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敘述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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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評論

我想在《紅樓夢》的讀者之中,十個有九個是只讀故事而不讀敘述的,或者說,專注於寫什麼而無視於怎麼寫。這不僅是因為人們對故事情節的興趣往往遠甚於對敘述章法的關注,而且還因為這部小說的整個敘述運勢具有一種無形而又強大的心理磁性,將讀者不知不覺地化解在恢宏而又精緻工巧的細節運作和敘事氛圍裡,相形之下,古今中外沒有一部長篇巨製在敘述上達到如此驚人的爐火純青的操作匠心。有關這種匠心的閱讀,諸如圍棋藝術,中國園林、太極拳法之類東方文化的根基似乎是不可或缺的知識前提。

毋庸置疑,一旦進入這部小說的閱讀,不管怎麼讀法都不能讀作一幅巨型油畫,以筆觸的強勁、光線的運用、明暗調子的變化、色彩的造型乃至構圖的框架等等加以衡量。如同中國畫藝術那樣,《紅樓夢》所注重的是氣勢和神韻,既具吳帶當風般的飄逸,又兼顧氏三毫般的細膩逼真。當人們沉醉於其細部的生動豐富時,千萬不可忘其隱喻意味;而在讀者領略其高遠的意境時,又必須將種種意象訴諸小說中哪怕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在此,沒有一筆是閒筆,沒有一個人物即使是一個不起眼的丫環或老媽子是游離於故事之外從而可以被忽略的。與驚人的飄逸結合在一起的,是同樣驚人的縝密。或者說,作為一部靈魂自敘,其夢幻部分體現了恢宏的氣勢,而其情感部分則顯示了這個世界的細微末節。整個敘述好比一套功夫深湛的太極拳,其中一招一式都蘊含著豐富的運動機制。我想,閱讀這種太極章法的審美快感,決不下於品味小說的故事情節和人物形象。

如果把從第一回到第五回的小說開局作為起勢的話,那麼這個起勢可歸結為三路聚焦,風雲際會。所謂三路聚焦指的是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的一路虛寫,黛玉進京和寶釵一家隨後入京的二路實寫。雖然聚焦是許多小說或故事影片的常規開局,但這種虛實相間的聚焦方式以及所營造的氣勢和氛圍卻不是一般故事的敘述可比肩的。

這種聚焦的明快簡潔,在第一回的頑石神話向甄士隱故事的過渡中便暗示了出來。從挈領全局的神話到具體進入的故事,天上人間,小說僅用一段梯形降格式的文字便完成過渡:

按那石上書云: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有個姑蘇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狹窄,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官,姓甄名費,字士隱……只有一女,乳名英蓮,年方三歲。

假如把頑石看作一部攝像機,那麼從茫茫蒼天到地上人間的一個人物以及與這個人物有關的小說力圖敘述的第一個閨閣女子的聚焦過程,只消一段「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廟,廟裡有個老和尚」式的直推便告坐實。具體列出則是:石書—東南—姑蘇城—閶門外—十里街—仁清巷—葫蘆廟—甄士隱—小女英蓮。如果說這個梯形降格是一步一格由天至地的實寫,那麼第五回中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時由人間到天上的過渡則是與此對應的虛筆。兩相對照,意趣橫生:

那寶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悠悠蕩蕩,跟著秦氏到了一處。但見朱欄玉砌,綠樹清溪,真是人跡不逢,飛塵罕到。

上天入地,在小說中是如此的輕鬆隨意,不露痕跡,並且其剪接手法又如此乾淨利索,實在令人歎服。然而,小說在天上人間的過渡時的這種明快,又不等同於簡單。從第一回到第五回的天上—人間—仙境的「凹」字形起伏中,蘊含著豐富的主題動機,致使以後的展開部分中獲得滔滔不絕的發展潛能。

在冷子興演說榮國府這一路虛寫中,不僅勾劋?出榮寧二府的家族背景,而且將小說主人公賈寶玉的來歷淵源一氣道出,與第一回中有關頑石的神話互相映照,使頑石的神奇性在其歷史背景上獲得歷歷在目的具象。這一節對話雖然在聚焦上是虛寫,但就頑石—寶玉的形象轉換而言,卻是眉目分明的實寫。如果沒有這一段扎扎實實的鋪墊,那麼第三回中寶玉的出場亮相就會顯得突兀,如同奇峰突起。但因為有了這麼一段生動的演說,寶玉的一言一行都有了與讀者的心理期待相應的呼之欲出的閱讀效應。從頑石到寶玉,經由這段演說的過渡,轉換得天衣無縫。可見,男主人公在小說中的出場,被分作三層環環相扣的鋪敘,第一層是大荒山青埂峰的來歷,第二層是家族背景和歷史淵源,第三層才是如顛似狂神逸靈動的出場亮相,並且與女主人公的光彩形神相照。

