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記》探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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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記》探幽

紅樓評論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怡府過錄本,據紅學專家研究稱,是曹雪芹「已卯原本的直接過錄本」,僅次真跡一等,雖然不全,價值極大。現存的較完全的庚辰本,也是據這個過錄本重抄的。可以說,怡府過錄本的發見和出版,對世界名著《紅樓夢》原始面貌探真和曹雪芹文學語言研究,有著重大的意義。

前年購得《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怡府過錄本影印本一套,對照通行本章節研讀,百感交集。曹雪芹原本的幾乎每段字句,都經過高鶚等人竄改,而且絕大部分竄改,是毫無道理的,歪曲原意,破壞了曹雪芹的語言特色。我於是選擇在中學課本上流行的《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一章節,詳細進行比較評論。為了篇幅關係,對個別「無關緊要」的竄改不予列入。

曹雪芹已卯本

(怡府過錄本)

按榮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雖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

你道這一家姓甚名誰,又與榮府有甚瓜葛?且聽細講。方纔所說的這小小之家,……

知有此一門連宗之族,餘者皆不認識。

仍搬出城外原鄉中住去了。

無人看管,狗兒遂將岳母劉姥姥接來,一處過活。這劉姥姥乃是個積年的老寡婦,……

遂一心一計,幫趁著女兒女婿過活起來。

高鶚等人改本

(通行程乙本)

且說榮府中合算起來,從上至下,也有三百餘口人,一天也有一二十件事。

原來這小小之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也做過一個小小京官。

知有此一門遠親,餘者也皆不知。

仍搬出城外鄉村中住了。

無人照管,狗兒遂將岳母劉老老接來,一處過活。這劉老老乃是個久經世代的老寡婦,……

遂一心一計,幫著女兒女婿過活。

原來「人口雖不多」「雖事不多」,實則更形容榮府人多事多,其語氣調侃,刪去就失色。「三四百丁」,不止「三百餘口人」,這一改使榮府人口少了過半,竄改了事實。原本保留說話人語氣,如開回的「姓甚名誰」「有甚瓜葛」「且聽細講」,都是有色彩的口語,不宜刪去。「連宗之族」並非「遠親」,「知」後「不認識」,詞不重複,均不宜竄改。「原鄉」並非「鄉村」,並前後呼應,說明狗兒本是鄉下人,改不得。「劉姥姥」是準確又富有地方色彩的謂稱,古今通用,改為「劉老老」亦不妥。「積年的老寡婦」比「久經世代的老寡婦」更通俗而且更符合劉姥姥實際,也不宜改。此外,如「幫趁」之類的地方語言,以下例子還甚多,改為書面語,就少了韻味。

狗兒未免心中煩慮,吃了幾杯悶酒,在家間尋氣惱,劉氏也不敢頂撞。

那一個不是老老誠誠的守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

吃喝慣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錢就……狗兒聽說便急道:「你老只會炕頭兒上混說,難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劉姥姥道:「誰叫你偷去呢,也到底想法兒大家裁度,……

狗兒未免心中煩躁,吃了幾杯悶酒,在家裡閒尋氣惱,劉氏不敢頂撞。

那一個不是老老實實守著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呢。

吃喝慣了,如今有了錢就……

狗兒聽了道:「你老只會炕頭上坐著混說,難道叫我打劫去不成!」劉老老說道:「誰叫你去打劫呢?也到底大家想個方法兒才好。

狗兒家貧,冬事未辦,心中煩慮在家尋氣惱,改為「煩躁」「閒尋氣惱」,不宜。劉姥姥說話用很多鄉間俗語,「老老誠誠」「守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改為「老老實實守著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呢」,亦不宜。劉姥姥和狗兒鬥口爭嘴,劉姥姥責備他過去吃喝慣了,「如今把持不住」,這「把持不住」不應刪,才能同後邊的話接應。吵嘴時,狗兒說難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劉姥姥說誰叫你「偷去」,均改為「打劫」,刪去「偷去」不符合這老誠人家的身份。狗兒說打劫二字是「急道」,而把「急」字刪去說「打劫」,不對。改「炕頭兒上混說」為「坐著混說」也不好,狗兒知道劉姥姥幫趁窮家過活,難得久坐。劉姥姥說的「想法兒大家裁度」,口語很順,改為「大家想個方法兒才好」,就沒了劉姥姥的色彩了。

不肯去親近他故疏遠起來。

聽得說,如今上了年紀越發憐貧惜老,最愛齋僧敬道捨米捨錢的,……你何不去走動走動?

