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人與紅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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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人與紅學

紅樓評論

在《紅樓夢》研究史上,早期的研究多半是由熱心於考證工作的專家在進行的。隨著社會文化情況和紅學研究本身的變化和發展,對《紅樓夢》的研究的內容越來越擴大,研究者也越來越多,除了包括繼續專心做考證工作的紅學專家以外,許多專家學者也積極參與了紅學研究。其中很有一些理論修養頗高的理論家、評論家,還有不少作家也參加紅學研究。那些有學問、有理論興趣的作家的紅學研究著作很值得注意,他們的紅學著述給《紅樓夢》研究增添了新的內容,開拓了新的途徑,對紅學研究起了積極的推動作用。這裡擬對台灣資深作家墨人先生的紅學著述作一些介紹。

墨人即張萬熙先生,他是台灣著名作家,出版小說、散文集、詩集多種。他又是一位古典文學研究家,以《紅樓夢》而言,就有著述數種。早在三十多年前, 1966年台灣商務印書館即出版過他的《紅樓夢的寫作技巧》一書。此外,他曾經多次講述《紅樓夢》。1993年4月,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出版了他的新版《紅樓夢的寫作技巧》,其中除1966年寫的《紅樓夢的寫作技巧》以外,還收了他另外三篇文章:《論曹雪芹思想與〈紅樓夢〉的寫作技巧》、《談〈紅樓夢的寫作技巧〉》、《關於〈紅樓夢的寫作技巧〉》。這三篇文章沒有註明撰寫、發表的日期,但《論曹雪芹思想與〈紅樓夢〉的寫作技巧》一文中,有他評介「台北紅學會議」的內容。我們知道,「台北紅學會議」是1980年8月召開的,因此我們可以肯定這三篇文章均是他60年代《紅樓夢的寫作技巧》以後所作。我們這裡的引文,用的是新版《紅樓夢的寫作技巧》。此外,墨人還在湖南出版社出版有《張本紅樓夢》,署「曹雪芹原著,墨人修訂批注」, 1995年12月出版。該書卷首收有上面提到的《論曹雪芹思想與〈紅樓夢〉的寫作技巧》(仍未註明寫作或發表年月),並撰寫有起稿於1974年、定稿於1982年的該書的《序》,其中談到了他修訂批注《紅樓夢》的情況和他對曹雪芹及其《紅樓夢》的見解和評論。墨人生於1920年,古稀之年曾有40天的大陸文學之旅,這期間曾與上海作家、詩人、紅學家座談,暢談中國古典文學和《紅樓夢》。筆者在座,得聞其言。1

墨人的紅學觀點和見解,比較集中地反映在他的《論曹雪芹思想與〈紅樓夢〉的寫作技巧》等三篇文章裡。墨人對《紅樓夢》的評價極高,在《談〈紅樓夢的寫作技巧〉》一文中,他說:「《金瓶梅》、《紅樓夢》都是了不起的文學創作,但是從純文學藝術觀點來看,《紅樓夢》更是一部空前的文學巨著。」在《關於〈紅樓夢的寫作技巧〉》一文中,他又說:「《紅樓夢》實在是一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文學寶藏。《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固然都是了不起的大部頭著作,但以純文學的眼光來看,《紅樓夢》應居第一。」(著重點引者所加,下同。)

墨人對於這部「空前的文學巨著」以及對於這部巨著的研究,有哪些重要的見解和評論呢?歸納起來,主要有如下幾個方面。

一,關於《紅樓夢》研究的看法和主張。這主要反映在《論曹雪芹思想與〈紅樓夢〉的寫作技巧》一文的《引言》和《結語》裡面。他認為,民國以來,研究《紅樓夢》的人很多,但是多偏於考據,所謂「紅學專家」多是「紅樓夢考據家」。墨人對於《紅樓夢》研究多偏於考據的情況,頗有異議。他談到了1980年先後召開的威斯康辛紅學會議和台北紅學會議,並發表評論說:

台北的紅學會議,無異是威斯康辛紅學會議的再版,台北紅學會議的意見,可以說是近幾十年來紅學考據專家的心血結晶。但綜觀其數日討論的結果,在考證方面,並沒有突破胡適考據的成果。胡適考據紅樓夢提出了兩個答案,一是版本,二是曹雪芹的家世。台北紅學會議有的地方還開了倒車,如紅學考據專家潘重規先生就說過這樣的話:「假如(豫適按:未知是否『例如』的誤排)《紅樓夢》的作者(我說『紅樓夢的作者』,各位先生都知道至今我還不大能清楚確定《紅樓夢》的偉大作者是誰)……。」這不但在考據方面沒有突破,如以胡適先生的成果來看,在這方面反而倒退了。2

