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對《金瓶梅》的某些借鑒
任何事物的產生與發展,都擺不脫那個社會的既存事物的或深或淺的關係。小說創作也不能例外。就《金瓶梅》這本小說而言,儘管它的題材和主題思想都與母體《水滸》迥異;但是,我們仍然分明在小說中看到它借鑒某些水滸故事的痕跡。西門慶勾搭潘金蓮這一節自不必說,八十四回《吳月娘大鬧碧霞宮 宋公明義釋清風寨》就不僅改頭換面套用了宋江清風寨救劉知寨夫人故事,而且月娘被賺入方丈中被調戲和呼救一段的描寫,使人不禁感觸到高衙內調戲林沖娘子的有關描寫的某些痕跡。第八回《燒夫靈和尚聽淫聲》中和尚的七顛八倒,可以看出《水滸》中潘巧雲故事(此外大約還有《西廂‧鬧齋》故事)的影響。二十六回來旺趕「賊」反而被西門慶當真賊捉拿,同武松在張都監府捉賊被誣陷,甚至有些文字細節都無大差別。四十七回苗員外故事,有盧俊義故事成份,也有《警世通言》《蘇知縣羅衫再合》故事情節的摻雜。此外,六十二回《潘道士解囊祭燈法》,可以看出對《三國演義》孔明故事的倣傚。九十八回陳經濟同韓愛姐相遇的故事,很大一部分直接移用《古今小說‧新橋市韓五賣春情》。
這類借鑒和摹仿,有時甚至就是直接抄襲和搬用《京本通俗小說》和《清平山堂話本》等保留下來的故事和文字,可能是這些小說同《金瓶梅》都同樣是抄和搬。那時候無版權一說,只要認為合用,互相抄來抄去並不足奇。《金瓶梅詞話》第一回開頭的一段「入話」,《清平山堂話本》的《刎頸鴛鴦會》用過,《拍案警奇》的《喬兌換鬍子宣淫 顯施報臥師入定》也用過。明代田汝成《西湖遊覽志余》卷二十有云:
杭州男女瞽者,多學琵琶,唱古今小說、平話以覓衣食,謂之「陶真」。大抵說宋時事,蓋汴京遺俗也。……若《紅蓮》、《柳翠》、《濟顛》、《雷峰塔》、《雙魚扇墜》等記,皆杭州異事,或近世所擬作者也。
這裡講的《紅蓮》估計就是見於《古今小說》和《金瓶梅》七十三回王姑子宣卷時唱的五戒禪師私紅蓮故事。小說中引用這類故事,多半用於點綴時代特色,同我們所講的繼承借鑒並非一回事。類似的情況在《金瓶梅》中不止出現一處(如西門慶對李瓶兒講阮三故事,見於《清平山堂話本》的《戒指兒記》和《古今小說》的《閒雲庵阮三償冤債》),也說明文藝創作的影響是多方面、多渠道、多形式的。
同樣,《金瓶梅》出版之後,它的創作經驗,也是通過多渠道起影響。例如說,蒲松齡、吳敬梓,還有曹雪芹,在他們的創作中,都可以讓人感觸到《金瓶梅》的影響。拿《儒林外史》來說,《金瓶梅》的諷刺手法,例如三十三回韓道國對別人吹牛說他同西門慶的關係如何「比他人不同」得正起勁時,突然傳來了他老婆同小叔子通姦被抓的消息,弄得他「大驚失色,口中只砸嘴,下邊頓足,就要翅趫走」,後來只好跪求應伯爵,央他給西門慶說項以免出醜。這段描寫,同《儒林外史》嚴貢生吹自己「不佔人寸絲半粟便宜」時家中卻關了別人一口豬並因此鬧了起來,在寫法上都是「直書其事,不加斷語,其是非自見」的諷刺筆法。
至於《紅樓夢》,它當然吸取了中國古典文學豐富的文學營養,其中包括詩、詞、歌、賦以及戲曲、小說諸種文藝遺產的豐富營養,這是不在話下的。舉一個小小的例子:《拍案驚奇》卷二十三引首講了一個秀才搭船時勾引船家少女的故事。秀才劉唐卿「取出一條白羅帕子來,將一個胡桃繫著,綰上一個同心結,拋到女子面前」這時,船家收了纖下船來了。劉唐卿怕事情暴露,「面掙得通紅,冷汗直淋,好犔?置身無地」:
只見那女兒不慌不忙,輕輕把腳伸去帕子邊,將鞋尖勾將過來,遮在裙底下了。慢慢低身倒去,拾在袖中。腆著臉,對著水只是笑。
這一段描寫,不及《紅樓夢》中賈璉同尤二姐調情的那段描寫傳神、精采;但是,曹雪芹很可能從這裡得到啟發,只不過把它運用得更神妙。^同別的小說借鑒比較,由於同是以家庭日常生活以及生活在那裡的人物為主要描寫對象,同是表現中國封建社會的病毒,它在藝術手法上向《金瓶梅》借鑒的地方特別多。這是過去許多評論家都比較一致的。當然,用「很密切的因襲模仿關係」來概括這種借鑒未必準確。張新之的《紅樓夢》是「暗《金瓶梅》,故曰意淫」說法,也未必確切。但是,脂硯齋、諸聯、張其信、曼殊等人認為《紅樓夢》「深得《金瓶》壺奧」,「脫胎於《金瓶梅》,而褻瀆之詞,淘汰至盡……非特青出於藍,直是蟬蛻於穢」等等說法,則是比較準確的。
讀過《金瓶梅》、《金西廂》和《紅樓夢》之後,對於《紅樓夢》在創作中的繼承與創新問題,我有一個基本的觀點是:從醞釀作品的思想這個角度考慮,《金西廂》也即是主要指金聖歎對《西廂記》的評論、修改,對曹雪芹的影響和啟發比較大,就作品的藝術手法這個角度看,則《金瓶梅》起的作用會更大些。關於前者,我已有另文論述。關於後者,我打算寫一些文章分別討論。這裡,僅就幾個方面來探討《金瓶梅》對《紅樓夢》的影響。
一、駕馭語言的功底
張竹坡評論《金瓶梅》的筆墨同所描寫人物的關係時,評價甚高:
《金瓶梅》於西門慶不作一文筆,於月娘不作一顯筆,於玉樓則純用俏筆,於金蓮不作一鈍筆,於瓶兒不作一深筆,於春梅純用傲筆,於敬濟不作一深筆,於大姐不作一秀筆,於伯爵不作一呆筆,於玳安不作一蠢筆。此所以各各皆到也。
