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與《源氏物語》的美學比較
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與日本著名古典小說《源氏物語》同為東方兩部現實主義傑作。《紅樓夢》和《源氏物語》作為兩座藝術豐碑,自誕生以來,便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博得了世人的喜愛。
《源氏物語》(以下簡稱《源》)和《紅樓夢》(以下簡稱《紅》)在世界文學史上,都是史詩性的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文學精品,代表著東方古典小說的最高成就。
《源》不僅是日本古典的文學典範,也是世界第一部完備的章回小說。這部長達54卷、近百萬字的長篇「物語」,問世於11世紀,作者以史實為基礎,以日本籐原道長執政下平安王朝時期為時代背景,描寫了源氏家族榮華、失意、隆盛、式微的歷史,縱跨70年的時空。《紅》不僅是中國文壇的瑰寶,也是世界文學寶庫中一顆璀璨的藝術明珠,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這部長達百二十回,洋洋百萬餘言的現實主義傑作誕生於18世紀,以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個皇帝執政時期為時代背景,描寫了賈、史、王、薛四大大族的興衰史,飛躍100多年紅塵。
《源》是日本著名女作家紫式部嘔心瀝血的傑作,《紅》是中國文學大師曹雪芹「十年辛苦」的結晶。它們分別把本國的古典文學推到輝煌的高峰,並給後人留下對於人生的思考,從而激發了後世永盛不衰的探究熱情。其中一個令人難解的藝術之迷是——這兩部名著誕生於兩個國度,相隔數百年,卻何以有著許多驚人的相似之處呢?尤其是在對於社會悲劇的揭示上,更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兩部煌煌巨著都是從一個家族的盛衰榮枯入手的。正是這兩位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在歌舞昇平中預感到統治階級將至滅頂之災,以令人拍案叫絕的形象體系,共同唱出了震盪乾坤的封建末世的哀歌。當我們細心品味著,比較著這兩部「各有妙文,各有美景」1的藝術佳作,頓覺它們確是一衣帶水的雙璧聯珠,共同放射出「同樹異枝,同枝異葉,同葉異花,同花異果」2的灼灼光彩,共同創造出「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女性美和悲劇美。
《源》與《紅》的兩位作者,都以愛情為主線,創造出「六條院」和「大觀園」這樣兩個不同國度的「女兒國」,通過對女兒國中眾多紅顏薄命的女性的描寫,演繹出種種令讀者夢牽魂繞、悲紅悼玉的警幻之曲。對照《源》、《紅》兩部奇書,無論光源氏的12個妻妾,還是金陵12釵,眾多女子悲慘的命運實際上確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大悲劇。
