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趣味美

《紅樓夢》的趣味美

《紅樓夢》的趣味美

紅樓評論

中國古代小說創作實踐中一直存在著追求趣味美的傾向,而且古代的小說批評也曾經給予過相當的關注,但是,當今的古代小說研究比較漠視這一現象。本文試圖以《紅樓夢》為個案,對這一現象做進一步探究。據統計,在《紅樓夢》中,作者至少有125次用到「趣味」或與「趣味」相關的以「趣」字為中心的語詞,其中前80回有115次,後40回有10次。這中間有的是以敘述人的口氣提出的,如第一回的「藝術宣言」中,先後4次明確聲稱把「趣味」當做本書的審美追求;有的是在人物的言語中提出的,如第十七至十八回,通過賈政等之口,先後6次道出對大觀園「無趣」之處的審美判斷。把這些「趣」字中明示與暗含的意味同全書敘事結合起來,我們就有充足的理由做出如下闡釋。

一 對「趣味」意蘊的哲學理解是《紅樓夢》趣味美追求的理論根基

中國小說對趣味美的普遍追求,主要由於唐代以後崇尚趣味的文學思想的影響以及小說讀者群審美需求的強烈誘引,從而奠定了「以趣為美」的獨特的審美個性。而《紅樓夢》則在理性自覺與敘事實踐兩方面將這一審美個性推揚到極致,成為我們闡釋這一問題的最典型的文本。《紅樓夢》作者之所以將種種「趣味」橫生或曰「天趣盎然」[1]的內容創造出來,首先是由於作者對「趣味」的意蘊有著自然而深刻的哲學理解。

在《紅樓夢》第一回的「藝術宣言」中,作者就反覆表示,將「趣味」作為明確的審美追求。「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有些趣味,故編寫在此,意欲問世傳奇。」從表層來看,這「趣味」是指敘述過程的某些地方,自然地融進風趣幽默的能夠引發讀者的愉悅感受,能夠激起更豐富的意義思考和審美聯想的內容。如果從更深層次來看,它與第二十一回中所說的「意趣」有著密切的聯繫。第二十一回中,襲人因為寶玉不聽其勸,廝混於姊妹脂粉之間,故意以慪氣的方式規箴寶玉,寶玉不得任性而為,便覺得「好沒興趣」,無趣中翻覽《莊子·篋》一文,才覺得「意趣洋洋」,並為之續筆。這裡所說的「意趣」,在語義上便將小說敘述內容中的人生趣味與類似於《莊子》的哲學之「意」聯繫在一起,並借具體的故事敘述做了形象的闡釋。

我們可以看到,作者筆下的寶玉、黛玉等人,總是在生活中尋求著能夠使他們得以沉溺、得以賞玩的趣味,所以不斷通過他們的口道出對生活的品評:這個「沒趣」,那個「有趣」。

寶玉在夢中歡喜,想道:「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裡過一生,縱然失去了家也願意……」(第51回)

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第23回)

這日飯後看了兩篇書,自覺無趣。(第25回)

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第27回)

且說那寶玉見夫人醒來,自己沒趣,忙進大觀園裡。(第30回)

寶玉道:「沒趣,不好。」(第62回)

眾人皆仰面睃眼道:「有趣,有趣。」寶玉道:「可惜不知落在那裡去了。」(第70回)

那麼,他們要追尋的趣味是什麼?人物「有趣」與「無趣」感覺的深層蘊涵著作者怎樣的意識?以第十五回為例加以分析。第十五回題目中有「秦鯨卿得趣饅頭庵」一句,「得趣」二字,便意味人物對人生趣味的自覺追尋與明晰體驗,意味著作者對人物所產生的這種體驗的特別關注與獨到理解。與這個題目緊相呼應的,是下文好幾處以「趣」字點示的敘述。先是寶玉與秦鍾在郊外農舍中看到他們從未見過的紡車,「便上來擰轉作耍,自為有趣。」接著是那位十七、八歲的農家女子給他們表演如何紡線,「秦鍾暗拉寶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當老婆子叫走了紡線女子之後,寶玉又覺得「悵然無趣」。最後是在饅頭庵中,秦鍾與智能兒幽歡,「正在得趣,」卻被寶玉按住。對這些敘述中的「有趣」、「意趣」、「無趣」、「得趣」與敘述內容的關係做理性分析,至少可以看到如下幾層內涵。

