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情節和結構

《紅樓夢》的情節和結構

《紅樓夢》的情節和結構

紅樓評論

同志們,我們今天聚會在一起,談一談《紅樓夢》的問題。我有兩點說明一下,我是病了二十多天剛好,我的體力、精神狀態都不太好,因此,講起來可能是不是那麼很有力氣;第二是我現在很忙,下午還要去參加政協的大會,我今天來就沒法做任何準備,那麼大家聽起來好像我有點不負責任,為什麼你不做準備就來了呢?可是我沒有辦法,因為日期是早約定的,我也沒法往後推,所以只好就來了,讓大家跑很遠的路來到這裡聽我講,如果講得不十分理想,覺得心裡很對不起大家,這一點希望同志們多加原諒。由於沒有很好地準備,我們今天可以說不是一個學術性的報告,我們基本是漫談的性質。在這一點的前提下,那麼我的話可能雜亂一些,同志們揀有用的聽一聽,沒有用的就把它當作閒話擺在一邊了。

    我們今天的題目是情節和結構,這二者可以說是緊密關聯的,你談情節離不開結構,你談結構離開情節恐怕也沒法談;為什麼我又把它分開,而在題目中間放上一個「和」字呢?我覺得這兩者還是有分別的,它並不能直接劃成等號。因為你要說情節只需要講故事就行。這個情節的發展經過等等一切,也就是說你講一個故事就有一個基本情節:是怎麼一回事兒?哪幾個人?後來如何了?大概這叫情節。而結構呢?也就是說它的佈局。它的章法段落、它的起伏呼應的構思,都可以包括在裡邊。所以說二者還是有分別的。我今天想談的,可能涉及一點情節,也涉及一點結構,但是都談不到很深很透徹。為什麼想談這個問題呢?我覺得它很重要。也就是說,我們談《紅樓夢》的情節和結構,不僅僅是情節和結構本身的問題,它牽涉到很多更重要的問題,這些問題非常複雜,談起來也很困難。我的水平很低,我不是說今天我到這兒來讓大家聽我談出什麼高深奧妙來,我僅僅是試驗一下,提請同志們注意某些問題,聽聽我講的到底有沒有一點道理。你們可能同意我,也可能不同意我,這完全沒有關係,希望我們大家進行討論商量。那麼我要講的呢,就是跟過去別人講的有不完全相同的地方。我覺得這樣好,如果我講的跟別的同志講的完全一樣,很多就是大家所知道的,所熟悉的,這個就不需要我來了,是吧?別的同志比我講的要好得多。今天同志們來聽我講,肯定是想聽一聽這個周汝昌他對這個問題有些什麼看法。也可以說我這些看法都跟別的紅學家不完全一樣。正因為如此,它到底對不對?我說的是不是很錯誤啊?很荒唐啊?這都非常可能的。所以這就需要同志們來思考,你想一想這些問題,把它分析一下,同時給我批評指正。

    談這個情節和結構,過去的紅學從清代的老紅學就有了。同志們知道過去的《紅樓夢》版本不是我們今天這樣子的,今天我們所能拿到的就是鉛字排的白文;過去坊間所賣的、無數的《紅樓夢》卻都是帶批的,前面還有繡像、插圖,眉上,就是書的天頭上,也佈滿了批,句子跟句子當中也有很多的批,還有行側的批,回前回後也有批,這是我們中國小說的傳統形式,都是如此的,不光《紅樓夢》。在道光年間有一個本子,叫做王雪香的評本,這個就是到我小時候那個年代看的,一直都是這個本子,大概有幾十年,八十年的光景,就是這個本子獨佔市場,並沒有另外的本子。這個王雪香,他的名字叫王希廉,是蘇州人,他做了一些批語,他對《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可以說下了很大的工夫,分析這一百二十回是怎麼樣一個結構,怎麼樣分大段落,大段落的裡邊又有小段落。他倒是說得頭頭是道,因此這個問題可以看出來在清代中晚葉之間已經有人在開始注意研究,可惜這個王雪香談的這個情節結構是他把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看作了一個整體。這也是很自然的,他當時並不知道《紅樓夢》是兩截的:前八十回是曹雪芹作的,而後四十回呢,是另外的人續出來的,冒充原本。所以在這個關鍵問題上王雪香搞不清,他當時還不可能搞清楚。他把《紅樓夢》一百二十回當作一個整體來分析,那麼在他的時代條件下說起來,他下的工夫,他的見解,我們應當公道地估價,你不能說他毫無道理,他還是很有見解的;但是在我們今天看起來,就從根本上出現了一個關鍵的問題,它並不是曹雪芹的真正的原著全部。你對這樣一個作品,你來分析,它的佈局啊、結構啊、段落啊,什麼伏筆啊、照應啊,那麼這樣一來,這裡面問題就多了。所以我今天談的不是王雪香那樣的,因為我有一個基本認識:這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是絕對不能平等對待,一視同仁的,這是我的最「強烈」的觀點。我是說我們讀《紅樓夢》,如果你不把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分別而觀,這個問題就非常不好辦,研究我們中國這樣一部偉大的小說,而你看不出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的那個巨大的差別,我認為這個問題本身就很嚴重。我說得很不好聽,同志們不要見笑。我是說我們中國人的文學,如果你不能夠辨別他手筆的高下,一個大詩人,一個二流詩人,一個普通詩人或者是一個比較低劣的平庸的詩人,你看他們的那個手筆,你不用去進行什麼「考證」,如果你的文學修養,你的文學藝術鑒賞能力和敏感,你把你自己培養得夠的話,一到你的眼前你馬上就應該基本辨別出來。那個手筆的高下,那是很分明的事,很鮮明的東西。你一看這個根本不像杜甫,杜甫怎麼能寫出這麼壞的句子來呢?我們這是打比方。如果某個同志你讀《紅樓夢》讀了一百二十回,覺得後四十回跟前八十回沒有什麼大差別,我認為這個問題很嚴重,請你回去再好好地——起碼再讀一遍兩遍啊,專門注意這個問題!