車爾尼雪夫斯基說:「人格是我們的感覺能領悟的世界中的最高的美。」3《源》和《紅》集中表現了「女兒美,愛情美,人格美的毀滅。」4為女性悲劇的人生,為女性人格的獨立,發出了最強烈、最深沉的呼喚,演繹出美的毀滅的悲劇。萊辛說過:「悲劇是一首引起憐惘的詩。」5這正是我們從中引起愛憐的審美心理特徵的原因。在兩位文壇巨匠的筆下,「女兒國」中的女子,人人都是窈窕淑女,個個都是閬苑仙葩。她們越美,那麼,這種美的凋零,殘落、消亡就越可悲,而越是在凋零、殘落、消亡之後,這種對美的惋惜、追憶、嚮往就越動人、越神妙。在這裡,日本川端康成式的「悲即美」的命題和曹雪芹、紫式部的「美即是悲」的命題便息息相通了。
《源》寫的是一部貴族社會的「艷情史」,《紅》寫的則是一部封建社會的「衰亡史」。
《源》所描繪的社會面狹窄,主要寫宮廷貴族,圍繞源氏家族的生活起居,多寫情人幽會,社會性較弱;《紅》所描繪的社會畫面廣闊,上至皇親國戚,下至市井黎民,圍繞四大家族的興衰際遇,集中寫封建社會的面貌,多帶社會性。因此,《紅》比《源》更具社會價值和美學價值。另外,日本的文化歷史遠遜於中國,紫式部生活的時代,日本文學初興,僅受唐詩影響而已;而中國文化源遠流長,古典文學積澱豐富。兩部作品相較,《紅》無論是在思想深度上還是藝術造詣上都遠高於《源》,這是客觀的,毫無疑義的。
《源》的主題是通過源、紫的愛戀與婚姻去揭示貴族精神上的沒落與崩潰;《紅》的主題是通過寶黛的愛情悲劇對封建社會進行全面的剖析和批判。《源》所側重展示的,是傳統道德倫理的崩潰過程,而《紅》所著力顯示的,則是新的人生價值在舊勢力壓迫下毀滅的過程。紫式部向讀者描繪的是一幅綱常淪夷、道德敗壞的傳統大廈的坍塌圖,比紫式部更進一步,曹雪芹不僅展示了封建傳統的崩潰,更寫出了中國文學史上震聾發聵的叛逆者、反抗者的悲歌。
《源》以清新恬淡的質樸美,《紅》以雍容華貴的古典美流傳後世,形成文學史上著名的《源》學和《紅》學。《源》和《紅》相媲美,構成了世界文壇上令讀者賞心悅目,耐人尋味的綜藝大觀。
《源》、《紅》兩位作者同遭家道中衰之變,同嘗個人喪偶之苦,同懷晚景淒涼之感。病蚌成珠,這恐怕是他們的著作能夠取得驚人成功的秘訣所在。
紫式部與曹雪芹都出身於貴族家庭,且都與皇族有較為密切的關係。這也決定了他們都有著濃厚的貴族意識,以及對末世的敏感和對貴族社會的衰落哀挽不迭而又無可奈何的情緒。
紫式部與曹雪芹經歷的又一相似之處是:
「朝榮夕萎,中途逢變」。紫式部出生貴族家庭,從小過著無憂無慮的「穿奢服侈」的生活, 22歲嫁給籐原宣孝為妾,婚後不久(公元1001年)她丈夫不幸病逝,矢志自守的紫式部撫養著女兒賢子,過了5年孤苦伶仃的孀居生活。29歲入皇宮為女官,侍奉中宮彰子。《源》就是通過這種體驗,在她寡居期間寫成其中的前半部,到宮中做女官時完成後半部作品的。曹雪芹出身更不同於一般的達官顯貴,而是作為漢人早年加入滿族的旗籍,始終倍受恩寵的百年望族。
由於受到康熙和雍正政權交替期間鬥爭的牽連而導致抄家之禍,此時年僅13歲的曹雪芹便由鐘鳴鼎食的貴公子一變而為罪囚的後代,再加上他家門不幸,經歷人生三悲(早年喪母、中年喪妻,晚年喪子),最後流落北京西郊,過著「舉家食粥酒常賒」的貧窘生活。這種生活的劇變,使曹雪芹飽嘗了人間冷暖,歷盡了世態炎涼,也成為他創作《紅》的真正緣起和契機。由此看來,紫式部和曹雪芹共同經歷了人生的坎坷,「生於繁華,卒於零落」,都有一種「世事無常歎飄零」的感慨。因此,在他們的作品中都不同程度地表現了悲觀主義、厭世主義和宿命論的消極思想。《源》和《紅》便是兩位作家心患鬱結之病吐出的珠璣。