劉氏一傍接口道:「你老雖說的是,但只你我這樣個嘴臉……先不先他們那些門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沒的去打嘴現世!」

果然有好處,大家都有益。便是沒了銀子來,我也到那公府候門見一見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不肯去就和他,才疏遠起來。

聽見他們說,如今上了年紀,越發憐貧恤老,又愛齋僧佈施……你為什麼不走動走動?

劉氏接口道:「你老說的好,你我這樣嘴臉……只怕他那門上人也不肯進去告訴,沒的白打嘴現世的!」

果然有好處,大家也有益。

把「親近」改為「就和」同「疏遠」一詞搭配,不見得更好。刪去「捨米捨錢」這口頭語,也不好。「何不」「甚」均改為「為什麼」,詞義一樣,但說白不同,實不該濫改。對於榮國府的事,原本「聽得說」,並非實指,硬添上「聽見他們說」,不通。按劉氏說話,「先不先」「通信」「沒的去打嘴現世」,都是口語,改為「只怕」「告訴」「沒的白打嘴現世的」,都不好。劉氏在「一傍」才能接口說話」,刪去「一傍」,純屬多事。末了,劉姥姥決定自己去榮國府碰一碰,除了求點賞物外,按照姥姥的為人心性,也想去那公府侯門見一見大世面。他老人家是存心見世面的,但原本的這一段說話,被全刪去了,這實在是一種閹割。

進城找至寧榮街來。至榮府大門石獅子前,只見簇簇的轎馬。……只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凳子上說東談西呢。……劉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爺的,煩那位太爺替我請他老出來。那些人聽了,都不揪采。」

孩子們道:「那個周大娘?我們這裡周大娘有三個呢,還有兩個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當的?」……說著跳躥躥引著劉姥姥進了後院門。……「周大娘,有個老奶奶來找你呢,我帶了來了。」

進城至寧榮街來。到了榮府大門前石獅子旁邊,只見滿門口的轎馬。……只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門上說東談西的。……劉老老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爺的,煩那位太爺替我請他出來。」那些人聽了,都不理他。

那孩子翻眼瞅著道「那個周大娘?我們這裡周大娘有幾個呢,不知那一個行當兒上的?」……引著劉老老進了後院。……「周大媽,有個老奶奶找你呢。」

劉姥姥初到城裡,所以要「找至寧榮街」,這「找」字不宜刪。「榮府大門石獅子前」,改為「榮府大門前石獅子旁邊」,倒更加@1嗦了。「簇簇的轎馬」,十分形象,改為「滿門口的轎馬」,不好。看門人「坐在大凳子上」,十分真確,改為坐在「大門上」,不夠確切。劉姥姥對看門的特客氣,稱之為「太爺」,對周大爺當然也要稱「他老」,「老」字刪去亦不當。那些人聽了都不揪采,「揪采」改「不理他」,也失了色彩。問路孩子們,孩子們說「我們這裡周大娘有三個呢,還有兩個周奶奶」,簡之為「大娘有幾個呢」,顯示不了榮府奴婢之多,也少了孩子們的天真口氣。「不知那一個行當兒上的」比原文添了「個」「兒」「上」三字,不見得佳。孩子們「跳躥躥」這三字反倒刪去,實減了形象感。孩劭?把劉姥姥引至周大娘處,特地加一句「我帶了來了。」這話一刪,孩子們的天真和邀功之狀頓失。

周瑞家的認了半日,方笑道:劉姥姥你好呀,你說說能幾年我就忘了?」

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爭買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兒之力……

「……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璉二奶奶管家了。你道這璉二奶奶是誰?就是太太的內侄女,當日大舅老爺的女兒,小名鳳哥的。」

周瑞家的道:「這個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煩,有客來了,略可推得去的也就推過去了,都是鳳姑娘周旋迎待……才不枉這裡來一遭!」

這鳳姑娘年紀雖小,行事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樣的模樣兒……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了些。」

周瑞家的認了半日,方笑道:「劉老老你好,你說麼,這幾年不見我就忘了。」

只因他丈夫昔年爭買田地一事, 多得狗兒父親之力……

「……如今太太不理事,都是璉二奶奶當家。你道這璉二奶奶是誰?就是太太的內侄女兒,大舅老爺的女孩兒,小名兒叫鳳哥的。」

周瑞家的道:這個自然,如今有客來,都是鳳姑娘周旋接待……才不枉走這一遭兒!」

這鳳姑娘年紀兒雖小,行事兒比是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兒似的……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兒。」