墨人認為李田意有關紅學研究的一番話「極具卓見,很有建設性,值得紅學考據家深思」。李田意在台北紅學會議上發表了兩點意見,其一是,「關於理論方面,我有一點建議,因為《紅樓夢》這東西很麻煩的,我想來想去是『剪不斷,理還亂,是紅學』。你講一些東西,別人的意見不同就要打架,所以我建議:過去的《紅樓夢》打的架太多了,打得也很久啦,浪費了很多筆墨,而且弄得很不歡,於事又無補,我覺得今後我們大家不要再犯這個錯誤。」其二是,「關於《紅樓夢》前八十回、後四十回的問題,也辯論得一塌糊塗。我覺得有人說高鶚續後四十回,有人不贊成,但現在我們看《紅樓夢》是一百二十回的本子,後四十回好也好,不好也好,沒有關係,但是我們現在有的就是這個東西,如果要建立文學理論就得靠這一百二十回。」墨人特別認同李田意關於不要過分強調考證《紅樓夢》版本和作者家世的意見,說他正是基於這樣的認識,所以1966年出版《紅樓夢的寫作技巧》的《前言》中,就曾經說過:「但紅樓夢作者是誰?我認為沒有太大的關係,曹雪芹也好,高鶚也好,甚至張三李四都行,而最重要的是《紅樓夢》是一部空前傑作這一事實。從創作觀點來講, 考證《紅樓夢》的版本以及作者的身世,遠不如發掘《紅樓夢》的寫作技巧有益。」為什麼這樣說呢?墨人繼續發揮60年代時這個說法,認為:「我們應該接受的是《紅樓夢》這部文學遺產,而不是作者家族或出版家的繼承人。」「要想真正讀懂《紅樓夢》,徹底瞭解《紅樓夢》,全盤接受這部遺產,便不能捨本逐末,必須改弦更張,從作者的思想、文化傳統和寫作技巧兩方面來下功夫」。

墨人在《論曹雪芹思想與〈紅樓夢〉的寫作技巧》的《結語》中,再次呼籲紅學家對《紅樓夢》的研究「最好還是回到文學本身上來」。他說:

《紅樓夢》這部偉大的文學作品,值得我們研究。但是考據方面的研究,可以打住。除非把曹雪芹從地下挖起來,讓他死而復生,否則筆墨官司還會打下去。這實在是一種「浪費」,而且「於事又無補」。我們的聰明才智之士,如果還有時間精力,最好還是回到文學本身上來,從文學本身著手研究,會更有價值。如果學者、作家能共同研究,那就更好。因為研究和創作不同,創作是不能分工的,研究卻可以合作。3

二,關於曹雪芹的思想淵源。墨人認為,要瞭解一部文學作品,就必須瞭解其作者的思想淵源,而作者的思想淵源又與文化傳統密不可分。「偏偏我們又是一個歷史文化悠久的民族,《紅樓夢》的作者又非泛泛之輩,作品植根甚深,對中國文化源頭不太清楚,便無從著手。」所以,他主張要結合中國文化的源頭和傳統,探索曹雪芹的思想淵源和層次。在這方面,他在《論曹雪芹思想與〈紅樓夢〉的寫作技巧》一文中,跟余英時《曹雪芹的反傳統思想》進行了討論。墨人認為,余英時此文,「是我能看到的唯一的談到曹雪芹思想的文章,是與文學本身有關的作品」。他與余英時的看法有同有異,說:「余先生說曹雪芹的思想淵源於莊子和阮籍、嵇康等人是很正確的。但曹雪芹是反整個的文化傳統,還是反人文主義的流弊?這點則有澄清的必要,中國文化源遠流長,不能中途割斷,更不能以偏概全。」

墨人認為,要認識中國文化的真面目就必須上溯中國文化的源頭。中國文化的源頭何在?在六經之首的《易經》。他說:「《易經》之所以列為六經之首,除了按時代產生的先後次序之外,最主要的是它是統合中國文化的根本。特別具有這種統合功能的,六經之內的是《易經》,六經之外的是《道德經》。」墨人根據莊子《在宥》篇有關黃帝問道於成子的記述,概括為是一種「宇宙為心人為本」的思想;並說:「黃帝是早於老子的道家,廣成子又是早於黃帝一千多年的道家。至於莊子,那更是道家的晚輩了。」那麼,曹雪芹的思想淵源是怎樣的呢?墨人說:

曹雪芹服膺於道家,上不過老莊,但他對老子的宇宙本體論、相對論、天地人的統合關係,道家的修持理論(賈敬煉丹修道屬旁門左道),所知有限。南華經雖多文采,但不如道德經言簡意賅;而阮籍、嵇康等人,並不是真正的道家,他們不過是對漢以後偏重人文主義所產生的流弊的反抗分子而已。真正的道家是既通天文地理又通人文。而且具有天地人三者之統合知識能力的大學問家。

墨人認為,「曹雪芹的道家思想止於人文主義的詮釋,和受阮籍、嵇康等人反抗人文主義的流弊而產生的遁世思想的影響,是屬於道家出世派的思想,他對中國天地人三合一的統合文化的瞭解,還沒有突破人文主義的瓶頸。」「《紅樓夢》是屬於道家出世派思想的作品。」

那麼,曹雪芹是不是反傳統呢?墨人認為不是。主要理由有兩點。第一,「中國文化是天地人三合一的統合文化,不囿於人文主義,而且涵蓋了人文主義。真正反中國傳統文化,破壞中國固有文化的完整的是董仲舒之流,不是曹雪芹。曹雪芹接受了中國文化傳統,可惜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瞭解還不十分透徹,還不明白中國傳統文化的統合功能。」第二,「曹雪芹和阮籍、嵇康他們一樣,反的是以偏概全的人文主義的流弊,不是天地人三合一的中國傳統文化。」墨人接著還批評了胡適等人「全盤西化」的主張,並分析其原因,說:「近代知識分子胡適等人也是反對這種以偏概全的『傳統』,他們要求全盤西化,也是不瞭解中國固有文化的統合功能,中國文化真正精華的一面,因而功過參半,甚至得少失多,倒是曹雪芹替我們留下了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墨人強調指出:「如果以為反中國傳統文化的文學作品才有價值,那是太不瞭解中國傳統文化,是幼稚而且危險的論調。曹雪芹如果不是比別人多瞭解一些中國固有文化,他絕對寫不出《紅樓夢》來。」

三,關於《紅樓夢》的主題思想。墨人認為,長篇小說如果沒有深厚的思想基礎必然流於淺薄,擅長創作而少學問的作者,其作品必流於淺薄;徒有學問而拙於創作的作者,其作品必流於教條、概念化。但曹雪芹卻不然。他有學問,更長於創作,因此他能把思想觀念十分自然地融化到作品裡去,而使讀者不知不覺,甚至讀了多少遍還抓不住他的主題,而它的境界則因讀者的年齡、學養、人生閱歷隨之提升。少男少女讀《紅樓夢》,會把它當作純粹的愛情小說;中年人讀它可能與作者同聲一哭;飽經世故的老年人讀它,可能欲哭無淚。」(《論曹雪芹思想與〈紅樓夢〉的寫作技巧》)

墨人肯定「《紅樓夢》是一部有思想深度的小說」,而寫作技巧恰又是「出神入化」;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部小說「不以離奇古怪故事取勝,而從日常生活細節著手,表現了深刻無比的人性,表現了空靈灑脫的人生境界,哲學思想,這就是曹雪芹的不可及之處,《紅樓夢》的偉大之處」。或許由於《紅樓夢》很有思想深度,又由於曹雪芹寫作技巧的出神入化和善於使用「障眼法」,所以許多讀者都不容易抓住《紅樓夢》的主題。那麼,《紅樓夢》的主題是什麼呢?墨人提出,這就要注意《紅樓夢》裡的三件大事,並從這三件大事去把握《紅樓夢》的主題思想。《紅樓夢》有哪三件大事?墨人說:

一是反對科舉、干祿。八十二回寶玉對黛玉就說過這樣的話:「還提什麼唸書?我最討厭這些道學話。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誆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裡原沒有什麼,東扯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這那裡是闡發聖賢的道理……」。這是曹雪芹反對科舉、干祿的明證。

