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思想藝術的歷史性突破
《紅樓夢》在我國古典現實主義小說的發展歷程中具有總結全部小說創作藝術思想和藝術經驗的重要位置，它不僅超越了《金瓶梅》這樣的世情小說，也超越了歷史演義和英雄傳奇的代表作《三國演義》《水滸傳》以及神魔小說的代表作品《西遊記》。《紅樓夢》把誕生於《三國演義》《水滸傳》的質樸的現實主義推到了近代和現代的水準和意義上。可以這樣說，《紅樓夢》是我國古典現實主義理想價值的歷史性實現。^歷代評論者都對《紅樓夢》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作出過多方面的崇高評價，本文願在此基礎上，再作一些補充論述。^
反封建思想傾向的突破^《紅樓夢》具有強大的批判和否定力量，在對封建主義意識形態及其各項與之相應的制度的批判上，它歷史性的突破意義是很巨大的。
從《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到《紅樓夢》，反封建的思想主題成為一種傳統的思想傾向，它們都在不同程度上對封建主義的舊道德體系和舊思想體系進行了抨擊和批判。雖然涉及的領域不相同，各自深入的層次不一樣，但它們基本上都把握了歷史的某一程度的趨向，抒發了人類對自身合理社會和人生的美好憧憬的思想感情。而其中的佼佼者自然是《紅樓夢》。
《三國演義》的反封建意義僅僅在於它用道德化的情感塑造了蜀漢政權裡平等和睦的理想君臣關係。小說用「桃園結義」的樸素故事和諸葛亮與劉備的「魚水感情」向人們展示了一種帶有進步和理想色彩、間或雜有民主主義思想色澤的新型的君臣關係。這種君臣關係用具有廣闊社會基礎的兄弟般情誼和朋友般感情代替了傳統意義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冷酷森嚴的等級從屬、主奴上下關係。自然，這種君臣頌歌的反封建意義是極為微弱的，因為它本身是「君君、臣臣」思想觀念的體現，更為重要的是這種君臣頌歌是與小說濃烈的封建「正統論」思想觀點相一致的。小說「蜀漢正統論」思想和「擁劉反曹」的思想傾向把這個君臣頌歌中本身具備的平等民主的反封建思想意識給沖淡了。
比較起來，《水滸傳》的反封建意義要強烈得多。《水滸傳》創造了一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八方共域、異姓一家」的平等自由的梁山泊。儘管它一定程度上帶有農民式的理想主義色彩，但小說卻通過各個不同階層、不同職業、不同性格的人物被逼上梁山的過程及聚義後山寨生活的描述，歌頌和肯定了這種「山寨社會主義」。這種描寫和歌頌本身就是對貧富不均、等級森嚴的傳統封建社會及其制度的否定和批判。但可惜的是，這種肯定和歌頌「山寨社會主義」是在忠於皇帝這個封建主義總標誌前提下展示的。小說的整個思想圖式是建立在一種「好皇帝壞官僚」這樣的思維法則上面。從而對皇帝的忠誠和信念(從梁山泊首領宋江身上體現)與他們對山寨那種平等自由的生活信念形成無法克服的矛盾對立，由此，反封建的思想意義受到根本性的削弱。
《西遊記》在反封建主題上奏出了樂觀浪漫的格調。孫悟空為代表的正面力量表現了對神權觀念、等級觀念和封建現存秩序的批判和嘲弄。不同凡響的出世、上天入地尋找自由世界、大鬧天宮時所展現的自我意識和反抗意識，對如來佛的輕褻、對玉皇大帝的不恭，它打亂了固有的生存秩序，它掙破了因襲沉重的封建社會的生活方式。孫悟空輕鬆自如的生命足音、自由自在的人生追求和他行雲流水般生活基調匯聚成一種現代意義上的人生行樂意趣。無疑，這種人生意趣對那種帶著奴役和被奴役沉重封建枷鎖的社會生活是一種無情的批判劐¦定。反封建的思想鋒芒何其銳利。然而，孫悟空的浪漫精神與梁山泊的平等意識一樣，最終又屈服於君主意識下。孫悟空在佛祖的淫威面前低下了軒昂的頭顱，「功成正果」居然會成為孫悟空的人生歸宿點。真令人扼腕痛惜，這個虎頭蠍尾的孫悟空!顯然，《西遊記》 也沒能從總體上完成對封建主義的否定和批判。
