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回目語言探美
《紅樓夢》的回目別具特色, 異彩紛呈, 美不勝收, 具有很高的藝術成就和審美價值。研究界對此已有一些論述, 但一般都談得很寬泛。因此, 本文擬就《紅樓夢》回目的語言藝術之美, 從音韻、字詞、句式和辭格四個方面略陳淺見。
一、注重音韻
中國古典文學的語言向來講求音韻之美, 而以詩詞曲賦為突出。講究音韻, 讀著順口, 聽著悅耳, 抑揚抗墜, 流暢婉轉, 確實很有美感。中國古典小說的回目, 是介於詩文之間的一種對句形式, 如果能注重音韻, 同樣能為小說增輝添彩。《紅樓夢》的回目在注重音韻方面, 堪稱古典小說回目的典範。《紅樓夢》的回目注重音韻主要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1) 疊音:《紅樓夢》回目中運用疊音的情形較多, 且大都用得極為出色, 增強了語言的聲情之美。如「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第19 回) ,「手足耽耽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第33 回) ,「村姥姥是信口開合, 情哥哥偏尋根究底」(第39 回) ,等等, 都恰到好處地運用了疊音的形式, 從而造成了回目語言韻律和諧、悅耳動聽的藝術效果。其中尤以「情切切」、「意綿綿」疊得精妙。「情切切」, 寫盡襲人對寶玉的一片癡情;「意綿綿」, 表現了寶黛愛情的甜蜜纏綿。特別符合人物的身份, 切合人物的心理, 同時又使回目本身增強了藝術感染力。李清照《聲聲慢》詞以「尋尋覓覓,冷冷清清, 淒淒慘慘慼慼」的疊詞而受到後人的無限激賞, 甚至還出現了元代喬吉傚法李清照全用疊詞寫就的小令《天淨沙》, 但不免給人以邯鄲學步、東施效顰之感, 乃至於被人譏笑為「醜陋之極」。《紅樓夢》回目中常常運用疊音詞, 是否有意識學習易安體, 不敢妄下斷語, 但若從運用疊音詞的藝術成就來看, 的確容易讓人聯想到李清照的詞。
(2) 疊韻: 疊韻也是造成語言音韻諧美的一種重要手段,《紅樓夢》的回目正因為善於運用疊韻的形式, 而使語言更富於音韻之美。如「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第40 回) 中的「三宣」,「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餘音」(第42 回) 中的「蘭言」,「憨湘雲醉眠芍葯蘞,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第62 回) 中的「芍葯」, 都屬於疊韻, 有助於回目語言音樂性的加強。
(3) 雙聲: 利用雙聲也可以造成語言的音韻之美, 曹雪芹深曉箇中之昧, 於是他為《紅樓夢》擬定回目時, 也特別注意這一點。如「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第26 回) 中的「瀟湘」,「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第32 回) 中的「肺腑」,「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第49 回) 中的「琉璃」,都是雙聲, 讀來就覺得格外動聽。其中還有雙聲、疊韻同時出現的,如「春困」、「啖膻」, 也加強了回目的韻律感和音樂性。
(4) 平仄: 語音聲調的平仄變化是漢語最突出的特點之一, 在語言運用中, 如果注意語音平仄的變化, 有意識地使語音平仄相諧, 也會使語言產生音韻之美。《紅樓夢》回目的語言就很講究平仄變化, 收到了音韻和諧的藝術效果。如「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第1 回) ,「夢幻」對「風塵」, 是「仄仄」對「平平」。「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第64 回) ,「幽淑」對「浪蕩」, 是「平平」對「仄仄」。「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2 回) ,「仙逝」對「演說」, 是「平仄」對「仄平」。「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第17 至18 回) ,「試才」對「歸省」, 是《紅樓夢》回目語言探美177「仄平」對「平仄」。因為注意了語音的平仄變化, 這些回目都給人以抑揚頓挫之感, 盡收聲韻和諧之美。讀來似讓人感到有一種風來松下、泉流石上、珠走玉盤的美妙境界。
