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說唱」解

《紅樓夢》中「說唱」解

《紅樓夢》中「說唱」解

紅樓評論

《紅樓夢》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般的熱鬧,少不了優伶的絲管弦竹,也活動著說唱藝人的身影。這裡所說的「說唱」,不同於陳汝衡先生所說的廣義的「說書」[1],他認為,廣義的說書包括散說與講唱二種,說書史劃分為三個系統:純粹說書、講唱兼用、純粹唱的敘事歌曲;其中,「有唱無說」一類如蓮花落、唱曲,歸入曲藝。也不完全是葉德均先生所謂的「講唱文學」[2],他將散說的說書屏除在講唱文學之外(葉德均認為,講唱文學不包括散說的評話,蓮花落、唱曲等則歸入「樂曲系」講唱文學)。這裡所說的「說唱」,一方面指以有說有唱、有說無唱、有唱無說等形式說唱故事的伎藝;另外也指作為敘述內容的說唱情節。

一、作為伎藝的說唱

說唱是一項專門的伎藝。按照我們對於「說唱」的理解,《紅樓夢》中提及的說唱伎藝,包括散說的說書(即評話)、彈詞、蓮花落和唱曲。「蓮花落」的表演見於54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綵斑衣》:元宵夜放完煙火後,「又命小戲子打了一回『蓮花落』,撒了滿地的錢,命那孩子們滿台搶錢取樂。」同回註釋:「蓮花落的演唱內容多為民間傳說,打竹板按節拍伴奏。」「唱曲」見於19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東府「賈珍這邊唱的是《丁郎認父》、《黃伯央大擺陰魂陣》」。趙景深《丁郎認父考》認為出於夯歌,李家瑞《北平俗曲略》有載[3]。除蓮花落和唱曲外,《紅樓夢》中主要描寫的說唱伎藝是說書和彈詞。《紅樓夢》中關於說唱伎藝的記述,反映了清代說唱的某些面貌,反映了《紅樓夢》創作的時代背景。

說唱藝人在賈府活動的說唱藝人,被稱為「先兒」。43回[4]《閒取樂偶攢金慶壽不了情暫撮土為香》王熙鳳過生日,「園中人都打聽得尤氏辦得十分熱鬧,不但有戲,連耍百戲並說書的男女先兒全有,都打點取樂玩耍。」「男女先兒」,同頁註釋為:「男女盲藝人。『先兒』是『先生』的略稱,舊時習慣稱算命和說書唱曲的盲藝人為『先生』。」

稱說唱藝人為先生,舊時極為普遍,於晚清的記載可見一斑。王韜《海陬冶遊錄》:「滬上女子之說平話者,稱為先生,大抵即昔之彈詞,從前北方女先兒之流也。」《申江名勝圖說》:「彈詞女郎皆稱先生,所以別於都知錄事也。」惜花主人《海上冶遊備覽》:「有專開設書場者,葺屋一大間,延請一二女先生或三四人……門外懸牌,大書『某日夜幾點鐘請某某先生彈唱古今傳奇』。」

說唱藝人不等同盲人;說唱一向是瞽人的專業,卻是事實。陳汝衡認為彈詞在過去一直是瞽人的專業[5]。陸游《小舟游近村》有「負鼓盲翁正作場」的詩句,明清文獻也多有記載[6]:

明代瞿佑《過汴梁》詩:「陌頭盲女無愁恨,能撥琵琶說趙家」。田汝成《西湖遊覽志余》卷二十:「杭州男女瞽者,多學琵琶,唱古今小說、平話,以覓衣食,謂之陶真。」田藝衡《留青日札》:「曰瞎先生者,乃雙目瞽女,即宋陌頭盲女之流。自幼學習小說、詞曲,彈琵琶為生。多有美色,精伎藝,善笑謔,可動人者。」張岱《陶庵夢憶》記「揚州清明」有「瞽者說書」。

清代厲鶚《悼亡姬》:「閒憑盲女彈詞話」。張泓《滇南憶舊錄》(不分卷):「金陵趙瞽以彈詞名」。《揚州畫舫錄》記乾隆時「人參客王建明瞽後,工弦詞,成名師」。嘉慶李調元《童山詩集》卷三十八:「曾向錢塘聽琵琶,陶真一曲日初斜,白頭瞽女臨安住,猶解逢人唱趙家。」