1.當寶玉等人的日常生活在重複與熟悉中失去趣味的時候,自身之外的一些新的生活內容,才可能激發起他們的人生興趣,才有著豐富的人生趣味。而尋覓這些有趣味的生活,正是生命的一種本能追求。曹雪芹正是把這一點視作了家庭小說、閨閣故事的一個基本的審美起點,從中又可以看到曹雪芹對生命哲學的一個最簡單而又最深奧的理解。正是因為如此,《紅樓夢》中才有那樣多「無趣」的感慨和「有趣」的尋覓,才有賈母對新鮮有趣的需要和鳳姐、劉姥姥等人的「湊趣」。

2.自身之外的新鮮的生活體驗雖然可以滿足一時的觀賞需求與精神需求,卻並不能滿足對人生趣味的根本渴望,人生趣味的根本渴望則是來源於性情本真的慾望與情感。因而在秦鐘的眼裡「此卿」才「大有意趣」,秦鍾與智能兒的言語挑逗,眉目傳情,乃至於幽歡做愛,才使他真正的「得趣」。寶玉也同樣在「按住」秦鐘的時候「得趣」,在太虛幻境,在與襲人的偷合,在與眾女兒的「意淫」中「得趣」。從這裡可以形象地感受到作者對趣味的哲學理解,即趣味是與性情相聯繫的。發自性情本真的趣味追求才最具有人生意義,也才最具有文學的審美趣味。

3.小說的趣味不僅來自於人生的趣味、生命的趣味,而且特別來自於人在「童年」時期和復歸到「童年」心態時的具有本真性、自然性的種種生命體味。也就是說,「童年」狀態的人生是最有趣味的。這是因為,寶玉等人只有處於任性而為、任情而為的「童年」狀態的時候,在作者的筆下才洋溢著活潑的人生趣味,以賈母為中心的所有成人們也只有在「無趣」的人生中,復歸到或暫時尋覓到童年心態,他們才會煥發出迷人的趣味。

這是一個富有哲學內涵的文學現象。明代推揚「性靈」文學的袁宏道,不僅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2]的文學主張,而且認為:

世人所難得者唯趣……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學問者淺。當其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無往而非趣也,面無端容,目無定睛,口喃喃而欲語,足跳躍而不定,人生之至樂,真無逾予此時者,孟子所謂不失赤子,老子所謂能嬰兒,蓋指此也。趣之正等正覺最上乘也……迨夫年漸長,官漸高,品漸大,有身如梏,有肉如棘,有心如棘,毛孔骨節,俱為聞見知識所縛,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遠矣。[2]

這是汲取了老子的「嬰兒」之說與孟子「赤子」之言的哲學內涵,把文學的趣味視作只有在嬰兒一般的「童心」中才可能出現的「最上乘」的境界。這與李贄的「童心說」在精神實質上完全一致。李贄認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於童心焉者也」[3],「天下文章當以趣為第一」[4]。童心是最有趣的,最具有審美意義的,因為童心是人之本真,而由此形成的文章才是天下最好的文章。李贄、袁宏道的哲學與文學思想影響到清代,再加上曹雪芹自己對人生、對小說、對趣味的獨到理解,便成為《紅樓夢》追求趣味的理論基礎。在這樣的基礎之上,曹雪芹才塑造了一位與世俗生活、「仕途經濟」、聖人經傳相對立的「嬰兒」態的寶玉形象,才有了寶玉種種看似癡狂實則最有意義的人生行為,才有寶玉的「情殤觀」、「女兒論」等奇思異想,也才有了其他人物種種趣味橫生的人生表演。