周瑞家乍見劉姥姥,說「你好呀」可信,說「你好」就有些彆扭,猶如今人相見,這「呀」字不宜刪去。「你說說能幾年我就忘了?」原本這客氣話說得很得體,就是「認了半日」,也不直接說我忘了你,倒有些沒有忘的意思。但改為「你說麼,這幾年不見我就忘了。」意思全變了。周瑞和狗兒差不多平輩,為周瑞爭買田地本應得「狗兒之力」,卻改為「狗兒父親」,或許是狗兒父親當過官,但那時周瑞很年輕,該是周瑞父親爭買田地的事。故此改也大錯。「周瑞家的」評說鳳姐和太太,原本比較客觀,而且很有分寸,通行本把「竟不大管事」改為「不理事」,把「太太事多心煩」「略可推得去的也就推過去了」全部刪去,把鳳姐「管家了」改為「當家」。都失了分寸,而且顯不出「周瑞家的」的機靈和世故。還有一個普遍現象,原本的詞很少有「兒」字,而改本大量添上「兒」字,實屬不該。就上邊引這小小一段內,有「年紀兒」「行事兒」「美人兒」「太嚴些兒」,都是添上「兒」的。語氣和地域方言很有關係,這樣的竄改會妨礙紅學方言研究。

周瑞家的聽了,連忙起身催著劉姥姥說:「快走快走,這一下來他吃飯是一個空子,咱們先等著去。若遲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難說話,再歇了中覺越發沒了時候了。

(周瑞家的對平兒說):「今日大遠的特來請安,當日太太是常會的,今兒不可不見,所以我帶了他進來了。等奶奶下來我細細回明,奶奶想也不責備我莽撞的。」

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辨是何氣味,身子如在雲端裡一般滿屋中之物都是耀眼爭光的,使人頭暈目眩。

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個什麼愛物兒,有附圖 (連結)用呢?正呆時,只聽得噹的一聲……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著又是一連八九下……

周瑞家的聽了,連忙起身催著劉姥姥:「快走,這一下來就只吃飯是個空兒,咱們先等著去。若遲了一步回事的人多了就難說了。再歇了中覺越發沒時候了。

(周瑞家的對平兒說):「今日大遠的來請安,當日太太是常會的,所以我帶了他過來。等著奶奶下來我細細回明,想來奶奶也不至嗔著我莽撞的。」

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知是何氣味,身子就像在雲端裡一般,滿屋裡的東西都是耀眼爭光,使人頭暈目眩。

劉姥姥叮?中想著:「這是什麼東西?有附圖 (連結)用處呢?正發呆時,陡聽得噹的一聲……倒嚇得不住的展眼兒,接著一連又是八九下……

鳳姐時間安排很緊,所以周瑞家的急著說「快走快走」,刪去一個快走,就失了迫切感。周瑞家的知道鳳姐吃飯「是一個空子」,不然以後人多「難說話」,而改本卻改成「就只吃飯是個空兒」若遲了一步回事的人多了就「難說了」。這就不夠有分寸,一字之差,意思不一樣,如何能改!周瑞家的先見平兒,她照直說劉姥姥是「特來」請安,「今兒不可不見」,但改本卻省去「特」字,刪去後一句,似乎周瑞家的不能強調非見不可。周瑞家的這話是對平兒說的,平兒是通房丫頭;如果對鳳姐,就不好這樣說了,周瑞家的對誰說什麼話很有分寸,曹雪芹下筆也很有分寸,如此刪削,實在不該。周瑞家的接著說,「奶奶想也不責備我莽撞的」,「責備」二字,符合鳳姐待下人的苛刻和嚴厲的情況,而改成「不至嗔著」,就太輕了。主子對奴僕很少用「嗔」字!原本對詞彙運用,很口語化,改本卻似乎一直想規範,「如」改「就像」,「物」「物件」改「東西」,這類例子很多。連「不辨是何氣味」也要改為「不知是何氣味」,可謂改癖唯當,不改不快!最煞風景的,是劉姥姥乍見時鐘,心想這是什麼愛物兒,改本把「愛物兒」也改成「東西」!時鐘敲頭一下時,原本劉姥姥是唬的「一展眼」,然後又一連八九下,而改本卻在聽頭一下時,改為「嚇得不住的展眼兒」。這細微之差,也足見文筆份量。

