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的寫景藝術
金聖歎有云:「寫景是填詞家一半本事,然卻必須寫得又清真,又靈幻,乃妙。」(見《聖歎全集》卷六)清真靈幻,意當包含清麗粹真與空靈灑脫兩個方面。我國詩文,索尚清真;空靈的境界,亦為人們所樂道。李白懷古:「右軍本清真,瀟灑出風塵」,既指其人,兼指其書法,明白拈出了「清真」二字。清人錢詠《履園譚詩》說的詩寫景物「太切」則「粘皮帶骨」,不切則「捕風捉影」,「須在不即不離之間」,則實可謂是對「空靈」亦即靈幻的具體註腳。
寫自然景物,是小說創作尤其長篇小說不可或缺的部分。從《紅樓夢))景物描寫中可以看出:作品對自然景色的描寫總是既清真又靈幻,宛然一幅幅清麗而富有詩意的畫卷,展讀一過,令人陶然於醇美之中。
絕去形摹筆少畫多
東坡論畫:「筆略到而意已俱」,歐陽永叔亦云:「古畫畫意不畫形」,雪芹寫自然景色,絕不著眼於物象外表,而是著意於「形」中見「神」,往往下筆寥寥,卻於形外得精神氣骨,備見韻外之致。二十五回寫大觀園春景,那是從人物眼中寫出的:「……一望園中,四顧無人,惟見花光柳影,鳥語溪聲。」其寫景只用了兩句八字。它不只摒棄了一般抽像寫景的套話,諸如「春光爛漫」、「春色宜人」等等,也不以大段文字鋪陳描寫,而完全採取畫家筆,用詩一樣的語句形象勾勒。用筆雖少少,而其所展現畫面卻多多。在上面八個字中,不僅有花,有樹,有鳥,有泉,而且從「花光」、「柳影」亦即花的灼灼光艷,柳的密密綠蔭中使人一下進入了群芳吐艷,百花爭妍,柳蔭森森,柳絲搖曳那花明柳暗的畫面;再間以淙淙溪聲,幽幽鳥鳴,一切顯得多麼情趣盎然。「花光」、「柳影」是目所接,系視覺;「鳥語」、「溪聲」是耳所聞,乃聽覺。其中花、柳又是靜態,鳥語、溪聲乃動態,動靜結合,調動了讀者各種感覺器官的「再創造」,從而類似現代電影術語所謂的「聲畫合一的蒙太奇」效果就產生了。
於此可看出作者何等善於抓住大自然具育特徵的東西,吮出其真味的。這不由人聯想起膾灸人口的「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寫春景名句。兩相對照,一寫園景,一寫更廣闊春景,各盡其致,各得其妙,然在小說中這樣寫景,卻是罕見的。
許印芳《詩法萃編》說,「詩文所足以貴者,貴其善寫情狀」,並且「一時有一時之情狀」,《紅樓夢》且擅以些少筆墨寫一時與一時不同「情狀」,看其所寫盛夏中午園景:
赤日當空,樹蔭合地,滿耳蟬聲,寂無人語。
赤目炎炎,驕陽似火,蟬聲噪耳,四周岑寂,人們一望而知這正是酷暑正午,人皆歇晌時情狀。即使一二句點染,亦無不體現特定情狀,如五卜九回寫柳葉渚邊的柳,「柳葉饞吐線碧,絲若垂金。」「吐淺碧」寫出柳芽初綻,其「吐」尤為神韻,今本改「吐」為「點」,顯得板滯;「絲若垂金」寫鵝黃色柳絲輕曳,這些都寫了嫩柳情狀。
次之,人們亦可看出,作者善用蓄筆,讓讀者去聯想,從而收到「說出者少,不說出則多一之功,而這樣寫往往使讀者如身臨其境,有身在其中之感。蘆雪庵的描寫是典型例子之一:
蘆雪庵蓋在傍山依水河灘之上,一帶幾間茅簷土壁,槿籬竹墉,推窗便可垂釣,四面皆是蘆葦掩復,一條去徑逶迤,穿蘆度葦過去,就是藕香榭的竹橋了。
李東陽的《懷麓堂詩話》評論《商山早行》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兩句,認為「止提掇出緊關物色字樣」,但卻能道出羈愁野於言表。誠然,晨雞初啼,天尚未曉,殘月在天,濃霜遍地,山村野店之前橫一木橋,「野況」宛然,而人們從橋面的層霜上的足印,想像那凌晨冒著嚴寒上路羈旅人之風霜艱辛。這裡寫蘆雪庵以「茅詹土壁,槿籬竹墉」就寫出了其野況風味,而傍山臨水,掩映於蒼蒼蒹葭叢中,落筆瀟灑,殊無塵埃,具見其風姿,更有一條小逕自蘆葦叢中逶迤而出,蜿蜒伸向遠處竹橋,令人如隨小徑神遊於渾灝幽遠的畫卷中,引起無限聯想:這,就是爽捷豪俊的史湘雲大啖生烤鹿肉之所,這,是大觀園諸釵詩社盛會—一蘆雪亭聯句場所;而作品中的湘琴搶句,老祖宗乘興與臨和阿鳳跟蹤湊趣,均因蘆雪庵而——映現讀者目前。