二、錘煉字詞
中國古代作家向來有注重錘煉字詞的優良傳統, 特別是唐代詩人更是如此, 杜甫「為人性僻耽佳句, 語不驚人死不休」, 盧延讓「吟安一個字, 拈斷數莖須」, 賈島為詩長街「推敲」, 李賀賦詩嘔心
瀝血, 這都是傳誦不衰的詩壇佳話。《紅樓夢》不是詩, 但是曹雪芹卻像寫詩一樣去創作,「字字看來皆是血, 十年辛苦不尋常」, 非常注重錘煉字詞, 這一點也充分體現在小說的回目中。《紅樓夢》回目錘煉字詞有以下幾點值得注意:
(1) 煉字: 回目是用來概括和揭示小說內容的文字, 必須做到凝煉概括, 以少勝多, 一以當十,《紅樓夢》的回目正是如此。如「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第44 回) , 其中的「潑」字便是突出的例子, 它形象、生動而準確地寫出了王熙鳳醋意大發的情形。王熙鳳的性格十分鮮明和豐滿, 潑辣是其性格特徵之一, 小說通過「鳳姐潑醋」這一典型情節, 把她的這一性格特徵刻畫得淋漓盡致, 捨去這一「潑」字, 是決不會有這樣的藝術效果的, 從中可見「潑」字的千斤份量。「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12 回) 中的「毒」字用得也很好, 它既揭示了王熙鳳害死賈瑞手段和心機的毒辣和陰險, 也表明了作者對王熙鳳這種狠毒行徑的譴責之意。賈瑞見鳳姐而起淫心, 進而調戲, 行為不軌, 固然可恨, 但鳳姐制服賈瑞的做法確實來得過火, 有幾分殘酷, 小說謂之「毒設相思局」, 以一「毒」字來形容, 用得極為準確, 對鳳姐的揭露和批判
可謂入木三分。作者還喜歡在回目中精心選用一個字詞來揭示人物性格的某一特徵, 大都收到了良好的藝術效果, 有如畫龍點睛,匠心獨運。如「俏平兒情掩蝦須鐲, 勇晴雯病補雀金裘」(第52 回) ,以「俏」來形容平兒像貌之美麗大方, 以「勇」來揭示晴雯性格之敢作敢為, 都很準確。「辱親女愚妾爭閒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第55 回) 中的「愚」和「刁」用得也很好, 尤其是以「愚」來形容趙姨娘是十分貼切的。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死了, 這時恰好她自己的女兒探春理家, 於是便想藉機多爭幾個錢, 但沒有想到探春秉公辦事,並未給絲毫的面子。因此, 她惱羞成怒, 前來辱罵探春。其實探春因忌恨自己庶出的身份, 處處靠近王夫人, 對生母趙姨娘並沒有更深的感情, 所以在處理舅舅趙國基死的賞錢問題上, 她是不會偏袒的。所以謂趙姨娘為「愚妾」是合適的。再如,「慧紫鵑情辭試忙玉,慈姨媽愛語慰癡顰」(第57 回) 中, 選用「慧」、「忙」、「慈」和「癡」四個字, 分別形容紫鵑、寶玉、薛姨媽和黛玉四人的性格特徵, 其中又以「忙」和「癡」用得精當。俞平伯先生在《讀〈紅樓夢〉隨筆》中還具體論述分析了以「忙」來形容寶玉性格的精妙之處, 對人很有啟發。他說:「寶玉為什麼叫『忙玉』? 奇怪得很。怕是錯字罷, 我說, 非但不錯, 而且很好。」又說:「這字(指「忙」字, 引者注) 是有來歷的, 見第三十七回寶釵給下的考語: 你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個字恰當得很。」寶玉這位「富貴閒人」, 是位「無事忙」, 每天為大觀園中的女子「忙忙碌碌」。可見用「忙」來形容寶玉是很傳神的, 有的版本「忙玉」作「莽玉」, 乍看似很形象, 其實不及「忙玉」遠甚。一個「忙」字,蘊涵著很深廣的內容。而黛玉對寶玉, 一往情深, 謂之「癡顰」, 又何其精當!
