他東西。藝術要耐人玩味,可供咀嚼,你一目瞭然地都擺在那裡,還有什麼深度?我們如果不理解這些,你看《紅樓夢》就可能很糊塗。曹雪芹在全書不對主角寶玉說一句好話,但一點不損害人物形象的光輝。曹雪芹相信讀者,不低估讀者的能力。
歸結起來一句話,《紅樓夢》裡沒有圖解,沒有「填鴨」。現在教育上反對填鴨式,提倡啟髮式。藝術更不同於教育,如果光灌輸,我就是要讓你知道什麼,那就壞了,你動機是好的,效果卻適得其反。二百多年前的曹雪芹深明此理,很高明,他看透了這一點,沒有把讀者低估;這是很了不起的。《北京晚報》上連載的《王府怪影》,描寫人物時有這樣的句子,某某人如何如何如何地說道——「說道」前面有很長一串形容詞或者叫做副詞,這樣寫是唯恐讀者不懂。曹雪芹決不採用這樣的寫法。這樣寫的毛病在於用心太切,太熱心,老考慮讀者懂不懂,要是不懂,我的作品豈不是失敗了?!於是拚命灌輸。還可以舉一個好像是題外話的例子。楊小樓的武生藝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有人說笑話,楊小樓什麼都好,一舉手,一投足都好,坐在那兒不動,不動也好。楊小樓自己說過這樣的話:我上了台,把台下的傢伙都忘了。乍聽好像楊小樓太沒有群眾觀點,把台下的觀眾稱為「傢伙」。不能這樣理解。藝術家經過幾十年的錘煉,一上台胸有成竹,扮趙雲他就是趙雲,決不會想台下許多觀眾睜大眼睛盯著他,他應該怎麼表演,如果老想這些,還能有好的表演嗎?!曹雪芹也是這樣,他把讀者放在什麼地位,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專題,是他的手法的一個重要方面。
《紅樓夢》藝術上還有什麼特點?這簡直是說不完的。《紅樓夢》人物眾多,情節複雜,看一遍兩遍理不清,甚至看五遍十遍也未必就理得清。早年有個叫李辰冬的,聽說此人現在新加坡,他寫過一本《紅樓夢研究》,給了我深刻的印象。他對《紅樓夢》的結構打了一個比方,我認為很好。他說《紅樓夢》的結構是橫的波浪式的,這個波浪式不是單純的有高有低的起伏,而是彷彿一塊石頭投到水裡,激起了水紋,往四下裡擴展開,四面八方都動,沒有一個人、一句話、一件事是孤立的。一個中心好比一個大波紋,四周圍有波浪,過若干回又是一個大波紋,這些大波紋一個一個地往前推動,而這些波紋之間又有交叉、勾連,不是這串兒完了,水就靜止了,不是這樣,而是這個波裡面的某一部分就是下一個波的序幕,兩波勾連,這波未平,那波又起,上一波沒有完全完,下一波裡面還有上一波的蕩漾和呼應,大波裡面還有小波,使你一下弄不清,細細一琢磨、分析,真是妙不可言。作者處理這些波紋的互相影響和前後左右的呼應,簡直令人歎為觀止。以上是李辰冬說的大意,也包括我的體會和解釋。《紅樓夢》的結構確實存在這樣的特色。李辰冬能看到並指出來,我認為是有貢獻的。
能不能拿寶玉和黛玉的關係作例子?這是談得最多最熟悉,也是一般讀者最感興趣的。我個人對《紅樓夢》的理解,同有些紅學家不完全一樣,我不講什麼愛情主題,不強調寶黛的愛情悲劇,我不是來宣傳這個的。我想粗略地通過我自己的方式,引導同志們想一想曹雪芹是怎樣寫這個關係的。