有了第二回由頑石至寶玉的鋪墊後,三回四回是兩位女主人公進京的實寫。這二路實寫的區別在於,黛玉進京,小說使用的是類似於影片攝制中的跟拍手法,從林黛玉下船上轎,一路跟進,直至賈府,寧府,順手帶出小說中一系列主要角色;而寶釵進京,小說的筆墨卻用在旁敲側擊似的旁白和側寫上,從一樁人命官司寫起、然後再寫出寶釵閤家上京的緣由。這兩種不同的寫法,並非是作者存心顯示其敘述手法的多變,而是大有深意在其中。

以一路跟拍的手法寫黛玉入京,意在突出一個「接外孫賈母惜孤女」的「孤」字;這個孤字,將黛玉的處境和心境連同其孤傲的個性躍然紙上。這個孤字意味著林黛玉的勢單力薄,也引出了賈母之於林黛玉的憐惜,引出了賈寶玉對這個孤單而又孤傲的表妹似曾相識的感覺,引出了寶黛二人的一見傾心。這個孤字在敘述上又意味著一個敘述視點,讀者通過這個視點認識了以賈母為首的賈氏家族,認識了光彩照人的王熙鳳,認識了多情公子賈寶玉,同時也順便觀賞了榮寧二府的種種景象。如此等等。

相反,以旁敲側擊的手法寫寶釵一家的入京,意在突出一個「豐年好大雪」的「雪」字,亦即薛氏家族的薛字。與林黛玉的勢單力薄不同,薛寶釵之家可謂勢大力強。又是皇商,又有做了京營節度使的舅舅,又有賈府中王夫人那個姨媽,等等。如此顯赫,一樁人命官司便使讀者略知端倪。而且,與黛玉入京乃系外祖母所邀不同,薛寶釵進京卻是為了待選皇宮,懷抱著在那個社會中的一個世俗女子的最高理想,成為皇帝的小老婆。

如果說,在以後的展開部分中,林黛玉和薛寶釵之間開始了一場微妙的戰爭的話,那麼這場戰爭在小說的開局中已經被寫得陣勢分明。而且,如同一個圍棋的開局,這兩個在精神上全然敵對的少女起手各佔半壁江山。林黛玉喪母,薛寶釵喪父;一者有賈母的疼愛,有寶玉的傾心;一者有王夫人這一嫡親,有為妃的雄心;一者孤單而與寶玉情深,一者勢眾但與寶玉疏遠;總之,林黛玉的愛情指向和薛寶釵的婚姻理想,在這個開局當中,似乎還是各領風騷的。只是在以後的局勢中,林黛玉才逐漸失勢,除了愛情一無所有。最後被薛寶釵在婚姻上的勝利所吞噬。讀者應該注意的是,就開局中雙方所佔的實勢而言,薛寶釵戰勝林黛玉的關鍵在於對賈母的爭取。事實上,對賈母的爭取在小說以後所展現的薛氏母女的全部活動中,乃是她們的重心所在。儘管她們將這一切做得不動聲色,也儘管作者以同樣的不動聲色講說了她們的這一切。竊以為,這是閱讀《紅樓夢》薛林之戰的要點,否則,不僅會誤讀薛林之戰,而且還將辜負作者的一片苦心。因為在對這場戰爭的描述中,作者使用的全然是春秋筆法。諸如「薛蘅蕪蘭言解疑癡」「慈姨媽愛語慰癡顰」等等。

經由從第二回到第四回的三路聚焦,小說不僅將人物齊集到一處製造出一個特定的規定情境,而且在這聚集過程中鋪寫出了整個故事格局的氣勢。境定勢成,然後再是第五回的氛圍渲染。