    回到咱們今天的主題上來。

    我要談的是曹雪芹的原著這個情節和結構,大致應該可能是什麼樣子。那麼這並不是一個現成的結論,而實際只是一個摸索,一個探討,一個研究。

    我們現在沒有哪一位同志敢說他對於曹雪芹這個原著已經研究得基本上明白了,這是沒有人敢說這個話的。那好,同志們就要問我,依你看,那曹雪芹原來的那個《紅樓夢》,它的情節和結構大致是什麼樣的呢?照我的理解,我粗略地跟同志們談一談。首先一個問題,就是《紅樓夢》到底多少回?我寫過一篇文章,在《北方論叢》的創刊號上有一篇文章,題目是「紅樓夢原本是多少回?」,就是探討這個問題。照我們現在的理解,《紅樓夢》的原本不是一百二十回,而是一百一十回,這個證明就是在脂硯齋的批語裡面說得很清楚,他常常提到「後半部」,也就是說,他指的是八十回以後還有一個後半部,而這後半部他又有的時候說是「後數十回」,有一兩次指明了是「後之三十回」。那麼如果說八十回後還有三十回,當然是一百一十回,這個不該有什麼疑問了。在這一點上,不同的紅學家大概是還可以一致的。

    同志們知道,紅學家們那個意見是世界上最分歧的。有一萬個問題,可以有十萬個到二十萬個以上的不同意見在那裡爭論。這個現象也很有趣。這好不好呢?還是很好,因為有不同的看法,可以促進我們加深研究,逐步地接近於真理。如果大家都一致了呢,那很可能是個假象,因為《紅樓夢》的很多問題,現在大家公認的,眾口一詞,都認為是那樣子的,其實照我看起來,那不一定,那是個假象,並沒有弄清楚。我說這一百一十回大家都同意了,這不是很好嗎?我又出來了,我說不,不是一百一十回,是一百零八回!這個問題不解決,你談《紅樓夢》的情節和結構,恐怕就不好談,到底是一百二十回呀,一百一十回呀,還是一百零八回呀?我們要知道,曹雪芹這個偉大的作家,不僅僅是他的思想,他那思想感情,他的作品的內容意義是很高超的,而且他的藝術手法也很特別,可以說是跟任何一個作家都不同。他的設計,大處小處都非常精妙、嚴密,他在整個佈局上不可能是一個散漫的,或者說信手寫去,他一切都是經過很好的很高級的安排的,所以我們由這裡可以理解,書的回數還不明白,那你如何談它的結構呢?是吧?所以我們試著探討了一下,我把我這個不成熟的意見跟同志們再說一下,就是我認為是一百零八回。為什麼?「一百零八」是我們傳統上的一個大家喜歡的數字。一百零八這個,一百零八那個,《水滸傳》的英雄好漢「天罡地煞」,三十六、七十二,你加在一起看,還是一百單八將。是吧?別的例子多得很哪。

    現在大家都聽說有一個恭王府,有的人說可能跟《紅樓夢》的大觀園有關係,恭王府多少錢賣給輔仁大學的?一百零八條黃金啊。我舉這個例子,我覺得很好玩,就說這一個大府帶一個大花園子賣給一個當時法國教會辦的大學,他有錢,賣給他擴充做了女生部。多少錢?論黃金,論條,多少條?不是一百二十條,是一百零八條。很有趣。那麼同志們就問我,你這個一百零八回怎麼產生的呢?今天我不是來重複我那篇論文,我只提到這一點,很簡單地說一說。我的一個證據是,《紅樓夢》從整個來看,到第五十四回是一個大分水嶺,好比說就像房脊一樣,他從開卷寫,越寫越好看了,開頭不怎麼引人人勝,只要是你看得下去,你越看,哎呀!那個曹雪芹的手筆展開以後,那真是漸入佳境,那個境界越來越好,使你無法放下手,你一直要看下去。在寫到第五十四回筆下的這一年,年也過了,節也過了,就是說表面這個所謂「盛」,已經運用了種種的筆法都寫得差不多了,他到了五十四回,就是那個最熱鬧的過年,過元宵節都寫完了,筆調馬上就開始改了——可也不是個驟然改,不細心的讀者你還讀不出來,可是如果你讀完了一遍重新再分析,你就覺得它非常的清楚,從五十五回連故事的內容帶他的筆調、感情,都改變了。那從五十五回以後,就是到了頂點的那半邊了。那麼我們就要問了:這個大佈局,曹雪芹是不是無意安排的?那五十四回正是一半,兩個五十四回加在一起,或者五十四回乘上二,是不是正好一百零八回?一百零八回如果前邊照傳統小說大都有一個所謂楔子,等於一個序幕,結尾往往也有一個小小的篇章,比如說一個什麼榜,《水滸傳》是天罡地煞的那個榜,《儒林外史》後面有一個什麼榜……,《紅樓夢》最後也有一個情榜,就是把書中所有的人物都列在榜上,每一個人給他下一個評語,叫做情什麼,情情,情不情,情癡,情烈,如此等等。那如果前面有一個序幕,後面有一個情榜,一個短回,那麼你如果願意把它叫做一百一十回,還是完全符合的,這跟脂硯齋的話一點都不矛盾,如果你把這頭尾除了不算在內,你看它正文,確實是一百零八回。

    我的另外一個證據就是,通過前八十回的全面分析,我發現他是九回一個大段落,很分明。他連寫年月季節都是用九回做一個單位。同志們可能就要懷疑了,照你這個說法曹雪芹寫小說還能有這麼機械呀,你這個思想方法大有問題,他不是用計算機算數字呀!可是我們應當知道,我們古代的文人學士,他們寫著作是最考究這些的,你知道這個「九」,在古代,《九章》,《九歌》,《九辯》,九什麼,多得很;作古詩古曲往往也是九首成一個組。那你如何能否認我們中國的文學這麼一個傳統,肯定到曹雪芹這裡他就一定不運用嗎?有的同志已經指出來,曹雪芹是「楚騷之苗裔」,就是說他是屈原的直系的繼承者,他受《楚辭》的影響確實很深。你可能更想不到,現代的作家就還有好例子,王朝聞同志新出了一本《論鳳姐》,他分了多少大章,每一大章裡面有多少節?一看,都是四十節,我可能記憶不確,我只說這個道理。他然後在後記還是前言裡邊,表他為什麼搞得這麼整齊呀。我這是自己給自己出難題,朋友還勸我,你不要搞這麼整齊了,不夠四十節就算了,怎麼非得都搞成四十節?這文人呀,這作家呀,特別是,我指的咱們中國的,他就有這個習氣。所以你聽我說曹雪芹他的佈局、結構是以九回為單位,你乍一聽可能覺得這個提法太新鮮,也有點荒唐,他一個寫作的人,怎麼這樣寫?有位青年同志看了我那篇文章以後給我寫了一封信,他說:「我在初中的時候開始讀《紅樓夢》,我用鉛筆在我那部《紅樓夢》上做了很多記號,我當時就注意這個《紅樓夢》的段落,我又把它打開一看,我所記下來的那些分段標記,發現了它正是以九回為單位。」他說,「今天我看了你的文章,我要表示,我贊同,也很高興」。就是說我們兩人的看法是不謀而合。我覺得這種例子不是偶然的。他,一個青年,一個中學生,年齡又不太大,他沒有什麼成見,他為什麼得出一個怪的、乍一聽是個怪的結論來呢?可見這裡面可能有道理。啊,那現在第一個問題我就說這麼多。