賈寶玉、林黛玉從小在一起,很投合,關係親密,感情逐步發展,這本來很好,整個府裡也沒有把這認為有什麼不當(林黛玉剛進府時年齡還小,一般讀者可能有錯覺,以為寶黛一上來就是已經基本成熟了的青年,就像越劇電影中徐玉蘭、王文娟同志扮演那樣的大姑娘、大小子。不是的)。那麼,為什麼後來就成了問題呢?不錯,寶黛兩個人的愛情關係遭到封建勢力的壓制,但這樣說太抽像。普通讀者的心目中,可能把賈母看成大壞蛋,賈政看成二壞蛋,王熙鳳是三壞蛋。我的看法不一樣。我認為賈母、王熙鳳都不是壞蛋,而且都是站在寶黛這邊兒的。曹雪芹的原意是這樣的,一般印象不過是受了高鶚偽續後四十回的歪曲的影響罷了。像寶黛這樣的表兄妹從小在一起,親密無間,發生感情,終於婚配,在封建社會中並不少見,舉不勝舉。封建家庭的家長,也並不個個同自己心愛的子女故意過不去,一定要找彆扭,把他們害了。反對寶黛結合的不是賈母,也不是王熙鳳,而是趙姨娘。她也不是反對青年男女如此戀愛結合,要是這樣,她親生兒子賈環同彩雲兩個人的關係也很熱烈,她也沒有干涉。所以這不是什麼男女關係問題。趙姨娘同襲人一樣,出身大丫頭,後來被主子看中收房當了側室,也就是小老婆。這種地位本來是受壓迫的,應該同情和可憐。大家知道奴隸階層中分為奴隸和奴才,奴隸受欺壓迫害,起而抗爭;奴才正相反,雖出身於奴隸,逐漸變成統治者的附屬品,甘心為統治者服務。趙姨娘就屬於這一類。趙姨娘自從成了姨娘,地位很特殊,四十三回寫尤氏奉命給鳳姐斂份子,尤氏做人情,偷偷地把丫環們以及周姨娘、趙姨娘的份銀退還,鳳姐很厲害,誰都得照出,尤氏罵她「我把你這沒足夠的小蹄子!這麼些婆婆嬸子湊銀子給你過生日,你還不夠,又拉上兩個苦瓠子」。聽,趙姨娘是「苦瓠子」,所以也很可憐。從這裡也可以看到曹雪芹不是站在一個死的點來拍鏡頭的,他對趙姨娘沒有好感,在書中口誅筆伐,可是寫到這裡時,還是承認趙姨娘是個「苦瓠子」,這是現實主義大師的高明之處。趙姨娘每天最關心的大事,就是怎樣想方設法害寶玉。為什麼?因為寶玉是正妻正出,是賈政的冠帶、地位、財產的合法繼承人,趙姨娘自己有一個親生子賈環,很不成材,王熙鳳管他叫「凍野貓子」。不把寶玉害掉,賈環就上不去。這一點趙姨娘看得很清楚,所以處心積慮要吾寶玉。可是害寶玉很不容易,寶玉在府裡的地位太重要了,受到眾人的百般關心和寵愛。一次寶玉偷偷外出,家裡自賈母以下著急得不得了,等到寶玉回來,玉釧兒挖苦地說:「哎,鳳凰來了。」可見一斑。害寶玉不容易怎麼辦?另想辦法!趙姨娘清楚,有兩個人如不先死,寶玉就完不了。哪兩個人?一個是王熙鳳。王熙鳳是職掌實權的少奶奶,她從頭到尾都是維護寶玉、黛玉的關係的。對寶玉的一切實際利益,王熙鳳想得無微不至,如上學裱糊書房,襲人回娘家,考慮到這是寶玉快要收房的大、r頭,出去要講體面,把自己的衣服拿出來給襲人,如此等等。寶玉同鳳姐的關係也好,有什麼事互相找。鳳姐平時緊緊盯住趙姨娘,所以趙姨娘恨鳳姐入骨,先得把她除掉。另一個是林黛玉。趙姨娘清楚,王熙鳳是寶玉的物質利益的實際維護者,而林黛玉則是寶玉的精神支柱,這個支柱要是倒了,寶玉同樣活不了,書中紫鵑說了一句「林姑娘要走」,寶玉就發起瘋來,神經失常了。