然而令世人遺憾的是「千古文章未盡才」,兩位偉大的作家都未能將大作寫完,便積勞成疾,被病魔奪去了生命,標誌著中日古典小說發展高峰的兩部偉大作品竟是殘缺的未竟之作。儘管後人將它們續完(《源》為紫式部之女賢子所續,《紅》由高鶚續完),但續作又都不如原作,這不能不說是「文學史上,兩個民族無法彌補的缺憾」。6作家經歷的異同從某種意義上決定著他們對生活認識的高度不同,反映生活的深度和廣度不同,對社會的批判力度也不同。紫式部由於女子生活環境的局限,接觸社會面狹窄,長期的閨閣、宮闈生活限制她的視野,故而書中反映出以愛情為重的女子心態和貴族格調;而曹雪芹則歷經滄桑,生活環境由尊貴到貧賤,反差極大,他有幸接觸到平民百姓,加之他樸素的民主意識,書中融進平民思想,能透過複雜的社會現象,看清封建社會不可挽救的歷史趨勢。他們都從現實的橫向上寫出了貴族後代的驕奢淫逸,墮落糜爛,展現了人性的衰落,光明的無望;又都從歷史的縱向上,寫出貴族子弟一代甚於一代的精神危機,顯示出社會沒落之必然。《源》展現在人們面前的是一條惡性延伸、代代相傳,愈沉愈甚的下垂曲線,是一部貴族階級的精神沒落史。《紅》展現在人們面前的是封建階級一代不如一代的示意圖。兩位作家在揭示社會後繼無人的危機上也是相同的,但《紅》比《源》更進一步,它不僅寫出了浸透了貴族階級劣根性的垮掉的一代,而且也寫出了以寶黛為代表的敢與封建正統勢力相抗衡的崛起的一代。由於紫式部與曹雪芹生活時代的差異,二人在世界觀和審美觀上的差異,使得《源》更多地表現了舊制度悲劇性的歷史,《紅》則更多地顯示了舊制度悲劇性的滅亡。
《源》中的光源氏和《紅》中的賈寶玉都是作家著筆用色最多,感情傾注最深的中心人物。而且令人驚詫的是,他倆竟像一對「孿生兄弟」,否則,何以有如此大面積的重合現象呢?二人不僅都經歷了混世、厭世和出世的過程,而且在出身、追求和結局等方面都有許多相似之處。
首先,出身相同。光源氏和賈寶玉同出身於「詩禮簪纓之族,鐘鳴鼎食之家」,整日過著「溫柔富貴,養尊處優」的貴族生活,且都是聰慧過人,品貌出眾、能詩善文、風流倜儻的「情種」,似乎都是集眾美於一身的人物。尤其是他們都生得美貌超群,俊俏無比。兩位作家在主人公的塑造上所取得的共識,無非是為他們筆下的男主角在生活中充滿粉膩脂濃、花嬌月媚提供了優越的條件。
其次,追求相似。源氏和寶玉這兩位公子哥,雖然生活在「朱門繡戶」,但卻都不熱衷仕途經濟。源氏與寶玉的共同追求是對女色的迷戀。好色、荒淫是貴族們追求享受的一個重要方面。混跡閨閣、追逐女性是歷代封建貴公子的劣根性,但寶玉對女性的傾慕與光源氏對女性的追逐和佔有,有著本質的不同。
賈寶玉追求的是「情」,他重情勝欲,是美。他唯一的心願就是在姊妹中過一輩子。他愛黛玉、喜寶釵、親晴雯、近金釧,讀《南華經》、作《芙蓉誄》,都貫穿一個「情」字。
就是這個「情」字,反映了賈寶玉對封建道德的背叛和對新生活的追求。尤其是在寶黛愛情中,就更鮮明地顯示出這個「情」字在反叛傳統的道德中的力量和作用。
光源氏追求的是「欲」,他重欲輕情,是淫亂,是醜。源氏對女性也有情,但他用情不專,朝三暮四,逢場作戲;寶玉專愛黛玉,至情至深,癡情不改。源氏情場懺悔是假,玩弄女性是真;而寶玉是尊重女性,平等人道。可見,寶玉對女性的「深愛」,是有其民主思想基礎的。
再次,結局一樣。源氏和寶玉均逢愛侶早喪的痛楚,精神變得一蹶不振,最終悲觀厭世,遁入空門。源氏最寵愛的紫姬病逝後,精神頹廢不堪,又一次感到「世間一切都可厭」,使得他貪戀女色的癖好也像朝霞一樣消散得無影無蹤,最終只好隱居嵯峨佛堂,悄逝而終。同樣,賈寶玉自志趣相投、心心相印的林黛玉病逝後,「連個說知心話的人也沒有了」,變得精神萎靡,瘋瘋癲癲,感到榮枯無定,世事無常,於是萬念俱寂,終於脫離污濁塵世,離家出走,隱遁佛門。