(2) 運用成語:《紅樓夢》運用成語很有藝術性, 很值得人們去探討。明用的且不說, 暗用的, 化用的, 也很多, 一般都是耐人尋味的。如寶玉的「奇談怪論」:「女孩兒未出嫁, 是顆無價之寶珠; 出了嫁, 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 雖是顆珠子, 卻沒有光彩寶色, 是顆死珠了; 再老了, 更變的不是珠子, 竟是魚眼睛了。」其實這番話就是從成語「魚目混珠」而來。而在《紅樓夢》的回目中, 也常常運用成語, 並且運用得很貼切。如「村姥姥是信口開合, 情哥哥偏尋根究底」中的「信口開合」和「尋根究底」,「投鼠忌器寶玉瞞贓,判冤決獄平兒行權」(第61 回) 中的「投鼠忌器」,「人亡物在公子填詞, 蛇影杯弓顰卿絕粒」(第89 回) 中的「人亡物在」和「蛇影杯弓」,都是成語, 作者運用得恰到好處, 但又絕非慘澹經營, 而是信手拈來, 從容自如, 各得其所。其中,「信口開合」不用「河」而用「合」, 更增強了語言的形象感和生動性, 切合「村姥姥」的性格特徵, 使人讀來如見其景, 如聞其聲。而「杯弓蛇影」改為「蛇影杯弓」則是為了與上句平仄相諧, 更顯得靈活自然, 新鮮別緻。《紅樓夢》回目運用成語還有拆開後插入其他字詞的情形, 如「感秋聲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第87 回) 中的「走火入邪魔」, 就是把成語「走火入魔」拆開後, 又加入了一個「邪」字, 也顯得很靈活, 富於變化。
(3) 融入典故: 中國古典文學很講究用典, 尤其是唐宋以後, 文學遺產的積澱越來越厚, 於是人們往往喜歡在作品中大量使事用典。如宋代, 黃庭堅作詩用典非常多, 開了宋詩「以才學為詩」的風氣。辛棄疾詞的用典更為突出, 經史百家, 驅遣自如, 如同己出, 乃至有「弔書袋」之嫌。曹雪芹才氣縱橫, 學識淵博, 通曉古今, 博覽百家, 對古代的典籍掌故, 瞭如指掌, 在《紅樓夢》中隨處可見使典用事的情景。同樣, 在回目上, 作者也善用典故, 使之內容更加豐富深刻, 語言概括力更強。如「情切切良宵花解語」中的「花解語」就是用典, 並且運用得十分出色。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記述唐玄宗時,太液池有數千枝白蓮花盛開, 皇帝與貴戚共賞, 指著楊貴妃而對左右說:「爭如我解語花。」後來人們常用以比喻美人。在小說的回目中, 特指花襲人。花襲人的名字是寶玉給起的, 姓花名襲人, 來自陸游詩句「花氣襲人知驟暖」, 本身就是很有情趣的, 再運用了「花解語」的典故, 就顯得更富藝術特色, 很值得人去玩味。再如,「薛文龍悔娶河東獅, 賈迎春誤嫁中山狼」(第79 回) ,「河東獅」和「中山狼」都是在用典。宋代洪邁《容齋三筆·陳季常》云:「陳訸⋯⋯好賓客,喜蓄聲妓, 然其妻柳氏絕凶妒, 故東坡有詩云:『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 柱杖落手心茫然。』河東為柳姓郡望, 藉以暗指陳妻柳氏。」獅子吼, 佛家用以比喻威嚴。《傳燈錄》記載:「釋迦佛生時, 一手指天, 一手指地, 作獅子吼雲, 天上地下,惟我獨尊。」陳訸喜好談佛, 蘇軾詩中故以「獅子吼」相譏。「中山狼」則出於明代馬中錫《中山狼傳》, 這是人人盡知的典故。在《紅樓夢》回目中, 作者借「河東獅」代指薛蟠之妻夏金桂, 突出其妒悍; 借「中山狼」代指迎春之夫孫紹祖, 突出其凶殘。小說中關於迎春還有判詞云:「子系中山狼, 得志便猖狂; 金閨花柳質, 一載赴黃粱。」與回目前後呼應, 更說明作者構思的縝密。再如「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綵斑衣」(第54 回) 中的「戲綵斑衣」, 用的是「老萊娛親」的典故。唐代徐堅《初學記》引《孝子傳》:「老萊子至孝, 奉二親,行年七十, 著五彩褊 衣, 弄雛鳥於親側。」元代《二十四孝》收入這一故事, 成為封建孝行的典範之一。鳳姐風趣戲 , 引賈母發笑, 於是自謂「斑衣戲綵」。《紅樓夢》在回目中融入典故, 既使回目語言形象生動, 又顯得含蓄蘊藉, 同時也加大了回目本身的容量。