正因如此,當寶玉的人生趣味被限制時,當他從「有趣」的境界跌入「無趣」的人生體驗時,他才對《莊子》中的「荒唐之言」有「意趣洋洋」的特別感悟。到第二十二回,寶玉「聽戲文」、「悟禪機」,為《魯智深醉鬧五台山》戲文中「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句而「喜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隨之又在與黛玉再次賭氣之後,在一連串的「無趣」感歎中,「細想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來」,並寫下那篇偈語與《寄生草》詞中「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著真無趣」的覺悟之言。這覺悟可以說預示了寶玉的最終結局,也可以認為是人生趣味被剝奪、被限制時的「無趣」人生的哲學否定。對「無趣」人生否定的另一面自然是對人生趣味的肯定,是對人按照性情本真生活才有趣味的哲學肯定。因而,到了第二十三回,當寶玉問黛玉《會真記》的讀後感時,黛玉才笑道:「果然有趣。」

在性情本真的驅使下,在人生趣味的尋覓中,寶玉走過悲悲喜喜的一段人生,當俗世人生的一切趣味都不可能再得的時候,他才徹底醒悟和放棄,才飄然而去,在另一種人生中繼續尋覓生命的意義。這可以視作《紅樓夢》內容的另一條線索,亦可視作《紅樓夢》趣味追求的根本原因。

二 趣味作為自覺的審美方式,在趨雅與從俗之間,在與悲劇過程的衝撞之中,展現小說魅力

既然「趣味」追求有著深刻的哲學意蘊,那麼《紅樓夢》第一回中提出的為「市井俗人」「適趣解悶」的藝術宗旨,就應該理解為對讀者審美需要的一種定向考慮和自覺關照,而不僅僅是高鶚在第一百二十回結尾時所說的:「不過遊戲筆墨,陶情適性而已。」也沒有造成趣味追求可能引起的藝術品味的自貶。相反,趣味在《紅樓夢》中始終是一種自覺的審美方式,並決定著它的藝術價值。

趣味作為一種自覺的審美方式,在《紅樓夢》中體現為,作者以富於「趣味」性的小說敘述來觀照人生,來表現他對人生的理解,因而趣味性敘述不僅具有本身的內容意義,而且具有審美方法、審美表現上的意義。如《紅樓夢》第十七至十八回,作者借賈政、寶玉等人游賞大觀園時所做的評判,具體而生動地說明了他對「趣味」的自覺理解與有意運用。

賈政聽了,沉思一回,說道「……偌大景致,若干亭榭,無字標題,也覺寥落無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

賈政道:「非此一山,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則有何趣。」

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只見許多異草……賈政不禁笑道:「有趣!」

人隨他,直由山腳邊忽一轉,便是平坦寬闊大路,豁然大門前見。眾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奪巧之至。」

另使名公大筆為之,固不費難,然想來倒不如這本這家風味有趣。

這是對大觀園園林藝術構思的審美品評,它突出了這樣一個理念:在中國園林藝術中,藏露結合,樹石映帶,廊回水曲,牆隔窗透等藝術構思都力求在有限的空間之中,以奇巧的結合,引發觀察者超越眼前實景的豐富想像,以形成奇特的觀賞「趣味」。而這「趣味」,既有人為的巧構之趣,又有「自然」的純美之趣,還有景觀與題匾相映生輝的文化意趣。因而,趣味的有無與濃淡,成了作者品評園林時自覺的審美意識。

既然作者具有趣味審美的自覺意識,那麼他以趣味來參透人生、表現人生,也同樣是出於清醒的審美自覺。從劉姥姥二進大觀園時的故事敘述,我們更能看出這種自覺。如第三十九回,劉姥姥二進大觀園後,見到賈母,以貌似村野而實則機智的言談引動了賈母的喜歡。作者敘道:

劉姥姥吃了茶,便把些鄉村中所見所聞的事情說與賈母,賈母益發得了趣味。

那劉姥姥雖是個村野人,卻生來的有些見識,況且年紀老了,世情上經歷過的,見頭一個賈母高興,第二見這些哥兒姐兒們都要聽,便沒了說的也編出些話來講。

這可以說是作者自覺追求趣味的形象解釋。在第一回的「藝術宣言」中,作者就提出了「市井俗人喜看理治書者甚少,喜適趣閒文者特多」的觀點。在這裡,又以劉姥姥的趣談在大觀園中引起關注進一步闡釋了他的審美宣言,以劉姥姥「沒了說的也編出些話來講」的心理,闡釋了他追求小說趣味的審美心理。正是由於這樣的審美心理,作者才非常高明地讓劉姥姥胡謅了那個雪天抽柴的小姑娘的故事,並順接下去,讓寶玉牽掛那雪中小姑娘,讓寶玉和黛玉發生下邊的對話:

寶玉道:「老太太又喜歡下雨下雪的。不如咱們等下頭場雪,請老太太賞雪豈不好?咱們雪下呤詩,也更有趣了。」林黛玉忙說道:「咱們雪下呤詩?依我說,還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還更有趣兒呢。」

寶玉對女兒們的格外關注,使他詢問劉姥姥胡謅出來的雪中女孩的命運,這又引起黛玉的微微妒嫉,所以便藉著雪的話題含蓄地打趣他,是取樂,也是表示不滿。如此豐富的情感關係與人生內容都在富於趣味的話題中傳達出來,人物言談的「有趣」便自然成了這種敘事特徵的評語。正所謂因情生趣,而又以趣寫情。「趣味」在這裡不只是小說表達的需要,更是寶玉、黛玉、賈母們生命的需要。也就是說,作者是在有意識地迴避那些平淡無味的生活內容和生命故事,有意識地選擇和創造那些富於趣味的生活內容與生命故事。因為,只有這些富於趣味的生活內容與生命故事,不僅最能吸引讀者的閱讀興趣,而且能夠特別尖銳,特別深刻,也特別集中地傳達人生的意義。平淡無味的生活,在以固有的方式流動的過程中,也只有那些突發的、意外的、特別的、有趣味的事件,才能最深刻地映射出人的靈魂,映射出日積月累在生活之流中的人的一切。那麼,把生命的最有趣味的地方發掘出來,集中起來,甚至進行虛構與誇張,趣味就自然成了小說家認知人生、解剖人生的一種審美方式。

趣味作為一種審美方式,在《紅樓夢》中有著豐富的表現形態。本文主要談兩點:

1.《紅樓夢》中的趣味追求不論是趨雅還是從俗,在本質上都營造了渾然的詩意之美。他一方面提出要為「市井俗人」寫有「趣味」的故事的從俗觀念,而且,還在第四十二回用寶釵的話評說鳳姐式的言談趣味「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對這一類趣味的審美特性做了明確定位;另一方面又頻頻借人物的行事與言談提出趨雅的觀念。如第四十二回題目中「瀟湘子雅謔補餘音」的「雅謔」二字,即是對敘述中清雅趣味的理性認定。第五十回,眾人即景聯詩,所得之趣已十分清雅。寶玉落第後,李紈罰他:「……『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眾人都道這罰的又雅又有趣。」第七十六回,敘述品笛聯詩之事時,又一連七處用了「趣」字。而且,從湘雲所言「『三宣』有趣,竟化俗成雅了。」以及妙玉詩中的「雅趣向誰言」可以看出,趣味的趨雅傾向十分明顯。作者的高明之處在於,趨雅時,趣味敘述洋溢著詩的意韻;從俗時,又能化俗為雅,從市俗的趣味中提出同樣的詩意來,鳳姐與劉姥姥言行中的趣味便可說明這一點。那麼,《紅樓夢》被視為詩化小說,就不僅僅是指它的那些以癡情暱意、彈琴品詩、葬花編柳為主體的雅中詩意,也指這些俗態趣味中的盎然詩意,它們雖然風格不同,卻在本質上渾成一體,構成詩意的審美境界。