這種評價,也許有溢美之處;但是《金瓶梅》在運用語言時,確實注意到寫什麼人用什麼筆墨。在官場上,人與人之間是公開地虛偽,《金瓶梅》如實地描寫出這種虛偽。四十七回《西門慶受贓枉法》寫西門慶與夏提刑分贓:
彼此推辭了半日,西門慶不得已,還把禮物兩家平分了,裝了五百兩在盒內。
好一個「不得已」。作者似乎是站在滿以為西門慶、夏提刑都是廉潔得極不愛財那種態度來寫下這段文字的。但是,誰都知道這兩位是什麼貨色。如果直寫他們二人如何商商量量分贓,那會不符合生活,更失韻味。如果加上幾句,把他們的內心活動也寫了出來,不獨畫蛇添足,而且還把他們的虛偽奸詐也減色了幾分。四十九回《西門慶迎請宋巡按》,西門慶給宋、蔡二御史送去連酒席帶金、銀餐具的厚禮,宋、蔡都裝模作樣地連呼「學生怎麼敢領」:
比及二官推讓之次,而桌席已抬送出門矣。宋御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向西門慶致謝……
又一個「不得已」這段描寫,直使人聯想到《死魂靈》裡那位乞乞科夫和瑪尼羅夫。十四回花子虛因私吞遺產被告,本來理虧,經西門慶做了手腳,由楊戩轉求蔡太師知照了開封府楊府尹後:^這府尹名喚楊時,別號龜山,……極是個清廉的官;況蔡太師是他舊時座主,楊戩又是當道時臣,如何不做分上。
把一位分明不講道理的昏官稱為「極是個清廉的官」,當然不是作者判斷上出了問題,而是寫出那時號稱「清廉」的官僚就已如此,而非清廉的官僚,就更加可怕了。
這種筆法,在《金瓶梅》也在《水滸》中雖然使用過,卻往往是偶一為之,大概是處於一種不自覺地信筆寫來的階段。到了《紅樓夢》,曹雪芹就用得更加自覬?和更加嫻熟。明明是「毒設相思局」,畜意殺人,那文字卻是「鳳姐因見他自投羅網,少不得再尋別計,令他知改」,便是一例。從小說的總體看,它的語言藝術給人產生的印象競是:從理智上考慮,讀者對賈政、鳳姐、寶釵這類人大都不大讚賞,甚至覺得可怕、可惱;但是,從感情上著摸,曹雪芹的筆端,卻又未必盡然。有人說賈政就是假正經的意思,那根據是他竟同趙姨娘這樣的人睡覺生孩子。但是,這只是在曹雪芹的小說以外找來的想當然。趙姨娘誠然有她可厭的一面,但也有可憐的被凌辱的一面。而且,按照賈寶玉的理論,賈政同她生賈環的時候,她說不定仍是一顆珠子,只是到後來才變成魚眼睛。在小說裡,賈政這個人的言與行並不給人假正經的印象。相反,他是嚴肅正派的,合乎封建禮教的嚴格要求的。即使如三十三回那樣毒打寶玉,那理由也是堂正得很,那感情也是「淚如雨下」,深責自己「上辱先人,下生逆子」的不孝大罪,同西門慶的毒打潘金蓮、李瓶兒完全不一樣的。如果說有什麼假正經,那完全因為他所恪守的封建教義要求一個正派人必須那樣弄虛作假。^這種語言的藝術,表現在寶玉、黛玉那樣的正面人物身上,則是雜用各種恰如其份的筆墨以表現他們的各個不同方面。在描寫他們戀愛的從始至終的整個過程時,曹雪芹從來沒有用過一句有損於寶玉、黛玉純潔愛情的語言。作為公子哥兒,在秦鍾、襲人這些人面前,寶玉表現出了他紈褲盤子難以令人讚賞的一面;但是,在黛玉面前,即使在愛情關係達到了頂峰高潮的時候,寶玉的思想深處都不曾產生一絲半星的雜念。就如脂硯齋在十九回批語中說的那樣,這一回寫寶玉同黛玉之間的關係,儘管字裡行間顯出「情之脈脈意之綿綿」,卻並無「苟且之念」和「賊形鬼狀等醜態邪言」,「不犯一些淫意」。其後的若干有關文字,即使到了說「你放心」的時候,也仍然同樣純潔無瑕。這一點,是《金瓶梅》沒有而且根本不可能有的。
《金瓶梅》有個溫必古,是位無行文人。他出場的時候,作者用調侃的筆調去形容他的為人:^雖抱不羈之才,慣游非禮之地。功名蹭蹬,豪傑之志已灰;家業凋零,浩然之氣先喪。把文章道學,一併送還了孔夫子:將致君澤民的事業,及榮華顯親的心念,都撇在東洋大海。和光混俗,惟其利慾是前;隨方逐圓,不以廉恥為重。|看來不是偶合,《紅樓夢》也用了兩首「批寶玉極合」的《西江月》來形容他的為人: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為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梁,莫效此兒形狀。
看來,曹雪芹這是反其意而用之,用批評的口吻,來介紹一位「發言,每每令人不解」,「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世人從未見過因此無法理解的新人。這兩首詞的妙處是,用世俗的眼光看問題,寶玉的種種確不值得傚法;但是,換上一副眼光,這一切卻正好是寶玉值得讚賞之處。
在一些語言文字的使用上,例如用「花枝招展,繡帶飄飄」、「水蔥兒」這類文字來形容婦女,用「臘槍頭」、「烏眼雞」、「燒糊了的卷子」這類詞兒來臧否人,我們都可以找到《紅樓夢》青出於藍的借鑒痕跡。
二、人物語言
一部小說,人物語言寫好了,人物也就出來了,等於成功一大半。清人劉廷璣稱讚《金瓶梅》,說它「凡寫一人,始終口吻酷肖到底,掩卷讀之,但道數語,便能默會為何人」(《花園雜誌》)。