(4) 鑲嵌戲名:《紅樓夢》受中國古典戲曲影響較大。尤其是中國古典名劇《西廂記》和《牡丹亭》給《紅樓夢》以極深刻的影響和啟迪,《紅樓夢》中反封建主義主題思想的提煉, 追求愛情自由、婚姻自主的青年男女人物形象的刻畫以及戀愛婚姻的故事情節的描寫, 都與《西廂記》和《牡丹亭》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 從中可以看出曹雪芹有意識地借鑒和創新。而這一點, 在《紅樓夢》的回目上也可以看出來。如「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第23 回) ,其中便把《西廂記》和《牡丹亭》這兩部古典名劇的戲名鑲嵌進去了, 但又無人為痕跡, 自然妥貼, 天衣無縫, 不僅使回目的語言本身更富有情趣, 增添了美感, 而且還有意識地突出了作品反對封建禮教, 追求婚姻自主的進步思想意義, 而這一點顯得尤為難能可貴。
(5) 詞語重出疊見: 詞語的重出疊見不僅有利於造成回目語言的形式之美, 而且還別有情趣, 引發人們深入品味和認真思索, 其意義也不容低估。如「享福人福深還禱福,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第29 回) 中的「福」和「情」,「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裡錯以錯勸哥哥」(第34 回) 中的「情」和「錯」都是三次重複出現, 顯得很巧妙, 頗具藝術感染力。字詞的有意識重複, 往往起到突出和強調的作用, 如「享福人福深還禱福」, 就突出強調了「福」字, 如果在回目中只出現一個「福」字, 其藝術效果便非常一般。這是單音節詞, 而雙音節詞的重出疊見, 亦屬常規現象, 如「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第45 回) 中的「金蘭」和「風雨」,「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第46 回) 中的「尷尬」和「鴛鴦」,「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第71 回) 中的「嫌隙」和「鴛鴦」, 都是重出疊見的, 同樣很巧妙, 而又毫無造作之感。高鶚所續的後四十回的回目也有這種情形, 如「甄家僕投靠賈家門, 水月庵掀翻風月案」(第93 回) , 其中就有「甄家」和「賈家」,「水月」和「風月」, 也是重出疊見, 但是又有變化, 似乎比曹雪芹所擬的重出疊見式的回目更具
藝術魅力, 不禁讓人想杜甫「即從巴峽穿巫峽, 便下襄陽向洛陽」的詩句來,「甄家」、「賈家」、「水月」、「風月」與「巴峽」、「巫峽」、「襄陽」、「洛陽」, 在詞語的結構上何其相似乃爾! 這也說明《紅樓夢》後四十回的語言也很有藝術性, 非但不能輕視或否定, 而且還值得我們深入研究。
三、講究句式
講究句式是造成語言形式美的重要因素,《紅樓夢》的回目非常注重句式的形式美, 這裡可以從三個方面來探討。
