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人物刻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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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人物刻劃

紅樓評論

「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1]文學作品是以情感人、以理服人的。沒有情理,就不可能成為好作品。而掌握好作品中人物的「情理分寸」,則是作品真切動人、令人信服的關鍵所在。所謂掌握「情理分寸」,是指在人物刻劃時,要合情入理,恰如其分,從社會生活實際出發,依照人物性格的內在邏輯,在主客觀的統一中,準確適度地抒發真情實感,生動形象地表現其本質特徵與變化規律。我國古典名著《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就十分注意掌握作品人物刻劃的「情理分寸」。在書中,對筆下人物情感的表露、人物關係的揭示、人物在突發事件中的反應以及人物命運的死亡結局等等,都準確掌握其「情理分寸」,做到合情入理,恰如其分,使之體現出爐火純青的適度美與和諧美,產生出真切可信、追魂攝魄的藝術效應。

在《紅樓夢》中,人物刻劃「情理分寸」的準確掌握,主要表現於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在表露人物豐富複雜的感情時,十分注意掌握其「情理分寸」。人物情感描寫,最能反映人物的個性特徵。但人物的「心情魔態幾千般」,又是最難纖毫畢肖、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來的。只有掌握好人物刻劃的「情理分寸」,既把握好人物情感的豐富性,又體現出環境條件的規定性,合乎此時此地此人的思想性格邏輯,才能恰到好處地表現人物的感情,使作品具有強烈的分寸感,深刻的邏輯性,發人深省的感染力。就如書中第18回元妃省親一節,寫元妃到家與親人團聚時,只是「垂淚」,「滿心皆有許多話,俱說不出,只是嗚咽對泣而已」。「半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這時不說不笑,反倒哭個不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見!』說到這句,不禁又哽咽起來」……在這裡,有多少難言之隱痛盡在無聲的哽咽中,有多少弦外之音俱在這含蓄的話語中,給人一種感到「高處不勝寒」的「神余言外」的藝術效果。正如脂硯齋所評點的:「說完不可,不先說不可,說之不痛不可,最難說者,是此時賈妃口中之語。只如此一說,方千貼萬妥,一字不可更改,一字不可增減,入情入神之至。」[2]這正是作者在人物感情表露時對「情理分寸」的成功把握:言之太「過」太露,在當時勢必引來殺身之禍,滅頂之災;說得言不及義,又難以表達人物真情實感與鋒芒所向。賈妃在這裡的所為所言與情感表露,分寸適當,恰到好處,這是掌握人物感情「情理分寸」火候的傳神之筆。又如,在第33回,圍繞寶玉被賈政毒打事件中賈府中各人情感表露的描寫,作者也是十分準確地掌握其「情理分寸」的。身為母親的王夫人,聞訊趕來時,「抱住板子」,苦苦哀求賈政放手。接著又「抱住寶玉,放聲大哭起來」。可以說,作為與王夫人榮辱與共的「命根子」的被打,打在寶玉身上,痛在王夫人的心上。對於寶玉,她是捨身拚死地撲著「抱住」來保護的。而懾於夫權,對賈政卻只能以「抱住板子」、動之夫妻之情苦苦相勸。在這封建大家庭中,既為人母又為人妻的雙重身份與個性特徵,在其哭情中披露無遺。而身為賈府「老祖宗」的賈母,儘管對至愛孫子的被打,也極其痛心,然而「一家之尊」的身份,使她一到場就顯示出居高臨下、位高威顯的架勢:又是厲聲訓斥,又是「啐了一口」,把賈政訓斥一通後,才「又是心痛,又是生氣,也抱著哭個不了。」賈母的情感表露,也與其在賈府至高無上的身份地位以及赫赫尊嚴、安富尊榮的個性特徵相契合的,可謂合情入理、恰到好處。寶玉被打後,他的兩位情侶姐妹寶釵、黛玉也都趕來看望。先是寶釵手裡托著一個「冷香丸」走進來,看到寶玉,便點頭勸他,「剛說了半句,又忙嚥住,不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一副「軟怯嬌羞、輕憐痛惜之情」,既表現了她對寶玉的傾心鍾情,又保持著「大家閨秀」、「知書識禮」的身份與風度,其適度自製的感情躍然紙上。而情深意摯的黛玉來看他時,「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此時黛玉雖不是嚎淘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利害」,真可謂此時無聲勝有聲。她不像寶釵那樣,還能保持冷靜清醒的態度,而只是「心中提起萬句詞,要說時卻不能說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罷!』」。此狀此情此語,多麼恰到好處地剖露了她與寶玉心犀相通、肝膽相照、患難相依的微妙細緻的憐惜衷情。可以說,圍繞寶玉被打,這眾多人物的情感表露,既體現出豐富性,又體現出各人的鮮明個性。每個人由於受其身份、地位、個性特點與環境條件的制約,其情感的表露,各呈異彩,又適度準確,這是成功掌握人物刻劃「情理分寸」的一個典型範例。