總之,在紫式部和曹雪芹的筆下,他們的主人公光源氏和賈寶玉都是封建貴族圈裡「善」的化身。然而,表面的相似並不等於本質的相同和思想內涵的一致。光源氏的「善」使他向著封建規範越靠越近;賈寶玉的「善」則使他在叛離封建傳統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這正是兩位同懷改變不合理現實的作家,在以何種方式棄惡求善上呈現出的分道揚鑣的證據所在。
以東方傳統道德而論,紫姬與寶釵都堪稱「賢淑女子」的楷模,「四德皆備」的典範,都是封建社會倍加推崇的「最可愛」、「最理想」的女性。同樣,她倆在才貌、品德和命運等方面亦有許多相似之處。
首先,才貌相同。紫姬和寶釵在《源》和《紅》中皆處於女主人公的位置,且都以標準的淑女姿態出現。從外表看,二人均呈現一種符合封建時尚的典雅美,既擁有令人傾倒的花容月貌,又不乏大家閨秀的淑儀美態。從才藝上看,紫姬和寶釵均備上品女子的才華稟賦和文化修養。紫姬琴棋書畫,賦詩贈答無所不能;寶釵品詩論畫,針黹女紅無所不精。紫式部和曹雪芹都是通過這兩個美麗的女性形象,暴露了歧視、埋沒婦女的男權社會的極端不合理,也為處於社會卑微地位的女性鳴不平。
其次,品德相同。紫姬和寶釵同被封建社會奉為「楷模」,其原因不僅因為他們在才貌上可博得封建家長的愉悅,更重要的是她們在品格上能博取封建家長的歡心。紫姬被作者塑造成「眾善兼備的完人」,「不可多得的理想人物」;寶釵被作者描寫成封建家長「喜愛不盡」的「品貌超群」的上品女子。前者把源氏放蕩不羈所激起的怨恨深埋心底而「絕不形於色」,後者則為規勸「寶二爺」的前程,苦口婆心,不遺餘力。二人均以恬靜穩重,溫柔敦厚、謙恭寬仁,忍耐順從為主導性格,這也正是封建社會標準女性的「美德」。所以「紫姬之淑」與「寶釵之賢」媲美,確在伯仲之間,難分高下。不過他們都是用封建禮教的模子刻出來的「完美女性」。
再次,命運相同。封建禮教是殘酷無情的,其本質就是「吃人」。作為它的信奉者和追隨者的紫姬和寶釵同樣難逃羅網,最終都成了封建禮教的殉葬品。紫姬表面上看,似乎比源氏一族的其他女性「幸運」得多,不僅居於源氏正夫人之尊位,又深得源氏的寵愛,可這一時的「幸運」,片刻的「榮耀」,卻是以無止境的痛苦和難言的辛酸為代價的。最後終因憂思抑鬱,淒楚苦悶,悲痛難挨,年紀輕輕竟先於源氏諸妻妾而去。寶釵命運似乎比紫姬好一些。她察顏觀色,極有心計,含而不露,坐待時機。最後「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7終於當上了尊貴的寶二奶奶。
但是寶釵雖贏得了寶玉的婚姻,卻沒有獲得寶玉的愛情,最終難免被寶玉拋棄。心如死灰的寶釵,只得在孤燈下獨守空房。從某種意義上說,紫姬與寶釵的結局較其她女性更為悲慘,因為她們都盡力做到那個社會為女人所規定的一切,而正是這些規定埋葬了她們的青春。兩個苦命人兒的生命軌跡寄托著兩位作家的悠悠哀思。
當然,由於兩位作家不同的審美標準,紫姬與寶釵在性格和感情上也有著明顯的差異:前者純真未泯,透過心靈的面紗可感到幾縷情愫的顫動;後者則城府極深,揭開靈魂的帷幕幾乎是一片冷寂的荒原。紫式部筆下的紫姬,性格比較單純,缺乏個性,屬「扁型人物」,多偏重於「善」的方面,作者以欣賞的態度美化她,對她寄予深切的愛憐與同情。而曹雪芹筆下的薛寶釵則是一個具有複雜性格的「圓型人物」。她表面上溫柔寬厚,豁達開朗,實則感情虛假,笑裡藏奸。作者把她塑造成一個「美醜兼備」、「賢愚並存」的活生生的人物,從而曲折地反映出對她褒貶相雜,毀譽參半的審美評價。
