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從二令三人木」的分析
雖然《紅樓夢》並非全璧,是曹雪芹生前未能寫完,仙逝後由他人續成的一部長篇小說,但就其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而言,它卻是中國古代小說的巔峰之作,代表著中國古代文學的最高成就。那麼,這部書到底寫了些什麼呢?學術界普遍接受了張錦池先生的如下看法:「一部《紅樓夢》是以賈寶玉的叛逆性格的形成和發展為中心,以賈寶玉和賈政等在人生道路問題上的叛逆和反叛逆為主線,以四大家族衰敗為結局,全面地批判了封建社會和地主階級,深刻地反映了當時社會階級的分化,從而預示了封建主義制度的必然潰滅,依稀透露出近代資本主義新紀元的微光。」[1] (p121)除了不同意賈寶玉是叛逆形象具有所謂的「叛逆性格」外[2] (p319-333),筆者基本認同張先生的說法,認為說《紅樓夢》「以四大家族衰敗為結局」是一個十分客觀的陳述。然而,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的事情多如牛毛,面面俱到決不能討好,深諳藝術三昧的曹雪芹以點帶面,在四大家族中突出賈府,在賈府的榮、寧二府中突出榮府。
可是即便要重點描寫好榮府也很難,用作者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榮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雖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無個頭緒可作綱領。」(《紅樓夢》第6回) 好在曹雪芹是世界級的傑出藝術大師,他對寫什麼人、什麼事、如何寫胸有成竹。不用說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等形象塑造得精妙絕倫,就是榮府當家少奶奶王熙鳳也塑造得光彩照人。讀者們「恨鳳姐,罵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3] (p136)然而對鳳姐想多了也就有了疑問:榮國府的當家人怎麼會是她呢?她的結局是否像高鶚所寫:英雄末路,當家耗盡心力並因鬼魂纏身而病亡?解決這些問題的前提,是要獲得對曹雪芹預設王熙鳳結局的《金陵十二釵正冊》判詞「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的科學理解。
一
「一從二令三人木」是一個熱點問題,討論的文章不少,那麼它是什麼意思呢?我認為,「一」、「二」、「三」三個序數詞代表了王熙鳳人生歷程前後相聯的三個重要階段。「一從」是指她嫁給賈璉後的最初一段時間裡夫唱婦隨,即「出嫁從夫」:「二令」是指她執掌榮府大權後發號施令:「三人木」是指她失勢後被賈璉休棄。「一從」是「二令」的基礎,而「二令」又帶來了「三人木」的惡果。
對於「一從」,對繪畫很有造詣的曹雪芹借鑒了繪畫的「留白」技法,即不寫之寫。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呢?因為如果對偏離主題的一些情節,全都詳詳細細寫來,就會像記流水帳,就會喧賓奪主,從而降低小說的藝術價值。王熙鳳兒時被充做小廝教養,結婚以後一段時間的「從夫」與小說主題聯繫不緊,因此曹雪芹將這些全都略去也即「留白」而直接從與主題緊密相關的熙鳳當家寫起。這樣,我們看到的便是已然狀態,而沒有看到事情的發展過程,於是我們便有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感覺。我們甚至還會因懷疑已然狀態的合理性而對小說採取「姑妄言之姑妄聽之」的漠然態度。但既然是「留白」,便應該能夠「補白」,已然狀態便必須符合情節規定性。我們從已然狀態沉思默想,便應該看到它的來龍去脈,也即能夠證明已然狀態是一種必然。
