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脂反脂得失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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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評論

九十年代,「紅學」又熱鬧起來,「擁脂」與「反脂」甚至聲稱要進行一場「決戰」。對於我這樣一個非「紅學」人士來說,不免有許多感慨。

《紅樓夢》誕生於清代乾隆年間,至令已二百多年。它一出世就受到非凡的歡迎,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社會的文學的價值,越來越為世人認識。

在乾(隆)嘉(慶)年間,《紅樓夢》已廣泛流傳,家弦戶誦,已有了轟動效應。郝懿行在《曬書堂筆錄》中說:「余以乾隆嘉慶間入都,見人家案頭必有一本《紅樓夢》。」道光年間的繆艮說:「《紅樓夢》一書,近世稗官家翹楚也。家弦戶誦,婦豎皆知。」這些都說明了它普及的、受歡迎的程序。

當然,對它的評價,有截然相反的兩派。

一種是讚誦派,說《紅樓夢》為「小說中無上上品(楊恩壽《詞餘叢話》),「小說家第一品電」(趙之謙《章安雜說》),「此書立意高而奇,傳情深而確,使天下不可無一,不能有二」(鄭光祖《一斑錄雜述》),又說:「《紅樓夢》事跡本來平淡無奇」,「乃偏能細筋入骨,寫照如生,筆力心思,無出其右。」至於讀過該書者,有的「淚涔涔下」,有的「撫幾擊節」,有的「揮淚悲啼,飲食並廢」,乃至於「心血耗盡而死」,類似這樣的記載不勝枚舉。

一種是鞭笞派,程朱理學的遺老遺少們,咒罵《紅樓夢》是「淫書」;滿清統治者指斥它「誣蔑我滿人」,將它嚴禁。

這兩種激烈的反映,都說明了《紅樓夢》的影響之深之大。就如今日轟動之文藝作品或名人一樣,探究它的作者的身世,探究它的內容故事之出處,對一般讀者來說是十分正常的事。在缺乏文藝理論引導的情況下,有人說它寫的是「故相明珠家事」,有的說它。百的是「和珅家事」,有的說它寫的是「傅恆家事」「張侯家事」的,也有人說它寫的是「董鄂妃董小婉故事」。這些都是「影射說」「索隱派」「自傳說」的由來。這些說法,即使在當時,也是有人反對的。孫靜庵在《棲霞閣野乘》中說「此書所隱,必系國朝第一大事、而非記載私家故實。謂必明珠家事者,此一孔之見耳。」他認為此書包含極廣,「蓋順康兩朝八十年之歷史,皆在其中。」可惜,索隱派於此興趣異常強烈,連篇累牘地著書立說,竟主宰了「舊紅學」的主流,然而卻收效甚微,沒有什麼成果。

「五四」以後,胡適力主「自傳說」,開始了「新紅學」,繁瑣考證,東拉西扯,把讀者研究者的目光局限在寸縷之間。新舊紅學都沒有脫索隱的窠臼。不能正確探討《紅樓夢》的文學價值和社會意義,把研究引入歧途。五十年代對「舊紅學」的批判,是有必要的。

索隱派的根本缺陷在於把文藝作品等同生活現象,不把文藝作品視為源於生活、高於生活的精神昇華產物,看不到文藝作品將生活素材經過作家概括、綜合、典型化的再創作過程,而降低為生活現象自然主義的記錄,從而看不到文藝作品典型化、創造性地反映社會生活的意義。索隱派對紅樓夢的研究,屬於簡單的、表層的、直觀的、沒有多大意義的研究。

文藝作品的創作,也並不簡單否定「影射」「自傳」,許多優秀作品確實通過作者親身體驗、親身經歷、親身感受而來,沒有這些作者也寫不深刻、寫不生動、寫不出特點來。世間也有寫得很成功的自傳體小說,如高爾基的《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我確信,《紅樓夢》中所寫的生活,是曹雪芹親身感受甚至經歷的。但他並不局限於親身感受和經歷,他又深入地解剖了社會,創造性地運用了這些生活素材。索隱派在於一事一言都在印證生活實際,完全不瞭解文藝創作的特徵。索隱觀點應當屬於自我主義的文藝觀點。

文藝觀點是學術觀點的爭論,即使是錯誤的,也應允許自由爭論,百家爭鳴嘛,五十年代,對《紅樓夢》研究中的錯誤,進行批判,是應該的。即使是唯心論與唯物論的鬥爭,反映在學術研究仍是一種學術觀點的鬥爭。而在階級鬥爭的時代,這種鬥爭常常被當作階級鬥爭的一部分,劃出「革命」與「反動」的界線來。現在看來,這種劃分是不科學的,不可以傚法。今日之學術觀點爭論,應有更寬鬆的氛圍,更自由的天地。用兩軍對壘式的「決戰」來看待學術爭論已經過時,應該予以摒棄。