2.《紅樓夢》中的趣味以其突出的喜劇姿態同悲劇命運、悲劇故事的大整體撞擊,激射出極強的審美張力。當悲劇作為一個認識罩定《紅樓夢》之後,多數的研究都著眼於人物的悲劇命運與故事的悲劇內涵,密佈在全書中的趣味敘述,則往往只成為人物分析與修辭探討的局部材料。其實,《紅樓夢》中趣味的喜劇姿態與故事的悲劇特徵之間一直有著奇特的共存關係。具體表現為:一方面把悲劇的陰影時時投射在生命歡樂的尋覓之中;另一方面又以生命歡樂的笑聲去撞擊悲劇的陰影。雖然寶、黛等人的情愛恩怨以及大觀園中的富家生活充滿了趣味,洋溢著歡樂,但是悲劇的命運卻使這一切趣味和歡樂的笑聲不斷和它發生撞擊,大觀園中的人們在驚懼地想像著門外徘徊的死神的同時,又欣然地投入於人生趣味的尋覓,一幕幕的人生歡樂很快成過去,而且往往是以「趣味」的淡化或消失作結,一個個美麗生命的消失,卻因為曾經的歡樂,曾有過的人生趣味的尋覓而變得富於意義。寶玉與黛玉都體味到《西廂記》的「果然有趣」,可是《牡丹亭》中「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滋味」,卻只能使黛玉心痛神癡,眼中落淚。黛玉與湘雲深夜即景聯詩時已經純然進入超越塵世、雅趣無邊的精神境界,「冷月葬詩魂」的「詭譎」與「頹唐」,卻使黛玉的心境沉入了那個深夜的無邊黑暗中。作者將小說的趣味置於這樣的關係之中,既是為了意義的表達,更是為了讓敘事在這樣的關係之中發散出極強的審美張力。當似乎輕鬆的笑聲不斷撞擊著悲劇、死亡等沉重的生命主題的時候;當人們被作者的敘述逗引得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一會兒歡樂得笑出眼淚,一會兒又悲傷得欲哭無淚時,《紅樓夢》審美價值就得到了極強的體現。

三 在小說趣味的追求中體現著聰明的敘事選擇與高超的敘事智慧

既具備了豐厚的哲學意蘊,又可視作自覺的審美方式的小說趣味,若再從敘事的角度來考察,則體現了聰明的敘事選擇與高超的敘事智慧。

1.把「新文趣事」作為家庭、人情小說敘事選擇的準則,本身就體現著一種自覺的題材觀念與高超的敘事的智慧。《紅樓夢》第一回就提出「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閒情詩詞倒還全備,或可適趣解悶」的重要觀念,標示著作者對這部小說故事特點的基本認識,它是家庭小說,閨情小說,而且敘述的再也不是「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歷史和奇異誕幻的英雄故事,而是芸芸眾生間的人生「瑣事」。這個基本認識驅使作者不僅要考慮自己的表現意向,而且必須考慮在敘述中選擇什麼樣的內容才可以吸引「市井俗人」的閱讀,並能使他們得到「適趣解悶」的精神娛樂。於是「新文趣事」就成為故事創造的審美原則和選擇自覺。

我們來看下邊一些敘述中的材料。

因東邊寧府中莊園內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賞花。是日先攜了賈蓉之妻,二人來面請。賈母等於早飯後過來,就在會芳園游頑,先茶後酒,不過皆是寧榮二府女眷家小集,並無別樣新文趣事可記。(第5回)