根據常理,在封建宗法的男權社會,榮府當家者理應是德高望重的男性長者,不應該是少婦王熙鳳。榮府權力是怎樣交接的呢?王熙鳳是如何取得這一權力寶座的呢?我們不妨做如下「補白」。
「賈不賈,白玉為堂金作馬」,作為開國勳臣,「京都八公」之一的榮國公賈源是榮國府的當然的掌權者,在他死後權力轉到他的兒子賈代善手上。賈代善死後,權力的交接出現了一系列的變數和變化:當時「八公」的子孫爵襲「一等將軍」者只有賈赦一人,作為長子,如果他在父親賈代善死前已經結婚成家,那麼權力就會直接移交給他,而賈母夫死從子,只好以孝道為武器對賈赦發生影響;如果賈赦在父死之前未婚,權力就會由賈母暫時執掌,直到賈赦成婚後移交給他。那麼賈赦後來怎麼又大權旁落了呢?從《紅樓夢》的描寫中我們知道,賈赦才華平庸,為人貪貨好色,由於擔心他將榮國府引向死亡之途,賈母對他管家時的所作所為必定大為不滿,於是乘他小家庭有家難之際以分憂為名而他又沒有防範將權力「暫時」接管。
賈赦有什麼家難呢?一是喪子,二是喪妻。有研究者從賈璉沒有哥哥而被稱作「璉二爺」這一疑點出發,結合《論語·公冶長》、蘇軾詩《送程之邵簽判赴闕》等「瑚」「璉」連用和《紅樓夢》人物命名習慣,從不同版本考證出賈赦有夭亡長子賈瑚;復有研究者從邢夫人說賈赦嫡子賈璉不是她「身上掉下來的」,她自己「一生無兒無女」,推論出邢夫人是續絃,那麼賈赦原配髮妻----賈璉生母自是亡故無疑。[4] (p49-68)
賈母收回權力時,如果品格端方的賈政已經與王夫人結婚成家,那麼賈母很快會把權力交給他們,如果他們尚未成婚,那麼賈母會暫管一段時間待他們成婚後把權力交給他們。從《紅樓夢》的描寫看,賈母是個很會享受的樂天派,將權力交給賈政他們一是不會出太大的亂子她樂得享受,二是便於與世族王家協調關係互相照應。權力到了賈政夫婦手裡,賈赦夫婦本就難以收回,而一當賈政的女兒元春入宮與皇權扯上關係,他們對收回權力就絕望了。論理,賈赦夫婦與賈政夫婦是死對頭,可他們為什麼又讓兒子賈璉與王夫人的內侄女聯姻呢?一句話,是為了家世的利益,是雙方既鬥爭又勾結因而相互妥協折中的產物。與王家聯姻多了一重靠山不說,王夫人在進行家政管理時也不便過多地損害他們的利益。
與王熙鳳聯姻也曾給他們帶來了歡樂。由於出身世族家庭,王熙鳳從小受到過婦德熏陶,在嫁給賈璉後的最初一段時間體貼丈夫,孝順公婆,她的幽默風趣使全家人如坐春風之中,她的精明能幹贏得了閤家的敬重。雖然由於排他性,她對賈璉的皮膚濫淫有所不滿並有所行動,但她又很注意分寸,一是盡量滿足賈璉,使他從自己身上獲得快樂,二是將心腹丫鬟平兒許給他做通房。如此一來,王熙鳳便成為賈赦一家人的自己人。為了保護自己一房的利益,賈赦夫婦急於將自己的兒媳婦安插在王夫人身邊給她「做助手」;由於受到賈珠死亡的打擊,王夫人也需要卸擔子,也需要自己的內侄女做助手。卸下擔子對王夫人有如下好處:一是防範趙姨娘母子對賈寶玉的妒害,二是防範寶玉身邊的「狐狸精」們對他的勾引,三是氣定神閒暗中祈求佛祖保佑在宮中的女兒元春平平安安,四是陪侍婆婆以便不聲不響地影響婆婆對賈府重大問題的決策,五是可以減少邢夫人的敵意而避免正面衝突。
馬克思說:「人的本質並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像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5] (p18 )由於各方的合力作用,王熙鳳身不由己地被推上當家少奶奶的寶座。權力從天而降,對這位「愛慕此生才」的少婦來說正中下懷。憑借權力,這個威重令行的少婦既獲得了生命的高峰體驗,又給自己埋下了被休棄「哭向金陵」的禍因。
二
將王熙鳳當作「釘子」安排給王夫人做助手是賈赦夫婦和賈璉的重大失誤,因為她胳膊肘往外拐倒向了王夫人一邊。然而王熙鳳倒向王夫人一邊並不是由於她蓄意背叛夫家,而是客觀形勢使然。