    我們得到一個概念,曹雪芹的著作,他寫這個情節故事,他寫到多長就要變了?大致是九,九回一個大變換。十二個九回構成一百零八回。前一半所謂「盛」,它不是真的盛,它是給後半部的衰做一個準備,做一個反襯,做一個對比,使得那個藝術力量特別強烈。啊,因為你看到五十四回以前,你就不知道曹雪芹到底要寫的是什麼?哎呀,這個大家庭有這麼多姐妹呀,在大觀園裡邊,遊玩哪,作詩呀,賞心樂事,良辰美景,過年過節,聽戲呀,說笑話呀,這都是表面現象。他的主要的目的是寫這個衰,這個敗落。這個東西如果不把前邊用了那麼大的力氣都擺在那裡,讓你已經得到如此深刻而強烈的感受,那麼你看到後來那個衰,你會覺得,這個也沒有什麼。你從《紅樓夢》一開頭,頭一回頭一句就正面寫賈家衰敗,這還有什麼意味呢,這個很平常了,是吧?一個封建大家庭的衰落那個例子不是成千帶萬嗎?這有什麼好瞧,是吧?也就是說,照我的理解,他用了六個九回,處理了前半部,他表面是寫那個「盛」,他用了另外的六個九回寫他真正的主題——後半部。這後半部的一切一切都跟前半部大「翻轉」,前半和後半的那種變化,那個不同,那個差別,是我們今天的讀者很難想像的。因為今天的讀者都是受了現在這個一百二十回本的影響,覺得就是看到原著八十回以後也不過是那個樣子。事實上是不然的,沒有一處是符合曹雪芹的原意的。這一點我覺得是比較重要的,首先如果有了一個這樣的概念,對《紅樓夢》的認識,可能就跟原來或者說糊里糊塗、有點盲目信從地看故事,感覺上可能就開始有所不同了。因為我們讀這樣一個偉大的作品,我們不是看熱鬧,覺得好玩。大家都說《紅樓夢》是部偉大作品,啊!那好吧!它一定是偉大的,我也瞧瞧,瞧完以後也似懂非懂,說什麼道理,我也鬧不太清,反正有個賈寶玉呀,還有什麼林黛玉,兩人搞什麼愛情,後來不幸,被人出了個壞主意給騙了,看完了流幾滴眼淚……這《紅樓夢》是這樣一個東西嗎?那曹雪芹要寫這麼一個故事,大概用三個回目就差不多,他幹嘛費這麼大事呀?「十年辛苦」哪!脂硯齋說他是流著眼淚,滴著血淚磨成墨寫成的。你看這個越劇電影,那不一個多小時就「完」了嗎?曹雪芹不是完全可以寫一部著作,就是寶黛愛情悲劇,讓你看一個半小時就完了嗎?他完全辦得到,他幹嘛要這樣?是吧?所以這個問題是複雜的,《紅樓夢》這部作品特別深刻、豐富、複雜,這樣就構成它的巨麗、偉大。它不是單一的東西,很膚淺的東西,把什麼什麼一切都擺在最表皮,是甜,讓你一舔,覺得哎呀,這是糖;是苦、辣也都一個樣,一嘗即知。他不是這樣的一個作家,若這樣一個作家,我們為什麼說他是我們中華民族的最偉大的作家呢?是吧?所以有很多問題需要我們來進行認真地嚴肅地思考,最好是自己思考,把所有紅學家的說法都放開,包括我這個今天在這裡冒充的紅學家,剛才所說的那些,你說這個到底可信不可信,你不要一聽就信,你回去動腦筋,自己去看,去想,去找,這個樣子哪,我想才能夠逐步地讀《紅樓夢》,真正談得到有一個相當的理解,認識我們這部最偉大的文學作品:否則的話哪,我說得直白一點,像一般「看閒書」那樣隨便「解解悶兒」,是不行的。

    然後我再轉一個方面,我轉到哪裡去呢?這個意見也是我發表過的,我今天就這個機會跟同志們再重新溫習一下,或者有些同志還不知道,可以就這個機會聽我講一講,也是聽一聽有沒有道理。我要說的貫穿全書的一條「線」,大家近來寫文章常常喜歡用「主線」這個名詞,我見畢竟他寫了這麼多人物、事情,到底哪一條線是主啊?大概這個「主線」的意思就是如此。有人說是寶黛呀,有人說不是,是別的呀,大家也在那裡發表不同的看法,我現在不是要談這個,而我是借這個名詞,姑且就叫它作主線。如果照我這看法,也有一條所謂主線,很分明,在我感覺起來非常之強烈,如果你看不到這一條線,那你看《紅樓夢》可能還是不夠清楚。這是哪一條線呢?我指的就是:他要寫這個封建大家庭,這個封建大家庭有這麼多的人,這一家子,這個人跟人的關係的種種表現,我認為這是曹雪芹寫這部書的目的之一;不是他最後的目的,至少是他要通過表現封建社會大家庭成員之間的那種特殊的、複雜的、微妙的關係來反映那個世界,那個社會。他當時還不知叫什麼社會,當時沒有這個名詞,也沒有這種概念,但是看來好像曹雪芹已經懂得,不知道他怎麼叫,這是很有趣的事。因為曹雪芹寫任何事和人,他從來都沒有離開過社會的角度,站在社會的高度,這是他跟我們所有別的、以往的那些故事家、小說家都大為不同,這一點是最可寶貴的。那如同開卷的時候說的這個榮國府,算起來上上下下,有幾百口人,每天沒事沒事,大小也有幾十件。他怎麼寫?寫什麼?他總是有一個提綱挈領的東西,也就是說在榮國府裡邊的矛盾鬥爭,他是怎麼表現?他也並不是雜亂堆砌的,他有一個線貫穿著。我認為這確實如此,這並不是「人為」的。比如我們今天學了一點文藝理論,知道有個線,然後你把一件東西往這個線上一掛,「上綱上線」嘛,然後萬事大吉,然後拿這個公式套一套《紅樓夢》,人為地找那麼一個線,然後你這麼一掛,你也有了理論,你也有了見解,你也成了紅學家,是吧?我們倒不是這樣子,因為它確確實實存在於作品本身的,這個就是什麼呢?照我看來,千百件大大小小的衝突矛盾都是圍繞著一個主要的衝突矛盾來展現的,這就是——我的說法是長門和二門的矛盾,加上嫡子和庶子的矛盾,兩者交糅混合在一起而形成了一個很複雜的衝突矛盾。