紫式部的《源》和曹雪芹的《紅》,都是東方文化藝園中綻開的奇妙臻美、色澤絢麗的銷魂之花。兩位藝術大師,以其睿智的「藝術眼」和巧奪天工的造化之功,為人類創造出思想美和藝術美相統一的優秀文學作品,形成「一衣帶水,雙璧聯珠」的藝術奇觀。
《源》的結構特點是採用單線發展的串珠式的藝術結構,是縱向的延伸;《紅》的結構特點是採用多線發展的網狀式的藝術結構,是橫向的拓展。《源》作者紫式部基本上是按時間順序,以源氏的年譜為線索寫成的。全書主幹突出,主線裸露,不枝不蔓,簡潔明晰,顯示出一種單純、質樸的美;《紅》的作者基本上是以四大家庭的興衰為總綱,以寶黛的愛情為主線寫成的。全書錯綜變幻,如線穿珠,如珠走盤,不枝不亂,顯現出一種複雜、絢麗的美。
《源》以源氏公子的奢華風流、宦海沉浮、情場得失、婚戀成敗、親朋交往等諸多方面為主線進行描述。其結構的主要特點是,各貼的相對獨立性與全書的統一完整性相結合,短篇與長篇相結合,散文與韻文相結合,正可謂「詩文合璧,相映生輝」,而且每貼可獨立成篇,合起來又是一個完整的愛情故事。《紅》以賈府為代表的封建四大家族的興衰際遇為另一條主線進行描述,它與另一條線索(寶黛愛情)互成經緯地交織在一起,形成藝術結構的整體。同時,還交織著許多各有起迄,自成一面,但又無不和整體交相聯繫的人物和事件。天才的作家曹雪芹憑藉著高超的大匠運斤、斧鑿無痕的藝術造詣,以金針暗度之筆,移花接木之文巧妙地將數百個人物的頻繁活動以及他們的音容笑貌、矛盾糾葛,此起彼伏而又主次分明地展現在讀者面前。《紅》按照中國古典章回小說的傳統,每回題目都用對仗工整、寓意深刻的駢體,詞藻華麗,美不勝收。通過一出家庭盛衰的悲劇舒捲自如地展示出了十八世紀中國封建社會生活的廣闊畫面。其構思的特點是:曹雪芹運用藝術辯證法,在小說中特意安排了「真」與「假」兩個方面(如甄家和賈家;甄寶玉和賈寶玉;甄士隱和賈雨村;林黛玉之「真」和薛寶釵之「假」等等),這個極為奇特的藝術構思和極為巧妙的結構設計,常使人感到「眼花繚亂,撲朔迷離」,而這種文心和手法,不僅貫穿全書,而且它本身就「構成」全書,正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8曹雪芹用隱「真」而存「假」的辯證手法,完全是為了達到借假存真的目的。這種精巧而縝密的整體建構和佈局,編織出一幅繁花閃爍的封建社會的百景圖,創造了世界文壇上罕見的絢麗多姿的藝術美。
《源》的結構也有獨特的設計:書中第41貼只有題名《雲隱》,僅僅用一個暗示交待了光照全書的主人公源氏之死,而正文空無一字。筆者的理解是:書中已描述了許多人的死,其中主要人物紫姬夫人之死描寫得尤為沉痛。倘再續寫主人公源氏之死,這位青年女作者恐不堪其悲,因此只標題目而不寫正文,向讀者暗示此結局。這留下的空白,是一片不見任何悲哀和眼淚但又顯見其悲哀和眼淚的空白。如此奇特的構思,在長篇小說史中亦屬罕見,這也正是《源》結構中樸中見奇之美。