從娘家輩分看,王夫人是她的姑姑,從婆家輩分看,王夫人又是她的嬸母,總之是血緣關係很親的長輩,她必須表示尊敬,更何況王夫人是皇親國戚,是實權派,王夫人樂意,可以讓她放手行使權力,王夫人不樂意卻又隨時可以將下放給她的權力收回。她可不願意為了夫家的利益而丟失權力,因為她體會到執掌權力的諸多好處。
執掌權力到底有何好處呢?好處之一是她的主體意志得到自由張揚,在別人面前她有人上人的感覺。在賈母身邊,「人人皆斂聲屏氣」,她鳳辣子卻可以在允許的範圍內不失身份地「放誕無禮」。在賈母身邊,她插科打諢,「效戲綵斑衣」,固然是為了逗樂賈母討好賈母,但這也是只有她才有這樣做的特權的證明。因為有權力,主持榮國府,她神采飛揚、威重令行;因為有權力,協理寧國府,她殺一儆百、頤指氣使,理家的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事後在賈璉面前那番故作謙虛的表白是她生命高峰體驗的沾沾自喜的賣弄。
好處之二是為自己聚斂物質財富。因為有權力,她操縱官府,索取賄賂,恣意妄為,「從來不信什麼是陰司地獄報應」。比如,為了索取三千兩銀子的賄賂,她指使節度使雲光拆散大財主之女張金哥與李守備之子的姻緣,弄得兩人雙雙殉情。太歲(大財主與官員)頭上尚敢動土,可想而知,對平頭百姓就更是為所欲為了。甚至連發放丫鬟、姨娘等人的月例銀子,她都要盡可能拖延,以便用它放高利貸獲取巨額利潤。
好處之三是利用手中的權力與賈璉的夫權抗衡。比如,邢夫人曾與王熙鳳商量為賈赦納鴛鴦為妾一事,鴛鴦美貌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她是賈母身邊的紅人。王熙鳳知道事情難辦,不但不為邢夫人出頭,相反還派了公公賈赦「一篇不是」:「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作什麼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裡,沒的耽誤了人家。」王熙鳳不抬樁,主要是怕賈赦做了賈璉的壞榜樣,她要利用手中的權力限制賈璉濫用「三妻四妾」的特權。她連平兒也不叫他「沾一沾」,還「潑醋」逼死了與他私通的鮑二的老婆。因為手中的權力,她使賈璉的夫權暗淡無光,連鑽門路求差的賈芸等人都知道求賈璉不如求她,她也樂於張揚這一點。
好處之四是權力在使她避免自己成為自己不喜歡的腐敗男人的玩物的同時與自己喜歡的腐敗男人發生曖昧關係。平素她就注重性享受,甚至在白日與丈夫做愛而讓小丫頭豐兒坐在房中門檻上擋客,以致大觀園發現繡春囊,王夫人唯一的懷疑對象就是她與賈璉。一旦大權在握,她便踐踏夫權,不守婦道,與侄子賈蓉、賈薔關係曖昧,過上了有一定限度的隱秘的淫樂生活。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時,甚至在陌生人面前她對賈蓉都有失態表現;甚至賈璉在場,賈蓉都敢「在身旁燈影下悄拉鳳姐的衣襟」(《紅樓夢》第16回);在賈瑞勾引她時,為置他於死地,她將計就計,對自己與賈蓉賈薔的曖昧關係供認不諱:「果然你是個明白人,比賈蓉兩個強遠了。」
這一切都依靠於權,都依賴於「令」,可是讓王熙鳳發號施令的靠山是座「冰山」,一旦「冰山」消融,王熙鳳就會走上窮途末路。
三
詳寫了「二令」之後,還沒有來得及寫「三人木」方面的情況,曹雪芹就因為愛子夭亡「淚盡而逝」了。續作者高鶚續寫王熙鳳的結局時只想到「哭向金陵事更哀」而將「三人木」忽略了,因而他給王熙鳳安排的結局既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也不符合情節規定性。
在高鶚的筆下:賈府被抄家後,賈母病逝,王熙鳳操辦賈母喪事,因「力詘失人心」受人貶責而「眼前一黑」嘴裡「噴出鮮紅的血來」並「吐個不住」,隨後被冤魂纏身而死,即所謂「歷幻返金陵」,即所謂「哭向金陵事更哀」。高鶚讓鳳姐辦理賈母喪事的理由是:「邢王二夫人等本知他曾辦過秦氏的事,必是妥當,於是仍叫鳳姐總理裡頭的事。」這樣寫不合理在於:王熙鳳曾操縱官府做過不少壞事,如逼死李守備之子和大財主之女張金哥,既然賈府被抄,這些仇家必然乘機落井下石,王熙鳳此時必然待罪候審或身陷囹圄。退一步說,即使人家因她是女性而對她網開一面,夫家也會因為賈赦逼死石呆子事發獲罪自顧不暇而將她從榮府管家崗位上撤回。再說,賈府遭此巨變,賈政這個賈府裡的正人君子必然自覺愧對祖宗,必然親掌大權,連邢夫人王夫人等都只有建議權而靠邊站了,更遑論王熙鳳。