    我指的是,照書裡寫的長房是賈赦、邢夫人這邊,住著最東邊的一個隔斷的單院。榮國府正身住的是賈政、王夫人,這是二房。這兩房的矛盾是很深的,很強烈的,我想這一點同志們可以看出來,我不要舉太多的例子。那《紅樓夢》裡邊寫賈赦說笑話,說父母偏心,有一個醫生扎針,找不著心,說天下的父母的心是偏的,這一下子把賈母說得動心了,說:啊!你這是諷刺我啊,我也得找個醫生扎一針才好,是吧?然後由於他去討鴛鴦,鬧了這樣一場大風波,把賈母氣得可夠嗆。還有很多別的,邢夫人要去討鴛鴦,鳳姐先來進言,依我看,太太最好還是不要去,前日老太太還說了,你瞧,大老爺放著身子不保養,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鳳姐說的一套話我背不下來,她說,太太您聽聽,老太太是很喜歡咱們大老爺嗎?她反問了,她不敢說老太太非常不高興這個大老爺。你看那個封建大家庭,那個有封建教養的那種禮法,說話的藝術。邢夫人是糟糕極了,這是個糊塗到家的人,她聽不進去,是吧?結果碰了一鼻子灰,邢夫人後來就恨上了鳳姐,因為她是她的親兒媳婦,借到賈政這邊來當家。她說,噢,你現在攀高枝了,噢,你盡在賈政那邊效勞服務了,我們這邊你不管,不但不管而且還有歧視。她是這樣一個心理呀,她很不高興了。

    不必再多舉了,這樣一說同志們就可以想一想,在曹雪芹的筆下,他有正筆有側筆,有明筆有暗筆,他不是像低級的作家用同等的辦法,用同等的筆法,同等的力氣都擺在那裡,羅列、盡舉,一起向你灌輸,這是低級的做法。曹雪芹他有好多東西都不是正面寫,這裡一鱗,那裡一爪,這裡一筆勾勒,那裡一筆描畫,然後讓你自己構成一個整體,而且這個整體不是模糊的,是很分明的。他的手法是很高超的。那麼我剛才說的這種衝突矛盾,如果你是一個細心的讀者的話,你自己體會體會,我相信你也會同意這個說法,而那種矛盾的鬥爭,在書中寫得是越來越加深的。

    第二方面,賈政本身這院裡,他,王夫人生了兩個親兒子:大的賈珠,死了;第二一個是寶玉,所以特受鍾愛,唯恐他還有一個什麼閃失。寶玉的地位是整個賈家的地位,同志們記得賈政打寶玉的時候,他怎麼說?他氣極了,要把寶玉打死,用繩子勒死,他說:「今日再有人來勸我,我把這冠帶傢俬一應就交與他和寶玉過去……」「冠帶傢俬」——那意思就是他是榮國府的正支正派的承襲官職的人,政治地位和財產權利,他是合法人。這個合法人的待補人,候補人,接班人是傳誰呢?當然要按封建宗法來說,由長子長孫,那裡有一個賈蘭,另外一個可能呢,就是這個最有希望的,大家就像「捧鳳凰」一樣的,大家都捧著這個寶玉,是吧?那麼這個時候,賈政的一個側室,就是大丫頭,長大以後,收在房裡的,就是這位趙姨娘。趙姨娘本來是一個奴隸,應該同情,可是後來她不是奴隸了,她是奴才了。我認為曹雪芹沒有同情趙姨娘的意思,因為這個人很壞,她並不好好教導她親生兒子賈環。雖然是她的社會地位、宗法地位是比較低的,生了兒子以後,說實在的,側室的地位已經有很大提高了,可是呢,她並不滿足,她這個人壞就壞在她思想不好。她要用非法的手段謀害別人,來搶奪榮國府的這個冠帶傢俬,就是那一片財勢。所以她處處盯著寶玉,寶玉若如果死了,一切問題基本解決,一切就是賈環的了,沒什麼問題,因為賈蘭還太小,那還得早呢!在這樣的一個思想支配之下,她就用各式各樣的方法來害寶玉。她害寶玉不能夠孤立地來害,她很明白,這個人很高明,要害寶玉必須同時害兩個人,一個人是王熙鳳,一個人是林黛玉。直接害寶玉可能不那麼容易,也不那麼好害,若如果林黛玉死了,大概寶玉活不了,她這一點看得非常清楚,所以她天天在林黛玉身上打主意。還有一個——這個賈寶玉是個世事不通的,也不務正業的,他自己照顧不了自己的這麼一個人。他的一切利益是誰給他維護啊?是鳳姐。我這個看法可能跟大家原來的理解和同志們看到的其他議論又不同了。王熙鳳並不是一個「反面人物」,過去幾乎沒有一個人不是又罵鳳姐又恨鳳姐,說這個人壞透了。這個問題呢非常複雜了,我認為曹雪芹完全不是這個意思,這恐怕要做個專題來討論,今天我只能很簡單地涉及一下。就是說,從林黛玉一入賈府,寶玉和林黛玉的關係,賈母老太太對這兩個小孩的看法和感情,王熙鳳是一清二楚的。王熙鳳是站在這一邊的。每一件事都是維護他們的利益的,事事想得周到。從個人感情上來說,你看這個王熙鳳和寶玉,那叔嫂二人的感情,關係也是很好的。你看他寫那個襲人,要回家了,因為她母親病了,你看那個王熙鳳就為一個大丫頭出門,費的那個精神心力,她對怡紅院的事可以說是無微不至。

    同時跟這個成鮮明對比的就是趙姨娘,趙姨娘每天使心用計來盯著怡紅院的一切事情,她有耳報神,通風報信,賈寶玉每天的一切行動,馬上那邊都知道。這種人是有的,今天還有人專門做這種工作呢,做得很出色,很好。那她知道了以後怎麼樣了呢?她就向賈政耳邊去吹那個風。賈政本來不是不喜歡寶玉呀,有一次寶玉被賈政叫來,進了他的屋子,你看曹雪芹那個筆法,寶玉一進來,站在一邊,賈政抬眼一看哪,神采飄逸,這個寶玉,把那什麼賈環那個小野凍貓子,一比之下那猥猥瑣瑣的不成樣子,他心裡是真喜歡哪!遊園題匾額對聯的時候,那你不要看他表面上一聲「斷喝」,又這麼一聲什麼,那都是擺出一副嚴父的面貌,當著眾人,封建禮法需要那樣。他聽著寶玉給他作的對聯,捻著鬍子點頭不語,那簡直心裡高興極了。你看《紅樓夢》應該這樣看,賈政是很喜歡寶玉。後來就因為趙姨娘每天每夜不斷吹這個耳邊風,所以後來很厭惡很恨這個寶玉,恨他不成材。是吧?這個,暫時把這頭緒放下,不說這個趙姨娘如何陷害林黛玉,等一會我再補充。那我先舉證明,大家都知道,趙姨娘第一次用一個毒辣的手段,要害的兩個人就是王熙鳳和賈寶玉,她用的是迷信手段,馬道婆,對吧?這種手段在滿洲人還沒有人關以前,在東北就盛行這種辦法。那一次幾乎把熙鳳和寶玉害死,已經命在垂危,她就要抬棺材來了,所以賈母特別又急又痛,誰讓抬棺材進來?!把他(她)打死!!那簡直是,那局面緊張萬分,你看看,後來不是趙姨娘就出來了嗎,哎呀,早一點讓他回去吧,也安生了,不要讓他受罪了,這一下子激起賈母的滿腔怒火,一場惡罵。你看賈母那麼有教養的老太太,那口無惡言,你看那一場對話是什麼口調,我可也不能學,第一是我背不下來——你要害這個孩子,我一清二楚,他若死了,你想你能得好嗎?!啊,已經把問題揭開了,你不要認為——那個賈母也不是個「反面人物」,我今天要做一個硬性翻案文章,同志們如果不同意我呢,那還是我剛才開頭的話,我不敢說我的看法都對,可能很荒謬,但是沒有關係,我們今天是漫談,是商量——那是生死鬥爭啊!不是一個很簡單的小問題呀,你怎麼能忽略這樣一個關鍵這麼一個要害之點而還看《紅樓夢》?!是吧?