(1) 對仗工巧而又自然天成: 中國古典小說的回目都以對句的形式出現, 因此要講究對仗的工致。而《紅樓夢》的回目不僅注意對仗工整和巧妙, 同時盡可能做到自然天成, 少雕琢, 勿做作。如「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玫瑰露引出茯苓霜」(第60 回) ,「茉莉粉」對「玫瑰露」,「薔薇硝」對「茯苓霜」, 可謂巧奪天工。同時每句本身也構成當句對, 即「茉莉粉」對「薔薇硝」,「玫瑰露」對「茯苓霜」, 也同樣對得工巧無比。因此, 人們不禁想起了杜甫那首被後人譽為「古今七言律之第一」的《登高》來, 因為那首詩的對仗已經是窮極工巧, 幾乎是登峰造極, 後人難以為繼。其實《紅樓夢》中的這個回目就對仗來講完全可以與之媲美。再如「賈二捨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第65 回) , 十六個字的回目中鑲嵌著四個數詞, 也同樣令人耳目一新。杜甫《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 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 門泊東吳萬里船。」其中運用了「兩個」、「一行」、「千秋」、「萬里」四組數量詞, 藝術性很高, 受到後人的欣賞。但如就運用數量詞的密度之大、頻率之高來看, 還是《紅樓夢》中的這個回目來得好, 因此更值得我們注意。再如,「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第35 回) , 其中以「白玉釧」對「黃金鶯」, 這是人名相對, 而且「白」對「黃」, 色彩相宜, 頗具繪畫之美,「玉」對「金」, 同類而及, 和諧一致。同樣,「蓮葉」對「梅花」, 也非常工穩自然。因此說,整個回目, 在對仗上可謂精巧之極, 令人拍案叫絕。
(2) 句式整齊而又靈活多變: 就回目句式整齊而言,《紅樓夢》也是堪稱典範的。《紅樓夢》全書共有一百二十個回目, 全都是八字對句, 句式整齊一致, 美觀大方, 不像其他一些古典小說全書回目不盡一致, 雖然每個回目上下句字數相等, 但就全部回目看, 畢竟句式長短不齊, 缺乏美感。《紅樓夢》的回目不僅句式長短一致, 而且為了避免全是八字對句而顯得板滯平直, 作者又巧妙變化句式結構, 整齊中有變化, 顯得尤為靈活自然。或「三二三」式, 如「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第8 回) ; 或「三一四」式, 如「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第31 回) ; 或「三三二」式, 如「閒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第43 回) ; 或「四二二」式, 如「柳葉渚邊嗔鶯吒燕, 絳雲軒裡召將飛符」(第59 回) ;或「四四」式, 如「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椿齡劃薔癡及局外」(第30回) , 不一而足, 應有盡有, 可謂豐富多彩, 琳琅滿目。這很容易讓人聯想起當代書法家劉炳森的隸書, 整體看, 每個字都寫得方方正正, 整齊化一, 但細看每個字卻寫得個個不同, 各具面目, 獨有情態。《紅樓夢》的回目便是如此, 既有整齊的共性, 又有變化的個性。