總之,趙姨娘認定去掉鳳姐和黛玉,寶玉就不除而自除,只有這樣,她才能稱心如願,提高地位。暗底下這個矛盾鬥爭非常激烈。趙姨娘每天晚上伺候二老爺睡覺,就往賈政耳裡吹枕邊風。可以想像,不會給寶玉說一句好話。本來,賈政是喜歡寶玉的。有何為證?且看那次遊園題詞題對聯,不要被曹雪芹那個筆蒙住,呆會兒「一聲斷喝」,呆會兒又是什麼什麼的,那是表示一個做父親的尊嚴。實際上賈政很明白,那些清客相公們擬題的奉承話,遠不如寶玉擬的精彩,以至也不得不「拈鬚而笑,點頭不語」。這八個字的份量不輕,表明是多麼喜歡,你還要曹雪芹怎麼寫?還有一次賈政在王夫人處坐著,見賈寶玉一進來,神采飄逸,同賈環那個樣子一比較,「不覺把平素嫌惡寶玉的心情減了一半……」。這也是要緊的話,曹雪芹就是淡淡地寫出,他是不肯「灑狗血」的,他總是點到為止,讓讀者自己去體會。由此可見,賈政後來的厭惡寶玉,完全是趙姨娘每天在枕邊吹風造成的。他究竟吹了些什麼,曹雪芹不寫,我也沒有辦法代他造;可是你如果會讀《紅樓夢》,對這裡面的關係就會看得一清二楚。
寶玉是個傻子,天真到極點,不懂人情世故,林黛玉可是剔透玲瓏的,對趙姨娘處處留神。有一次趙姨娘探望探春回來路過瀟湘館,進來打了個花胡哨,表面上向黛玉討好,實際上是去觀察動靜,正好寶玉也在,所以林黛玉趕緊使眼色……這些地方都要細心讀,體會曹雪芹的筆法。還有一次寶玉上黛玉房中來,黛玉見寶玉臉上濺有胭脂,就說你這個人又幹這種事情,干也罷了,偏偏還掛上幌子,讓人看到又當一件事情去到處傳說,「鬧得大家都不乾淨」。就這樣淡淡數筆,如果粗心大意,就根本不知道作者在寫什麼。你體會林黛玉所說的「大家」是誰?是說整個賈府嗎?不是的。她不說大家「都不安生」或「都不寧靜」,而說「都不乾淨」,要細細體味「乾淨」這個字眼的份量。這裡面傳達出少女林黛玉的心情:你臉上的胭脂是在怡紅院裡搞的,可是被趙姨娘看見的話,又會到賈政那裡告狀,告狀的結果就成了咱們兩個人的事情,這種罪名叫我這樣的閨門秀女怎樣承擔啊!所以林黛玉說的「大家」,主要是指她自己,她不能明說,封建社會的大家少女說話非常考究,特別是涉及這類問題就更加委婉。告賈寶玉不讀書,好玩,還不至於勾起封建家長的痛恨,他們最害怕子女在男女關係上出了問題,傳揚出去有損家風。賈政成天聽趙姨娘吹這種風,對寶玉的看法逐漸改變,連帶也討厭起黛玉來。
上面,交代了趙姨娘為什麼要害寶玉,而要害寶玉,先要對付王熙鳳和林黛玉。下面,再來看看她是怎麼害人家的。
二十五回,寫馬道婆跟趙姨娘背後議論王熙鳳,嚇得趙姨娘趕緊掀簾子出去四下張望,怕被人聽見,然後回身跟馬道婆說:「了不得,了不得!提起這個主兒,這一分傢俬要不都叫她搬了娘家去,我也不是個人!」這句話告訴我們趙姨娘考慮和關心的是財產問題。趙姨娘對王熙鳳是又恨又怕。王熙鳳對趙姨娘極不客氣,處處克著她,儘管王熙鳳矮一輩兒,但她是正支正派的主子,趙姨娘沒有扶正,還是奴僕的地位,王熙鳳可以指著趙姨娘的臉加以申斥。這是封建家庭的特殊規矩。再說馬道婆聽出趙姨娘話中有話,馬上用話引出趙姨娘的心裡話,於是雙方定計,講好條件,用魘魔法害人。