    此一計未成,就勢必另生一計,然後你看他那個推倒蠟台,不是有一次讓賈環給抄佛經,王夫人讓他抄佛經,抄金剛經呀還是什麼經,賈環小人得志,拿腔作勢,在那裡,嗡!好像給了他重要任務要完成,他的這個重要性就百倍增加了,那個小人確實是如此。哎呀!一會兒是燈也不亮了,一會兒是你得給我倒茶了,……丫環們都討厭,你就可以看出趙姨娘和賈環他們這一房的那個人緣如何,也就是今天我們說的群眾關係。你怎麼能不尊重群眾的意見呢,不是我個人的偏見啊,所有丫環只有一個人跟賈環好,就是彩雲——這時,忽然寶玉進來了,他,這個孩子呢確實有毛病,他躺在王夫人身邊,備受撫愛,賈環已經酸溜溜了,偏偏寶玉後來跟這個彩雲好像說話呀,套套近乎啊,哎,賈環一看,這還得了,他一把就把燈——蠟台推倒了,蠟油正倒了寶玉一臉。滾燙的蠟油啊!封建時代如果五官一受了傷,那就完了,官也做不成了,不能去見皇帝,也不能去臨民辦事了,是吧?這所以你看那個鳳姐呀,還有那個誰呀都特別著急,怕他把臉燙壞了,看看有沒有大妨礙,趕緊忙活。所以趙姨娘教的,從小教給賈環的,思想、行為、言談,他有一個基本認識,就是要跟寶玉這一房來爭個短長。處處使心用計,是吧?賈政毒打寶玉原因很多,等一會兒我還要說。最後火上澆油把他這個怒火真激起來的是誰?還是賈環。賈環飛跑,跟賈政撞了一個滿懷。賈政那裡正在氣頭上,簡直是不可開交,於是趕緊喊,怎麼說,原文我也不記得,拿!拿!打!哎呀,那就是說讓他旁邊的那個僕人把他逮起來,下死裡打!一看這簡直像匹野馬一樣,跑他父親懷裡去了。這個賈環你看他多壞呀,他馬上心生一計,他跪下了,他向他爸爸告了一狀,他說,我剛才從井裡看見撈上一個死人來,泡得脹得那麼大,我害怕極了,我所以才跑。哎呀!這是怎麼回事?咱們家裡怎麼出這樣的事,從來都沒有啊?哎,他在這個空子上給寶玉墊了一個——下了一個毒招,說這個寶玉如何逼姦母婢金釧。這下子,賈政原來那個怒火並沒有那麼高,這一下子實在不能忍受了。所以你看在曹雪芹的筆下,他寫那個賈政,他的發怒,那好幾件事情都接二連三糅合在一起,你看他寫得合情合理,你覺得假如你要身臨其境,身處其地,賈政如果不生氣,那簡直就不可理解了。所以你看曹雪芹這書,就連你可能不喜歡寶玉挨打,你也不能說賈政是毫無道理的。啊,賈政是有意地故意地要害死這個寶玉,他不是那回事。你看那個曹雪芹處理這些複雜的關係,寫得那個精彩,那個深刻。

    這趙姨娘除了她直接地要害寶玉、王熙鳳以外,她就要在林黛玉身上打主意。她知道林黛玉如果好,賈寶玉也好,如果林黛玉有個閃失,賈寶玉也好不了,她完全看得清楚。林黛玉後來不是有證明嗎?紫鵑說了一句她要回蘇州去,那賈寶玉,你瞧,那幾乎是人事不知了。她看得很清楚。所以她就每天來在林黛玉身上打主意。她怎麼打主意呢?除了剛才說的那個有耳報神、情報人員以外,她本人也親臨瀟湘館。你記得曹雪芹寫,有一次是趙姨娘去看她的親生女兒探春去,臨回去,順路路過瀟湘館,她為了送人情又討好,很妙的,叫老太太聽見她也關懷林黛玉,老太太也高興,啊,林姑娘本人也得承她的情,別人看見她各方面的關係很知道照顧。可是她真正的目的呢?進去問,今天姑娘可好,可是她去看什麼哪?有一次正趕上賈寶玉在那裡跟黛玉說話,趙姨娘一頭進來了,林黛玉馬上就使眼色給寶玉,讓他快走,你不要在這兒!你看看,這筆法寫得多麼深刻。

    再一個例子,就是寶玉為屋裡丫環們制胭脂,他要淘澄乾淨,濺上了一點在臉上,林黛玉見了,說,你又幹這個事了,你幹這個事也不要緊,你還非得掛上幌子!讓別人看見了,又到舅舅那裡去,說這說那。同志們,聽聽這是怎麼回事啊?!這別人是誰?舅舅生了氣,弄得大家都不乾淨。這是更重要的話。我不知道同志們讀《紅樓夢》看到這裡有何感想,你覺得這都是淡而無味,普通毫無所謂可有可無的話嗎?到了後四十回,那個劣筆閒文簡直是車載斗量,你刪一大段去對全書的情節都毫無影響處;前八十回不是這樣啊,句句話都有它的用處,沒有一個字是苟下的,因為曹雪芹寫還寫不過來呢,他還有工夫說廢話,所以說他是「惜墨如金」。讓舅舅知道了,她不說讓舅母、讓別人啊,弄得大家都不乾淨。大家是誰呀?這就是封建時代高級家庭裡邊很有教養的一個少女,一個姑娘,在談這種關係的時候應該用的得體的字眼。她不能說,你讓舅舅知道了,你倒了霉,回頭我也乾淨不了。這不是很清楚嗎?她一個姑娘,她不能說,你倒了霉,你幹這個,咱們倆都不乾淨,都倒霉。這不像話。因為那個時候少男和少女的那個關係,大家是知道的,她是不能夠明白表的。今天的評論家往往說,林黛玉的愛情是帶階級烙印的,受了階級的什麼,是病態的。我要說一句,你知道當時林黛玉所處的是一個什麼樣的社會?她在這個大家庭裡邊所承擔的十分困難的這種極巨大的壓力,你知道她一個少女孤苦伶仃,是怎麼樣子承擔忍受的!啊,你還要求她,說你搞什麼愛情不要這樣病態呀!你得勇敢起來呀!你說:「寶玉我愛你!」啊,這不像話。當時也沒有這種方式。是吧?這不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方式。這簡直是,這是天大的笑話。你不要拿西洋的那一套來套我們的東西。