(3) 互文錯綜:《紅樓夢》的回目利用互文見義和句式錯綜的手法, 如「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第58 回) , 其中的「杏子陰」和「茜紗窗」便以互文形式造成了錯綜的句式, 俞平伯先生對此曾予以很高的評價:「即以對偶論, 亦交互錯綜, 變幻之至。」(《讀〈紅樓夢〉隨筆》) 在小說中,「杏子陰」和「茜紗窗」並不是各句獨立運用的, 而是上下句互文, 互用, 可以理解為:「杏子陰、茜紗窗假鳳泣虛凰, 杏子陰、茜紗窗真情揆癡理。」但這樣寫很囉唆, 不能成為對仗句式, 形式上不美, 所以作者用互文錯綜的手法, 寫成了「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 這不僅使語言更加簡潔, 而且形式也更美了。
四、善用辭格
《紅樓夢》的回目很講究修辭, 善於運用各種辭格, 前面所談, 其實已有所涉及, 這裡僅就運用比喻、借代、衍名等辭格, 略談一下。
(1) 比喻:《紅樓夢》中的比喻大多用得十分精妙, 如謂詩含蓄有味便云「含在嘴裡倒像有幾千重的一個橄欖」, 謂女子天生麗質則云「就同一盆才抽出來的嫩箭蘭花」, 這都是精妙絕倫的比喻句。其實《紅樓夢》在回目中也常用比喻。如「滴翠亭楊妃戲綵蝶, 埋香塚飛燕泣殘紅」(第27 回) , 其中「楊妃」和「飛燕」則分別用來比喻薛寶釵和林黛玉。釵黛二人都是極其美麗的少女, 但如春蘭秋菊,各有特色, 釵豐黛瘦, 釵似唐代楊貴妃, 黛似漢代趙飛燕, 因此說這一對比喻是形象、貼切而傳神的, 準確地捕捉到了釵黛二人各自的形體特徵, 的確能喚起讀者的種種美好的聯想。而俞平伯先生認為這裡的比喻略帶貶意, 細讀原文, 恐怕未必, 作者大概只是著眼於人物的外貌, 不一定顧及到其他。「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其中以「琉璃世界」比喻雪後景色, 也是非常富於美感的,具有詩情畫意, 意境優美, 不禁令人欣然嚮往。
(2) 借代: 借代的特點是藝術的代替, 它不直接說出事物的原名, 而是把事物換了名字或另換一種說法, 這樣便使名稱更具有形象性, 獲得了藝術的美感。《紅樓夢》的回目常用借代辭格, 如「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第38 回) 就是以地點代人的。在大觀園內, 黛玉住在瀟湘館, 寶釵住在蘅蕪院, 於是作家便以「瀟湘」和「蘅蕪」來分別代指黛玉和寶釵, 這比在回目中直接用「林黛玉」和「薛寶釵」, 不知要好出多少倍, 因為這樣一來回目語言既生動形象, 又增添了無限雅趣; 既能讓人知其人, 又能讓人想像出其所居環境之幽雅, 又與小說充滿詩情畫意的情境妙合無垠, 同時也能令人由此想像到二人的不同性格特徵。
(3) 衍名: 這種修辭方式一般不多見, 但在《紅樓夢》的回目中卻不止一次地運用, 並且又用得新穎, 巧妙而自然, 令人過目不忘。如「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4 回) , 其中的「葫蘆案」便因「葫蘆僧」而衍生。「葫蘆僧」本是蘇州葫蘆廟裡的一個小和尚, 後在賈雨村門下作門子, 因而衍生的「葫蘆案」, 則意在指斥官府的懼勢枉法。另外, 金元戲曲方言中也有「葫蘆提」一詞, 意為糊里糊塗, 皂白不分。《紅樓夢》兼取其意而又有所引申。因此不禁使人想起文天祥《過零丁洋》詩中的名句:「惶恐灘頭說惶恐, 零丁洋裡歎零丁」, 可謂異曲同工。
《紅樓夢》回目的語言之美並非僅表現在上述四個方面, 本文所舉不過為其大略而已, 很多方面還可深入研究。平心而論,《紅樓夢》的回目在語言上也並非盡善盡美, 也有其不足, 筆者曾寫過《〈紅樓夢〉回目指瑕》一文, 其中就談到了回目語言中的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