就事論事來說,《金瓶梅》的語言藝術存在著明顯的缺點,最突出的是有的地方過份蕪雜繁冗。大量成套地記錄戲文、曲詞,大段地照抄書信、摺奏、法事表文,有聞必錄式的繁瑣描寫,游離主題甚至與所要表現的對象相反的閒言碎語、遊戲文字,特別是那些作者津津樂道的性交場面的公式化污褻描寫,讓人讀去生厭。對照一下,崇禎本刪去了好些冗文繁詞,是一大功德。至於人物語言,也有不合身份,不合場合的地方。作為小市民的口頭語,歇後語之類的市民語言適當地摒入未嘗不可,問題是往往過猶不及。舉一個例子:西門慶死後,王婆奉月娘之命帶走金蓮,金蓮責問「如何平空打發我出去」,王婆的答話就很不得體:
你休稀里打哄,做啞裝聾!自古蛇鑽窟窿蛇知道,各人幹的事兒各人心裡明。金蓮,你休呆裡撒奸,兩頭白面,說長並道短,我手裡使不的你巧語花言,幫閒鑽懶!自古沒個不散的筵席,出頭橡兒先朽爛。人的名兒,樹的影兒。蒼蠅不鑽沒縫兒彈。你休把養漢當飯,我如今要打發你上陽關!|這段帶山東快書味的王婆語言很不得體。首先潘金蓮問的是月娘,王婆犯不著出頭替月娘辯護。即使王婆幫腔,也會說的圓滑些,含蓄些,更不會像講快書似地搬地一串俚語來。接著金蓮說的那番「你打人休打臉,罵人休揭短」等等的答話,也不是金蓮此人、此時、此地說得出來的。
類似的毛病,我們還可以指出一些。但是,應當公允地說,劉廷璣的評價是八九不離十的。在通過人物語言來表現人物,使之「口吻酷肖」這方面,《金瓶梅》比過去的某些小說有了進步。它繼承和發展了宋元話本的語言藝術成果,比較擅長描摹小市民的聲口。好幾篇論文都談到的,孟玉樓決心嫁西門慶,張四出面干涉,同孟玉樓夫家姑姑楊姑娘那番爭吵,就是寫得好的。春梅同孫雪娥吵嘴,也是西門慶家的得寵丫頭和失勢小老婆的聲口。即使一個並不顯眼的妓院裡的老虔婆,那語言也充滿了職業的特點。當西門慶被伯爵等人拽到因為一心勾搭李瓶兒而好些時沒有去過的麗春院時,老虔婆一見面就數說西門慶:
老身又不曾怠慢了姐夫,如何一向不進來看看姐姐兒?想別處另敘了新表子來?|雖是責備,可更多的是討好。當祝日念語帶雙敲地訴說西門慶果然另外相了個絕色的表子,應伯爵、謝希大伙著西門慶一起玩不讓他想李桂姐時,老虔就把話鋒轉向應伯爵:
好應二哥:俺家沒惱著你,為何不在姐夫面前美言一句兒?雖故姐夫裡邊頭緒兒多,常言道:好子弟不嫖一個粉頭,粉頭不接一個孤老。天下錢眼兒都一樣。不是老身誇口,我家桂姐也不醜,姐夫自有眼,今也不消人說。
應伯爵胡謅西門慶看中了吳銀兒,老虔婆更是捧中有批,批中有捧,哪一方面都應酬到:
我不信,俺桂姐,今日不是強口,比吳銀兒好多著哩!我家與姐夫,是快刀兒割不斷的親戚!姐夫是何等人兒,他眼裡見的多,著緊處金於也估出個成色來。
僅僅幾處對話,就可以使人感到一個在妓院中應酬慣的老虔婆在那裡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這還不算,更難表現的場面是,西門慶發現李桂姐領了二十兩包銀卻及另外接客,大鬧了麗春院之後,為了挽回這段關係,以免西門慶擺佈,經過李銘、應伯爵、謝希大先後講情,把西門慶又邀到麗春院。這時,李桂姐如何陪禮取悅於西門慶,是很難寫的。作者根本不讓李桂姐正面陪罪認錯,而是在一番打諢耍笑中,憑應伯爵的配合,很好就渡過了這個尷尬的場面:
……姐兒兩個遞酒,應伯爵、謝希大在傍打諢耍笑,說砂磴語兒,向桂姊?道:「還虧我把嘴頭上皮也磨了半邊去,請了你家漢子來,就不用著人兒,連酒兒也不替我遞一杯兒,自認你家漢子,剛才若他撅了不來,休說你哭瞎了你眼,唱門詞兒,到明日諸人不要你,只我好說話兒,將就罷了。」桂姐罵道:「怪應花子,漢邪了你,我不好罵出來的,可可兒的我唱門詞兒來。」應伯爵道:「你看賊小淫婦兒,念了經打和尚,往後不省人了。他不來,慌的那腔兒,這回就翅膀毛兒干了。你過來,且與我個嘴溫溫寒著。」於是不由分說,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桂姐笑道:「怪攘刀子的,看推撒了酒在爹身上!」伯爵道:「小淫婦兒會喬張致的,這回就疼漢子、『看撒了爹身上酒』,叫的爹那甜。我是後娘養的,怎的不叫我一聲兒?」
左一個「你家漢子」,右一個「你家漢子」,實際上是重申西門慶與李桂姐的關係;「哭瞎了你眼」,「慌的那腔兒」,是罵李桂姐,同時也是替李桂姐辯白,似乎她端的在思念著西門慶。這些,都在幫李桂姐的忙,顯出幫閒必要時也可以幫忙的本色,使李桂姐水到渠成地叫出一聲「看撒了酒在爹身上」來,並在打鬧中「把西門慶笑的要不的」,終於引李桂姐渡過了難關。
寫人物語言本來就不容易,而寫那語言鋒利和拙於語言的人物語言就更增加了難度。潘金蓮最善於用語言敲打人。二十七回她沒完沒了地敲打李瓶兒的那幾番話,就不僅寫出了聲口,而且寫出了內心。在家裡人看來,西門慶是一頭猛虎,但潘金蓮卻敢用鋒利的語言去冒犯他。六十七回,李瓶兒死後,西門慶又勾搭上奶子如意兒,金蓮當面揭穿他:
李瓶兒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每是心外的人,入上上數!