二是反對父母之命,沒有愛情的婚姻。寶玉在神智不清,在賈母、鳳姐的擺佈之下,和寶釵結婚,等他知道大錯已經鑄成後,最後一走了之,也是作者的抗議。

三是榮華富貴過眼煙雲。賈府盛極而衰,家破人亡,是最具體的說明。(同上)他認為,《紅樓夢》裡面的「以上三件大事與主題決不可分」。4至於《紅樓夢》之所以有這樣的結局,自然和曹雪芹的哲學思想有關。「他的思想淵源於老莊,又深受莊子、阮籍、嵇康等人的影響,所以《紅樓夢》的主角賈寶玉走的是道家出世派的路子。」他說《紅樓夢》開頭編造了一個道家神話,寶玉出家後被封為「文妙真人」,這更是道家出世派的稱號。「書中雖然也談儒學,也談佛理,但那只是襯托」。

四,關於《紅樓夢》的寫作技巧。墨人作為一位中國作家,對於文學觀念重外輕中的傾向很有意見。他在《紅樓夢的寫作技巧》一書的《前言》中就說:「民國以來,進入新文學時代,詩廢平仄,小說都鄙薄章回。幾乎全盤西化,甚至月亮是外國的圓,對於自己的寶藏,則不屑一顧。」同時又稱讚《紅樓夢》經過兩百年來時間浪潮的衝擊,「不但沒有湮沒,反而光芒四射,是舉世公認的一部傑作」。他自述道:「我生於『五四』運動次年,新文學對我的影響不可謂不深,自己塗鴉也已二三十年,所讀過的中外小說名著,沒有一本像《紅樓夢》這樣令我傾倒。」從少年、青年到中年,每讀多有新的滋味,「多讀一遍多有一點進益,百讀不厭的只有這一本書」。

墨人《紅樓夢的寫作技巧》一書,除《前言》、《結論》外,共分85節,大致而言,是沿著《紅樓夢》一百二十回目及後四十回故事的先後,依序評析《紅樓夢》的寫作技巧,全書大約十餘萬言。後來他在《談〈紅樓夢的寫作技巧〉》中,對《紅樓夢》的寫作技巧,歸納為《紅樓夢》的佈局結構,《紅樓夢》的故事描寫,《紅樓夢》的語言運用與人物描寫創造三方面提要作了評述。

關於《紅樓夢》的佈局結構。墨人說:

《紅樓夢》在大結構方面可以說天衣無縫。曹雪芹先是故弄玄虛,利用女媧氏煉石補天的神話,以青埂峰下的一塊頑石,編出整個故事,而又以甄士隱、賈雨村兩個人物,穿針引線,故事由他們兩人身上展開,也由他們兩人歸結,出自青埂峰下的頑石,仍舊歸於青埂峰下,前後呼應,絲絲入扣,毫無破綻。而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更關係整個《紅樓夢》的結構,在這一回裡,我們不難看出曹雪芹的腹稿。(《談〈紅樓夢的寫作技巧〉》)

他舉例說,寶玉看冊子時,先看見首頁畫冊和「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認為這分明是寫晴雯,晴雯生得漂亮,聰明靈巧,嘴不饒人,性情類似黛玉,她被冤枉,病中被逐出大觀園,她的死使寶玉十分傷心,所以有78回「癡公子杜撰芙蓉誄」, 89回有「人亡物在公子填詞」,「這都是曹雪芹的預先佈局」。寶玉再接著看另一畫頁和「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堪羨優伶有福,可歎公子無緣」。認為這分明是寫花襲人,襲人和晴雯均是寶玉貼身丫頭,襲人與寶玉關係尤其密切,兩人曾初試雲雨,關係更非別人可比。而在《紅樓夢》故事裡,「寶玉出家後,她卻嫁給戲子蔣玉函,作者早在第五回就有安排,故首尾呼應,十分明白」。至於賈寶玉所聽到和看到的那支紅樓夢曲《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墨人認為,「這又分明是寶玉、黛玉、寶釵的三角關係和結局。這首《終身誤》也是支撐《紅樓夢》的骨幹,是曹雪芹的腹稿」。

正是由於《紅樓夢》這種佈局結構天衣無縫的情況,使墨人不苟同胡適關於高鶚續書之說。墨人認為高鶚只是「輯補」而非「續寫」,他說:

胡適不相信程偉元在「紅樓夢引言」和其排印一百二十回目及後四十回本序裡所說的《紅樓夢》有一百二十回目及後四十回本的搜集經過與「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鈔成全部……」的話,而認為後四十回是高鶚續寫的,這一點我不敢苟同,我認為高鶚只是「輯補」而非「續寫」,因為凡是從事小說創作的作家都知道,小說必須個別作業,不能假手他人,更不能集體創作。即使故事可續,風格絕難一致,何況曹雪芹在第五回裡就將《紅樓夢》的結局安排好了,而後四十回又沒有與前八十回格格不入的毛病,所以續寫之說很難令人相信。(同上)

關於《紅樓夢》的故事描寫。墨人分析了小說讀者多半只看故事,「以為小說就是故事,故事就是小說」,以為故事驚天動地、離奇古怪就是好小說的錯覺;又批評了一般小說作者也多半在故事方面爭奇鬥勝,而「不在生活體驗和文字修養、學問方面多下功夫」的捨本逐末的缺點。他說:

《紅樓夢》的故事是否驚天動地、離奇古怪呢?一點也不。《紅樓夢》雖然寫的是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的愛情故事,但曹雪芹是從日常生活著手,一點也不離奇古怪、驚天動地。寫驚天動地離奇古怪的故事容易,寫平易近人的日常瑣事卻很難。偵探小說、武俠小說、色情小說,都是以離奇古怪的故事誘人,讀者很多,但是研究文學的人有誰承認它是文學作品?為什麼不承認?因為文學作品的基本要求是人性的探索,人性的表現,而不是故事本身。所以曹雪芹雖然寫的是日常生活細節,但是他透過了中國貴族生活的各種層面,發掘了各階層人性,表現了各階層人性。(同上)

墨人很稱讚曹雪芹善於從日常生活瑣事中製造衝突,「如林黛玉進賈府後,薛寶釵跟蹤而至,故事便一步步展開,衝突也接踵而起」;特別稱讚曹雪芹善於從日常生活細節著手,「表現了深刻無比的人性,表現了空靈灑脫的人生境界,哲學思想」,認為這正是「曹雪芹的不可及之處,《紅樓夢》的偉大之處」。

關於《紅樓夢》的語言運用與人物描寫創造。墨人舉出《紅樓夢》裡不少人物的話,如賈母對黛玉介紹王熙鳳時所說的,「她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辣貨,南京所謂辣子,你只叫她鳳辣子就是了」的話;賈母安慰鳳姐時所說的「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段話;賈母教訓賈璉時所說的「下流東西,灌了黃湯,不說安份守己挺屍去,倒打起老婆來了」那段話;王熙鳳料理秦可卿喪事,處罰遲到的下人時所說的「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就難管別人了,不如開發了好」那段話;王熙鳳取笑寶玉、黛玉昨天爭吵今和好時所說的「有這會子拉著手兒哭的,昨兒為什麼又成了烏眼雞似的呢?」那些話;以及她向賈母報告寶玉黛玉兩個人在互相賠不是,「倒像黃鷹抓住鷂子的腳,兩個人都扣了環了。那裡還要人去說和呢?」那段話;黛玉針對寶釵的冷香丸對寶玉所說的,「難道我有什麼羅漢真人的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弟弟養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我有的是那俗香罷了」那段話;晴雯奚落小紅時所說的,「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就不服我們說了,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沒有,就把她興頭的這個樣」那段話,等等。墨人用這些生動的語言的例子來說明《紅樓夢》的語言運用是怎樣的成功,怎樣地有助於人物描寫創造。

墨人讚歎曹雪芹在語言運用和人物描寫創造方面的「獨步古今」。他說:

《紅樓夢》為什麼這樣成功?《紅樓夢》怎樣奠定它不朽的文學價值?我的看法是《紅樓夢》的成功得力於人物,人物的成功又得力於語言的運用,在語言運用和人物描寫創造方面,曹雪芹獨步古今。《紅樓夢》沒有半生不熟、不中不西的語言,充分發揮了中國語言的優點,簡直妙到毫巔。由於他善於運用語言,所以《紅樓夢》裡的人物,個個活龍活現。每個人物說話的口氣都不相同,所以才產生了人物之間彼此的差異,而不是千篇一律。在曹雪芹的筆下沒有相同的人物,……曹雪芹之所以能刻畫出這麼多不同的人物,除了形象、心理、性格的描寫之外,主要是在於語言的運用。(《談〈紅樓夢的寫作技巧〉》)