如果說《三國演義》《水滸傳》的反封建思想傾向僅僅只是停留在社會政治領域裡的話，那麼《金瓶梅》則把它的鋒芒伸張到封建社會的道德倫理領域和社會的日常生活領域。《金瓶梅》把視線聚收到家庭的日常生活上，尤以性生活為主。《金瓶梅》在倫理道德觀念方面跨出的步伐是很大的，它的出現是對封建傳統道學觀念中「存天理、滅人欲」思想的一次歷史性衝擊和否定，可是小說是在把人的自然本性回歸到原始動物性的層次上實施這種衝擊的，故而，小說的思想境界既是一次對封建主義倫理道德規範的毀滅性打擊，又是一次人類美好感情的大淪喪。然而應該看到，在這種美好感情淪喪殆盡的肉慾世界閃現出人的自然社會中一絲並不美好的真實光亮，而對性的渲染和崇拜又有它視封建禮教和倫理道德觀念如塵土草芥的勇氣。但無可否認《金瓶梅》所描述的不是愛情的世界而是色情的世界。西門慶一家淫亂，與禽獸何異?從人類歷史發展的角度看，人類純正的理性和美好的感情，是不允許把自己還原為無理性、無感情的動物而對人類文明進程中不合理制度進行衝擊的。^我國古代長篇小說中完整的真正意義上的反封建主義的思想主題，只是到了《紅樓夢》才得以完成。
《紅樓夢》起碼在三個層次上超越了以往小說對封建主義的批判。
以往的小說，或基點是封建主義的，或前提是封建主義的，或者在較為狹窄的意義上批判了封建主義。《紅樓夢》是把基點放在民主主義和人道主義立場上，以自己的理想追求為價值尺度，以悲觀意識為歸宿點而實施對封建主義總體批判的。
首先是在批判的範圍上《紅樓夢》超越了以前四部小說。《紅樓夢》是對封建主義的總體批判，而以往小說的批判只限於某一層次或某一領域內。如果說《三國演義》《水滸傳》涉足的是政治軍事領域，《西遊記》涉足的是神魔故事領域、《金瓶梅》涉足的是倫理道德領域的話，那麼，《紅樓夢》則「揭露了一系列的封建制度和封建道德的不合理，幾乎可以說它批判了封建社會的全部上層建築」。１這種總體性批判比之以往小說的部分性批判，其思想容量上的差異不辨自明。總體與部分的區別並不僅僅只是數量上的差異，更重要的在於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性質的差異。只有總體的把握才能真正衝擊封建社會腐敗的本質根底。
其次在批判者關於自身理想世界的構建上。《紅樓夢》對封建主義的批判有它的目的性，即否定大觀園外世界區域的社會生活而肯定大觀園內世界區域的合理生活。《紅樓夢》的這種肯定是以絕對化的理想追求為目標的，它完全背離了封建主義一切思想準則和行為準則。雖說以往的小說也創造了自己的理想世界，但它們的價值尺度常常落到封建主義的藩籬之中。梁山泊英雄排座次、蜀漢政權中理想的君臣秩序，唐僧孫悟空師徒跪倒在西天佛祖神壇前求取經典、西門慶對女性野獸般的佔有慾，一定程度上都是封建倫常觀念的體現。《紅樓夢》的大觀園內世界區域本來存在著主奴等級的差異，可是作者力圖通過賈寶玉用博愛和情癡的思想感情把這種人為的不合理的鴻溝徹底填平。浸透在賈寶玉思想靈魂中的不是主人對奴僕的理所當然的奴役，而是主人對這種先天的人為差異所背的沉重的精神負擔。《紅樓夢》用它異乎尋常的情癡和博愛思想觀念打破了原有主奴之間等級森嚴的封建秩序。
再次在批判的歸結點上。《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的歸結點都是它們反對的本身，即最終都落在封建主義的思想範疇中去。而《紅樓夢》不是這樣，它的歸結點是悲觀意識。按曹雪芹的原稿設想，小說的結尾是林黛玉屈死、大觀園毀滅、賈寶玉出家。這種生命的死亡、理想的泯滅和對世俗之情的戒絕是曹雪芹在對封建主義批判基礎之上慎重認真而又無可奈何的選擇。作為「死亡」和「絕情的」的《紅樓夢》比之忠君的《三國演義》、招安的《水滸傳》、功成正果的《西遊記》，其反封建的思想境界不知高出多少倍。「死亡」和「絕情」不僅表明了曹雪芹的《紅樓夢》對封建主義批判的堅定性，而且更表明了其對之絕望的永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