小說第五回雖然不可讀作總綱,但卻收藏著全部的故事信息。這一回好比中國園林藝術中的屏障立壁,成為人們進入該園的第一眼所見;人們繞過此壁,方才峰迴路轉、曲徑通幽般地展現出園中的歷歷景觀。但與園林中的屏障不同的是,該回不僅欲揚先抑似地進入眼目,而且還如同導遊圖一般。小說中的人物命運和故事結局一一暗示給讀者將所謂「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云云,乃一冊冊神秘的命運檔案,在仙界儲存,在冥界立照。而整個太虛幻境則又是小說中心場景大觀園在天上的投影,天上人間,在此呈現出又一組對照。這一組對照與頑石——寶玉那一組對照直接對稱,它的對稱意味在於,作為小說核心形象的賈寶玉固然是有來歷的,但他所置身的大觀園及其園中的所有女子也同樣不是凡胎俗骨,她們來自太虛幻境這一奧林匹斯山式的神仙處所。

可見,先是由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將頑石攜入紅塵,然後由頑石在人間的化身賈寶玉神遊清純美麗的太虛幻境,從而構成一個完整的小說開局,這個開局從敘述上說是聚焦,從起勢上說是蓄勢,整個故事的敘述準備,由此完成。接下去所要做的,似乎只是拉開閘門,一瀉千里。

當然,小說下一步並沒有一覽無餘地向讀者全盤托出,而是再一次使用了跟拍手法,隨著一個看上去與賈氏家族不相干的遠親劉姥姥的一進榮國府,曲徑通幽式地一層層剝展出所講述的那個世界。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小說在敘述中反覆使用一路跟拍,彷彿特意讓讀者跟著人物在故事所發生的深宅大院裡走上幾遭一般,以便熟悉環境。開局中有黛玉入府的跟拍,中局一開始,便有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的二度跟拍,以及周瑞家的送宮花的三度跟拍。這幾度跟拍將整個環境向讀者揭示得了然在胸,而中局的展勢也就在這樣的跟拍之中形成了。這一展勢按其跌宕起伏以及內涵意味可大致上分出如下幾個階段:

第六回——第十六回,大觀園之前的情慾故事。

第十七回——第五十七回,大觀園內的情愛天地。

第五十八回——七十八回,大觀園世界的走向沒落。

第七十九回以下,當是大觀園世界的分崩離析,直至最後的煙消雲散。可惜如今人們只能讀到八十回為止,以後四十回雖然煞費續作者之苦心,但不足以與原著等量齊觀,故八十回以後,只能猜度而無以目睹了。

第六回到第十六回的敘述是對大觀園世界的一個反比性的鋪墊,幾乎每一回都散發著世俗的情慾氣息。諸如賈寶玉初試雲雨情,送宮花賈璉戲熙鳳;茗煙鬧書房與寶玉和秦鍾以及其他男學生的暖昧關係有關,秦可卿的喪事上所重筆刻畫的是其公公賈珍的可笑模樣;此間還有賈瑞的居心不良,還有秦鍾在姐姐的葬禮上與小尼姑的幽會;似乎還嫌不夠似的,在鳳姐和寶玉辭別寧府的當口,焦大罵出「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此外,又在賈瑞為鳳姐神魂顛倒而氣息奄奄的時分,菩薩送來了意味深長的風月寶鑒。如此的烏煙瘴氣,直鬧到十六回賈元春入選貴妃,秦可卿一命嗚呼才告結束。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天倫樂寶玉呈才藻彷彿雨過天晴,令人耳目一新。從此,大觀園世界從這一片污泥濁水中脫穎而出,展現一片光彩照人的天地。

十六回之前和十七回之後,顯然又是一種欲揚先抑的筆勢。在推出一片純潔的奊?兒世界之前,先極寫男人世界的骯髒。這種濁氣是如此的濃重,以致於賈寶玉都無以倖免。而且饒有意味的是,這十一回(六回——十六回)中的要角是秦氏姐弟,姐弟倆又都與寶玉有染。姐姐擅風情,秉月貌,所謂秦可卿者,情可親之諧音也;而情一旦可親,自然有肌膚之欲了。同樣,弟弟眉清目秀,舉止風流,名喚秦鐘,為情種之諧音耳。這姐弟倆之於寶玉,彷彿是其大觀園世界的一個不乾不淨的引子;秦氏姐弟亡,大觀園出。十六回是一個漂亮的榫接,自此以後的回目不再是初試雲雨情或得趣饅頭庵式的粗俗,而且諸如靜日玉生香,艷曲警芳心,春困發幽情那樣的高雅了。