西門慶說她「六說白道」。她說:
我做獸醫二十年,猜不著驢肚裡的病!這種語言,確到了「掩卷讀之,但道數語,便能默會為何人」的地步。
西門慶因為李瓶兒竟在他處於困境時不等他而嫁給蔣竹山,氣沖沖回家。這時,月娘、玉樓、金蓮和大姐正在天井跳索耍子,被西門慶罵了一番,潘金蓮還給踢了兩腳,眾婦人莫名其妙,甚是著恐:
潘金蓮接過來道:「這一家子,只我是好欺負的,一般三個人在這裡,只踢我一個兒。那個偏受著什麼也怎的?」月娘就惱了,說道:「你頭裡何不教他連我也踢不是?你沒偏受用,誰偏受用?……那金蓮見月娘惱了,便轉把話兒來遮說道:「姐姐,不是這等說。他不知那裡因著甚麼由頭兒,只拿我煞氣,要便睜著眼、望著我叫,千也要打個臭死,萬也要打個臭死。」
本來是四個人,潘金蓮卻說三個,明明把月娘排除在外,已經充分注意到自己這「五姐」的身份,而且分明是有口無心的牢騷;但是,卻仍然遭到地位不同的月娘的非難。這時,潘金蓮馬上顯出了她轉得快的口鋒,把話解釋得非常完滿,消了月娘的氣,把矛盾引向西門慶方面。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談到潘金蓮這個人物形象與鳳姐,黛玉的某些繼承關係。從上面引的這兩段話,我們也可以感到:前者象鳳姐在趙嬤嬤面前奚落賈璉:「我們看著是『外人』,你卻是看著『內人』一樣」;後者卻有點與《探寶釵黛玉半含酸》中黛玉的強辭奪理有著某些微妙的聯繫。
就人物語言來說,月娘同李紈都是屬於拙口拙舌的人物。也許並非湊巧,《金瓶梅》和《紅樓夢》都分別寫到這兩位同能言善辯的對象絆嘴時的聲口。前者是月娘同金蓮大吵,她哪裡是金蓮對手。於是氣急敗壞地說:
你看,就是了,潑腳子貨;別人一句兒,還沒說出來,你看他嘴頭子,就像淮洪一般。銘……※|後者是李紈帶著眾姐妹去請鳳姐當詩社的監社御史,鳳姐開玩笑地派了一番李紈的不是,李紈當然也是以玩笑對玩笑,但那語調卻是拙嘴人講急話的韻味:^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來。這東西,
虧他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他還是這麼著;若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麼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的出手來。……
當然,如果說曹雪芹摹仿《金瓶梅》的人物語言,那是把他貶低了。學習寫人物語言,無法摹仿,只能取精神。但是,也許由於人物的性格,身份和處境的類似,讀《金瓶梅》的人物語言時,我們仍不時地感到與《紅樓夢》的某些類似。例如,《金瓶梅》小玉同月娘關於佛爺兒女的對話與《紅樓夢》翠縷同湘雲關於陰陽二氣的對話的雅氣可笑;黃四還西門慶一千兩銀子時為人說項與淨虛對鳳姐為人說項的同樣顛顛倒倒,都屬這類。來旺兒醉後罵勾搭他妻子的西門慶:「撞著,我一定教他白刀子進去,紅刀子起來!」焦大醉中罵人:「若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白刀子出來!」僅僅換了一個字,曹雪提筆下的醉人粗人,就比來旺兒更醉更粗。
三、家庭矛盾的抒寫
從西門慶家到賈府,這兩個封建家庭,都充滿了內部的矛盾。在西門家,有西門慶與妻妾的矛盾,有妻與妾,妾與妾之間的矛盾,有丫頭、奴才與主子或半主子的矛盾和下層人物之間的矛盾。在賈府,那矛盾也同樣交錯複雜。當然,西門慶畢竟是暴發戶,根子仍不過是小市民;賈府則是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因此,那矛盾的內容和形式都大有差別。即如探春講的那種烏眼雞的鬥爭,在西門家裡可以表現為月娘同金蓮的大吵大鬧,在覃府卻變成了不動聲色地送上一件繡春囊甚至是笑臉盈盈地「求情」。
也許不為無因,在《金瓶梅》裡描寫過的一些情節,如廚房風波。失金鐲事件等等,在《紅樓夢》中也有描寫。這或有可能是曹雪芹在結構自己的故事時從中得到啟發的結果,但那寫法是為金聖歎評別的作品講的那樣,「犯而不犯」,進入化工境界了的。
《金瓶梅》第十一回《潘金蓮激打孫雪娥》,西門慶在潘金蓮房中醒來,等著吃過早點往廟裡買東西,讓丫頭秋菊到廚下對雪娥說要吃荷花餅、銀絲鮮湯。孫雪娥原來準備好的早餐是別的花樣,如今要現做,又催得緊,不禁對又來催足的春梅發了幾句牢騷。同金蓮一路早就恨透孫雪娥的春梅當然不忿,當場頂撞了孫雪娥,擰著秋菊的耳朵回房裡,添油加醋地搬了一通是非。西門慶聽了,心中大怒,走到廚房,不由分說地踢罵孫雪娥一頓。孫雪娥當場敢怒不敢言,西門慶走後在廚房裡放聲大哭,並到月娘那告訴,結果同潘金蓮在月娘那裡吵鬧起來,招得西門慶又打了她一通。一頓早餐的遲慢,變成一家之主的西門慶和潘金蓮、孫雪娥甚至牽涉到吳月娘的一場明槍真刀大打出手的動因;西門慶雖稱有錢有勢,那氣派要小多了。但這確是西門慶家,是小市民暴發戶的真實寫照。
《紅樓夢》地寫了一段「廚房風波」。