    今天,說今天自由戀愛了。是嗎?有一個英國人寫了一篇文章,她就是翻譯那個英文《紅樓夢》的,她就談她讀《紅樓夢》的感想,就說,在西方少男少女隨便搞,搞了一個不喜歡了,又搞一個,這簡直不當回事,也不是個問題。誰也看著很自然。在中國不是這樣啊!說,今天號稱自由了,說是還得托親靠友,你給我們介紹個對象啊。噢!介紹了的對象那叫自由啊?那是你自己挑選的那個最理想、最合心意的那個愛人嗎?啊,我要這麼一問哪!?所以有很多普通的說法,仔細探討下去都是大成問題的。我的意思是說,曹雪芹書裡邊並沒有主張自由戀愛、自由婚姻的意思。啊,剛才舉的一個例子,你看林黛玉的那個話,雖然看起來是淡淡的幾筆,那個內容骨子裡邊是非常之沉重的。

    再一個例子就是,寶玉被趙姨娘這一門毒害得挨了打,別人都紛紛去看、去慰問,薛寶釵是怎麼去的?顯得很大方,手裡托著一丸藥,「這個藥用了馬上就能止疼」。林黛玉是怎麼去的?林黛玉是偷偷的,她怕人看見了拿她取笑,看了一個難得的機會,好容易沒有人了,跑到他屋裡去,坐在床邊上,哎呀!我說著都激動了。真是呀!寶玉在那裡疼得剛剛地迷糊,但是,因為他睡不了啊,剛剛在那兒一迷糊,就覺得,聽見耳邊有一個哽咽的聲音,睜開眼一看哪,哎呀!這個,這個林黛玉在旁邊哭得簡直是,我說著都激動了。啊,因為我們讀文學,研究文學的人,如果你不為作品感動,那第一是曹雪芹不偉大,第二恐怕你本身也有點問題,是吧?這個林黛玉那個時候的感情是什麼樣?哽哽咽咽,就是抽抽噎噎而說不上話來,半天擠出一句話幾個字,是有萬鈞之重的力量,是千回萬轉以後吐出來的這麼一個肺腑之言。「你從今可都改了吧?」啊,你看《紅樓夢》那麼好看哪?流水讀過,唏裡嘩啦,一會兒一回,你根本就沒懂,也沒得到滋味。那《紅樓夢》從哪裡偉大呀?是吧?那麼我就要問,也是請同志們想一想,那林黛玉這一回害了怕了?是看到他要被賈政打死,這是真來替封建主義來說教了,說,你這個不行了,這樣下去你要玩完了!哎!你得改了!我得教育教育你。這可糟糕了。她完全不是這個意思。她這句話又是關懷又是可憐。她更重要的是來聽一聽、看一看賈寶玉在這樣子巨大壓力之下是什麼態度。

    你聽,賈寶玉是怎麼樣子回答的:「你放心,我為這些人死了也心甘情願。」《紅樓夢》的筆法就是如此。啊,寶玉是向林黛玉做保證了,我就是金釧、蔣玉菡、琪官,還有什麼人,我就是這麼胡鬧了,我窩藏了一個戲子,也逼死了一個使女,我還有什麼胡作非為,我為這些人死了我也願意,你就放心吧。那他幹嘛把這些話向林黛玉交代呀?林黛玉關懷的、管的從來也不是這個,他們兩個這是什麼意思?這一場對話裡面有無限的辛酸、痛苦。這個林黛玉,在這個時候,就是他們兩個的事,心裡都明白。這個矛盾衝突已經發展到極端尖銳了,此後是不可開交了,還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我們兩個人得打正經主意了。如果你看是承擔不了,咱們得早一點拿主意,我也不能害了你。所以,她說的是這個。你,今後你改了吧!賈寶玉說,你放心,我不會改。那指的就是我倆這個關係,你放心。把我打死,我也不能夠改變。所以從此以後啊,林黛玉和賈寶玉這個吵嘴呀,鬧脾氣呀,原來是彼此試探,不能夠明白表示。經過這一次大的風波,大的事件,林黛玉看得很分明了。她走了以後,賈寶玉就給她送一個舊手絹,就是說明這個問題。當時一個手絹,這叫什麼呀!你今天到百貨大樓去買一個啊!——那是一個極端寶貴的一個標誌呀!啊,這一句話都不要說,讓晴雯送去,林黛玉心裡就明白了。所以那一夜她特別激動,並且在這個舊手絹上題了詩。從此以後寶黛兩個人的關係就另外一個樣子了。所以說我這樣一分析同志們會感覺到,賈政毒打寶玉,要把他置之死地的真正的骨子裡邊的最根本的原因,不是什麼金釧哪,什麼,什麼蔣琪官哪,不是!就是林黛玉。啊,而林黛玉將來的命運也還是緊緊地跟這個關聯。後來的抄檢大觀園的主要的目標,既不是什麼探春、迎春哪,等等,主要的目標還是林黛玉。這一清二楚。因為趙姨娘每天向賈政灌輸這麼一個題目——就是,賈寶玉這孩子越來越不像話了,他也不讀書,也不務正業,每天胡鬧,胡鬧得簡直不像話了,特別是跟他這個表妹,兩人搞得不好了啊!你要注意呀!將來這個是關係到咱們家的聲名、品節的大問題。所以,趙姨娘看出來如果逼得或是林黛玉死了,或是林黛玉沒有立足之地,這個寶玉也就好不了。或者病,或者死,或者瘋,這是必然的結果。這個時候呢,她和賈環就得志了,就得到了好處了。她打的是這個算盤。