或許因為大觀園世界乃小說重心所在,故作者在敘述上不惜揮灑筆墨,層層鋪染。先是題對額的遊園,再是省親的隆重場面,然後由貴妃下旨,皇恩浩蕩之中,姐妹們偕同寶玉搬入;並且搬入之際,又由「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一回作了「花謝花飛飛滿天」式的情滿天下的愛情氛圍的潑墨渲染。其中不僅有寶黛共讀西廂,一起葬花,還有寶玉的四時即事詩,黛玉的艷曲警芳心。如果說大觀園世界是在第十七回中規模初具的話,那麼其中的愛情主題則是在這第二十二回中著力呈現的,格調高雅,色彩明媚,其旋律一如貝多芬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第一樂章中的那個主題,藍天白雲,舒展有致,令人心曠神怡。

當然,這裡的愛情故事雖然高潔,但在敘述上卻不像《西廂記》、《牡丹亭》那樣單一,而是具有我所說的那種莎士比亞式的豐富性。從第十七回到五十七回的寶黛愛情的層層鋪敘,既伴隨著薛林之戰,又有賈鏈那樣一個西門慶式人物作對比陪襯;即便圍繞著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除了三個主要當事人,尚有賈母、王夫人、薛姨媽以及鳳姐組成的那張牌桌的微妙影響和最終裁決,又有襲人、紫鵑等丫環們對此作出的不同反響和居心不一的推波助瀾。就寶黛之間而言,也因為互相猜度而不斷試探磨擦,既是情意纏綿,又是意趣橫生,如此等等。還不算諸多枝節性的烘托和襯底。

這四十回(十七回到五十七回)雖然不盡然是寶黛愛情故事,但有關這故事的敘述卻是其主要導線。依此主導而論,從中又可分為三節,一節從十七回到三十二回,一節從三十三回到四十二回,一節從四十三回到五十七回。

第一節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到訴肺腑心迷活寶玉,是寶黛愛情主題的展示部分,從蘊藏各自心底,到互相間大膽傾訴。傾訴之中,卻讓襲人無意撞見,埋下了被告發的伏筆;傾訴之後,又傳來金釧的死訊,使他們的故事陡然蒙上陰影。可謂一波三折,風雲變幻。然後雷聲大作,整個敘述急轉直下,推出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不肖種大承笞撻。

第二節以急風暴雨般的懲罰開始,由「蘅蕪君蘭言解疑癡」的和解連同「瀟湘子雅謔補餘音」的嬌嗔作結。鞭撻的凶狠,因賈母的到場反而變成溺愛的溫馨。然後是一片風和日麗的景色,寶黛愛情進入牧歌般的抒情吟唱,不再重複沒完沒了的試探,而是訴諸才情並茂的作詩結社。同時,薛林之戰也因為賈寶玉之於林黛玉表白和賈母對薛寶釵的稱道厚愛而告段落。此乃寶黛愛情主題的展開部分。在前面的展示部分中,其敘述是從賈政測試寶玉題詩之才寫到寶黛之間驚心動魂的互訴衷腸;而在這展開部分中,其敘述則是從電閃雷鳴般的鞭撻轉入鳥語花香的甜美風情,最後歸結於薛林之間的蘭言和雅謔;其筆勢忽而雄健酣暢忽而委婉細緻,令人目不暇接。

第三節可謂寶黛愛情的再現部分。在這一部分中,無論是薛林之間的戰爭還是寶黛之間的互訴,全都趨於表面上的消解和平靜,大量的筆墨被化費在鳳姐平兒鴛鴦晴雯或者探春除弊香菱學詩乃至後來的寶琴岫煙那樣女孩子身上。寶玉和黛玉之間彷彿已有了不待贅述的默契,深摯的情感在雙方的心中悄悄地盡情培植滋育,然後突然,在「慧紫鵑情辭試莽玉」一回中火山噴發一般沖天而起,將兩個人之間的默契變成大觀園內外上上下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新聞發佈。這五十七回將寶黛之愛推上了輝煌激越的高潮,彷彿一個無心的玩笑,引出如此巨大的波瀾,從而在客觀上成為公開的宣言。至此,讀者的心理期待無一例外地被引向翹首企盼最終結果,但就在這樣的情勢之下,敘述筆鋒輕輕一抖,以這麼一筆將浪峰接下,然後散開去:

賈母流淚道:「我當有什麼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玩話」。

當所有的人們包括讀者在內,都等著賈氏家族的最高當權者對此作何表態的時候,賈母的這句感歎避過了一切期待的鋒芒,將寶黛之情揮入塵土,消散於無形。而且緊跟在賈母這一處置人情世故的上乘功夫之後的,是薛姨媽相得益彰的愛語慰癡顰,而且與薛寶釵配合默契,母女倆一唱一和,使林黛玉在那場八卦陣般的談心中被弄得暈頭轉向,不知何為薛姨媽,何為寶姐姐。這一回讀來著實震撼人心,一方面看到了寶黛之情的燦爛,一方面又預感到其前途之黯淡。愛的波瀾起得又快又高,愛的前景又顯得那麼渺茫那麼令人擔憂;彷彿一個猛烈的衝浪,然後嘩的一下被拋入無邊無際的沙漠。在此,對於一個敏感的讀者來說,應該聞到些許死亡的氣息了。