以上,我們介紹了墨人有關《紅樓夢》的觀點和評論,不但內容很豐富,而且對於《紅樓夢》作者的思想,對於《紅樓夢》的寫作技巧,乃至對於《紅樓夢》研究的歷史、現狀和紅學研究的主要方向,墨人都提出了他的看法,有不少是獨到的見解。當然,對《紅樓夢》的研究,意見無法全同。例如關於考證方面,近幾十年來是否突破了胡適考據的成果?「如以胡適先生的成果來看,在這方面反而倒退了」,這個看法在紅學界必然有贊成也有反對。又如,關於「書中雖然也談儒學,也談佛理,但那只是襯托」的說法,以及偵探小說、武俠小說「有誰承認它是文學作品」的問題,也會有不同的見解。又如關於賈寶玉的哲學思想,連同他最後出家的指導思想的分析,在60年代寫的《紅樓夢的寫作技巧》一書中,其第84節中曾說「賈寶玉是在儒釋道三家思想中打滾而且有所得的人」,在《結論》中進一步說:「儒釋道三家思想,始終在書中糾纏,這是《紅樓夢》的思想中心,寶玉出家,追隨一僧一道,自然是釋道思想抬頭,九九歸一,四大皆空。」可是,在後來《關於〈紅樓夢的寫作技巧〉》一文中,雖然也說「《紅樓夢》裡有儒釋道三家思想的糾纏」,但卻斷言「賈寶玉的離家出走是道家思想的勝利」,「賈寶玉走的是道家出世派這條路,這也是曹雪芹的基本思想」。從墨人的語氣看,似乎確認後者更為明白透徹。但是,墨人前後兩種說法,究竟何者較佳,這些問題仍可斟酌。4當然,這些學術問題的見解不一,無損於墨人作為一位紅學家,從60年代起就深入研究《紅樓夢》,對《紅樓夢》的研究、評論,作出了他重要的貢獻。

注:

11992年台灣文史哲出版社出版有墨人的《大陸文學之旅》一書,詳敘他在大陸各地40日文學之旅的過程和觀感。其《自序》談及他和大陸作家對中華文化、中國文學的看法和展望的共識,談及反對盲目崇洋媚外、保持中華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談及他在大陸所得到的一片真情,頗多感人之言。

2《紅樓夢的寫作技巧》, 1頁,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又,墨人在《論曹雪芹思想與〈紅樓夢〉的寫作技巧》一文的《引言》中說,就威斯康辛紅學會議和台北紅學會議兩會而言,「大致說來,對《紅樓夢》考據下過功夫的專家,大多都參加了。而出席台北紅學會議的專家,十之七八也是出席過威斯康辛紅學會議的人馬。」據查, 1980年8月,由《聯合報》邀集的台北紅學會議,參加的十位紅學家是:白先勇、余英時、宋淇、李田意、周策縱、夏志清、高陽、趙岡、潘重規、蒲安迪。

3墨人在《關於〈紅樓夢的寫作技巧〉》一文中,在談到《紅樓夢》主題時,內容對此語而言有所擴大。他說:《紅樓夢》「一是反對科舉、干祿;二是反對父母之命,沒有愛情的婚姻;三是暗示榮華富貴過眼煙雲。這三件事以及貫徹全書的重視性靈與自由意志與主題決不可分的。」並說:「《紅樓夢》裡有儒釋道三家思想的糾纏,賈寶玉的離家出走是道家思想的勝利。」(參新版《紅樓夢的寫作技巧》26頁)

4墨人對《紅樓夢》的鑽研甚深,但在個別問題上疏於檢核,如他有關《紅樓夢》的篇幅的說法有失於誇大。在《紅樓夢的寫作技巧》的《前言》中有《紅樓夢》一書「上百萬字」之語,後來在《談〈紅樓夢的寫作技巧〉》一文的《緒論》中又說《紅樓夢》「是一百多萬字的巨著」,再後來在《大陸文學之旅》附錄《墨人創作年表》中,記述1985年底完成長篇小說《紅塵》,「共一百二十萬字,超出《紅樓夢》十餘萬字。」三說不同,但均不確。《紅樓夢》全書究竟多少萬字?我沒有算過。據陳大康《從數理語言學看後四十回的作者》(載《紅樓夢學刊》1987年第一輯)的統計,「《紅樓夢》全書共有729604字, 105994句,」原注:「回目錄與各回首標題不計在內」。錄此備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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