    我想,我說的這麼多的意思是想讓同志們清楚《紅樓夢》這樣一部豐富、複雜、深刻的作品,他裡面寫這麼多人物的關係,裡面圍繞著什麼?有一根線索,各種的事故都是從這裡展開的呀。這就是我剛說的長門和二門之間的矛盾鬥爭,嫡子(就是正妻生的)和庶子(就是側室生的)這二門本身以內的矛盾鬥爭,二者交叉在或者說混合在一起,如何證明它們是混合在一起的哪?有很多證據,一個最明顯的就是快到八十回了,他寫這一個林四娘《姽姬將軍詞》,和這個《芙蓉女兒誄》的這一回,你看那個時候寫這個賈環也能作詩了,作詩以後,這個賈赦非常喜歡,馬上派人回家把他從海南帶來的扇子拿來賞他,並且說,摸著他的頭,那就是很愛的那個樣子,說,你就照這個樣子努力吧,將來這個冠帶,就是承官襲職,少不了就是你的。哎!這個筆就是非常特別的筆,是吧?他既不行大,也不行二,他是老三,他又不是正妻生的,依封建社會這個繼承者怎麼選也選不著他,為什麼這個賈赦就喜歡他呢?這裡面就有個事故了。啊,由於鳳姐跟她們原來親公婆那邊的關係,是越搞越壞,而趙姨娘就是死恨王熙鳳的,非得要把王熙鳳除了,王熙鳳一日還在,那是沒有她們掌權的日子,她看得也很清楚,所以哪,趙姨娘肯定也向大老爺那邊去放風啊,說壞話呀,挑撥離間呀,看來已經發生了很「好」的作用。這個邢夫人就是越來越不喜歡王熙鳳了。

    趕到了後來,我認為,到了八十回以後,為什麼這個賈家敗落了呢?當然原因很多,其中的一個原因就是榮國府、寧國府他們所做的一些壞事、罪狀都暴露了,這個可能是被人揭發、告了、檢舉了,這個檢舉者是誰?可能有外人,但是主要還勾結了賈家自己的人,這個賈家自己的人是誰?主角能夠出頭露面的,也長得大一點了,就是賈環。賈環勾結了大老爺,賈赦方面的人共同來告發的。所以你一看,脂硯齋批《紅樓夢》,他看到的曹雪芹的原稿,到了另外一個高潮,寫到最關鍵的這麼一回書裡邊,就是賈府被抄沒了,王熙鳳和賈寶玉兩個人被逮到獄裡去了,而當年的丫環,像小紅啊,像茜雪呀,她們到獄神廟去探望他們。啊,那大家可以想一想,在這樣的大事的上面,又是王熙鳳和寶玉兩個人在一起,又是相提並論的,跟馬道婆的那一回被害恰恰是一個樣,那這還是偶然的事情嗎?這就說明到了後面更重大的情節裡面,這個賈家的敗落的根本原因,還是我剛說的那主要的衝突矛盾,自己在那裡搞的詭弊,要害的還是王熙鳳和賈寶玉這兩個人,這個理路如果弄不清啊,那你看全部《紅樓夢》的情節和它的結構,那可能你的理解是另一個樣子,至少是跟我的理解不一樣。咱們兩個理解到底哪一個對呢?這個不能馬上下結論。啊,經過長期的閱讀、體會、分析、探討,那個時候一步一步地做結論。我只是把我的這樣一個看法提給同志們,請同志們重讀《紅樓夢》的時候多用腦筋。

    我本來準備講的呢,還有一方面,是一個更大的佈局,可是看來今天時間不行了。我要講的就是《紅樓夢》裡面有三個少女,三個主角。一個是林黛玉,一個是薛寶釵,一個是史湘雲。這是最最重要的,曹雪芹寫的次序也是如此,因此我有時候說,如果按照今天現代人的那種習慣說法,《紅樓夢》看來也有點像所謂三部曲。他開頭的一大部分,把主要的力量寫林黛玉。第二部分,中間過渡的這一部分,他又比較用力地寫薛寶釵這個主角。最後,到了後面在這個極度的艱辛困苦,那種種的曲折、悲歡離合的情節中,史湘雲成了一個更重要的主角。這也是我個人的看法,因為曹雪芹原來的對《紅樓夢》的這種結構、設計構思,基本是這樣安排的。

    今天讀一百二十回《紅樓夢》的同志們,大概就是被後續四十回書給拉著,拉到一個點上去,就是黛玉和寶釵的,哎,這兩個人的那個衝突問題,不管這一點對不對,我今天不想涉及這個問題,那你可以暫時把它撇開,那麼這個史湘雲往哪裡放呢?沒有她的地位。你看看那後四十回怎麼寫的史湘雲?她再也沒有出場,就幾句話交代過了,說,嫁了一個大地主,家裡是富有萬金,房產田地,可是哪,後來也不知怎麼的,男人有病啊,也不知怎麼的,我也鬧不清吧,就是幾句話,抽像、概念,以不多的話,而且偶然孤零零地出現了這麼一段就完了,把這樣一個人就給交代了。大家想一想史湘雲在前邊有很多的關係,很重要的關係,這個都往哪兒去了?曹雪芹在前面費了那麼大的力氣,伏下了很多的有力量的筆墨,這是幹嘛呀?自己跟自己開玩笑啊?這就不成為一個文藝,一個藝術。曹雪芹他的那個藝術設計,必然是很精細、很嚴整的。它絕不會是散漫的,前言不搭後語,這根本就不像話了,它不成一個東西了。寫寶釵、黛玉入賈府,有正面的筆,這人物怎麼出場?怎麼來的?要費一些筆墨。史湘雲的出場迥然不同。有兩件盛大的節目,元春省親剛剛完,還沒收拾好,外面就有人報了,「史大姑娘來了」,好像就是理所當然,好像是讀者早就知道,可是實際上我們不知道。史大姑娘是誰?從哪裡來?她來幹嘛?跟誰是什麼關係?絲毫不交代。在清虛觀打醮的那一場,照樣又是如此,熱鬧節目一過,「史大姑娘來了」。史大姑娘來了不要緊,馬上就引起事情,她跟寶釵的關係,她跟林黛玉的關係,她跟寶玉的關係錯綜複雜。這個人物曹雪芹是用了很有力的筆墨,特別刻畫的,這個人物往哪兒去了呢?後來怎麼交代她呀?曹雪芹難道這麼糊塗,寫到八十回了這史湘雲就不要了?是不可能的事。是吧?