《紅》結構的另一特點是,以寶黛釵的婚姻悲劇為主要發展線索,時斷時連地貫穿全書,其間旁岔勾連,牽出眾多事件。曹雪芹以「一線兩描法」的結構方式,一筆描寫以寶黛為代表的青年男女的愛情婚姻;一筆描寫以賈府為代表的貴族家庭由盛而衰的發展過程,兩種描寫都具有主題意義。全書採用「一樹千枝,一源萬派」9的筆法,使大觀園中發生的一切,成為社會之樹的一枝,生活之源的一派。同時這大觀園的一枝一派又與社會之樹,生活之源及其餘千萬枝派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把「兒女之真情」的充分披露與我國封建社會晚期的基本矛盾交織在一起。而這一效果正是用「枝枝相連,葉葉相交」的結構方式,使全書情節結構橫向發展,這樣使人物來回穿梭,事件互相牽制,形成放射性網狀式的藝術框架,從而創造出文壇稀有的結構美。
由此看來,《紅》的結構設計較《源》更為複雜,更為生動,更為高級,更為絢麗,《紅》比《源》更具表現廣闊而複雜的社會生活的美學功能。
《源》之所以被公認為日本古典文學的典範,《紅》之所以被譽為中國古典文學的高峰,就在於兩部偉大的作品,不僅創造出許許多多個性鮮明的典型形象,而且還創造出許許多多極富詩情畫意的美的意境。
《源》以詩的意境見長;《紅》以畫的意境為上。
《源》全書共引入近800首和歌,其中一小部分來自日本的《萬葉集》和《古今和歌集》,還有一部分為作者自己所創作。作者對白居易的詩歌情有獨鍾,僅引用的「白詩」即多達90餘處。尤其是作為《源》情節發展基礎的第一貼《桐壺》,其本上是套用了白居易的《長恨歌》的框架,使《長恨歌》的主題幾乎貫穿全書始終,成為源氏三代人愛情故事的主旋律。
《源》書中的800首凝結著美的意境的和歌像鑲在精美項鏈中顆顆奪目的寶石,使得體裁為小說的《源氏物語》處處閃爍著詩的意境之美。
和《源》相比,《紅》中融有120首詩,8首詞, 23首賦,誄1篇,韻文數量雖不及《源》多,但質量品位極高。如《葬花詞》、《桃花行》、《五美吟》、《代別離·秋窗風雨夕》、《芙蓉女兒誄》、《柳絮詞》等等,都堪稱絕妙的詩詞,且大多出自曹雪芹之手。因此,《紅》在意境美方面可謂更勝一籌。
曹雪芹寫景的最大創造,就在於曹雪芹憑借他卓越的詩畫才能,在《紅》中創造出一幅幅富有詩情畫意的美麗畫卷,使人看出曹公確實深通丹青之妙。他運用鬼斧神工之筆,為人們創造了一個「天上人間諸景備」的具有畫的意境美的大觀園。作者把一個「金輝獸面,彩煥螭頭」的大觀園寫得美而真實,常使人有「身臨其境」之感,以致後人到處尋找大觀園遺址,以大觀園描繪的美景作畫的更綿延不絕。
「黛玉葬花」是《紅》書中最精彩的一段文字。作者同樣用彤縷重彩的畫筆,採用化無情為有情的藝術筆法,賦予林黛玉以「質本潔來還潔去」的無比優美動人的高潔品格。曹雪芹把這種豐富的詩情畫意創造性地熔鑄到了自己的小說中,使讀者感到是醇厚的詩情,優美的畫意。
曹雪芹的另一幅以畫境著稱於世的是抄檢大觀園後(第76回),林黛玉隨賈母等人在凸碧堂品笛賞月:那嗚嗚咽咽,悲怨悠揚的笛聲;那明月清風、天空地淨的淒冷月色,構成一幅「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淒清奇譎」的畫面,又飽含著頹廢悲涼的詩情,創造出一種對景感懷,發為悲音的氛圍,達到妙合無垠,難於分解的藝術境地。
曹雪芹「工詩善畫」的藝術修養,使得他能把我國詩畫的傳統藝術手法,非常嫻熟巧妙地運用於小說《紅》中,幻造出一幅又一幅如「寶玉尋梅」、「黛玉春眠」、「寶釵撲蝶」、「湘雲眠石」、「妙玉聽琴」、「晴文補裘」……情意綿綿又婀娜多姿的美人圖。