馬道婆回去作起法來,這個法也真靈,但見王熙鳳拿了一把明晃晃的刀,進了大觀園,見人就砍……,那邊寶玉「大叫一聲,將身一跳,離地有三四尺高……」,眼看叔嫂二人被魘魔法所害,奄奄待斃。這時的整個賈府,可就亂了套,賈政、王夫人……等不必說,賈母更是哭得死去活來。這時,最高興的是趙姨娘,「外面假作憂愁,心中稱願」。趙姨娘平時是不出頭露面的,大概因為太高興了,跑到賈母面前去討好,怎麼說的我學不來,得讓話劇演員來表演,大意是老太太不必過於悲痛,看來是不中用了,還是讓他們早點回去,免得受罪……趙姨娘巴望這兩個人死得越快越好,賈母聽了這些話,氣得怒火萬丈,兜頭一口唾沫吐到趙姨娘臉上,接下來一頓臭罵:「爛了舌頭的混賬老婆!怎麼見得不中用了?你願意他死了,有什麼好處?你別作夢!他死了,我只合你們要命!……都不是你們這起小婦調唆的!這會子逼死了他,你們就隨了心了!——我饒那一個?」這一頓兜頭痛罵,嚇得賈政厲聲喝退自己的小老婆。賈母知道趙姨娘巴不得寶玉早死,現在把話點明——「你別作夢」,意思就是說:「就是寶玉死了也沒你的份兒,不要高興得太早!」大家看,這裡面的關係是多麼複雜,可以說是一種極端尖銳的鬥爭。這次趙姨娘失敗了,因為後來叔嫂二人的病被想辦法治好了。
《紅樓夢》整個大佈局、大構造裡面,寫了嫡子與庶子之間的矛盾,例如上舉的事件。同時又寫了另一種複雜關係,即大房與二房之間的矛盾鬥爭。王熙鳳是從大房借到二房來管家的,邢夫人和賈赦越來越不喜歡她,說王熙鳳攀著高枝兒飛了,不把他們放在眼裡。而賈母對大房的關係又是很淡薄的,賈赦想討鴛鴦做小老婆,結果討了好大一場沒趣。這又是一場大的風波。這場大風波牽涉了一大批人。大家不妨看看曹雪芹在這裡是怎樣寫王熙鳳的。王熙鳳並不是壞人,不是「反面人物」。當王熙鳳聽婆婆說大老爺想討老太太屋裡的鴛鴦,並示意讓她去辦時,馬上直截了當地說,這不行,太太知道老太太平時「很喜歡我們老爺麼」?意思是不喜歡,還是趁早別去碰釘子。邢夫人是昏庸透頂的人,根本聽不進這樣的話,馬上訓了鳳姐一通,說什麼老太太這麼一個大寶貝兒子,要什麼能不給他?「就是老太太心愛的丫頭……要了做屋裡人,也未必好駁回的」,「我叫了你來,不過商議商議,你先派了一篇不是……」。邢夫人知道賈母寵愛鳳姐,所以想讓鳳姐去說,沒有想到被碰回來,心想你不去我去……鳳姐知道邢夫人愛鬧左性,勸解沒有用,就玩開手腕,陪笑說道:「太太這話說得極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麼輕重……」鳳姐顧慮她先回那府裡去,萬一走漏了風聲,引起邢夫人多疑,找了一個太太車拔了縫在修的借口,同邢夫人一起坐車過去,到了那邊,又藉故處理別的事脫身走開。她知道賈母一定會大發雷霆,不能隨著邢夫人一起在賈母跟前露面,有意讓邢夫人一個人去,而邢去了後果然勾起賈母一腔怒火,碰了一鼻子灰。這些地方寫了鳳姐的渾身解數,真可以說是八面玲瓏。
