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學之點滴2
收入《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彙編時標明「九次連載，分別標明」。
五
我有什麼線索呢？自然還是那支《 紅樓夢曲子》，那《 終身誤》 一段裡，不是說「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妹寂寞林」嗎？仔細玩味這兩句的意思，似乎寶玉對著寶釵之時，黛玉去世已久。不然這，「終不忘」三個字，豈非沒有根據？那曲予又說：「都道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這又似乎許多人勸過寶玉娶寶釵似的，不至於是在病中偷娶過來的。
說到這一點，我們不能不談賈薛兩家的門第，和寶釵之為人。當寶玉娶親之甘，賈氏雖已中落，尚不至窮得辦不起喜事。況且寶玉是賈政的嫡子，是賈母的愛孫，他的婚姻大事，豈能像高作說的．那樣潦草塞責？我們再反過來看看薛家。薛家雖不是貴宦，頗有幾個錢。二姨媽就是這個愛女。雖然愛賈家有錢有勢，愛寶玉是個俊俏兒郎．但也不至於將寶釵，偷偷摸摸的送到賈家去．任人播弄。就是寶釵自己，平常最講面子，生怕人說閒話。而今倒低心下首，冒充黛玉去騙寶玉，我想這是寶釵萬萬不肯做的事。因為這樣，高蘭墅又把雪雁去扶寶釵行禮，做一個幌子，弄得讀《紅樓夢》 的人，都說雪雁是林家的丫頭，反不如賈家的紫鵑，倒是真忠於黛玉。雪雁如果有其人，豈不冤哉？
由上面一個很簡單的理由想來，我相信寶釵不是暗娶的。不是暗娶，當然得了寶玉的同意。但是黛玉沒死，寶玉那裡能說得我娶寶姐姐一句話出來呢？所以高蘭墅猜寶黛釵的結果，卻不很離曹雪芹的意思。可是那種經過，就大大不對了。
六
這一層寶釵黛玉的糾葛，我個人的觀察如此，認為有相當的理由。回過頭來，我們再談談寶玉。要研究家玉，我們先得留心查一查，《紅樓夢》裡的賈寶玉是否就是曹雪芹自訴。若賈寶玉的行動，完全是曹雪芹，那末，曹窮到賣刀買酒的日子，或者說出一部分，亦未可知。只是他作了八十回，就死了．我們後人，不是他肚子裡一條混世蟲，怎能知道他自己如何結束自己？況且這半部《紅樓夢》 ，他就做了若干年，若耍做完，又不免要若干年。在這一個很長的時期中，他又困在窮愁潦倒的境遇裡，他憤是憤到極點了，他先有心說賈寶玉出家，後來變更計劃，說系死了，也未可知的。所以結果是難於斷定。
可惜《紅樓夢》 那支曲子，對於寶玉的身世，卻是一點也沒有安下伏線，我們實在難猜寶玉如何終結。不過據大概說來，高蘭墅說到賈寶玉出家，那是無大錯誤。自然，高蘭墅不是曹雪芹．怎知曹雪芹的意思？我哀梨又不是高蘭墅，也不能知道高蘭墅是根據那條線索卜的筆。現在我還是說我的話。
中國人作文章，講究首尾互應。尤其是作長篇小說，萬難逃出這個例子。《 紅樓夢》 以前，長篇小說很多。曹雪芹既然動手做這樣驚天動地的大文章，對於中國小說的體裁，不能沒有一番研究的工夫。既有研究的工夫，他的原稿佈局法，，定是影射結局的。萬一後來變更結局，那末，開卷第一回就得重改了。
現在我們看不到曹撰（紅樓夢）的結局。就可以假定《紅樓夢》一直做到八卜回，還是承襲第一回那個系統來的。換一句話說，我們要知道《 紅樓夢》 最後一頁的情形如何，我們還要在最先一貫裡面去尋找，
七
《 紅樓夢）開宗明義．他就說作者自云：「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夭恩祖德，錦衣紋挎之時、襖甘展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你瞧！這是曹雪芹的自述，而和賈寶玉的身世，竟分不出來是一是二，那末，說《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傳，竟無不可了。