說唱藝人多為瞽者,盲女居多。這些說唱藝人有象戲班優伶那樣被富家養著的,如清末解韜《小說話》「幼年每當先祖母壽辰,輒見六七老瞽人彈詞祝嘏……蓋勝國中葉,家給人足,巨家消閒,豢瞽教歌」;而大多數說唱藝人則是走唱[7]。

說唱藝人中有技藝非常高妙者。張岱《陶庵夢憶》卷五記柳敬亭「善說書。」雍正時葉霜林「每一談古人遺事,座客輒唏噓感泣」(阮元《淮海英靈錄》戊集卷三)。乾嘉間胡文匯「其音清越柔脆。如唱艷詞,能使人人骨醉,唱哀詞,能使人人墮淚,為越都南詞第一。」(葉騰驤《證諦山人雜誌》卷四)。這些說唱藝人有一個共同特點:詼諧滑稽。如柳敬亭生平詼諧,胡文匯善詼諧。

賈府中的先兒,也是從外面請來的。54回中「一時歇了戲,便有婆子帶了兩個門下常走的女先生兒進來,放兩張杌子在那一邊命他坐了,將弦子琵琶遞過去。」這兩個女先兒是否盲女呢?書中沒有明寫。比較同書類似的坐杌子的敘述,如16回「平兒等早於炕沿下設下一杌,又有一小腳踏,趙嬤嬤在腳踏上坐了,」43回賈母「忙命拿幾個小杌子來,給賴大母親等幾個高年有體面的媽媽坐了,」可推斷54回的女先兒應為盲女。《紅樓夢》的註釋者認為先兒就是盲藝人,陳汝衡也認為《紅樓夢》中提到的男女先兒是指唱彈詞的盲藝人[8]。後面101回鳳姐在散花寺求籤,周瑞家的提起:「前年李先兒還說這一回書的」,可知其中一位姓李。「門下常走」,表明這兩個女先兒不是走街唱賣、而是專走高宅大院的說唱藝人;既曰「常走」,想必有些技藝。但此回回目「賈太君破陳腐舊套」,賈母破的就是女先兒所自稱的「倒有一段新書」的舊套,可見女先兒的技藝比不得柳、胡諸人。

說唱演出場合及受眾袁枚《隨園詩話》卷五:「杭州宴會,俗尚盲女彈詞」;葉騰驤《證諦山人雜誌》卷四:「時人祝壽、完姻、生子諸喜事,必以胡小二南詞為體面」。賈府中的說唱活動的時間,也大都在節慶宴享、生日壽辰之際。如43回是鳳姐生日,54回是元宵節,19回是元宵節後兩三天,62回是寶玉生日。另外消夏解悶,也多用說唱。「園亭銷夏,閨閣開尊,間亦招之。」(郭麟《樗園消夏錄》)焦東周生《揚州夢》卷三《夢中事》:「至婦女消夏,則喜瞽女琵琶唱才子佳人傳奇。」書中記述的演出多是在賈府內宅,內宅的規矩:「童僕十四以上,不許入後廳,凡內外傳呼,擊雲板或木魚。」[9]自然說唱者為女藝人。

明清說唱的欣賞者總是比較複雜。比如說唱由民間走入宮廷,走入貴族大家,卻越來越不受文人的歡迎。欣賞說唱在晚明猶是文人雅事。張岱《陶庵夢憶》卷四記朋友聚會,「楊與民彈三弦子,羅三唱曲,陸九吹簫。與民復出寸許紫檀界尺,據小梧,用北調說《金瓶梅》一劇,使人絕倒。」同卷又記「演元劇四出,則隊舞一回,鼓吹一回,絃索一回」。入清後,江南韓圭湖「善評話,順治中嘗供奉內廷」[10];乾隆時,王周士御前彈唱,封七品小京官,以說書游公卿間。但彈詞不大受文人的歡迎。康熙間汪介《三儂贅人廣自序》(《虞初新志》卷二十):「惡盲婦彈詞聲」[11]山陰呂善報《六紅詩話》:「南之南詞,北之鼓兒詞,只足以娛村夫婦孺。若少有知識之士,便不屑聽,以故操斯技者,絕無雅人。」[12]