在《紅樓夢》裡,吃飯的文字可謂多矣。那些不懂藝術為何物,身上缺乏藝術細胞,只配看神怪打鬥故事的人,曾因此頗有煩言。其實,這些吃飯文章都不是為寫吃飯而寫吃飯,而是通過吃飯寫人物,寫貴族之家。在這個家庭裡,根本用不著哪一位主子或半主子去主管廚房、辦法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著吃」,當然不會發生西門慶式的矛盾。在吃飯問題上,如果說有什麼牽動到上層的矛盾,充其量也只不過象給鳳姐湊分子做生日時,鳳姐故意把趙姨娘這些背時貨也拉出來湊銀子「拘了來咱們樂」。因此,這場廚房風波,是作為賈府裡賈母等上層人物都忙著在外面應酬「國喪」,鳳姐生病,由尤氏和薛姨媽主持家政的特殊情況產生的。由於出現新情況,「下人無了正經頭緒,也都偷安,或乘隙結黨,與暫權執事者竊弄威福」,陸續發生了好些下層丫頭、婆子們矛盾糾紛的事件。鳳姐代理人平兒對襲人說,幾天時間,「各處大小人兒都作起反來了,一處不了又一處」,「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來了八九件了」,「都是世人想不到的」。廚房風波產生的背景,比西門慶那種小家庭內部的爭風吃醋勾心鬥角要深刻得多。
號稱二木頭的二小姐迎春厲害得很的貼身丫頭司棋要吃燉雞蛋,派小丫頭蓮花去廚房索取。當廚的柳家的推說雞蛋短缺不給做,實際上是不滿意這群「二層主子」們每日肥雞大鴨子吃膩了膈,天天雞蛋、豆腐、麵筋、醬蘿蔔炸兒地自己倒換口味,覺得伺候不起。此外,大概也還有二木頭好欺侮因而不重視拍迎春丫頭馬屁的心思。假如賈母們在家,這類事情一般來說難得發生,偶然發生了,也難得有篇幅寫進《紅樓夢》。現在情況發生變化,於是就發生了一場頗具規模的衝突。小丫頭蓮花當場揭穿柳的並非一視同仁之後,回去還添了一篇話告訴司棋:
司棋聽了,不免心頭起火。此刻伺侯迎春飯罷,帶了小丫頭們走來,見了許多人正吃飯,見他來的勢頭不好,都忙起身陪笑讓坐。司棋便命小丫頭子動手,「凡箱櫃所有的菜蔬,只管丟出來餵狗,大家賺不成」。小丫頭子們巴不得一聲,七手八腳搶上去,一頓亂翻亂擲的。慌的眾人一面拉勸,一面央告司棋說:「姑娘別誤聽了小孩子的話。柳嫂子有八個頭,也不敢得罪姑娘。說雞蛋難買是真。我們才也說他不知好歹,憑是什麼東西,也少不得變法兒去。他已經悟過來了,連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司棋被眾人一頓好言,才將氣勸的漸平。
同是廚房風波,西門慶得自己動手動腳,司棋卻只是命令別人動手;孫雪娥被踢無人敢哼一聲,柳家廚房被抄有眾人拉勸。這就顯出了大家貴族同小市民家庭的區別。司棋被勸平了氣,但只是明爭轉入了更深沉更廣闊的暗鬥。柳家的認倒楣蒸蛋送去後,司棋全潑了地下。與此同時,一些人利用這個形勢,落井下石地找題目謀奪廚房的美缺。司棋嬸娘秦顯家的於是興興頭頭地上了任。但是,這種鬥爭,只是丫頭下人輩的鬥爭,連平兒也不屑介入。儘管平兒同司棋的關係不錯,她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被人利用。此外,這裡還可能由於柳家通過芳官搭線也有自己的後台。這更使得平兒在處置時要有所平衡。於是,她本著息事寧人,不搞冤案的原則,宣佈柳家的照樣當差,秦顯家的仍供舊職。這一來,鬥爭就不總是一面倒地勝者全勝、敗者全敗。司棋等人空興頭了一陣,秦顯家的更是白送了好些物事:「垂頭喪氣,登時掩旗息鼓,卷包而去」。曹雪芹寫出比西門慶家遠為複雜的矛盾。
講到矛盾,在《金瓶梅》,最白熱化的要算是潘金蓮同李瓶兒的矛盾,在《紅樓夢》,則數鳳姐同趙姨娘的矛盾,李瓶兒被潘金蓮氣病了,王姑子前來探病,談到李瓶兒的病因:
奶子道:「王爺,你不知道,誰氣著他……」因使繡春:「外邊瞧瞧,看關著門不曾。路上說話,草裡有人不備。——俺娘都因為著了那邊五娘一口氣。……」
讀到這段對話,不禁連想到《紅樓夢》裡趙姨娘對馬道婆的說短道長:
「……我只不伏這個主兒。」一面說,一面伸出兩個手指來。馬道婆會意*?便問道:「可是璉二奶奶?」趙姨娘嚇得忙搖手兒,走到門前,掀簾子向窗外看看無人,方進來向馬道婆悄悄說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這個主兒,這一分傢俬要不都教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個人。」
兩種類似的寫法,都化工地反映出同類性質的矛盾。奶子的言行,恨中有怕,恨多於怕。趙姨娘則連在人背後也不敢直呼其名,馬道婆說了聲「璉二奶奶」幾乎把她的膽都嚇破了。搖手,掀簾,怕中有恨,怕多於恨,不僅寫出趙姨娘,而且寫出了趙姨娘心目中的鳳姐,就像從老鼠的驚惶中看出了貓的凶殘。
四、李瓶兒之死與秦可卿之死
對於《紅樓夢》有關秦可卿喪事場面的描寫,脂硯齋指出:
寫個個皆到,全無安逸之筆,深得《金瓶》壺奧。
如果不停留在字面上的解釋,我們確實可以承認,秦可卿之死的描寫,從看病到買壽木,奠禮,弔客,題旌,喪儀,出殯,路祭及分定執事、僧道誦經的描寫等等場面,都多少看見李瓶兒之死的描寫的某些近似之跡。說曹雪芹從中借鑒,並深得其中壺奧,是對頭的。
《金瓶梅》五十四回寫任太醫被請來給李瓶兒看病,《紅樓夢》第十回張友士被請來給秦可卿看病,那口吻和看病的方法,很有些相同的描寫。任太醫先看病後論李瓶兒的病情,丫頭迎春說「正是這樣」。張先生更是明確拒絕先聽賈蓉對病情的介紹,先看脈後論病情。他根據脈息的分析,貼身伏待論婆子也說「何賞不是這樣」。任太醫同張先生都問到經事准不准,而回答又都是不准。兩處的描寫,都給人以醫生高明,病人的病雖不輕卻並未絕望的印象。
買棺材,都是在病人未死就有人建議做準備。《金瓶梅》是花子由的建議,月娘也說,「咱一壁打鼓,一壁磨旗,幸的他若好了,把棺材就捨與人,也不值什麼」。《紅樓夢》是鳳姐看秦氏後提出來的。稍有不同的是,花子由、月娘都很明確地認定李瓶兒不能好,因此果然就去準備棺材,鳳姐和尤氏的討論,則偏重「沖喜」,因此只作了別的一些準備,棺材問題則因為「不得好木頭」而暫時擱淺。一先一後買來的棺木,都同樣是好木料。給李瓶兒準備的「桃花洞」,「板是無比的好板」,「裡面噴香」,西門慶「看了滿心歡喜」,應伯爵「口不住只顧喝采不已」。給秦可卿送來的是「檣木」,「作了棺材,萬年不壞」的,「賈珍聽說,喜之不盡」,抬來一看,「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如金玉。大家都奇異稱讚」。或而哭得淚人一般,轉眼又像欣賞一件藝術品似地對棺材木料滿臉喜色,一方面固然寫出了奢侈豪華,同時也顯出他們靈魂的靡爛空虛。
