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也知運
《紅樓夢》通過以賈府為中心的封建四大家族由盛轉衰的生動描繪,從經濟、政治、思想、生活等方面,深刻地反映了封建「末世」的各種矛盾和危機,揭示了中國封建社會必然走向總崩潰的發展趨勢。曹雪芹在展現這一驚心動魄的歷史畫卷時,始終沒有忘記調動植物描寫這一重要的藝術手段。
「草木也知運」。大觀園的樹木花草也和它們的主人一樣,經歷了一個由盛轉衰的痛苦過程。
從賈府決定興建大觀園到元妃省親,四大家族正在迅速向它的「盛世」頂峰邁進。赫赫揚揚的賈府這時真好比「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展現在我們面前的自然景象也是「草木當春,花鮮葉茂」,「如噴火蒸霞一般」。可惜這只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隨著大觀園中封建叛逆者的成長,奴才們越來越頻繁的反抗,地主階級內部「一個個像烏眼雞似的」傾軋,以及農村破產、各種階級矛盾的激化,脂膿粉香的大觀園便也隨著寧、榮二府的日趨沒落而逐漸凋零衰敗起來。
為了具體一點說明這個問題,我們不妨將大觀園前後幾次詩會對花草樹木的描繪,作一番具體細緻的對比。
賈元妃省親時主持的「大觀園題詠」,是賈府公子、小姐們的第一次詩會,也是新園建成後賈寶玉「試才題對額」的繼續。這時,「錦衣玉食」的賈府正處於鼎盛時期,主子們的心情不用說都是得意洋洋的。那些從小就被幽禁在高牆深院的貴族青年男女,乍一來到這個「比畫兒還要強十倍」的人工大花園裡,當然更是「喜之不盡」了。在他們的感受中,此時的竹子是「青欲滴」、「綠生涼」,香草是「滿靜苑」、「助芬芬」;開著紅花的海棠甚至在深夜還不願「睡」去,春葉未展的芭蕉就像「綠蠟」一樣;鵝兒在佈滿「菱荇」的水面上嬉戲,燕子在屋樑和「桑榆」之間不停地穿飛,一畦一畦的「春韭」已經成熟,田野上還飄散著「稻花」的清香……好一幅生機盎然、清新太平的景象!
可是,到了「蘆雪庭爭聯即景詩」時,雖然參加詩會的人數和規模都是空前的,但出於此時大觀園的內外矛盾已經開始激化,封建地主階級內部的榮枯轉變過程正在加速,縱然整個「聯句」的基調還是歡樂向上的,但一些有識之士還是對賈府的必然衰敗有了預感。「有意榮枯草,無心飾萎苕」、「寒山已失翠,凍浦不聞潮」、「易掛疏枝柳,難堆破葉蕉」、「坳垤審夷險,枝柯怕動搖」、「無風仍脈脈,不雨亦瀟瀟」等句,都有意無意、或多或少地流露了她們對將傾的封建「大廈」的憂慮和擔心。
等到大觀園最後一場詩會「填柳絮詞」時,除了薛寶釵的那首野心勃勃的「臨江仙」外,其餘都是一片「喪敗」之音了。那低沉、淒惋的旋律,表現了眼前還是「顯赫繁華」、「溫柔富貴」的大觀園,已經到了「三春事業付東風」、「東西南北各分離」的暮春時節,雖然園子主人無限痛苦,惋惜地發出「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的呼喊,但誰也無法阻擋四大家族衰敗沒落的必然趨勢了。
從賈寶玉個人眼裡看到的大觀園花草樹木前後不同的變化,同樣可以觸摸到賈府這具「死而未僵」的「百足之蟲」跳動得越來越弱的脈博。大觀園初建成時,寶玉是第一批進園巡視的遊客,那時園內「隹木蔥籠,奇花爛漫」;「葆蘿掩映」,「桃杏遮天」'「蓼紅葦白」,「綠柳周垂」……真是看不盡的人間美景!可是曾幾何時,「園中光景」就「已經大變」了:當賈府衰敗到不得不以五千兩銀子的身價,將賈府的二小姐迎春抵押給孫紹祖以後,寶玉再到迎春住過的紫菱洲一帶「徘徊瞻仰」時,他所看到的便是在「重露繁霜」重壓下「不勝悲」的蓼花葦葉,以及被寒冷的秋風吹得七零八落的敗菱殘荷了。寶玉又來到沁芳亭,這兒也是「人去房空」,一片「蕭疏景象」。
再往後,賈府進一步加快了崩潰的步伐,到了賈府權貴的靠山賈妃一死,大觀園便「也不修葺」了。後來競因無人居住而冷落到鬧起「鬼」來,尤氏,賈珍,賈蓉都先後聞「鬼」驚病,大觀園「從此風聲鶴唳,草木皆妖」。最後不得不「將園門封固」,「以致崇樓高閣,瓊館瑤台,皆為禽獸所棲」。等到寧國府被查抄,四大家族更是「一敗塗地」,大觀園也因「奏請入官,內庭不收,又無人居住,只好封鎖」,終於變成了一座「荒園」。寶釵生日那天,賈寶玉最後一次來到大觀園,這裡已經是「花木枯萎」、「滿目淒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