在賈府內宅,女先兒的說書彈詞,專供賈母、薛姨媽、鳳姐這些有閒的太太奶奶們消遣解悶,年輕的小姐丫鬟是不聽的。一則「這正是大家的規矩」,「沒這些雜話給孩子們聽見」,賈母說:「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丫頭們也不懂這些話。這幾年我老了,他們姊妹們住的遠,我偶爾悶了,說幾句聽聽,他們一來,就忙歇了。」(54回)二則賈府小姐們更喜歡結社聯詩這樣清雅的事情,如林黛玉素習連戲文也不大喜看(23回),自然也不欣賞內容和審美趣味更俗的說唱。故62回在大觀園紅香圃為寶玉、平兒、寶琴、邢岫煙過生日,「兩個女先兒要彈詞上壽,眾人都說:『我們沒人要聽那些野話,你廳上去說給姨太太解悶兒去罷』」。的確,聽說唱的總是無事消遣的太太奶奶以及身邊的丫鬟僕婦。《清稗類鈔》中「盲婦傖叟,抱五尺檀槽,編輯俚俗塞語,出入富者之家。列兒女嫗媼,歡咳嘲侮,常不下數百人」的描繪,可以讓我們想見賈府欣賞說唱的盛況。

說唱表演內容及技藝南方說唱有「說大書」、「說小書」之分[13]。「說大書」即散說的評話,「一朝一事,或一人之始終榮枯,謂之大書。其擅長處不在唱之腔調,詞之工拙,惟能即景生情,滑稽無窮者最。吾郡有沈建中以此得名,茶寮設肆,後至者無處可聽。園亭銷夏,閨閣開尊,間亦招之。」(郭麟《樗園消夏錄》)[14]54回女先兒說的「一段新書」,從小說中的敘述來看當是「說大書」,說大書不用樂器伴奏。女先兒說的《鳳求凰》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反映了當時的風氣及小說創作的事實:順治至乾隆,盛行才子佳人小說,一時新作如潮,將近50部。這些故事情節曲折,很適合解悶消遣。焦東周生《揚州夢》卷三《夢中事》:「至婦女消夏,則喜瞽女琵琶唱才子佳人傳奇。」[15]可如賈母所言「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才子佳人,最沒趣兒」(54回)。

「說小書」即「狹義」的有說有唱的彈詞,又稱「南詞」、「弦詞」,流行在蘇、杭、揚州等地。彈詞表演有表、唱、白,而以唱為主。彈詞一人說唱的為單檔,多用弦子;兩人的叫雙檔,也喚做上手和下手,用弦子和琵琶伴奏[16]。范祖述《杭俗遺風》:「南詞,說唱古今書籍,編七字句,坐中開口彈弦子,打橫者左以洋琴。」在賈府中說唱的應為南方的彈詞藝人。54回兩個女先兒說唱,應為雙檔吧。62回女先兒要給寶玉等人「彈詞上壽」,這個「彈」是動詞,意為「彈一回詞」。54回賈母不愛聽書,「女先兒回說:『老祖宗不聽這書,或者彈一套曲子聽聽罷。』賈母便說:『你們兩個對一套《將軍令》罷。』二人聽說,忙和弦按調撥弄起來。」這些都是彈詞表演,即「說小書」。

《紅樓夢》中沒有對鼓詞表演的明確記述。但女先兒除彈詞、說書之外,還為賈府內宅的其他遊戲活動助興,如「擊鼓傳梅」。62回紅香圃慶生辰,女先兒彈詞上壽後,63回接著寫第二天平兒在榆蔭堂還席,「當下眾人都在榆蔭堂中以酒為名,大家頑笑,命女先兒擊鼓。平兒採了一枝芍葯,大家約二十來人傳花為令,熱鬧了一回。」可見這女先兒當是又從外面請來的。又如54回王熙鳳說「趁著女先兒們在這裡,不如叫他們擊鼓,咱們傳梅,行一個『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忙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銅釘花腔令鼓來,與女先兒們擊著,席上取了一枝梅花」,「那女先兒們皆是慣的,或緊或慢,或如殘漏之滴,或如迸豆之疾,或如驚馬之亂馳,或如急電之光而忽暗。其鼓聲慢,傳梅亦慢;鼓聲疾,傳梅亦疾。恰恰至賈母手中,鼓聲忽住。」彈詞一般用琵琶和三弦子伴奏,鼓詞用絃索伴奏和鼓板節拍。女先兒擊鼓「皆是慣的」,說明這些女先兒也會鼓詞?竟或在清代彈詞也有用鼓來伴奏的?明代倒是有彈詞以鼓來伴奏的。臧懋循《負苞堂文集》卷三「彈詞小紀」:「若有彈詞,多瞽者以小鼓、拍板,說唱於九衢三市,亦有婦女以被絃索,蓋變之最下者也。」說唱效果及影響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三「厚重」條注引「錢氏曰」:「小說演義之書,士大夫農夫商賈無不習聞之,以至兒童婦女不識字者亦皆聞而如見之。」這即是說唱與戲曲普及的結果。《紅樓夢》涉及說唱的回目遠遠不及戲曲那麼多,但也同樣反映了說唱在清代社會人們生活中具有廣泛的影響。