自五十九回以後,死神開始悄悄地向大觀園走來。為了營造這種死亡的氛圍,敘述先從丫環老媽子之間嗔鶯叱燕的口角糾紛寫起,讓死亡風暴起於青萍之末,然後轉入大觀園外的尤氏姐妹,一個飲劍,一個吞金,悲涼之霧直逼大觀園而來,大有黑雲壓城城欲摧之勢。死的烏雲既起,詩的閃電又亮。林黛玉的桃花詩和史湘雲的柳絮詞分別道出死亡預兆,一個沉痛地寫道: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淚眼觀花淚易干,淚干春盡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一個天真地嚷嚷:

……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

然而沉痛也罷,天真也罷,死亡卻以不可抗拒的步伐向大觀園世界冷酷地走來。一場抄撿,落紅滿地,晴雯司棋喪生,芳官一干優伶斬情歸水月。賈寶玉這個一向在詩社中落弟的多情公子,面對如此變故,憤然命筆,寫出了那篇驚天地泣鬼神的誄文,於悲悼苦命少女的同時憤世嫉俗,作聲討抗議之呼號。七十八回在這篇誄文中愴然作結。至此,大觀園已經如同大海中的沉船,死亡的海水逐漸地漫將上來,先是丫環優伶,然後輪到小姐公子,幾乎人人自危。

自七十九回起,悲慘的命運開始逐個吞噬嬌弱的小姐姑娘,第一個輪到賈迎春,誤嫁中山狼;第二個輪到美香菱,屈受貪夫棒,然後——書稿中止,但後面的衰敗景像已經完全可以猜度。敗勢已成,大局已定,昏慘慘似燈將盡,忽喇喇似大廈傾,最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至於中局之後的結局,也是可以預料的。所有的命運遭際都在展勢部分中被敘述完畢之後,便是一個總收全書的收勢,由色而空,懸崖撒手,塵世中的賈寶玉返回靈界,復歸頑石本相,雖說續作者對這一切都有所領會,但畢竟功力不濟,筆力不足。後四十回的補作敘述平平,轉換生硬,關鍵處無力把握,大場面捉襟見肘。好像依然在說同一個故事,但原有的靈氣和神韻卻蕩然無存。而且其中還夾雜著因為對前八半?回的種種誤讀所導致的許多敗筆,諸如早已相愛默契的寶黛之間居然還在互相猜疑,王熙鳳在抄撿晴雯一事上尚且態度暖昧,但在後四十回中竟然充當了置林黛玉於死地的殺手;還有寶釵幸福地懷上寶玉之子那樣的惡俗,讓賈寶玉鄉試中魁的一番「好意」,等等。天才之作,本來就是無人可續的,更何況如此狗尾續貂,實在令人不堪卒讀。也許世上所有最美好的東西都不得齊全,維納斯缺一條手臂,《紅樓夢》不見後四十回殘稿。倘若此乃天意,那麼天機確實不可盡洩。但即便如此,這八十回《紅樓夢》也是足以流芳百世了。

隨著整部《紅樓夢》的敘述運勢的逐漸展開,一種春夏秋冬不同氣韻依次變換的敘述調性,也清晰地呈獻出來。從第十七回到三十二回,整個敘述基調充滿春天的歡快,大觀園裡是春風徐徐;而從三十三回起,則是日趨繁麗的夏季「直至五十八回,開始瀰漫起越來越蕭殺的陣陣秋意;七十九回以後;則是逐漸步入日益冷酷的數九寒冬,最後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除了描寫筆法的變幻莫測和敘述章法的出神入化,這種敘述調性的變化乃是《紅樓夢》一又高妙超凡之處。這使我想起斯賓格勒敘述有關文化演化的四季輪迴說。也許在天才人物和自然界之間確實存在著某種神秘的感應聯繫,無論是文化論著還是小說藝術,一旦達到其最高境界,往往自覺或不自覺地與自然的生命形態同步,與倘佯於天地之間的鍾毓靈秀之氣渾為一體。從這個意義上說,《紅樓夢》爐火純青的敘述藝術,與其說是人力所為,不如說是大自然的造化。而這也正是太極章法的要旨所在,法乎自然,順其自然,自然無為,無為而無不為。