嫡子與庶子之間、大房與二房之間的矛盾一天比一天激烈,這兩派又結合起來共同對付賈政這一邊的。談到賈政,一般說法認為他是書中封建思想的代表者,而寶玉是封建思想的叛逆者,要說矛盾,好像就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情,這樣看問題未免過於簡單了。要我看,大房和賈環等結合在一起搞賈政這一邊,真正倒霉的是王熙鳳。王熙鳳有罪惡,作者寫她的狠毒,寫她貪財枉法,勾結官府破壞人家婚姻,總之沒有諱言她的罪惡。但作者並沒有把王熙鳳看成純粹是反面的標本,也沒有這樣寫。但她的罪狀是不少的,很容易敗露。那麼寶玉有什麼罪名呢?有,沒有的話可以造,例如私藏王府的戲子蔣玉菡,逼姦母親的丫頭金釧兒……,這些都是了不得的罪名,甚至可以上綱為「犯上」「亂倫」。賈府後來所以破敗下來,就因為這些人內外勾結,抓住王熙鳳的罪狀向官府告發,八十回以後曹雪芹真正的稿本裡,就有王熙鳳、寶玉又一次同難入獄的情節。
話說回來,趙姨娘一計不成,又怎麼再一次害寶玉?請大家看毒打寶玉那一回。這一回是全書的一大關鈕,寫得極為精彩,切不可輕看這回書在全書的作用。這一回把賈政積年累月對寶玉的惡感全部勾起來,最後要置寶玉於死地,矛盾鬥爭達到全書獨一無二的最高峰。如果同志們細心研究過,讀到這一回定會有收穫。它的「來龍」也是很遠的,逐步地淡淡地閒閒地好像毫不著力地一筆逼近一筆,一層深入一層,一事未了,又生一事……大致可以從金釧兒那件事說起。且說寶玉討了兩三起無趣,沒精打采地到處跑,人們都在睡午覺,處處鴉雀無聲,走進王夫人房內,見王夫人歪在涼床上睡覺,金釧兒在給王夫人捶腿,於是同金釧兒交換了幾句話。這幾句話今天看來不值得肯定,曹雪芹筆下的寶玉也不能說什麼都好。接著是金釧兒挨打,一直到投井。這件事非同小可,被趙姨娘、賈環抓住了。無巧不成書。各種矛盾有時會湊在一起。偏在這時候,忠順王府來了一個官員找賈政,索討王爺喜愛的戲子琪官,即蔣玉菡。賈政一聽又驚又氣。立刻把寶玉叫來當著王府來人盤問,寶玉無奈,只好說出琪官的住處紫檀堡。在這以前,賈政見寶玉「應對不似往日」,已經有了三分氣,聽了這件事就增加到六分;誰知賈政送走王府官員,又遇到賈環像野馬似的一頭撞在他懷裡,喝命小廝「給我快打」,賈環趁機告狀,說是原來不敢亂跑,因為看到井裡撈出個死人,「泡得實在可怕,所以才趕著跑過來了」,又說「我聽我母親說」,原來是寶玉逼姦金釧不遂,金釧挨了打跳井了。一件比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接踵而來,可以設想當時賈政的心情。我們遇到這類事情,也未必就比賈政高明。於是就有下面的一場毒打。而且親自動手打,因為僕人打手軟,不解恨。接著是賈母、王夫人、李紈、鳳姐……等人出來,這個場面寫得同賈母罵趙姨娘那個場面一樣精彩,而關係又更加複雜。寫出了每個人在這個場面中的處境、心情、表現、言詞……擱在咱們手裡可把人難死了,可在曹雪芹筆下把每個人都處理得恰如其分,你不知道在這個場合中誰是值得譴責的……我讀到這裡時,曹雪芹的藝術在我感情上的作用,感到好像每個人都值得同情。有一個舊批家說,他讀到寶玉挨打時流淚最多,我同這個舊批家略有同感,讀到這裡就流淚。這個場面恕我嘴笨講不出來,只有你自己去看,寫得那麼複雜、激烈、生動、深刻,我真不知道怎麼談。作者好像是局中人,但又不是單一的局中人;他是局中的每一個人,他又是局外人。他好像能鑽到每一個人的心裡,站在每一個人的地位、角度,把全盤看得如此清楚,不知是怎麼達到的,實在是一個奇跡。