索隱派、自傳說、影射說之類的觀點,經過五十年代的批判,已不再有市場。但繼承胡適對脂評研究的研究,把脂硯齋批注看作《紅樓夢》研究的中心,「紅學」成了「脂硯齋學」。骨子裡仍是索隱派的復活。由於脂批千條,不過是價值並不高的文字,對《紅樓夢》及曹雪芹又沒有新的材料被發現,所以這些年「紅學」研究並無新突破新進展。老抄那些東西,老實說,也抄煩了。目前,「反脂派」的崛起,至少帶了點新鮮空氣來,令人有點振奮。

「擁脂派」一統「紅學」研究天下,一家之言,並不是健康現象。前蘇聯曾經用政治力量維持生物學方面的米丘林學派,後來證明這樣做壓制了有生氣的力量,造成了嚴重的後果,造成了幾十年的停滯與錯誤。這個教訓,值得吸取。 

脂批一共有上千條,短的只有一個字,長的像一篇文章;有的在正文之下,雙行批注,有的在正文之旁,形為附註;有的批在章回之前後,有的批在書眉之上;有的署有日期,有些沒有,署名也有脂硯齋、畸笏叟、棠村、梅溪、松齋、鑒堂、綺園、玉藍坡等。脂硯齋有時又寫作脂硯、脂研。畸叟、畸笏老人、老朽、朽物與畸笏叟是同一個人。批注的時期也不同。一般認為,這些批注,不止出於一人之手。脂批中有一條說:「諸公之批自有是諸公眼裡,脂齋之批亦有脂齋取樂處。」(甲戌本第二回眉批)也說明批者是一群人。當時都是手抄本,正文底F的雙行批,必須在抄寫時插入,比較麻煩;這許多批注要彙集,不知是怎樣做的。看來是有人著意經營的,一般讀者並不會十分在意這些批注。

脂批(這裡是包括畸笏叟等人批注的總稱)之所以學到重視,是因為它與曹雪芹有親密關係,給人的感覺是他參與了《紅樓夢》的一些創作活動,如建議作者刪掉了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一些描寫,「少卻四五頁也」(第十三回回總批)。他還看到過曹雪芹的與今日我們所見內容不同的稿本。許多地方有「實有其事」「作者與余經過」等話。還有「今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等話,「壬午除夕」成為曹雪芹卒年之一說。還有,第二十二回寶釵生日,眉批說:「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聊聊(寥寥)矣。」

這有兩種可能:一是脂硯齋純係套近乎,為的是引起轟動效應,讓抄本能賣好價錢;一是真有其人,與曹家關係親密,把小說裡的事當成曹家發生的故事的實錄,處處印證。而我們一些專家,又把「脂批」絕對化,處處以脂批為中心,為衡量「紅學」研究的得失的標準。

如果沒有確實新材料,靠推論證明脂硯齋與曹家關係屬假冒偽劣,也難服人。問題是把脂批絕對化的研究者,看不到脂批的局限和糟粕,看不到它們沒有多大價值,而視前面引用的一些與曹家關係的話為神明。這又走入「自傳說」的泥淖,又來一次「回潮」。

有同志把當前「紅學」研究,歸之為「擁脂派」與「反脂派」的「決戰」。.我認為「紅學」研究要開新路子,從美學、文藝學、創作論方面去深入研究。老在反自傳說與自傳說之間糾纏,二百多年來已有幾個回合了。「反脂派」「擁脂派」的「決戰」,還代表不了「紅學」研究的全部。老實說,「擁脂派」翻新的自傳說,是經不起一駁的。唯脂批中幾條關於《紅樓夢》與曹雪芹的資料性條文,有一定的參考意義。批擁派駁倒擁脂派,是否就將脂批付之一炬呢?也絕不會,絕不會是駁倒之後,「紅學」研究就完滿結束了,也絕不會是今後不再有擁脂的觀點出現了。「決戰」根本不成其「決戰」,只能是一種學術性討論,靠政治力量或別的什麼力量,一派要壓服另一派都做不到。只能靠以理服人的辦法來開展爭論。

至於講到後四十回續書的得失,那就更複雜,更不能用簡單的「是」與「否」來定奪,用「擁脂」與「反擁」來劃線。一位作家,對他的作品中的人物命運、故事走向、情節安排等等,會有幾種設計和思考。而當選擇其中一種,寫作過程中又會有變化,因為人物、故事一經寫出,就有了自己的選擇規律,不可能完全按照作家預先的設定而發展,這是經常有的事。「擁脂派」從脂批得到一些情節,對照後四十回沒有那麼做,就推論後四十回是偽作,毫無價值,我認為這太絕對化了。要知道,即使有了好意念,在文藝創作中不能藝術地成功地再現,也是徒然的。而反脂批的人,認為後四十回,十分完美了,也是太過絕對化了。

「擁脂派」有許多錯誤觀點,在骨子裡脫不開自傳說的影響,可是他們在努力弄清曹雪芹的身世、經歷及創作思想的形成方面的成績,也不能一筆抹去。

我是在和稀泥嗎?我總覺得時至二十一世紀的前夜,對一些學術爭論,應當脫去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那種一邊倒的做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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