這裡面有兩句話，是非常露骨。就是「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云云。連下「以告夫下」，一口氣讀了，似乎曹雪芹後來之窮困，都已寫在書裡似的。他又說：「故當此蓬牖茅椽，繩床瓦灶，未足防我襟懷。」這裡又明明點出作書時的境況。我們若認定了賈寶玉是曹雪芹，現在所讀的八十回，就是曹錦衣縱挎，飲甘饜肥之時。那不曾作出來的若干回．就是蓬牖茅椽，繩床瓦灶之日了。這是我們就文論文。實實在在推衍出來的，不能認為是理想。
高竺墅後續的四十回，他雖然寫賈家頹敗，可是賈政還依然作官，賈寶玉還依然襖甘膺肥，我想這或者有失曹雪芹的原意。曹雪芹作《紅樓夢》，我以為他有三種用意，其一是深惡痛絕富貴人家，驕奢淫侈。其二，如他在第一回所云；「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埋沒也。」其蘭，就是在無聊的歲月裡，借此以洩一腔懷才不遇的孤憤了。
八
話既如此說，然則曹雪芹不會寫得賈寶玉出家嗎？在事實上，這話我不敢斷定。但根據第一回推測，賈寶玉是會出家的．不過出家之時，不是像高蘭墅所說，出了考場，一擠就沒了。一定是弄得家破人亡，憤而出走的。
那第一回曾說：「因有個空空道人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塊大石上面，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是無才補天，幻形入世，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引登彼岸的一塊頑石。」這裡分明說了一僧一道將寶玉前身，送入紅塵，又把他引登彼岸。彼岸者，紅塵以外，那自然是出家了。
曹雪芹在第一回裡引出僧道仙子，造成一場公案。到了結局，依我上訴的小說體裁說，當然還是這幾個人來結局。寶玉不出家，何以會和這些人聯到一處去哩？況且開卷說了，將真士隱去，借通靈說出來，所以叫甄士隱。那末，甄士隱是不能和賈寶玉毫無關係的。甄士隱因為受了刺激，遇到一僧一道，坦然跟去出家。一個全書開場人物，卻是這樣扮演，作者命意如何，也可概見。甄士隱對（好了歌》，曾有一篇註解。他說：「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也句句說得是賈家。甄士隱雖不必是賈寶玉的影子，恐怕也是曹雪芹有意借他來隱射後文的了。
九
由甄士隱出家這一點，向寶玉出家一方面推論，似乎這第一回，就是其他小說的楔子。甄士隱正是寶玉的引子。不然憑空夾雜一段甄士隱出家的事，放在第一回，不是太沒來由嗎？不過曹雪芹在書裡面雖然一再的主張看破紅塵。但是他，是個佛學的門外漢。所以處處談禪，處處弄到談道。因之太虛幻境那一段，完全是從道家的學說裡蛻化來的，決計不是佛學。這在道家，降為符咒一派，已經別於莊老之門。在佛家看來，就是魔境了。
又如風月寶鑒一段文字，一面是美人，一面是骷髏，是讀者所賞識的。然而那還是取材於《莊子》 的問骸，並不是佛學。在莊老所認為虛，佛家認為無，虛與無，相差很遠啦。這雖不是本篇所能詳，但是我們要知寶玉如何結果，不能不研究曹雪芹覺悟的程度如何？現在我們既可信曹雪芹是把釋道之學，合為一談的。相信寶玉的出家，當是帶一點道家結茅雲外的氣味。決不是蒲團打坐，那一種辦法的。（中國許多小說家，總把仙佛並論，實在外行。只有《綠野仙蹤》 ，卻是專說道家的）
除了第一回外，寶玉表示傾慕方外之處也很多。最明顯的，要算二十一、二十二兩回。那個時候，正是寶玉花團錦簇的時代。偏偏於二十一回裡，大談其《 莊子》；二十二回裡又大談禪機。這是作書人的伏筆，我們一看就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