板兒一見了便吵著要肉吃,劉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忽見周瑞家的笑嘻嘻走過來招手兒叫他。

只見門外鏨銅勾上懸著大紅撒花軟簾……鋪著金心閃緞大坐褥,旁邊有雕漆痰盆。那鳳姐兒家常戴著秋板貂鼠昭君套……手內拿著小銅火炷兒撥手爐內的灰。

「不過借賴著祖父虛名,作了窮官兒,誰家有什麼,不過也是個舊日的空架子。俗語說朝延還有三門子窮親戚呢,何況你我?」

板兒一見就吵著要肉吃,劉老老打了他一巴掌。忽見周瑞家的笑嘻嘻走過來點手兒叫他。

只見門外銅勾上懸著大紅撒花軟簾……鋪著金錢閃的大坐褥,傍邊有銀唾盒。那鳳姐家常戴著紫貂鼠昭君套……手內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

「不過托賴著祖父的虛名,作個窮官兒罷@1,誰家有什麼,不過也是個空架子。俗語兒說得好『朝延還有三門子窮親戚』呢,何況你我?」

劉姥姥見板兒饞相,「一巴掌打了他去」,情急之狀可掬,改「打了他一巴掌」就差了。「招手」更不能改為「點手」。鳳姐房內物件,原本均作極精確的記載,自己不識貨,亦不該亂改,如「金心閃緞」改「金錢閃」,「雕漆痰盆」改「銀唾盒」,就更不應該。以鳳姐身份,銀唾盒怕是無中生有的。改本常有「俗語兒說得好」這樣的話,而原本都沒有「說得好」三字。「舊日的空架子」和「空架子」不一樣。不能刪「舊日」二字,因是同「借賴著祖父的虛名」關連而言。

只聽一路靴子腳響,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

鳳姐笑道:「也沒見我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不成!你們那裡放著那些好東西只是看不見,偏我的就是好的。」賈蓉笑道:「那裡有這個好呢?只求開恩罷。」

這裡鳳姐忽又想起一事來,便向窗外叫:「容哥回來!」……賈蓉忙復轉來,垂手侍立,聽阿鳳指示。那鳳姐只管慢慢的喫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罷了,你且去罷,晚飯後你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應了一聲,方慢慢的退去《?

只聽一路靴子響,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苗條……

鳳姐笑道:「也沒見我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你們那裡放著那些好東西,只別看見我的東西才罷,一見了就想拿了去。」賈蓉笑道:「只求嬸娘開恩罷!」

這鳳姐忽想起一件事來,便向窗外叫:「容兒回來!」……賈蓉忙回來,滿臉笑容的瞅著鳳姐,聽何指示,那鳳姐只管慢慢喫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臉一紅,笑道:「罷了,你先去罷。晚飯後你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答應個是,抿著嘴兒一笑,方慢慢退去。

「靴子腳響」比「靴子響」更形象,「腳」字不宜刪,也可能是當日的口語。賈蓉「身材俊俏」改為「身材苗條」,不通,「苗條」一般指女孩子。鳳姐和賈蓉這段話,話中有話,話中有戲,原本十分精妙。改本作了添改,雖然不多字,卻失了很多原來的精妙處,實大大不該。鳳姐笑道:「你們那裡放著那些好東西只是看不見,偏我的就是好的。」賈蓉笑道:「那裡有這個好呢?只求開恩罷。」很顯然,這話不單指玻璃炕屏,二人的「笑道」大有調情之味道在。「只求開恩罷」弦外之音更切。但改本把鳳姐的話改為「只別看見我的東西才罷,一見了就想拿了去。」「拿了去」就實指玻璃炕屏了。又把賈蓉的話添上「嬸娘開恩罷。」這「嬸娘」在此也礙聽。接下去一段也是如此:鳳姐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向窗外叫,可謂急不擇言,把「容哥」的稱呼叫了出來,賈蓉忙得轉身來,垂手侍立,聽「阿鳳」指示,這「阿鳳」和「哥」,絕非偶然的稱呼,而改本偏偏把「容哥」仍改「容兒」,「阿鳳」仍改「鳳姐」,豈不大附圖 (連結)風景!那鳳姐只管慢慢的喫茶,出了半日神,說明她想了很久,才約定賈蓉「晚飯後你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這裡的「慢慢的喫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把鳳姐的心事暗暗漏了一些出來,很有分寸。而改本卻平白添了「忽然把臉一紅」這麼一句,把情緒全破壞了。鳳姐是否那麼容易臉紅?曹雪芹和高鶚恐怕看法不同,第二十三回賈璉和鳳姐吃飯時有次對話,賈璉道:「這也罷了。我問你,我昨兒晚上不過要改個樣兒,你為什麼就那麼扭手扭腳的呢?」鳳姐聽了,「嗤」的一笑,向賈璉啐了一口,依舊低下頭吃飯。改本亦無中生有,添了「鳳姐聽了,把臉飛紅」,又將賈璉說話時添上了「又悄悄的笑道」的神態。這實在是畫蛇添足。此處賈蓉借玻璃炕屏臨走時,改本又添上了「抿著嘴兒一笑」的神態。賈蓉絕對不肯在這場面裡偷偷抿著嘴兒一笑,他只有聽阿鳳指示垂手侍立的份,鳳姐的愛慾佔有慾也在此。賈璉在自己房內吃飯說話,也用不著「悄悄的笑」。這兩次添上的神態詞,都不恰當。可惡就在不該添的添,不該刪的刪,把原本的文字糟蹋了。曹雪芹暗寫「扒灰」「偷小叔子」二事,「扒灰」似較分明,而這「小叔子」卻更用些隱晦神韻和詩意。鳳姐或許並不淫,至少比她的好朋友秦可卿莊重一些。但嫁給浪蕩子賈璉,耳聞目染,也難得沒有出軌之處。但以她的精明和嚴謹,並無大傷風氏。這類事,曹雪芹深知個中三味,挑明了,就失去份量。故添一字改一字均不可以!