在這裡,由於作者清楚地意識到游頑茶酒、家宴小集這些富貴人家的「瑣事」,「並無別樣新文趣事可記」,便以極快的敘述節奏,概括地略敘幾句後,自覺地將其撇過,並在理論上說明這種撇過中的敘事選擇,然後就進入秦氏閨房,進入太虛幻境之事的「別樣新文趣事」的敘述。並由寶玉的口說:「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裡過一生,縱然失了家也願意。」

第三十七回,探春稱自己為「蕉下客」,便有「眾人都道別緻有趣」。

第四十一回,劉姥姥自言「我方才不過是趣話取笑兒」。

第五十四回,風姐提出要說「雅俗共賞」的笑話時,「眾人聽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說笑話,最是他肚內有無限的新鮮趣談」。

第七十回,湘雲於無聊中寫下一首《如夢令》給黛玉看時,黛玉笑道:「好,也新鮮有趣」。

這些地方,不論是作者以敘述人的身份站出來夫子自道,還是作者隱匿在人物身後,都會以人物對生活的感覺作出間接的敘事品評,並在這種認識的背景下將「新文趣事」作為敘事的選擇準則,這無疑是一種高超的審美眼光和敘事智慧。相對來說,自稱要「拈出通俗言,於以醒世道」[5]的西周生作《醒世姻緣傳》時就缺少這種自覺與智慧,無趣無聊的敘述不僅推拒讀者的興趣,而且淹沒了小說的審美光彩。

2.趣味敘事中躍動著的作者的奇思妙想、絕才異能,使《紅樓夢》既具有詩化敘述之美,又具有智性敘述之美。過去,人們非常注重《紅樓夢》敘事的詩性特徵。清人姚燮在《讀〈紅樓夢〉綱領》中說:「園中韻事之可記者,黛玉葬花,梨香園隔牆聽嶄曲,芒種日餞花神……」,他一氣列了57處「韻事」。這些韻事確實使《紅樓夢》有著區別於其他小說的詩化敘述特徵。但是,趣味敘事同樣應該視作一個重大特徵。所謂趣味敘事,即是說,作者在對趣味有了自覺的審美意識之後,不斷將人生的趣事自然鑲嵌在敘事過程之中,不論是寶玉等人「童稚」般的人生興趣,還是鳳姐的言談、劉姥姥的滑稽中的「成人」之趣,抑或是許多細枝末節處的趣味點染,都顯示著作者敘事時的奇思妙想與絕才異能,使小說的詩化敘述之美與智性敘述之美融和為一種超絕的敘述境界。

3.將趣味敘事作為傳達文化意蘊的一種重要方式,使趣味具有特別的文化解讀價值。過去,人們之所以不特別關注趣味的研究,似乎是出於留戀「趣味」易於引起膚淺之嫌的顧慮,而且會覺得,強調了「趣味」有可能淡化《紅樓夢》沉實豐厚的文化意蘊。其實並不如此。因為,作者突出趣味敘事,並不是單純為了「適趣解悶」造成愉悅的閱讀體驗,更是為了文化意蘊的傳達。寶玉等人的「童稚」之趣,正是同他天性中對傳統文化的對抗結合在一起的,體現了它的文化意義的。鳳姐、劉姥姥的風趣也是在以很開心的方式去解剖特定生存背景中的人,解剖文化在人的活動中的體現的。其具體內涵,人們已有許多論述,不必贅言。《紅樓夢》在有意識地以趣味敘述「淡化」了文化色彩的時候,卻具備更強的文化透力。

由此來看《紅樓夢》的趣味敘事,不僅體現了作者的哲學意識,審美自覺,而且成為小說意義實現的一個重要途徑。那麼,因為《紅樓夢》中「趣味」現象的闡釋而得以強調中國小說的趣味美傾向,其理論的和實踐的意義,都可以得到新的理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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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施耐庵.水滸傳[Z].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5]西周生.醒世姻緣傳[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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