第三,雪芹尤其著意於自然美的示現,且寫來瀟灑清真,看其寫秋日寧府園景:
黃花遍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村頭紅葉翩翩,疏林如畫,西風乍緊,初罷鶯啼,暖日當暄,又添蛩語。此處寫景,有似唐人小賦,充滿了詩意和自然美。它先從俯瞰角寫出匝地黃花,橫坡自柳,間以小橋流水,爾後從平視角寫石中的清流,籬落的香馨;再以仰視角寫枝頭翩翩紅葉,如畫疏林。黃花與白柳相接,疏林與小橋相對,紅葉與清流相映,兼之秋風颯颯,蛩語聲聲,斑斕秋色、絢麗秋景,無絲毫蕭瑟之氣。睹此秋色、秋景、秋意,怎不令人憶及杜甫「萬里風煙接素秋」的「秋興」來呢。
古人講究畫在「有筆墨處,又在無筆墨處」(《習古齋畫絮》)。方薰《山靜居論畫》記云:《石翁風雨歸舟圖》,筆法荒疏,作迎風堤柳數株,遠沙一抹,孤舟蓑笠,宛在中流。或問曰:「雨在何處?」僕曰:「雨在有畫處,又在無畫處。」石畫,「一抹遠沙」,堤柳搖曳,畫面上沒一點雨絲,然展現的卻是一派天色溟蒙,風斜雨細景象,這也即雨在無畫處;但蓑衣,竹笠則顯示舟乃行進予雨中,這又是雨在有畫處。(《紅樓夢》絕去形摹而能筆少畫多,亦往往在於此等去處。
清綺流美情韻翩然
明人徐世溥(《榆溪詩話》論王之渙)《涼州詞》說。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遠」字飄忽靈迥,情景俱出,俗本改為「源上」,風味索然。
這裡所涉的不只是一字一句之銹煉問題,「遠」自是「詩眼」,但更重要的是涉及整個境界的問題。萬山壁立,孤城一片,那漭漭黃河,遠與天接,恍從雲間蒼茫屈曲而下,其氣象何等雄渾夭矯,如易為「源上」,確平淡而同嚼蠟矣。以此而觀《紅樓夢》寫景,可謂無一景無境者。
一為,景中有境。在《紅樓夢》各回,作者常於寫景中顯示詩一樣的意境。這,從前述的寫景中亦可看出。這裡再就此著重談一下。意境,是作者的主觀思想感情、美學理想與客觀的具體景象融合而成的一種藝術境界。它是我國文藝刨作和文藝批評的一個傳統美學概念。對意境問題,從唐人的「像外之象、景外之景」與「韻外之致,味外之旨」到明清人的「出音聲之外,乃得真味」與「詩外有詩方是好詩」等言論,都曾就此有所探究,而曹雪芹在這方面更有深入淺出的闡發。《紅樓夢》「慕雅女雅集苦吟詩」回,香菱談讀詩體會時說:
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個「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個光景的。……念在嘴裡,到像有幾千斤的一個橄欖。
「日裡說不出來」,但「一想倒像是見了這個光景的」,這不正是對「像外之象、景外之景」與「詩外有詩」、「音聲之外」的形象化的說明嗎?而正是這種微妙的藝術境界,勾引起讀者的共鳴和遐想,調動起人們記憶中的舊日生活經歷,乃至讀時如同嘴裡含有「幾千斤重」橄欖似的,有無窮回味。通過香菱之口,雪芹生動表述了對意境(尤其是意境的藝術作用)的見解。在他看來,意境的創造,可使文學作品描繪或刻劃的事物別有韻味,從而能富有詩意地反映生活美,藝術作用是相當大的。因此《紅樓夢》中許多寫景、抒情的文字都寫得饒有意境,確給人以「韻外之致、昧外之旨」。其中,首先要提出的是,其寫景的意境總是與作品情節渾然一體。如七十六回湘雲、黛玉凹晶館聯詩,那是湘、黛二人見中秋席上的賈氏兄弟叔侄縱橫作詩,有興於此,而尋一幽雅去處聯句的,所以作品先寫凹晶館的水月景色:
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輪水月,上下爭輝,如置身於晶宮鮫室之內。微風一過,粼粼然池面縐碧鋪紋,真令人神清氣淨。
讀到此,讀者不由會想起「岳陽樓記》中「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壁」的景象來。兩者各臻其妙,然《紅樓夢》以小說描寫筆觸寫來,更是另一番光景:萬籟無聲,皓月當空,那圓月倒影在一泓清泉中,形成一輪水月,天上之月與池中之月,交相輝映,大地一派清光,似同水晶世界,微風過處,漣漪輕輕,碧波蕩漾;這充滿詩意的清幽境界,怎不令作品中的詩人感到神清氣淨,而不逸興遄飛呢?她們即景聯句,互相品評,似「寒塘渡鶴影」那樣奇句迭出,「冷月葬花魂」般佳語互著,清幽的美景,清綺的吟詠,使讀者不由掩卷悠然!
