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八十回後的原稿
《紅樓夢》八十回後的曹雪芹原稿,據脂評說是「被借閱者迷失」了。「被借閱者迷失」的說法,是脂評者之一——畸笏叟在曹雪芹逝世後的丁亥(1767)年夏天提出來的,見於庚辰本《紅樓夢》第二十回眉批:
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標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歎歎!丁亥夏,畸笏叟畸笏同年的批語中,有兩處只是說「迷失無稿」,再沒提「迷失」的原因:^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歎歎!丁亥夏,畸笏叟(第二十六回)「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歎歎!丁亥夏,畸笏叟(第二十六回)
曹雪芹《紅樓夢》八十回後的原稿至今沒有發現,當然是「迷失」了,「迷失」的時間,至遲應在丁亥年夏天之前。「被借閱者迷失」,僅僅一見,又語焉不詳,因此引起當代紅學家們的懷疑,並作了各種各樣的猜測。在這許多種猜測中,周汝昌先生的「避文網」說和戴不凡先生的「畸笏叟卡住」說最有代表性。
先看周汝昌先生的說法:
至謂有《獄神廟》回等五六稿,為借閱者迷失,則為批者代作者托詞以避文網之方法,亦非事實,蓋此五六回寫賈氏抄沒、獲罪、入獄等情,最觸時忌,初猶欲於八十回後將此五六回抽去。仍謀續傳餘者,故為此譎語以釋疑,然即此亦不可能。《石頭記》止傳八十回,非細故也。(見《紅樓夢新證》〔新版〕,第758頁)
周汝昌先生的這種猜測很難令人滿意。
假如「此五六回寫賈氏抄沒、獲罪、入獄等情,最觸時忌」,那麼脂評就應該避而不談,然而畸笏竟堂而皇之地、接二連三地批在《紅樓夢》原著上,故意去觸「文網」,豈不令人費解!既然周先生能僅僅根據幾條脂評就可以想像出「被重罪三家的子弟為官府處治而因他人救助得免於難的事」「性命攸關」(同上,第922—923頁),難道善於深文周納,羅織罪名的執「文網」者對這幾條脂評會熟視無睹,輕易放過?^其次,前八十回「最觸時忌」的文字也並不少,但是誰也沒有「抽去」,難道就不怕觸動「文網」嗎?姑舉二例:《紅樓夢》第四十六回,鴛鴦誓絕鴛鴦偶時說:「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玉』『寶銀』『寶天』『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說不嫁人連帶上「皇帝」就已大不敬了,況且乾隆即位前被封為「寶親王」;所以只要有心羅織罪名,就「最觸時忌」。第十八回,元妃省親時悲淒慘切的描寫,以及賈妃「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的話,更「觸時忌」。這樣的文字,這樣的描寫,何止一兩處,作者和脂硯等人為什麼不「再四躊躕」,居然公之於世?這種說法顯然解釋不了「迷失無稿」的原因。
至於「清代始終盛傳『內廷索閱』,因而『刪削不完』的說法」,即使確實不是「空穴來風,毫無意義」(《紅樓夢新證》,第925頁),那也不足以證明「『無稿』,不過是『有事』的另一設詞」(同上,第923頁)。周先生據以作為自己立論的「和坤將《石頭記》『呈高廟』」(同上,第758頁),那已是遠在曹雪芹逝世之後,畸笏叟「歎歎」聲歇的乾隆末年了。這和曹雪芹、脂硯、畸笏他們本人已毫無關係了。關於「刪削不完」的另一條記載是:「某時高廟臨幸滿人某家,適某外出,檢書籍,得《石頭記》,挾其一冊而去。某歸大懼,急就原本刪改進呈。」(周汝昌引,見《紅樓夢新證》,第936頁)。如果這條記載屬實,那也和曹雪芹、脂硯、畸笏無關。第一、他們都不是滿人;第二,曹雪芹、脂硯、畸笏都已無接觸乾隆的可能;第三,所刪之書上?過是「史湘雲流為女傭,寶釵、黛玉淪落教坊等事」,根本不是曹雪芹的《紅樓夢》。^周汝昌先生還有一個證據,就是賈寶玉和史湘云「兩人竟然又會重圓,結為連理,這本身不是別的,就是對當時封建統治欺壓迫害的一種反抗」,「這關係實在是太大了。所以曹雪芹寫是寫了,脂硯等親人批閱,再四躊躕,認為性命攸關,到底不敢公之於世」(同上,第922—923頁)。這是一條不駁自倒的理由。周汝昌先生總是憤憤然地說:「很多人把這部小說的偉大十分地縮小了——把它狹隘化了,片面化了,淺薄化了,一些人甚至是把它庸俗化了,惡劣化了!」(同上,第3頁)「很多人」怎麼把《紅樓夢》狹隘化了,片面化了,淺薄化了」呢?因為「很多人」只研究「尚能入目」(!)的「這八十回曹雪芹寫的原書」(同上,第923頁),而不跟著周汝昌先生探索寶湘是如何「結為連理」的。
「賈氏抄沒、獲罪、入獄等情」,「迷失無稿」,就不「最觸時忌」嗎?請看同治年間梁恭辰記載他的長輩——滿洲玉研農的一段話吧:
其稍有識者,無不以此書為誣蔑我滿人,可恥可恨。(《古典文學研究資料編‧紅樓夢卷》,第336頁)|文網恢恢,疏而不漏,曹雪芹、脂硯、畸笏為什麼竟顧尾不顧首呢?這可以反證「避文網」說的不妥。
而言之,《紅樓夢》八十回後「迷失無稿」,決非由於「避文網」那樣的政治原因。
戴不凡先生的猜測是,脂評者之一——畸笏叟有意「卡住」,「不讓外傳」。他說:
看來,八十回後之所以「迷失」不傳,這明明是畸笏叟卡住不讓外傳。他為什麼不讓外傳呢?若明乎畸笏叟即曹父,那就不用多所說明了。這部以曹寅家事為題材的小說寫到了抄沒、而曹頫\正是被抄沒的當事人。他既然會命雪芹刪去天香樓文字,那他會卡住他自己「不忍卒讀」的八十回後傷心文字是自然而然的。同時,寫到抄沒不可能不牽涉到他家醜事,不可能不在實際上會「干預朝政」;而另一方面,從上述雪芹對於畸笏叟自命的曹雪的命意是有抵制的情況來看,也許他不很同意雪芹在八十回後某些關鍵性問題上的處理,正是出於這些複雜的原因,使這個化名畸笏的曹雪卡住了八十回後的文字,遂使雪芹的原著成為斷尾的神龍。(《畸笏即曹頫\辯》,載於《紅樓夢研究集刊》第一輯
關於畸笏是不是曹頫\的問題,不在本文討論範圍之內,可以姑置不論。但是,為了將戴先生的上述觀點討論清楚,我們可以暫時認可「畸笏即曹頫\」的猜測。那麼,「化名畸笏的曹俯」是否有必要「卡住」八十回後的文字,「不讓外傳」呢?我認為畸笏毫無必要這麼做,他也根本沒有這麼做。
戴先生的理由之一,就是賈府家醜「不可外揚」。他認為畸笏「命雪芹刪去天香樓文字」,就是因為這段文字「揭露」了「賈府醜聞」,而「此等家醜自屬不可外揚者也」。這完全是戴先生自己的理解,決不是畸笏的本意。我們先看畸笏的幾段批語:《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賈家後事二件,……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十三回末總批)^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大發慈悲也。歎歎!(同上)刪卻是未刪之筆。(十三回「另設一壇於天香樓上」句下)戴先生對上引最後一段脂批作如下標點:「刪卻!——是未刪之文。」把陳述句變成了祈使句,並解釋說:「他在繼續下令『命』雪芹刪書。他大約是想把揭露賈府醜聞的這段文字刪得不留一點痕跡的」。(《畸笏即曹頫\辯》)戴先生的解釋十分牽強。首先,畸笏如果打算「不留一點痕跡」,為什麼他自己在批語中反倒要留下「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字樣呢?而且還一而再、再而三地批個不休?這分明是有意告訴讀者曹雪芹改寫之前秦可卿的「死故」,有意引導讀者去「考證」秦可卿的死因。由此可見,畸笏並不是「想把揭露賈府醜聞的這段文字刪得不留一點痕跡」,而是生怕讀者忽略了那些可疑的痕跡的。其次,《紅樓夢》第十三回中「另設一壇於天香樓上」等等可疑的痕跡,刪削起來,並不費事。曹雪芹謝世之後,《紅樓夢》稿落在畸笏手中。「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的畸笏還在批書,他只要大筆一揮,就能把「揭露賈府醜聞的這段文字刪得不留一點痕跡的」,根本用不著再「繼續下令『命』雪芹刪書」的。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這樣「揭露賈府醜聞」的文字,在曹雪芹刪削之後,畸笏還公然大書特書在他的批語中,「外揚」出去;《紅樓夢》前八十回,諸如:賈雨村倚仗賈府的權勢亂斷了葫蘆案、為了幾把扇子把石呆子害得家破人亡、為了三千兩銀子破壞了張金哥的婚事並害死兩條人命、賈珍賈璉賈蓉之流「狂嫖濫賭」,等等,不都是賈府的「醜聞」、「醜事」嗎?畸笏並沒有「命」曹雪芹「刪卻!」那麼,「寫到抄沒」,「牽涉到他家醜事」,又有什麼可掩蓋的必要呢?假如畸笏要把牽涉到他家醜事」的文字都「卡住」,那麼,一部《紅樓夢》就要變成無首無身無尾的「神龍」了。顯然,畸笏並不是害怕《紅樓夢》寫了賈府的「醜聞」、「醜事」,他並沒有因為《紅樓夢》寫了賈府「醜聞」、「醜事」而使整部作品「迷失」掉,更不會因為八十回後文字中「牽涉」到賈府醜事而「卡住」它,「不使外傳」。^戴先生的理由之二,就是「抄家」事「實際上會『干預朝政』」。這又和周汝昌先生的觀點一致,也就沒有必要詳細地分析了。值得補充的是,「干預朝政」不僅「抄家」事可能「牽涉」到,在科舉取仕的時代,反對八股文,攻擊官僚,都是「干預朝政」,《紅樓夢》寫了,畸笏何以不怕呢?再說,程高本《紅樓夢》後四十回不也寫了「抄家」了嗎?程、高二人難道比畸笏的膽量更大些嗎?因此,「干預朝政」的說法,也是站不住腳的。^戴先生的理由之三,就是畸笏「干涉」曹雪芹的創作工作,而「雪芹對於以畸笏叟自命的曹雪的命意是有抵制的」。戴先生的論據其實只有一條,即畸笏「命」雪芹刪天香樓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