二是在揭示微妙複雜的人物關係時,作者也能恰到好處地掌握其「情理分寸」。紛繁複雜的社會裡,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是極其微妙多變的。不同的人物關係,在待人處事時,就有不同的表現。這其中,掌握好「情理分寸」,也是成功地揭示人物之間特殊關係的關鍵所在。就如書中第6回,對鳳姐與其「侄兒」賈蓉之間暖昧關係的描寫,作者就嫻熟地掌握其「情理分寸」的。你看,鳳姐一聽說小廝報道:「東府裡小大爺進來了」,就急忙打斷求見的劉姥姥的話,急問:「你蓉大爺在那裡呢?」(好一個「你」字)。賈蓉進屋後,笑嘻嘻地如進家門,大大咧咧地與「嬸娘」調情罵俏,兩人眉開眼笑,情切意綿,毫無顧忌。這樣眉來眼去、一顰一笑的表情神態描繪與渲染,恰切又含蓄地暗示了兩人之間不可告人的「私情」之深,給人多少會心的玩味。到賈蓉辦完應辦的事走出後,鳳姐又「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急忙把他叫了進來。但進來後,又「只管慢慢喫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臉一紅,笑道:「罷了,你先去罷。晚飯後,你再來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這些充滿「弦外之音」、富有特徵性與形象性的細節描寫,對兩人超越嬸侄名份特殊的暖昧關係,既寫形,又傳神,可謂「神情宛肖」。雖然寫得撲朔迷離,事溢言外,卻很有厚度,很有分寸,達到增之變味、減之遜色的地步。無獨有偶,在第87回中,寫六根未淨的「檻外人」、怪異奇特的幽尼妙玉和惜春下棋時,寶玉進來了,「一面與妙玉施禮,一面又笑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歉。「寶玉尚未說完,只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復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接著,還「癡癡地問著寶玉道:『你從何處來?』」。這段對年輕古怪的女尼妙玉與寶玉的神態和對話描寫,用筆十分含蓄朦朧。但透過妙玉的「臉一紅」、「低了頭」、「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復又低下頭」、「癡癡地問」這一系列忸怩羞怯的神態細節描寫,卻把這個心寄紅塵的女尼對寶玉的脈脈鍾情的內心隱秘表現得微妙微肖,活靈活現,合情入理,恰如其分,既不「過」,又不「不及」。從而把他們兩人之間心犀相通有著微妙的感情聯繫剖現出來,大大增強了細節的情態內蘊與藝術光彩,這也是準確適度地掌握人物「情理分寸」,表現人物之間特殊關係的一處「追魂攝魄」之筆。

三是在描寫突發事件中人物反應時,作者也成功地掌握好「情理分寸」。文學作品中對故事情節的安排,往往採取風雲突變地發生了一些突發事件,使情節出乎讀者意料之外地轉折與變化。這些突發事件催成的情節突轉,可以增強作品的生動性、曲折性與突兀感,產生強烈的戲劇效果,取得激動人心的藝術妙趣。「風口浪尖見真情」,在這些突發事件中,準確適度地表現各種人物的反應,也是刻劃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書中第44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一節,寫了鳳姐慶生日時,喜氣洋洋,十分熱鬧。但就在這番嬉鬧歡樂的氣氛中,「變生不測」,引出了發現賈璉私通鮑二媳婦的突發「醜事」來。結果樂極生悲,鳳姐潑醋,尋死尋活,大鬧一場。在這突發事件中,當事人鳳姐不管怎麼胡鬧,卻不敢越封建綱常的雷池一步。在夫權的威懾下,她對荒淫無恥的賈璉,始終不敢動手,只能「一頭撞到賈璉懷裡」撒潑。一旦發現尤氏等一夥來了,生怕丟了少奶奶、大管家的面子,便丟下眾人,往賈母那裡尋求支持。這樣寫鳳姐在這突發事件中的反應,既與鳳姐的個性特點相契合,又十分合乎生活的真實性與情節發展的邏輯性,可謂順情入理,適當得體,具有強烈的適度感與分寸感,十分合乎「情理分寸」的。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第47回,寫呆霸王薛蟠存心調戲柳湘蓮,柳湘蓮心中又恨又惱,結果發生了騙他到北門外頭橋上來「苦打」懲治的突發事件。在這「苦打」事件中對柳湘蓮反應的描寫,是很注意掌握「情理分寸」的:先是在人煙已稀的葦塘邊,他笑著騙薛蟠「設個誓」。正當薛蟠恬不知恥地笑著跪下起誓時,湘蓮則一反先前的笑態,怒火驟起,揮拳「向薛蟠頸後好似鐵錘砸下來」,又「向他臉上拍了幾下,登時便開了果子鋪」。接著又取了馬鞭過來,從背至頸,打了三四十下。後來又揮拳痛打,並逼著薛蟠去喝髒水。儘管如此,柳湘蓮畢竟是見多識廣、有膽有識的人,在這突發事件中,他粗中有細,急中見智,始終保持著冷靜思考,自我克制的。他不想因打死了薛蟠而惹人命官司,因而在這痛打落水狗式的「毒打」過程中,還「走上瞧瞧,知道他是個不慣捱打的」,只得手下留情,控制住自己的怒火與動作,「只使了三分氣力」來打,並有理有節地教訓說:「你認認柳大爺是誰!你不哀求,你還傷我!我打死你也無益,只給你個利害罷!」。最後,找了個借口,「丟下薛蟠,便牽馬認磴去了。」在這個突發事件中,柳湘蓮的反應,是只想狠狠地教訓一番,並不感情用事,要置薛蟠於死地而後快的。因而「苦打」時,能有理有節,自我克制,適可而止,頗有分寸。既有喜劇性,又有真實感,充分表現了柳湘蓮的有勇有謀的傳奇人物個性特點,又符合情節突轉的邏輯,可謂合理自然,真實可信,這也是在突發事件中,人物反應合乎「情理分寸」的范筆。