不止如此,作為小說寫景,它不只在於再現自然景界幽美,而總是把所寫景色作為人物的活動領域,小說情節的有機構成部分。怎樣把自然景色與作品人物活動(不單是作為活動環境)有機揉合起來,使人、情、景俱化?在這方面,雪芹是又獨臻其妙的。且看「瀟湘館春困發幽情」回;
只見風尾森森,龍吟細細。舉目望門上一看,只見匾上寫著「瀟湘館」三字。寶玉信步走八,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上,往裡看時,耳內忽聽得細細的長歎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再看時,只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
瀟湘館週遭,纖纖翠竹,森森幽篁,館內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而在此靜謐中又有一縷晴番透出,乎添了馥郁清馨之意,可就在此際傳來窗內人的一聲輕細長歎,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接著是借用《西廂》的一句忘情感歎:「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繼之寫窗內人在床上伸一個懶腰,斯景、斯香、斯言、斯一懶腰不可分割(無此景、此香,亦無此言、此懶腰),把一個在此時此境中春困慵倦,而又滿懷幽緒的少女活現了出來。這裡景色、環境、行動、感情,有機溶為一體。耶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有似「興」起,而翠竹幽香則有力觸發了人物感興,境中含幽,幽中出思,而人物也則在那無人幽境中,才能詠抒出如此忘情的語句,情韻綿密,姿態橫生,誠如脂評所說那樣:「非純化工夫之筆」是不能寫得如此「有神理」的。而這樣情景俱出,細膩入微寫人物內心「幽情」,在小說中也可說以《紅樓夢》為僅見!
一為,就景顯意。方東樹《昭昧詹言》說:「范德機曰,善詩者就景中寫意,不善詩者去意中尋景。」這就是說,真正寫景的是擅能從境中生發出「意」來的。在《紅樓夢》中。往往是從景中別開生面地寫出「意」來。五十八回,寶玉病後於沁芳橋一帶堤上看見:
山石之後,一枝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已到『綠葉成蔭予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合。又想起邢岫煙己擇了夫婿一事。……不過兩年,便也要「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未免烏髮如銀,紅顏似槁了。……正悲歎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於枝上亂啼。寶玉叉發了采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枝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裡來,與杏樹一會否?」
杏花花落葉稠,枝頭綴滿杏實,這景象概括為「綠葉成蔭子滿枝」,乃出諸唐人杜牧《歎花》詩,據《唐詩記事》、《苕溪漁隱叢話))等載述,此詩是寫杜牧十四年前遇一垂髻女郎,當年曾有所約,後相遇,則已另嫁生子。嗣後「落葉……」句常用作喻已嫁生子少婦。作品於此寫寶玉睹斯景而聯想起岫煙已聘,從杏的子落梗空,而想像似岫煙那樣少女亦必將烏髮如銀,紅顏枯槁,因而生悲,顯得自然熨貼。更妙的是,從枝頭落雀的啼鳴,引光自己的同調知己,進而又想到明年花落知有誰……。可謂把「落葉成蔭子滿枝」的其意、其情生發得淋漓盡致了。同樣,《芙蓉誄》中的:「空室無人,桐階月暗,連天衰草,豈獨兼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這寂寞庭園,昏暗月色,這匝地蒹葭衰草與悲鳴蟋蟀,按諸《長恨歌》「梧桐葉落」,存者悄然;《詩·蒹葭》蒹葭淒淒,人各一方;這些生發為「悼亡」,允為精當。