隨著這個事件寫出好一些人的表現。襲人跟寶玉的關係,是一種表現;王熙鳳如何,薛姨媽、寶釵如何,都一一寫到;最後還有一個林黛玉。要注意林黛玉在這個大事件中的心情。且說眾人把寶玉送回怡紅院,寶玉但覺下半截痛楚不可言,昏昏沉沉,似夢非夢,耳邊忽聽得似有哽咽之聲,……睜眼一看,只見黛玉坐在一旁,兩隻眼睛腫得像桃兒一般,滿面淚光,哽咽得泣不成聲。寶玉大吃一驚,馬上勸解黛玉不要難過和耽心,「我雖然挨了打,卻也不很疼痛,這個樣兒是裝出來哄他們」的。黛玉聽寶玉這麼說,「氣噎喉堵,更覺利害」,半天才說了句「你可都改了吧」。如果我是主考官,我想考考大家對這句話的理解,黛玉是不是同薛寶釵一樣,也勸寶玉從此改邪歸正?且看寶玉的回答:「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汶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我不知道大家對雙方的對話是怎樣理解的。如果理解為一個真勸他改邪歸正,一個表示為了「這些人」死也不回頭,曹雪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創造出這樣一個關係重大的場面之後,就用這樣兩句問答結束,這是什麼藝術,講得通嗎?我的理解,到這個時候,兩個人的關係越來越麻煩,從趙姨娘方面製造的困難越來越多,從賈政、王夫人方面來的壓力越來越重,本來還勸寶玉在淘胭脂時不要掛幌子免得舅舅等人生氣,現在事情到此地步,我們今後怎麼辦,要拿大主意。寶玉一聽就明白黛玉是用話試探:你今天處在這樣的壓力下,你是怎麼想的?你放心,你所耽心的一切我全明白,「我便為這些人死了」,這裡所說的「這些人」,如同前面林黛玉所說的「大家」,他實際上是說,為了咱們兩個人的感情,我就是被活活打死也心甘情願。這是他們兩個人問答的真正含意。如果你錯覺了,你就沒有讀懂《紅樓夢》。這時,外面有人進來,林黛玉坐不住從後院走了。這段完後,賈寶玉應酬了一番,又把晴雯找來,讓她把舊手帕給黛玉送去。說來也怪,寶玉在某些方面同襲人最近,可在另外一些方面又同襲人最遠,像這類事他不找襲人而找晴雯。晴雯奉命到了瀟湘館,乍一聽連黛玉都有點不解,為什麼給他送舊手帕?「細心揣度」,才恍然大悟。黛玉面對寶玉送來的舊手帕,下面還有一大段文章,只好從略了。
以上談的這個事件,用李辰冬的比喻是一個大波浪。這個大波浪從哪兒蕩起,一直蕩出了多少小波,蕩到哪兒才算看出了一點邊緣,而這個邊緣並沒有完,以後又起了別的波,並為下面的波蕩起了漣漪……這些關係如果不懂,你就不能很好地理解《紅樓夢》。寶玉挨打事件爆發後,寶黛都明白壓力的來源,是趙姨娘、賈環在陷害他們,中心主題是他們兩個人已經發生了不好的事情,以此來激怒賈政和王夫人。後文的抄檢大觀園,就是這個事情的又一次大發展,是又一個大波。抄檢大觀園,表面跡像是傻大姐揀了個繡春囊引起的。