聽「說唱」是重要的家庭娛樂活動。清代彈詞、鼓詞盛行,部分因為與戲曲比,請個說唱先生省錢得多[17]。43回尤氏為鳳姐生日操辦酒戲,湊分子的銀子約有一百五十兩。當時一桌酒席的價錢,查慎行《南齋日記》記康熙四十六年(一七零七)「早,過大兒天寧寺寓所,約酒二席,用銀四兩……同作半日聚」,乾隆時汪啟淑《水曹清暇錄》:「內外城向有酒館戲園,酒饌價最高……一席幾費十金」。尤氏若用自家的戲班子,湊的分子錢夠兩三日的用度;結果從外面請了一班戲,一百五十兩銀子只受用了一日。可見請一班戲的昂貴。而請說書藝人,張岱《陶庵夢憶》卷五記柳敬亭「一日說書一回,定價一兩」,乾嘉間胡文匯「聘請一日,必銀洋二元」(葉騰驤《證諦山人雜誌》卷四)。這說明與隆重的戲比,說唱是家常的,可以經常藉此消閒解悶,閒取樂。另外,彈詞的代言體可以盡量作內心的描寫,「舊戲雖偶有如此的方便,可以對台外說話,究不及說的方便」[18]。因此,女先兒們才在賈府「門下常走」。

「說唱」是女子「增長見識」的「教科書」。舊訓是女子無才便是德。即便是公侯大家,對女子的教育原則也「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3回賈母語)。賈府中上數李紈這樣的奶奶,只認得幾個字,不過讀些《女四書》、《賢媛傳》、《列女傳》;下至襲人、晴雯這樣的大丫頭,也是不識字的奴才。鳳姐就是「睜眼的瞎子」,偏鳳姐又「最是博古通今的」(101回)。怎麼回事呢?16回皇上恩准元春省親,鳳姐評論道:「可見當今的隆恩。歷來聽書看戲,古時從未有的。」「說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原來說書起了作用!有論者認為王熙鳳本人就具有說書人的某些特徵,使砌打諢已成為王熙鳳的性格內涵。

40回賈母攜劉姥姥逛大觀園,嫌寶釵的蘅蕪苑太素淨,「你們聽那些書上戲上說的小姐們的繡房,精緻的還了得呢。」43回寶玉在水仙庵祭金釧兒,講起水仙庵的由來,緣由「當日有錢的老公們和那些有錢的愚婦們聽見有個神,就蓋起廟來供著,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聽些野史小說,就信真了」。賈母、鳳姐乃至那些有錢的老公們和愚婦們竟是這麼藉由說唱「博古通今」的!

二、作為情節有機構成的說唱

《紅樓夢》中的說唱情節,表現了賈府內宅文藝活動的豐富多樣,比如僅說唱就有說書、彈詞、蓮花落、唱曲等;但作者並非僅僅是描繪幾種「說唱」伎藝,而是有機地把說唱情節和主要情節融和一起,起到了豐富、展現、暗示主要情節的作用。

54回有全書中記述說唱比較集中、又有代表性的一段情節。女先兒說了半截子名為《鳳求鸞》的書,書中的公子和鳳姐同名,也叫王熙鳳。後40回的續者在101回提起這個頭緒,鳳姐在散花寺求得一簽「王熙鳳衣錦還鄉」,周瑞家的提起:「前年李先兒還說這一回書的」。續者借這個說唱情節勾聯前後文,暗示鳳姐「哭向金陵事更哀」的結局不遠了。可惜前文說這個故事發生在殘唐,這裡卻說是漢代。