誠然,「觀者同於外,感則異於內」,作為客觀景色「乃詩之媒」,而「情乃詩之胚」,者融合而成為詩」(謝榛:《四溟詩話》)。雪芹最終不忽略此的,因之《紅樓夢》寫不只情景相生,而且令人感到景中始終有個人在。且看「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雖寫得枝葉繽紛,深淺映發,卻在於抒寫主人公的「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花瘦」,在於突出「憔悴人」的「庭前春色倍傷情」之傷感,使讀者似見淚眼觀花之少女,因以「淚服」、以「憔悴人」觀之,因之面對花葉繽紛,而不覺其嫵美,徒感其「亂」,另一方面則又感已之「瘦」,又嗟歎自己不如「桃綻新紅葉凝碧」之生機勃發——這似是盾的寫景,卻隱現著心緒矛盾的一個「憔悴人」。昔人論情景雲。情為主,景為賓,最隨異,情樂景樂,情哀景哀。《紅樓夢》寫景就是這樣。
靈徹灑脫不止在運筆,更在於顯示神韻,林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之為絕唱,何嘗不得力於寫梅之神韻。正因如此,前人認為這移之於寫桃就恐怕桃花當不。《紅樓夢》寫景總是靈徹灑脫絕不偃蹇窒礙,且尤著意於寫出其神韻。如寫花開用「柳金線,桃吐丹霞」;寫花落以「花謝花飛飛滿天」、「游絲軟絮飄春榭」兩句,均灑脫而神韻。即使鋪陳寫景,像寫大觀園進門處,除「迎面一帶翠幛外」,寫其:
往前一望,看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如猛獸,縱橫拱立,上面苔蘚成斑,籐蘿掩映,其中微露羊腸小徑。
怪石嵯峨,苔蘚斑駁,籐蘿中小徑微露,這幾筆,尤其微露的「微」,可真把曲徑通幽寫盡了。真是用筆清勁,平淡不流於淺俗;清空如繪,明淨如太山積雪。
風萍水荇映帶生情
劉熙載《藝概·詩概》云:「山之精神寫不出,以煙霞寫之,舂之精神寫不出,以草樹寫之」。細揣其意,是說有些「精神」難以具象寫的,可用相關事物襯染映帶表現之。
通過自然景物比並映帶,渲染出一種氛圍,使之籠罩上特殊情調,是一般小說常用手法。《紅樓夢》則常以景物烘托人的情緒與事件的氣氛色彩,並通過它表現相關內容,且別新調。它,有似風萍水荇,萍動而知風起天末,荇浮麗知其有水生,從而映帶而生情,相而見意。它在雪芹筆下有不同運用:
一種是,以景烘染人物、
這種烘染情緒與前述之人物寄情於景,雖均有賴於通過客觀景(事)物,然又有不同。
前者在以作品中人物本身抒發,而後者乃由作者以敘述人口吻所描繪、所創造來烘托者,如像中秋節日人們之歡欣,寫:
月明燈綵、人氣香煙,晶艷氤氳,不可形狀。
寫出了中秋之夜特有的節日氣氛。有時只用一二句,如寫端午只有「蒲艾簪門,虎符系臂」
二句。民間習俗,端午蒲簪艾於門系虎符於臂。因此,兩句寫出了端陽特有況味。當然,這只是特定節令風味,而作品中氛圍,更多地是用來烘染人物之情的。如七十九回,迎春遷出後,寫原居:
軒宙寂寞,屏悵翛然……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的翠荇香菱,也都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迥非素常呈妍斗色之可比。寂寂的軒窗,悄悄的屏帳,那岸上蓼葦,池內的荇菱,都無心去爭妍斗色,而是搖搖落落地追憶舊主人,一派人去房空的瀟然淒寂氣氛,令人不由要為主人公此去的命運與遭遇而懸心。前人以《小雅·采微》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句為例,認為「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王夫之《姜齋詩話》)。