總之,《源》和《紅》雖然都是散文與韻文完美的結合,都可謂「詩文合璧」的典範,但相比之下,《源》中的詩文內容通俗、寓意短淺,似田間道邊的野菊花一般,散發著陣陣清香,顯示出種種詩的意境美;而《紅》的詩詞賦誄,寓意高遠,好像百花園中的牡丹一樣,雍容華貴,國色天香,顯示出種種畫的意境美。
《源》和《紅》的總體藝術風格的不同是顯而易見的。《源》以其清麗、幽雅的境界,通過華美、婉轉的語言和大量細膩的心理描寫,把人間的離愁別恨寫得淋漓盡致。全書基調清新恬淡、溫柔委婉,顯示出一種柔婉之美。
《紅》以其絢麗、含蓄的意境,通過華美、哀怨的語言和大量精緻的性格刻畫,把人間色彩斑斕的悲劇寫得雄渾悲涼。全書基調纏綿哀婉、悲慨蒼涼,顯示出一種悲愴之美。
如果說源氏為眾多妻妾興建的「六條院」是《源》的藝術風格的一種反映的話,那麼,賈府為元妃省親修建的「大觀園」則是「紅」藝術風格的典型體現。
凡讀過《源》書的人都會對那個終日笙簫歌笛、管弦游宴的「六條院」記憶猶新吧,這所由源氏親自設計籌建的宮邸花園,就充分反映出《源》的率直柔婉的藝術風格。作者紫式部以她那高妙獨運的匠心,集春夏秋冬四時風貌於一體,使園內建築和陳設因源氏妻妾的不同愛好而各異。
曹雪芹比紫式部更為高明的是,他把大觀園中春夏秋冬四景的描繪同人物的性格、命運以及全書的結構都巧妙地結合起來,開世界小說之奇,令讀者拍案叫絕。《紅》第5回中描寫的「太虛幻境」,實際上是作者在全書中描寫的大觀園的一個幻影。在這節文字中,曹雪芹直接將春夏秋冬等表示節氣的字眼用在人物的判詞、判曲中,預示著「金陵十二釵」未來的命運和結局。
更具匠心的是曹雪芹把四季之景與《紅樓夢》情節結構的設計都融進他的審美追求中,創造出「夢中之夢」的意境來。《源》的藝術風格最終是由它所表現的內容決定的——「描寫人物內心世界的歷程,從人的精神史的角度來描寫貴族社會的矛盾及其沒落的歷史。」10《源》的基本精神是「幽情」,因為在人的種種感情中,只有苦悶、憂愁、悲哀,即一切不如願的事,才是使人感受最深的。可見,這種以優雅的氣質為基礎,最初產生於貴族的心靈體驗的「物之哀」的審美感覺亦即對「人生無常」的慨歎,是《源》中一個最顯著的美學特徵。在《源》中,自然之悲的藝術情調主要體現為同春夏秋冬四時風物相聯繫的幽怨的感傷與寧靜的哀愁,猶如薄暮的山中一層空的迷霧,這種纖細而恬淡的愁緒籠罩著整部小說並奠定了它的審美基調,反映出優雅婉麗的藝術風格。
《紅》的藝術風格是悲愴,這也是由《紅》的內容和結局決定的——它是一個涉及面十分廣泛的驚心動魄的歷史大悲劇。它由寶黛愛情婚姻的悲劇,以十二釵為中心的眾女兒命運的悲劇和以鳳姐理家為中心線索的整個賈府衰敗的悲劇所組成,這就決定了這部小說「悲」的基調。續作者高鶚又設計出「釵嫁黛死」的悲劇情節,特意將林黛玉的死安排在濃烈的悲劇氛圍中:一邊是「薛寶釵出閣成大禮」的喜慶之日,一邊是「林黛玉焚稿斷癡情」的魂歸之時,令人魂悸魄動,哀徹痛極。林黛玉之死的悲劇效應使讀者全身心受到震動,從而產生一種蕩氣迴腸的美感,鮮明地體現出《紅》悲愴的藝術風格。相比之下,人們覺得,《源》的總體藝術風格是通俗優美,文詞高雅,全書無一穢筆,每每寫到性,只是為暴露貴族階級驕奢淫逸的積習,作為美的對立面而寫,點到為止,使全書充滿詩情雅趣,且女性心理明顯,感情豐富,寫人敘事,縝密細緻,行文流暢,舒緩豐富,如涓涓流水,使讀者有「潤物細無聲」之感,又如「杏花春雨江南」,體現日本傳統文化溫柔典雅的藝術風格,給人一種柔婉之美感。
