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紅學」
「紅學」之顯,大約在胡適做了《紅樓夢》考證之後。雖然在胡適之前,有關《紅樓夢》的文章,已在學界頗引人關注,但因為方法上的或觀念上的問題,好的文章,並不多見。魯迅做《中國小說史略》,談及過曹雪芹的成績,關於版本、作者的看法,沿用了胡適的觀點,後又揣摩再三,以精湛的體味,道前人未道之言,遂將《紅樓夢》的價值,在學界標立出來。胡適與魯迅,在此領域上的貢獻,後
此後有關「紅學」的歷史,真可謂一波三折。自俞平伯起,這個領域從未平靜過。我編文藝副刊時,曾三次編發有關《紅樓夢》的文章,竟引來三次爭論,周汝昌、劉心武等均捲入。最後一次關於「紅樓宴」的爭論,差一點對簿公堂,最後竟是北京市委宣傳部出面調和,風波才息。五十年代至九十年代間「紅學」界的風風雨雨,想來讓人感慨再三。在中國歷史上,圍繞一部小說,竟衍生出如此多的故事,且與文化風潮聯繫在一起,是很少見到的。
依我之見,「紅學」在二十世紀,是很有成就的研究領域,但也走了很長的彎路。這彎路的根源在於,研究《紅樓夢》者,很少是作家和哲學家出身的文人,非作家,便不解創作的甘苦。九十年代,王蒙著《紅樓啟示錄》,一掃學院派的陳腐氣,讓人看到了藝術家內心的深切聯繫,許多體味,是學院派的人搞不出來的。非哲學家,有時治學便鑽牛角尖,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有些關於曹雪芹身世的臆斷文章,關於《紅樓夢》內蘊的研讀文字,似乎被俗諦所累,與《紅樓夢》文本,相距甚遠。這些,大約影響了「紅學」在深度上的拓展,對學術,亦多少有些損一個研究對象,一旦升到了某某「學」的地位,正是其價值的體現,但有時,也有相反的作用,離原本的東西,開始遠了。其實,《紅樓夢》的偉大,在於作者的心智情緒,已超越了凡夫俗子的鼠目寸光,將人性這個東西,與社會這種存在,從根本上進行透視研磨了。作者對人世間,可謂悲欣交集,哀歎大於企盼,失望多於平和,那種無可奈何而又悲壯的情懷,表達了中國文人深切的精神內省。曹雪芹之後,除魯迅之外,可與其比肩者,幾無存在。
胡適看到了《紅樓夢》的價值,但繞過了文本的文化隱喻,從作者身世說開去,說出了幾代人欲說又難以說清的身世之謎,那種以邏輯的方式,從已知推證未知的勇氣,至少在方法論上,豐富了學術視野。我們的學界,至今能像胡適那樣拒絕虛妄的精神演繹者,並不多見。要談治「紅學」,胡適的啟示,至今亦未過時。至於魯迅,其讀解《紅樓夢》的文字,環環入扣,中肯貼切,雖寥寥數語,可氣象不凡。那是只有深味藝術的人,才能噴吐出的文字。後來的王蒙等人,走的也是這條路子,或深或淺,但在對這部著作內涵的解讀上,多少做出了貢獻。
「紅學」問題上的爭論,大多是枝節上的,很少在藝術本體的角度,去深入地探究。關於曹雪芹出生地的爭論,其故居、墓碑的爭論,雖屬學術上的必然,但大多證據不足,材料稀薄,「紅學」如果陷入這類虛妄的爭執,那意義,顯然縮小了。幾十年來,關於曹雪芹舊物的論爭雖多,可令人信服的,十分有限。學術一旦淪為猜謎,與科學性,就分道揚鑣了。
我每讀《紅樓夢》,便深深佩服作者生花的妙筆。他描寫了那麼多的人物,沒有重複者、敗筆者,風姐、寶玉、黛玉、寶釵、襲人、平兒、晴雯……真真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曹雪芹哀生者、歎死者,笑佞人、譏俗人,美智者、勇者、善者,刺陋者、丑者、妄者。文字素雅,語體古樸,不動聲色之中,有萬千氣象。作者寫人性的多面,性情的多面,沒有廢筆,用對白刻畫人,以細節勾勒人,白描與寫意,已將人間美醜寫盡,幾千年文化的精粹之乳,均浸入其間,屈原雖哀惋而不及雪芹之嗟歎,杜甫雖沉鬱而難有雪芹之悲愴,李贄雖怪異而無雪芹之奇黠……《紅樓夢》是人間的一幅哀歎之圖。那裡有你,有我,古人之影.今人之聲,都可在其中找到。中國人的德行,性格,審美之音,人生智慧,已在此間渾然托出。自《詩經》、屈賦、唐詩、宋詞、元曲之後,《紅樓夢》集古之菁華,啟後之來者,我們今天的許多藝術,仍承受著它的潤澤。
因此,「紅學」之顯,乃中國文化之顯。闡釋《紅樓夢》,便是闡釋古文明的流變,及人間的苦樂。不懂古哲學者,難入「紅學」;不解藝術情境者,難入「紅學」;無歷史癖者,難入「紅學」;無真性情者,也難人「紅學」。猜謎與演繹者,與曹雪芹甚遠;沽名釣譽者,與曹雪芹甚遠;以俗為真者,亦與曹雪芹甚遠……「紅學」,是真性情文學,民族之學,藝術之學。忘記了這些,以俗諦與兒女情長解之,只是「得間」、「讀後」,而非「學」也。
好像是英國學者愛·摩·福斯特說過,偽學是對學識的盲目崇拜。中國的學界,有時是被「偽學」充斥的。舊時有皇上大人的「欽定」史書。近代有蔣介石的「黨訓」及「四人幫」的御用學術。御用的沒了,又多了非科學式的虛幻精神,那方式有時頗像宋明理學,常從文本中找微言大義。這均不好,不能算是真正的科學。在人文科學的領域,中國文人可做的事情,是很多的,僅「紅學」一門,可重新梳理、探究的東西,不知有多少個呢。明乎此,才知道我們的學界,還有著太多的處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