在題旌問題上,西門慶要寫「詔封錦衣西門恭人李氏柩」,伯爵不同意:「見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後來雙方做了妥協,改「恭人」為「室人」。賈珍則出了一千二百兩銀子,給賈蓉買來一個五品龍禁尉的美缺,從而給秦氏爭來「誥封一等寧國公塚孫婦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侍衛龍禁尉享強壽賈門秦氏恭人」的銘旌。西門慶把小老婆寫成大老婆,是暴發戶的有乖規俗;出身大家的賈珍所作所為,則使人感到他的喪倫失德,其中包含著「作者刺心筆」的。
此外,還有。
從秦可卿的死到出殯的全過程,《紅樓夢》花了兩回的篇幅;李瓶兒的死,則花了將近五回的筆墨。對比起來,可以看出《金瓶梅》顯得繁瑣,許多沒有必要的細節也有聞必錄不厭其詳地一一寫了進去,《紅樓夢》則簡煉得多。在寫出西門慶和賈珍的傷心和窮奢極欲,寫兩家的極盛威勢,以及與後來本來應當更隆重、更風光的賈母、西門慶之喪反而蕭索形成強烈對比這些方面,兩處都有著成功的筆墨。除了簡煉之外,《紅樓夢》還同時寫了人,著力描寫出有才幹的鳳姐的威風和調度有方,而《金瓶梅》卻流於就事寫事,不注意寫人物。這裡就顯出後來居上了。
還應指出的是,後四十回的某些描寫,也有向《金瓶梅》借鑒的痕跡。李瓶兒死前散財物給王姑子、馮媽媽、如意兒等人,一一囑咐後事,類似的場面在《紅樓夢》一百七回《散余資賈母明大義》中重新出現過,同樣給人以悲涼的感覺。這是高鶚的手筆,還是曹雪芹的殘稿?那就得另作討論了。
五、日常生活的描寫
通過家庭日常生活來寫人,寫家庭,寫社會,《金瓶梅》是長篇小說中的首創。《紅樓夢》寫的是未盡一致的家庭生活,未盡一致的社會風貌;但是,同樣通過日常生活、通過貌似平淡的生活細節來寫作則是相同的。因此,《金瓶梅》的這些描寫,無疑給曹雪芹以啟發,以借鑒。有一些情節描寫,我們依稀地看到程度不同的印跡。
《金瓶梅》兩次寫到撲蝶。十九回,潘金蓮等人在新蓋起的花園裡玩耍,金蓮在山子前花池邊撲蝶為戲。女婿陳經濟悄悄地在她背後觀看,戲說「等我替你撲」,實際上是挑逗,要摟著金蓮親嘴,被潘金蓮推了一交。在玩花樓遠遠瞧見的孟玉樓叫道:「五姐,你走這裡來,我和你說話。」衝散了一場好事。五十二回,潘金蓮又撲蝶為戲,陳經濟又來說:「等我替你撲」。正要入港,李瓶兒來了:
見金蓮和經濟兩個在那裡嬉戲,撲蝴蝶,李瓶兒這裡趕眼不見,兩三步就鑽進山子裡邊猛叫道:「你兩個撲個蝴蝶兒與官哥兒耍子!」
又衝散了一場好事附圖 (連結)。
兩番撲蝶的描寫,到了《紅樓夢》,就變成《滴翠亭楊妃戲綵蝶》:寶釵本來想去看黛玉,見寶玉去了,怕黛玉不喜歡,於是回頭,在路上撲起蝶來。撲蝶中無意間聽到兩個小丫頭(她猜出其中一位是寶玉房中的紅兒)談「姦淫狗盜」的私情話,耽心小丫頭知道她偷聽了,情急生智:
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說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
把她同小丫頭可能發生的矛盾,變成黛玉同小丫頭的矛盾使得三百年來許多讀者對寶釵這一手的主觀動機和客觀效果作出了眾說紛芸的解釋。
《金瓶梅》裡,李瓶兒病中,乾女兒、妓女吳銀兒根本沒有去瞧過她;李瓶兒死後,吳銀兒奉召去鄭月兒那裡見西門慶,她「頭上戴著白皺紗髻,珠子箍兒,翠雲鈿兒,周圍撇一小溜小簪兒,耳邊戴著金丁香兒;上穿白綾對衿襖兒,妝花眉子;下著紗潞綢裙,羊皮金滾邊,腳上墨青素段雲頭鞋兒」。
西門慶見了戴著白髻,問:「你戴的誰人孝?」吳銀兒道:「爹故意又問個,兒與娘戴孝一向了。」西門慶一聞與李瓶兒戴孝,不覺滿心歡喜,與他側席而坐,兩個說話。
從梳妝寫出吳銀兒的假,但吳銀兒的假,目的只不過出於討好西門慶。這種假打扮,到曹雪芹筆下就變成了殺氣騰騰的白盔白甲。那是鳳姐得知賈璉偷娶尤二姐後,「吩咐眾人,素衣素蓋」前去。鳳姐的打扮是尤二姐眼中看出的:
尤二姐一看,只見頭上皆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襖:青緞披風,白綾素裙。
按那時的禮法,賈璉在「國孝家孝」的情況下,背著父母停妻再娶,是嚴重罪行。鳳姐的打扮,目的在於強調賈璉、尤二姐非禮非法。其實,按當時的風俗,死去的賈敬同賈璉是叔侄關係,而且喪事已過了百日,根本用不著這種打扮的。
《金瓶梅》三十五回,西門慶和應伯爵等人在卷棚內吃酒,玉樓、金蓮走到子時往裡觀看:
只見應伯爵在上坐著,把帽兒歪挺著,醉的只相線兒提的;謝希大醉的把眼兒通睜不開;書僮便妝扮在旁邊斟酒唱南曲。西門慶悄悄使琴童兒抹了伯爵一臉粉,又拿草圈兒,悄悄兒從後邊作戲,弄在他頭上。把金蓮和玉樓在外邊忍不住,只是笑的不了,……。
《紅樓夢》則有尤氏一行人隔窗偷瞧賈珍等人聚賭胡鬧的描寫。「只聽裡面稱三贊四,耍笑之音雖多;又兼著恨五罵六,忿怨之聲亦不少」,其中有「傻大舅」邢德全輸錢後涉及邢夫人的怨言,有「呆大爺」薛蟠贏錢後摟著孌童吃酒的醜態。其中有一段描寫更顯出他們的荒淫無恥——有人問邢德全:「方纔是誰得罪了老舅?」