    八十回以前,接近這第八十回的一回時候,有兩個重要場面,一個是中秋夜聯句,大家都散了,只剩下林黛玉和史湘雲不睡,兩個人跑到池塘邊上去作詩。這一次史湘雲意外地指責了寶釵,因為她跟寶釵是比較好的,她說:你瞧這個寶姐姐,每天是說親道熱,原來說得挺好,咱們今年中秋過節,好好地過一夜,你看現在,她回家了。她自個跟她什麼母親哪,嫂子呀,兄嫂去團圓了,她丟下咱們不管了。表示不滿意。就剩下咱們倆了。這都不是閒文。這一筆啊,她們聯句聯來聯去,聯到「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不是詩魂,是花魂,詩魂是程本改的,——妙玉在山石背後一直地聽,聽到這兩句太悲涼了,就出來給她截住了,止住了,妙玉續了一段把這個詩收煞住了。這一首詩整個地是關係到整部的《紅樓夢》的結構、佈局的一個縮影。曹雪芹特別地把這兩個人安排到這個場面,難道是毫無用意嗎?再一個那就是在蘆雪亭吃鹿肉,這個時候唯有的兩個主角又是寶玉和湘雲。而在林黛玉嘴裡說出來,林黛玉笑話她們兩人,「你瞧,哪裡去找這一群化子去呀」!說她們烤這鹿肉好像餓得不得了啦,就是這些野人的形景,是叫化子。為什麼寶玉和史湘雲是這吃鹿肉的主角?而林黛玉開玩笑說她們倆是化子?在我看來這都是有意的安排;精心的設計,有深刻的寓意,照應後半部的情節。

    我有很多與眾不同的想法,說出來供大家聽聽,你覺得荒唐哪,付之一笑;你覺得有道理呢,那就再想一想。怡紅院剛一蓋的時候,特別寫出來,裡邊種的是兩種植物,一邊是芭蕉,一邊是海棠,這個院子本來也就叫紅香綠玉,題匾額的時候,有一個清客題了「崇光泛彩」四個字,這用的就是蘇東坡的海棠詩的典故。寶玉說,他說真好!可就是兩樣你丟了一樣,光講了一件,必須二者兼顧。那芭蕉呢?就是綠玉春猶卷;海棠呢?紅妝夜未眠。紅妝也是用蘇東坡的海棠詩的典故。史湘雲後來給寶玉過生日抽的那個簽恰恰就是這一首詩。那首詠海棠的七言絕句是:「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霏霏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那就是這一切的暗示,是以史湘雲比海棠花的,它有象徵性的。《紅樓夢》裡邊史湘雲的象徵,她那個花就是海棠,林黛玉是芭蕉,或者說兼芙蓉,啊,這個都是有深刻的寓意的。怡紅院裡邊是並沒有薛寶釵的任何痕跡和地位的。這就說明了薛寶釵和寶玉的關係是一個假象,你不要看——你可得把後四十回忘掉,前邊寫的那一些關係你得要重新認識,真正的關係是在一林、一史,而絕不是什麼林、薛啊!所以你看那脂硯齋的批,回前有一首詩,特別點出來「林、史鬧秋閨」。林黛玉和湘雲,在這個閨門,連結詩社也是最活躍的、最重要的人。在別的批語裡面也常常把林、史或「顰、雲」並稱,這都不是偶然的。那,可是這個題目說起來,就更為複雜了。

    林黛玉到底怎麼死的?我認為她也不是病死的,她身體壞是事實,她的病給她起了厭世的影響也是可能的,但是她最後死,是被迫害而死,就是趙姨娘死不放過她,說她跟寶玉有了「不才之事」,她的這種跟寶玉的壞名聲已經幾乎無法洗刷了。在那個時候,一個少女,如果人家,家裡家外都說她們倆搞出什麼不才之事,有曖昧關係,這就不能夠活了,她無法活下去,她也無力承擔這樣的壓力,這是比什麼都難以承受的。所以我的看法就是第二年,還是在這一個寒塘,還是這個中秋之夜,這個林黛玉這五個字就是她的預兆,到了那一夜她實在活不下去了,自沉於水。就是她自己投水自盡的。《紅樓夢》全部書裡邊寫這個少女投水而死的,連古代的戲文、故事種種的暗示和聯想是很多很多的,我記得我有一次舉出過十點來,這說明,我認為,林黛玉是受逼迫無法活下去自投於水。所以她的矛盾並不是什麼直接地像那邊成親哪、這邊她正死呀,不是這個!這是一個很庸俗、很低級的東西啊,這不是一個偉大悲劇的手法、設計,曹雪芹怎麼肯寫這個呀!如果是一個壞人,出了一個小丑,把一件好事給從中破壞了,那這個事情古代的長篇故事、短篇故事多得很,有什麼重大意義呀?那不是車載斗量嗎?為什麼曹雪芹就特別偉大起來了呢?是吧?而且曹雪芹在開頭不是說了嗎,千篇一律,佳人才子,私訂偷盟……,當中必然要出一個小丑,從中挑撥。你瞧,曹雪芹在開卷一開頭就批判過了的這種套頭,他自己費了十年的辛苦,血淚而成,噢!是為了寫一個廉價的、低級的、庸俗的,有人,出了個壞人王熙鳳,出了個壞主意,咱們把薛大妹妹的腦袋用一塊紅布一蓋,咱們給他成了親,一撩蓋頭!……哎,他大概也沒有什麼辦法了吧!不是太幼稚了嗎?!太荒唐了嗎?!一個偉大的悲劇,世界上的悲劇有寫這個的嗎?同志們一定有看法,你看看那些世界文學的偉大悲劇現在有翻譯過來的,是吧?什麼叫悲劇?悲劇並不等於是一個不幸事件,所以我是說,曹雪芹的設計,不是像後四十回那樣子,簡單、膚淺、庸俗、低級,它是一個極其豐富、深刻的悲劇,它有種種的曲折變故,極其錯綜複雜的關係,然後他通過這個表達他對社會人生的看法。那麼這部作品的深刻,你越讀才能夠越體會得出來,每讀一遍,發現更多的新的意義,原來沒有看清,沒有讀懂。

    那麼《紅樓夢》為什麼出了紅學?這主要的原因不是人為的,好像有那麼一幫人沒有事可幹了,覺得大家都愛看《紅樓夢》,咱們就搞搞紅學,完全不是這樣子的。這是本末倒置的看法。正由於《紅樓夢》本身它是太豐富了,豐富深刻的那種程度是超過了以往的作品,我們一下子看不清懂不透,大家的看法自然就發生了不同,然後大家就各自抒發自個的見解,同時又從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方式來看這個《紅樓夢》,它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紅學的發展主要是這樣,這是最根本的原因。它取決於作品的本身。這個呢,我想我們也應該提一提,紅學到今天成績不太好,解決的問題很少,有爭論的問題太多,空白的問題更多。所以今天大家不要看紅學那麼熱鬧,那麼興旺,實際上這裡也有假象。有很多的重大問題還沒有探討,或者說還沒有探討清楚,有待於我們大家共同努力。今天在座的同志們,我想當中有很多也是職業或者業餘研究文學的,我盼望同志們都為

這部偉大的作品,來關懷它,給它做出你自己的貢獻,使得我們認識這個偉大的作家和作品的真精神,真面貌,一步一步地接近於歷史的真實,而不是總停留在若干的假象、現象上。我今天說得很亂,由於時間不夠,最後「三部曲」情節結構的各種關係,都已來不及交待了,咱們就講到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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