所謂繡春囊,是封建社會的一種香囊,上面繡著男女之間不好的行為,也就是淫畫,佩帶在最貼身的地方,除了夫婦之間外,對任何人都不能公開的。不知是誰丟在大觀園裡,於是要進行檢查。誰來檢查?是大房最得力的王善保家。這事出在賈政這邊,怎麼由那邊的人來檢查?我前面提過,賈政這邊發生矛盾,總是離不開大房和趙姨娘這兩方面的關係。抄檢大觀園,骨子裡是針對林黛玉的,想從瀟湘館裡查出一些真憑實據來。對此,鳳姐的立場很分明,反對抄檢,但王夫人又指定她參加。所以一進園,鳳姐就跟王善保家說,要抄檢只抄檢自己家的人,不要抄檢親戚家的。王善保家的也滿口稱是。這樣,就把薛寶釵撇開了。問題是,既然薛寶釵是親戚家不能查,林黛玉也是親戚,為什麼要去查?實際上正是衝著林姑娘來的,所以查得十分仔細,把寶玉幼年的東西都從紫鵑房中翻出來了,王善保家還認定這些就是贓物,經過鳳姐解釋才作罷。在林黛玉處查不出什麼來,又一處一處地查,一處有一處不同的情景。王善保家的依仗邢夫人的勢力,對待這些小姐、丫頭作福作威,誰知查到探春那裡,狠狠地挨了探春一巴掌,這一巴掌打得真是大快人心。對探春這個人,有些人把她看成反面人物,說她光會巴結人,巴結正太太……,我不這樣看。探春這個少女最痛苦,最可敬佩……就說這個事件吧,她同鳳姐的立場是一致的,都不同情用這種手段抄檢大觀園,她的巴掌打的難道不是主持抄檢的王夫人等輩嗎?誰還敢這樣行動呢?
總之,對《紅樓夢》,即使你認為寫愛情是主線,也不能停留在一般的講解上,得圍繞這個大問題的各種各樣的複雜關係,找出前後左右的脈絡,要細細體認。《紅樓夢》的手法、筆法不同於一般小說,如果一律看待,就會造成我們跟《紅樓夢》之間的隔閡。不理解不要緊,我耽心的是誤解。不理解害處還不大,可以分析不理解的各種原因,一個一個地克服,就怕沒有真懂,或者理解得不準確,很浮淺,似是而非,卻自以為懂,這誤人比無知還厲害。我們搞學問、搞研究、搞創作,不能馬馬虎虎,不求甚解,對別人的話要虛心,抱著尋求真理的態度,把自己的心扉敞得開開的,也就是且不要忙著給自己設下牢籠界限,然後再分析、選擇,這樣才有助於我們的創作,才能不斷提高和長進。
【附記】
這是一九八一年五月間應中國作協文學講習所之邀而作的講座記錄整理稿。略有刪節,也並非是忠實於口述原貌的逐字記錄,而是有相當的撮敘、簡淨化和「規範化」了的,所以並不代表我的口講的語式和風格。但大意是符合的。因為我無法按I=I述「復原」,只就打印本稍加修訂,未作大改。我收入本集的講稿,內容或不免有小的重複之處,主因是舉例時某些段落易講易懂,帶有代表性,所以喜歡舉它來說明問題。但每次講也沒有完全一樣的,總有各自的特點和側重點。本講著重的是筆法,可是也涉及了作者與讀者的「關係」問題,而這是筆法的根本——作者把讀者擺在什麼「地位」(平等?高估?低估?不信任?……),這才是決定他的筆法的方式和水平的最根本的原由。這是文學藝術中的一個重要問題。應該向曹雪芹學習的,實際上是很多的,不是什麼形象鮮明、性格突出等習見術語所能了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