其實,這個情節妙的是賈母對這個半截子才子佳人故事的一段頗長的評論。賈母藉評論編者的無知大約想表達這樣的意見:一是在薛姨媽、李嬸娘面前顯示作為仕宦讀書人家的大家規矩之嚴;二是表示對自由戀愛的反對。

聯繫前後情節看這段評論很有意思。

首先,這段評論充滿反諷意味。賈母說:「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丫頭們也不懂這些話。」賈母的這番話是對賈府規矩之嚴的得意?還是一種辯白?不說23回黛玉「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到一頓飯工夫,將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覺辭藻警人,餘香滿口」,看的就是寶玉給的《西廂記》;就連素來穩重的寶釵先前「姊妹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42回)這實則是對賈母所標榜的大家規矩的反駁,所以鳳姐笑稱賈母這番話為「掰謊記」。

其次,這段評論在寫法上是「一箭雙鵰」,賈母批評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佳人了。」賈府中有誰如此呢?丫頭中小紅是個典型的例子。24回小紅頭一次碰見賈芸「下死眼把賈芸釘了兩眼」,賈芸告辭時「一面走,一面回頭說:『不喫茶,我還有事呢。』口裡說話,眼睛瞧那丫頭還站在那裡呢」。後來小紅聽見賈芸要帶花兒匠在大觀園中種樹,「不覺心裡一動,便悶悶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盤算,翻來掉去,正沒個抓尋」。26回「那賈芸一面走,一面拿眼紅玉一溜;那紅玉只裝著和墜兒說話,也把眼去一溜賈芸,四目恰相對時,紅玉不覺臉紅了,一扭身往蘅蕪苑去了。」小紅算是賈母所謂「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但小紅遠不是賈母所說的佳人。

賈母的矛頭看似直指黛玉。因黛玉和寶玉的要好是眾人看在眼裡的。19回黛玉試探寶玉:「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25回黛玉唸一聲「阿彌陀佛」,寶釵就說如來佛「又管林姑娘的姻緣了。」同回鳳姐打趣黛玉:「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32回襲人錯聽了寶玉的一番話,「自思一定因黛玉而起」,這誠如脂批「二玉事在賈府上下諸人皆信是一段好夫妻,書中常常每每道及,豈其不然」。

可是黛玉是「有心的」,寶釵又何嘗「無心」呢?薛家上下沒一個不知「金玉良緣」的。8回寶釵的丫鬟金鶯微露意:「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又說寶釵的項圈「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自是等著有玉的來配。來賈府後,薛姨媽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28回)。34回寶玉挨打後,寶釵責怪薛蟠,薛蟠說:「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照理寶釵該遠著寶玉,可35回鶯兒打絡子,寶釵提醒「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這能說她無心嗎?!再來看36回寶玉在夢中喊罵:「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良緣,我偏說木石姻緣!」,寶釵聽了,「不覺怔了」,四字大可玩味。

寶黛有心,諸人皆信;薛家散佈的「吉讖」,大觀園內外豈能無聞?賈母在提醒黛玉之時,是否也在敲打薛家:不要太著痕跡?所以這段情節實是「不寫之寫」。

第三,這個情節暗示賈母對寶黛愛情的態度,也就暗示了以後情節的發展。賈母對寶玉的親事是極上心的。起先是屬心於黛玉的,不然,鳳姐也不會貿然開「喫茶」的玩笑(25回)。是不是元春在端午節賞寶玉和寶釵一樣的節禮(28回)的暗示,賈母又看好寶釵,35回王夫人的話:「老太太時常背地裡和我說寶丫頭好。」50回時賈母「因又說及薛寶琴雪下折梅比畫兒還好,因又細問他的年庚八字並家內景況。薛姨媽度其意思,大約是要與寶玉求配。」此回中賈母對自由戀愛又如此反對,「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佳人了。」可見賈母心中黛玉已非佳選。可憐黛玉「父母早逝,雖有刻骨銘心之言,無人為我主張」(32回)。賈赦要討鴛鴦,找鳳姐;薛姨媽想給薛蝌說邢岫煙,找鳳姐;鳳姐是作媒的要緊人,她倒要為寶玉說薛寶琴。黛玉期待薛姨媽真的去給她保媒,那怎麼可能呢?等待她的只是一掊黃土罷了!

借一回說書,作者能將無限煙波容納進來,其高超的筆法不能不令人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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