《紅樓夢》整個敘述運勢的太極章法與太極拳法在法則上完全相同,與其說是人為進取的,不如說是順勢化解的。所謂順勢,順自然之勢也。其春夏秋冬的調性氣韻轉換就是順所敘故事的興盛衰亡之勢,興者,春也;盛者,夏也;而衰變則為秋,歸亡則為冬。運勢如是,具體描述亦然。小說從來不干擾其中各個人物的本性本相的展現,不破壞其中諸種細節的內在成困和關聯邏輯,彷彿這一切不是作者精心編造和刻意寫出的,而是自行走入小說作種種展示的。或許正因如此,作者才會在第一回便點明,這一切並非作者杜撰,而是轉述石頭上的記載罷了。人們可以將此理解為小說出自神意,來自蒼茫的天地之間,也可以將此領悟為小說的敘述章法不過是法乎自然式的轉述而已,這種章法的境界在於羚羊掛角,踏雪無痕般的無跡可尋,或者借用一句佛教術語,這種章法的性質在於非章法和非非章法。在此,這種章法的高妙又是與上乘修為和上乘功夫全然一致的。

《紅樓夢》敘述章法的自然無為決定了在具體展現上的出神入化,諸如靜如處子、動如脫免,一招未老、一招又止,既有排山倒海的氣勢,又有綿綿不斷的持續,等等。寫「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時如同山澗小溪,安安靜靜地細細流去;而一旦進入「不肖種大承笞撻」那樣的回目,立即變得電閃雷鳴,波瀾迭出,一筆筆快得令人眼花瞭亂,直到賈寶玉被抬回床上後,還有一個個充滿戲劇性的細節和場面蜂湧而來。七十八回寶玉作誄一節也同樣如此,對晴雯的悲悼還未全然終止,花叢中又轉出黛玉,從而使敘述將「紅綃帳裡」的悲悼變成對「茜紗窗下」的預言。至於小說的所謂春秋筆法,在敘述上同樣基於這種自然無為的精神。比如「楊妃戲綵蝶」、「飛燕泣殘紅」那一回目,以飛燕對楊妃,似看不出在寶玉和寶釵之間有何褒貶。但聯繫到後來的寶釵借扇機帶雙敲」,經甊?寶釵自己對被比作楊貴妃時的惱怒,貶意就自然顯現出來了。但這又不是作者故意作貶,而是人物自己為「楊妃」之戲稱作了這樣的註解。同樣,慈姨媽愛語慰癡顰中的「愛語」一詞,似也並無諷意。但在薛姨媽具體說出那番愛語時,聰明的紫鵑突然進來插上一句「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老太太說去?」。然後薛姨媽的回答馬上就使她的那番愛語在讀者心中留下了強烈的反諷效果。至於有關王夫人的許多筆墨,也大都如此。小說從來不把褒貶主動地強加給人物,而是讓人物自己顯現出來。借用一個黑格爾對美的定義句法,所謂褒貶,在《紅樓夢》中乃是人物本性的自然顯現。

在小說的敘事手法和敘事學研究大為發展的今天,論說《紅樓夢》在敘述上的這種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似乎是古色古香的。但我想說的是,儘管本世紀在小說敘述方式上已經發生過二次革命,一次為由喬伊斯、普魯斯特、伍爾芙等人代表的意識流小說,一次是由羅伯-格裡耶和克洛德‧西蒙等人為代表的法國新小說,但敘述方式的演進和敘述藝術的成就是不可混淆的兩回事。比如今天話劇藝術顯然在形式上獲得了長足的進展,但誰能說莎士比亞的戲劇過時了呢?同樣,敘述方式的進化並不等於敘述藝術的必定成功。相比於《紅樓夢》那樣驚人的精緻和磅礡的氣勢為一體的純粹和高遠,二十世紀小說在敘述方式革命後的諸多經典,如《尤里西斯》、《喧嘩與騷動》、《嫉妒》、《弗蘭德公路》等等未必就更上一層樓,更不用說模擬這些當代經典之中譯本的那些漢語仿製品。正如《紅樓夢》在意境上具有莎士比亞的豐富和卡夫卡的深邃,在敘述上的藝術造詣,也許以畢加索在繪畫上所達到的創作境界相比擬是比較恰當的。在這樣的藝術作為面前,我們只能說,不可思議。

一九九三年三月下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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