邢德全見問『便把兩個孌童不理輸的只趕贏的話說了一遍。這一個年少的只趕贏的話說了一遍。這一個少年的就誇道:「這樣說來,原可惱的,怨不得舅太爺生氣。我且問你兩個,舅大爺雖輸了,輸了的不過是銀子錢,並沒有輸丟了雞巴,怎就不理他了?」說著,眾人大笑起來,連邢德全也噴了一地飯。尤氏在外面悄悄的啐了一口,罵道……。
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金瓶梅》寫了兩次湊分子。第二十一回,互相鬧翻的月娘同西門慶和好了,潘金蓮、孟玉樓建議以李瓶兒為首湊分子安排一席酒菜既賞雪又請西門慶和月娘。李瓶兒爽快地拿出一塊一兩多的銀子。玉樓去找李嬌兒、孫雪娥卻碰了一鼻子灰回來,因為兩個人都叫窮叫苦,求了半日,孫雪娥才拿出一根三錢七分重的銀簪,李嬌兒拿出四錢八分銀子。二十三回,李瓶兒下棋偷了,請吃豬頭、金華酒。吃酒間,月娘建議「大節下,咱姐妹這幾人,每人輪流治一席酒,叫將郁大姐來,晚間耍耍」。於是,月娘、李瓶兒、玉樓、金蓮分別認了日子:
問孫雪娥,孫雪娥半日不言語。月娘道:「他罷,你每不要纏他了,教李大姐挨著擺。」
這些描寫,在《紅樓夢》就蛻變為《閒取樂偶攢金慶壽》,賈母動議「咱們也學那小家子,大家湊分子」給鳳姐過生日。通過湊分子的描寫,曹雪芹寫了「年高有體面的嬤嬤」如賴大母親這類高等奴才,刻劃了鳳姐的陰毒貪婪。地位類似孫雪娥的趙姨娘被鳳姐「拘了來咱們樂」,倒處在背景後面了。
《金瓶梅》二十四回,應伯爵送銀子給西門慶的寵兒書僮,央他給一夥四個光棍求情討饒。書僮得錢後,「留下一兩五錢來,教買一壇金華酒,兩隻燒鴨,兩隻雞,一錢銀子鮮魚,一肘蹄子,二錢頂皮酥果餡餅兒,一錢銀子的搽瓤卷兒」送到李瓶兒那裡,「把應伯爵所央四人之事,從頭訴說一遍」,求李瓶兒「加一美言」。李瓶兒答應了。
類似的情節,到了曹雪芹手裡就曲折得多。賈芸求賈璉給他找事管,鳳姐卻把美缺奪了給賈芹。賈芸知道後,設法找到一些冰片麝香,以很巧妙的理由獻給鳳姐,討得鳳姐「說話兒也明白,心裡有見識」的評語,終於謀得了差事。同是寫走後門,書僮用的是他被寵的地位,賈芸靠的是伶俐乖覺的本事,一直一曲,同人物的性格身份相襯。正因為如此,《紅樓夢》還在這裡寫了一個卜世仁,顯示了世態的炎涼。
《金瓶梅》有兩處寫看腳的細節。第七回西門慶經媒人說合頭次同孟玉樓見面相親,孟玉樓遞茶、道萬福之後,「慌的薛嫂向前用手掀起婦人裙子來,裙邊露出一對剛三寸恰半叉,一對尖尖翹翹金蓮腳來」。這是讓西門慶不僅看玉樓的相貌,而且看腳。從小說後面對潘金蓮、宋惠蓮的描寫看,腳小與否,是女人是否可愛的一條條件。後來,鄭愛月兒頭次來西門慶家待候酒宴,月娘說她「可倒好個身段兒」,潘金蓮「只顧揭起他裙子,撮弄他的腳看,說道:『你看這裡邊的樣子,只是恁直尖了,不相俺外邊的樣子趫」。這是考察鞋樣的變化。誠如魯迅說過的那樣,閨秀們的打扮往往是由妓院領先的。
滿族人不主張纏足,康熙皇帝還曾經下過禁止纏足的命令(但並未實現)。紅學家們說,《紅樓夢》從不寫婦女們的腳。可是,當鳳姐帶賈璉偷娶的尤二姐去見賈母那回,差點寫到了腳。那是賈母象賣貓兒、小狗似地,細瞧了一遍尤二姐的整個皮肉兒,然後命琥珀「拿出手來我瞧瞧」,接著,「鴛鴦又揭起裙子來」。賈母得出了是個齊全的孩子,長的比鳳姐俊的結論。可見也看鞋腳,但沒有具體寫她看的是鞋還是腳。
《金瓶梅》五十二回,應伯爵等幫閒陪西門慶同李桂姐一起鬼混,讓李桂姐唱曲兒下酒。李桂姐唱了個《伊州三台令》,應伯爵不住地從中插科打諢訕纏,有時還不是插進一言半語而是一個小故事、小笑話,顯得臭頻。這種在別人唱曲時插嘴的情節,《紅樓夢》也有,那是二十八回,薛蟠同寶玉等人吃酒,行酒令時妓女雲兒按規定說女兒的悲、愁、喜、樂,薛蟠也是從中插話,但總共只插了兩句就被禁止了。脂硯齋在這段描寫中的評語指出:
此段與《金瓶梅》內西門慶、應伯爵在李桂姐家飲酒一回對看,未知孰家生動活潑。
我以為指的就是這兩段描寫的比較。兩段描寫的手法是相同的;講到「生動活潑」,則應屬《紅樓夢》較佳。
除此之外,藝術手法相似的地方,我們還可以找到一些。例如:
《金瓶梅》中玳安對傅夥計論李瓶兒、大娘、三娘、五娘、二娘,《紅樓夢》中興對兒尤二姐尤三姐逐個地介紹賈府人物;
《金瓶梅》寫月娘等人外出吃元霄酒,留在家裡的丫頭到賁四嫂家玩,引起一場丫頭與丫頭間的矛盾,《紅樓夢》則寫賈母、王夫人等主要人物因國喪外出,「下人無了正經頭緒」因而發生了許多下層人物之間的矛盾。
《金瓶梅》寫月霄夜月娘等人到吳大妗家吃元霄酒,天寒下雪,各人除金蓮外都有貂皮襖,金蓮因此發了一通宋騷,《紅樓夢》也寫了雪天裡除刑岫煙外,其餘均有華貴的各色斗篷;
《金瓶梅》和《紅樓夢》都有遺失金器和拾到金首飾的兩個類似的情節;
……
我們還可以開列出一批條目。但是,應當指出的是,同一生活細節的描寫,寫得好的,在不同的作品裡,總是同它所描寫的對象的具體性緊緊吻合的。就以吃飯文字來說,這兩本小說都寫過不少吃飯文字。《金瓶梅》寫的是西門慶那樣一級小市民暴發戶的吃飯法,那菜譜,總離不開大魚大肉:紅燒豬頭、蹄子;水晶鵝、爛烤蹄兒、燒鴨;果餡壽字雪花糕,喜重重滿池嬌並頭蓮湯。燒花豬肉;糟蹄子筋、鹹雞、豆芽菜拌海蜇、果仁、果餡餅兒;香瓜茄、五方豆豉、橘醬、糟筍、燎羊頭、炙鴨、黃芽菜的餛飩雞蛋湯、山藥膾紅肉圓子……這些,儘管顯出西門慶家有錢,卻遠不為榮國府裡吃的蓮葉羹、茄咋顯出富貴氣派,不僅劉姥姥驚奇,就連薛姨媽也驚歎「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子」。「三代為宦,才曉得穿衣吃飯」。在這裡,《金瓶梅》和《紅樓夢》可以說是各有千秋。