「也不為別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裡連吃的都沒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沒個派頭兒,只得帶了你侄兒奔了你老來。」

一時周瑞家的傳了一桌客飯來擺在東屋裡,……於是過東邊房裡來。鳳娘又叫過周瑞家的去問他才回了太太說了些什麼,周瑞家的道:「……偶然連了宗的,這幾年不走劊?。當時他們來一遭,卻也沒空了他們……叫奶奶裁奪著就是了。」鳳姐聽了說道:「我說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連影兒也不知道!」

如今家裡雜事太煩,太太漸上了年紀……二則外頭看著雖是烈烈轟轟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艱難去處,說與人也未必信罷。

劉姥姥先聽見告艱難,只當是沒有,心裡便空空的,後來聽見給他二十兩,喜的又渾身發癢起來,說道:「噯,我也是知道艱難的,但俗語說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憑他怎麼,你老拔根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

再拿一弔錢來都送到劉姥姥跟前,鳳姐乃道:「這裡二十兩銀子,暫且給這孩子作件冬衣罷。若不拿著,可真是怪我了。這錢僱車坐吧。改日無事,只管來逛逛,方是親戚們的意思。

「不為別的,只因他娘連吃的沒有,天氣又冷,只得帶了你侄兒奔了你老來。」

一時周瑞家的傳了一桌客饌,擺在東屋裡,……一面又叫周瑞家的來問道:「方纔回了太太,太太怎麼說了?」周瑞家的道:「……因連了宗的,這幾年不大走動。當時他們來了,卻也從沒空過的……叫二奶奶裁奪著就是了」。鳳姐聽了說道:「怪道既是一家子,我怎麼連影兒也不知道!」

但只如今家裡事情太多,太太上了年紀……況且外面看著,雖是烈烈轟轟,不知大有大的難處,說給人也未必信。

那劉姥姥先聽見告艱苦,只當是沒想頭了,又聽見給他二十兩銀子,喜的眉開眼笑道:「我們也知道艱難的,但只俗語說的瘦死的駱駝比馬還大呢。憑他怎樣,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壯哩!」