四是在表現人物命運的最終結局———死亡時,作者也準確恰當地掌握其「情理分寸」。「《紅樓夢》者,可謂悲劇中之悲劇也。」[3]作為晚期封建社會生活悲劇「百科全書」的《紅樓夢》,也有不少人物命運的最終結局———死亡的描寫。對於書中眾多人物的死亡描寫,作者都能在進行充分的交代與鋪墊後,準確掌握其「情理分寸」,達到最強烈、最深刻的震動效應,以取得悲劇美的藝術效果。就如對正面女主角「淚美人」林黛玉的死,作者就以與「哭」相對應的「笑」來結束其「哭」的一生的。當黛玉吐血病倒時,賈母安慰她:「好孩子,你養著罷!不怕的。」她對此番安慰話語卻報之「微微一笑」。而當她「病日重一日」,紫鵑等在旁詭言相勸時,她卻只是「微微一笑,也不答言」。這種始終反常的「笑」,是她內心極度痛苦的折光和對世態炎涼的醒悟。當她得知寶玉與寶釵成親的「噩耗」時,即使到了生命彌留之際,還「癡情未斷,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這種黛玉死前的情態描寫,既表現了她對摯愛情侶寶玉的深沉依戀,又表現了她對殘酷現實的滿腔怨憤;既有著看破紅塵、識透人生的理智,又飽含愛憎交織、絕望無奈的情感,可謂情理交融,真切傳神,但又分寸得當,恰到好處。這是人物死亡結局描寫「情理分寸」掌握得當的妙筆。就是對於一些反面「配角」的「死」,作者也很注意準確把握其「情理分寸」。就如第11-12回,寫賈瑞自投羅網,被鳳姐毒設相思局弄死的過程,即是一例。按理說,賈瑞要調戲誘姦鳳姐,可謂「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然而作者卻通過賈瑞對鳳姐起淫心,「故意向鳳姐請安」,企圖挑弄風情,而後淫心不死,又想調戲鳳姐。而鳳姐也故裝含情脈脈,似乎有意。然而就在這含有滑稽感的描述中,狠毒的鳳姐卻兩次毒設相思局,最終讓「淫」令致昏的賈瑞得了「風流病」,心甘情願地一步步上當受騙被害,最終落得個慘死的結局。這個可笑丑角的命運結局,是事出有因,成之有故,合情入理,自然可信的。令人可笑之餘又可悲可歎。這也是作者掌握人物死亡結局「情理分寸」的結果。

總之,準確掌握人物刻劃的「情理分寸」,是完美文學作品必不可缺的因素,也是古往今來的文學家所臻力以求的目標。是否掌握好「情理分寸」的標準在於它是否反映了生活的真實,是否與讀者的審美情趣相適應。《紅樓夢》作者熟諳這個美學原則,因而在人物刻劃時,十分注意掌握好「情理分寸」,做到時時不忘「火候」,處處合情入理,既不「過」,又不「不及」,而始終追求一個「恰」字,取得了「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完美無缺、真實可信的藝術效果,給人物形象添彩增輝,使作品內蘊深刻感人。這種藝術手段,值得學習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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