《紅樓夢》中元春歸覲,其儀從之顯赫貴盛,其大觀園「香煙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音」,說不盡那「太平氣象,富貴風流」,全家上下沉浸在歡樂中。可就在這富貴歡樂氣氛中,這位皇妃卻不止一次傷心落淚,把著祖母、母親嗚咽對泣,忍悲強笑訴說對「那不得見人去處」,以及「骨肉各方」的苦衷。這與總的氣氛是何等的不協調,它似乎使花彩繽紛的大觀園為之減色,使榮府聲聲細樂,亦變成了主人公的低低哀訴,這些何嘗不是反襯的藝術效果。
一種是,以景映發人物內心波瀾
如四十五回瀟湘夜雨:
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霢霢,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淒涼。
正是這種氣氛引發了主人公的滿懷愁緒,並作了淒怨悱惻的《秋窗風雨夕》詩,詩中的「連宵霢霢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紗窗濕。」這既是寫自然之實,又是它激發內心世界的反映,這波瀾雖寫了詞,內心猶自未已,故又升起她的萬千思緒,因而到臨睡時,聽見窗外竹梢蕉葉之上,雨聲滴瀝,清寒透幔,她不覺又滴下淚來。
這有聲的風聲、雨聲、雨滴竹梢聲、雨打蕉葉聲與無聲的淚泉、心波,更有力地映發出人物無告的淒苦和無助的嗚咽。羅丹說過:「美麗的風景所以使人感動,不是由於它給人或多或少的舒適的感覺,而是由於它引起人們的思想,看到的線條和顏色,自身不能感動人,而是滲入其中的那種深刻的含義。」雪芹寫瀟湘夜雨之景,情形豈不彷彿。
一種是,以景渲染預示情節的發展「凸碧堂品笛感淒情」回中秋夜宴,雖然人數比往年多,久宦在外的賈政連上賈赦,閤家祖孫母子聚集一堂賞月,但是整個宴樂、整個過程,儘管月色「精彩可愛」,儘管也作詩說笑話,卻無形中總籠罩著淒涼的情調,怎麼也鼓不起多大興致來。尤氏想湊趣說個笑話,可賈母卻「朦朧雙眼似有睡去之態」,而此時不少人已悄悄散了,只剩得一個三姑娘探春。尤其是原本有不淺雅興,而教「十番上」女孩子特意遠遠吹笛,可那:
桂花蔭裡,嗚嗚咽咽,裊裊悠悠叉發出一縷笛音來,果真比先越發淒涼,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於心,禁不住墜下淚來,眾人彼此都不禁淒涼寂寞之意。
這段景色描寫,絕非尋常的襯筆,它預示著後此情節的重大發展:赫赫揚揚已達百年的寧榮兩府,運終數盡,「忽喇喇大廈傾」的最終結局即將到來,讀者閱竟全書,均能領會作者的良苦用心。寫景之用大矣哉!如果說這尚是間接暗示的話,那末上一夜東府會芳園賈珍、尤氏夫婦的叢綠堂賞月作樂,那更意態另具了。作品先寫「風清月朗,上下如銀」夜景,當賈珍與眾姬妾吹簫唱曲,猜枚划拳,興致極高時,作品接寫「忽聽那邊牆下有人長歎之聲」,大家都悚然疑畏起來。賈珍忙厲聲叱問:「誰在那裡?」連問幾聲,沒有人答應。只聽得一陣風聲竟過牆去了。「恍惚聞得祠堂內隔扇開闔之聲。只覺得風氣森森,比先更覺涼颯起來,月色慘淡,也不似先明朗,眾人都覺毛髮倒豎。」在佳節中現異兆,在高樂中發悲音,這可說是賈府衰敗的前奏,這些如不借助於景的烘托,是不能臻此的!
綜上所述,或細筆輕色,氣韻蕭爽,或淋漓濡染,神雋可愛,《紅樓夢》寫景,就這樣清真靈幻,不蹈前人筆墨畦畛,給人以優的藝術享受!予此,我們不禁想起車爾尼雪夫斯基曾經說的:無論是一個細節、場景,情節……多麼奧妙美麗,假若它不是為了最完美的表現作品的主題,它對作品的藝術性都是有害的。《紅樓夢》中的寫景,從藝術整體上來看,都是表現作晶內容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部分,這也是它的寫景藝術的魅力之根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