再拿一串錢都送至劉老老跟前。鳳姐道:「這是二十兩銀子,暫且給這孩子們作件冬衣罷。改日沒事,只管來逛逛,才是親戚們的意思。

口語「老子娘」「天又冷」「客飯」,改為書面語「爹娘」「天氣又冷」「客饌」不必要。鳳姐叫劉姥姥到東邊房裡用飯,然後又叫周瑞家的過來問話,當面不好問,所以「於是過東邊房裡來」,這樣的句子就不宜刪。把「問他才回了太太說了些什麼」改為「問道方才回了太太,太太怎麼說了」,也大可不必,語句更囉嗦了。「偶然連了宗的」刪去偶然,也不宜。周瑞家的在鳳姐面前,巴結她叫「奶奶」,硬改為「二奶奶」,語氣不同了。太太「漸上了年紀」把「漸」字去掉,不切實際。紅樓夢裡名句:大有大的難處,按原本是大有大的艱難去處,刪了二字,詞意也不盡相同,「艱難去處」似乎更佳。劉姥姥聽鳳姐告艱難,當是沒有了,「心裡便空空的」,這只有急錢的人才能理解的緊張狀,絕不能刪。又聽說給二十兩,對窮人來說這數目極大,不但高興,而且「喜的渾身發癢起來」,這也不能刪。改「沒想頭」和「眉開眼笑」,又如何能表現劉姥姥的失望和狂喜呢!俗語兩句,都經竄改: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添上「還」字語氣不同。你老拔根毛比我們腰還粗,「毛」改「寒毛」,「粗」改「壯」,都不適宜。毛有粗細之分並無弱壯之別。原本行文,就是「一弔錢」也有去處。鳳姐說了些客氣話,二十兩銀子「若不拿著,可真是怪我了」,本不必刪,那一弔錢是要給他們「僱車坐」的,更不能刪,不然那一弔錢幹什麼用?刪去鳳姐交代「僱車坐」一語,也顯不出她處事大小的精明。

周瑞家的道:「我的娘啊,你見了他,怎麼倒不會說話了?開口就是『你侄兒』。我說句不怕你惱的話,便是親侄兒也要說和軟些。容大爺才是他的正經侄兒呢!他怎麼又跑出這麼個侄兒來了!」劉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見了他,心眼裡愛還愛不過來,那裡還說的上話來!」

劉姥姥感謝不盡,仍從後門去了,正是:得抄?濃時易接濟,受恩深處勝親朋。

周瑞家的道:「我的娘,你怎麼見了他倒不會說話了呢?開口就是『你侄兒』。我說句不怕你惱的話:就是親侄兒也要說的和輕些兒。那容大爺才是他的侄兒呢!他怎麼又跑出這麼個侄兒來了呢!」劉老老笑道:「我的嫂子,我見了他,心眼兒裡愛還愛不過來,那裡還說的上話來?」

劉姥姥感謝不盡,仍從後門去了。未知去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周瑞家的和劉姥姥事成後的對話,是曹雪芹的重要一筆。對於賈蓉和鳳姐那次欲言又止的對話和情景,精明的周瑞家的和老經世故的劉姥姥都聽得出一點弦外音。曹雪芹擅長暗寫,他通過她們的口,大大地調侃一番。周瑞家的故意攀比說那蓉大爺才是他的正經侄兒,這「正經」二字越發顯得不正經,是非常要緊的!可惜改本刪去了,倘曹雪芹有知,亦一大歎息。劉姥姥倒聽出弦外音,笑道:「我的嫂子,我見了他,心眼裡愛還愛不過來,那裡還說的上話來!」劉姥姥這一笑,正是曹雪芹的笑,說的是鳳姐「慢慢的喫茶」「出了半日的神」,說的是賈蓉垂手侍立、聽阿鳳指示,他們那說不上話的神情,確有「愛還愛不過來」「只求開恩罷」這樣的餘味無窮。這決非改本添入的「把臉一紅」「抿著嘴兒一笑」的詞兒可以表達的。文字功底高低,以此可見一大斑。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這一章節,以二句回末詩對作結,原是說話人的習慣,但卻預示了劉姥姥和鳳姐的關係。前句說此時得意,給劉姥姥接濟容易,後句說家敗之時,受劉姥姥之恩勝過親朋。像這樣以詩作結,其他回並不多見,彌足珍貴。

通過以上這些似乎繁瑣卻很必要的校勘對比,足見百二十回通行本《紅樓夢》,對曹雪芹原八十回本語言的竄改,幾乎無處不到;更改之處,又幾乎沒有一處是妥當的!足以證明曹雪芹不僅是偉大的文學家,也是偉大的語言大師,他寫下的字句,一字一珠,幾乎一字也改不得!何況,出自對中國古代這個大文豪的尊重,也不應該改動。因此,期望今後出版百二十回《紅樓夢》普及本,前八十回一定要以已卯過錄本(殘缺部分佐以之庚辰本)作為校勘底本,以還曹雪芹原著語言的真面目。同時希望紅學專家們重視對已卯過錄本的研究,探微發幽,繼續探索曹雪芹原著的歷史面貌。中學《劉姥姥一進榮國府》課文,更應以已卯過錄本為底本,重新校勘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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