《紅》的總體藝術風格是文詞奇巧,悲喜映照。表面溫和、委婉,而內容剛勁、悲壯,寫人敘事,筆含春秋,真假互見,把本能的色慾淨化,雅化。全書夢幻疊出,詩話一體,如巍峨之山嶽,若澎湃之江河,使讀者有無限華艷哀婉之感,又如「駿馬西風塞北」,體現出中國傳統文化慷慨悲歌的藝術風格,給人一種悲愴之美感。
縱觀《源》全書,作家多用直筆,敢於直面社會與人生,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比如,好色、淫亂是封建統治階級追求享樂的重要方面,也是紫式部在書中重點描述的對象。作者在《源》中直筆寫出封建貴族荒淫無恥的劣根性,大膽揭露了從天皇起就養成好色的頹風。
紫式部還大量運用心理的描寫藝術手法,揭示人物性格,使我們不僅能看到這些人的音容笑貌,而且也能接觸到他們的靈魂。如:籐壺繼母與光源氏發生「亂倫」關係後的內心痛苦;紫姬對光源氏的表面「忍讓」而背後的傷感;六條妃子由於對光源氏的愛得不到滿足而產生的強烈妒恨;空禪對光源氏的無理強求的反抗而又愛戀源氏的年青美貌的複雜矛盾的心情等等,都用直筆寫出以展示每個人物的性格。
從宏觀上看,《紅》全書,作者多用曲筆。正如戚蓼生所云:《紅》「如《春秋》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11曹雪芹繼承我國優秀的文化傳統,使其創作的《紅》真假互藏,隱顯互見。一方面以淋漓盡致的筆墨描繪封建社會大家族生活以呈現興衰之史,一方面又把親身經歷的所謂「真實」伏隱於其中,還要不斷提醒讀者注意「真」之所在,於是就採取了真真假假,真假互藏的藝術手法,這正是《紅》區別於《源》的一個特別之處。
《源》和《紅》即使在創作方法上也是同中有異的。《源》可以說是用純現實主義方法寫成的,而《紅》則是在嚴格的現實主義原則中,採用了一些浪漫主義的表現手法。如神瑛侍者與絳珠還淚的故事;寶玉口銜美玉之異事;補天之石的演化;賈寶玉游太虛幻境等等。這些情節都無疑使全書更加瑰麗多彩,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增強了作品的思想性和藝術性。
當然,《紅樓夢》與《源氏物語》這兩部偉大作品的美學比較是多方面的,本文只是「掛一漏萬」地從作品、作家、男主人公、女主人公、結構、意境、風格和手法等八個方面進行了簡單地審美比較,通過露出的「一鱗半爪」以達到「隱現全龍」的目的。
註釋:
12 劉玉溪:《紅樓夢藝境探奇》,重慶出版社, 1978年版,第98頁、99頁。
3 《車爾尼雪夫斯基論文學》中卷,上海譯文出版社, 1978年版,第9頁。
4 王蒙:《紅樓啟示錄》,三聯書店出版社,1991年版,第147頁。
5 一粟:《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中華書局出版社,第602頁, 1963年版。
6 溫祖蔭:《東方文學鑒賞》,福建教育出版社,下卷1988年版,第79頁。
78 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997、9頁。
9 滕云:《小說審美談》,百花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225頁。
10 西鄉信綱等著:《日本文學史》,第72頁。
11 戚蓼生:《石頭記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