王熙鳳的合理結局是:賈府被抄後,她曾與寶玉待罪候審於獄神廟(寶玉被逮捕的真正原因是曾引誘忠順王爺的心上人琪官),經過一番周折,她回到賈府,而賈府這時因賈母亡故,賈赦一家與賈政一家徹底分開,回到賈璉身邊後不久賈璉將她休棄,她哭向金陵,在羞愧、後悔與痛苦中死去。
王熙鳳的結局必然是被休,其理由如下。
一是公公婆婆對她的怨恨。他們將她安排給王夫人做助手,而她執掌榮國府大權認認真真秉承王夫人意志,協理寧國府盡力而為討現任族長賈珍的歡喜,卻偏偏不按他們的意願辦事,特別是謀娶鴛鴦失敗,更使他們的積怨加深。作為報復,賈赦曾在她為賈璉偷納尤二姐為妾一事煩惱時故意贈秋桐與賈璉為妾以刺激她。
二是丈夫賈璉對她的痛恨。因為她限制了他「貓吃腥兒」玩弄女性的自由,甚至連他合法地與通房丫頭平兒做愛都受阻。她逼死鮑二的老婆不說,還將他瞞在鼓裡害死了尤二姐,使他有絕嗣之虞。尤二姐死前曾懷一男嬰,因誤吃胡君用之藥而流產,他曾痛打請胡醫之人。儘管請胡君用及胡君用下藥不一定是王熙鳳指使,但賈璉一旦知道她害死尤二姐的真相,便會因疑心或因偏見或因憤怒而將這一筆帳記在她的頭上。事後賈璉怎麼會得知真相呢?一是官府審出真相,因為王熙鳳曾為尤二姐一事唆使尤之未婚夫張華將賈璉告到察院,這件事情後來成為賈府被抄的原因之一;二是王熙鳳失勢後因尤二姐之事挨過她打罵的興兒等添油加醋地講出真相。
三是王熙鳳婦道有虧,嚴重觸犯七出(去)之條。《大戴禮·本命》篇說:
「婦有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盜竊去。不順父母,為其逆德也;無子,為其絕世也;淫,為其亂族也;妒,為其亂家也;有惡疾,為其不可與粢盛也;口多言,為其離親也;盜竊,為其反義也。」
「七去之條」有其一,即可被丈夫名正言順地休棄。對照「七去之條」,除「有惡疾」外,王熙鳳卻佔了六條。丈夫喜歡她時,「多言」也可算做優點,恨她時,「多言」便是「七去之條」之一。她雖然沒有直接盜竊,但在古代,女子積攢私房錢即等同於盜竊。特別讓賈璉非休她不可的是「淫」。對於她限制自己的「行動」自由,賈璉早已憤憤不平:「等我性子上來,把這醋罐打個稀爛,他才認得我呢!他防我像防賊的,只許他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後我也不許他見人!」(《紅樓夢》第21回)侄兒賈蓉是什麼東西?這種父子、叔侄聚的貨色,比他賈璉還壞,與這種人「說說笑笑」能有什麼好事情,即使沒有人風言風語,賈璉由己度人,也不能不將事情往壞的方面想。更何況,王熙鳳為賈璉風流成興打罵了一些丫鬟小廝,這些人難保不像《金瓶梅》裡的丫鬟秋菊一樣出於報復而揭發主人的醜惡。雖然賈璉自己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封建道德卻只單方面苛求妻子的貞節。王熙鳳掌權時、靠山硬時,他隱忍不發,一旦她倒霉,所依靠的那座「冰山」消融,他便算總帳將她休棄了事。
通過對「一從二令三人木」的品味和心解,我們驚奇地發現,遠在西方女權主義運動之前,曹雪芹早已橫空出世地寫出了一部女權主義曠世傑作。這部「悲金悼玉」的《紅樓夢》不是僅僅同情薛寶釵(金)與林黛玉(玉)等個別女性,而是同情作為人類一半的女性的整個性別。它既包含著對「二木頭」迎春等懦弱女性不幸遭遇的沉重惋惜(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更包含著對女強人王熙鳳(雌鳳)等在男權社會悲慘命運的無限同情(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