一般來說,曹雪芹在進行這些描寫的時候,除了根據自己描寫對象的具體特點而靈活運用,絕不盲目摹仿之外,他總是力圖在《金瓶梅》的基礎上有所創新,或挖掘得更深些,或表現的生活面更寬些。《金瓶梅》寫吃飯,有時陷入了為寫吃飯而寫吃飯,往往只注意寫事而不注意寫人。《紅樓夢》則可以說每寫一次吃飯總有一定的目的而且盡可能地表現得多些,深些。黛玉入賈府第一頓飯寫的是賈府吃飯的各種規矩和氣派。吃蓮葉羹寫的是賈母對寶玉的溺愛和?鳳姐的為人,其中又透露了賈母對寶釵、黛玉態度的微妙差別。……如此等等,在思想和藝術上可說都超過《金瓶梅》。
這種超越還表現在其他方面。
例如,同樣寫打牌,《紅樓夢》寫打牌也同時寫人,寫賈府內部人與人的關係。邢夫人替賈赦討鴛鴦惹得賈母生氣後的那場打牌,更是把鳳姐寫活了。
同是寫看戲,西門慶是小市民之家,他們當然從頭到尾地看下去;但是,在描寫時則根本沒必要寫得那樣繁瑣,幾乎有聞必錄地寫出唱戲的全過程。《紅樓夢》寫看戲,往往是或借看戲生出別的文字,或是點到就完。這種寫法,同看戲看得太多,高興就去瞧瞧,不想看就回去休息這種貴族世家的身份十分相稱的。
寫打蘸,寫過年,寫行酒令,寫陞官,……都可以看出這種粗細、文野的差別。
應當指出,這當中,也有學得不好的。
《金瓶梅》四十五回,西門慶與伯爵打雙陸玩,賁四拿了一座大螺鈿大理石屏風、兩架銅鑼銅鼓連當兒來,說是白皇親家的,要當三十兩銀子。西門慶同應伯爵一起觀賞。伯爵稍與西門慶道:大理石「恰相好似蹲著個鎮宅獅子一般」,銅鑼、銅鼓都是彩畫生妝雕刻雲頭,十分整齊。一力攛掇,於是成了交。通過這個情節寫貴族的沒落,小市民的興起,有一定的典型意義。
《紅樓夢》九十二回也寫了一個賣擺設的情節。紈褲子弟馮紫英當經紀,介紹廣西同知進京引見時帶來的四種可以做得貢物的洋貨:一件圍屏,一架鐘錶,一包珠子,一領鮫綃帳,共索銀兩萬。這倒是大家貴族如賈府有可能買的物件,比西門慶買的那些粗笨傢伙要精緻和珍貴得多。買賣沒有做成,目的是想給人一個賈府已經衰敗的印象。但是,名為「洋貨」,那圍屏的名字卻叫「漢宮春曉」,就是敗筆。而且,當賈政派賈璉把東西送去給賈母、邢王夫人瞧瞧的時候,鳳姐竟當著母、邢王夫人的面,說出了一番極不得體的話:
東西自然是好的,但是那裡有這些閒錢?……象咱們這樣人家,必得置些不動搖的根基才好:或是祭地,或是義莊,再置些墳屋。住後子孫遇見不得意的事,還是點兒底子,不到一敗塗地。……富貴人家興旺的時候喜歡叫兩句窮頹勢明顯,反而忌諱講什麼「不動搖的根基」,這種心理,乖巧人如鳳姐哪能不明白?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在此時此地講出這樣的話來。因此,賈璉這位素來在鳳姐面前講不出幾句人樣的話的公子哥,也理直氣壯地呵斥了鳳姐幾句:老太太還沒開口,你便說了一大堆喪氣話。」而且,再查一查,這堆喪氣話又還不是此時鳳姐的發明,第十三回秦可卿臨死前托夢給鳳姐,就講過這番道理。看來續書真難,創作不出,只好改頭換面地抄。沒有生活,學《金瓶梅》也難學得好。一個是源,一個只是流。
六、象徵手法
命名、唱曲,往往有一定的寓意,這是《金瓶梅》慣用的一種手法:韓道國之寓意盜國,應伯爵的寓意白嚼,車淡之寓意扯淡,管世寬的寓意管事管……。這是一種。陳經濟做生意找到的夥計楊大郎。「祖系沒州脫空縣拐帶村無底鄉人氏」,「師父是崆峒山拖不洞火庵精光道人。這是一種。六十七回唱《駐馬聽》,張竹坡指出這是寓意春梅即將嫁給周守備,七十三回,西門慶叫唱《憶吹簫》,是他思念死去的李瓶兒。這是一種。
第二十一回,西門慶同月娘等人吃酒。席間擲骰猜枚行令。月娘說:「既要我行令,照依牌譜上飲酒:一個牌兒名,兩個骨牌,合《西廂》一句」。其中各人說的酒令詞句,都隱含著說令者本人的某些方面。如金蓮說的「鮑老兒,臨死入花叢,壞了三綱五常,問他個非奸做賊拿」,她劐?來同女婿陳經濟的胡搞,當然是「壞了三綱五常」;李瓶兒說的「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晝夜停,那時節隔牆兒險化做望夫山」,使人連想到她當初作為花子虛老婆時同西門慶偷情的景況,「望夫山」又預示著她不久將來的病死。此外,李嬌兒、孫雪娥、孟玉樓等人的酒令,也同樣包含著各種寓意。
《金瓶梅》還在一些地方作一些別有寓意的描寫。玳安問陳經濟文嫂的住處,陳經濟講的路徑和文嫂告訴西門慶同林太太幽會時的走法,都是有寓意的。四十九回對胡僧的描寫,那相貌,那動作言談,吃的酒菜,都使人聯想到性。如寫和尚外貌:
見一個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掐搜:生的豹頭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雞蠟箍兒,穿一領肉紅直裰,頦下髭鬚亂作,頭上有一溜光簷。……這就有點脫離寫人而進入邪道了。同這條道路並行的,就是純粹宿命論的迷信說教了。十二回《劉理星魘勝貪財》,二十九回《吳神仙貴賤相人》,四十六回《妻妾笑卜龜兒卦》,九十六回葉頭陀給陳經濟相面等等,除了宣傳「巫蠱魘昧之事,自古有之」,而且還碟碟不休地表現相面和占卜的靈驗準確,吳神仙果然句句中的,卜卦老婆的話一一應驗。這種描寫,除了迷信,還極不合理,吳神仙當面說李嬌兒「假饒不是娼門女,也是屏風後立人」,說潘金蓮「發濃鬢重,光斜視以多淫」,「面上黑痣,必主刑夫;人中短促,終須壽夭」。為此等等,是靠相面賺錢的幫閒根本不可能說得出來的。
這種手法,《紅樓夢》也同樣有所借鑒。
元春、迎春、探春、惜春之寓意「原應歎息」。茶名「千紅一窟(哭)」,酒叫「萬艷同杯(悲)」,霍啟、英蓮、封肅、卜世仁之寓意禍起、應憐、風俗、不是人。這是一種。《石頭記》這塊石頭,是女媧氏補天時從大荒山無稽崖取來用剩後棄在青埂峰下的那塊;甄士隱住的地方,是十里街內的仁清巷內葫蘆廟傍。這是一種。十八回元春歸省時點的四出拆子戲,頭一出是《一捧雪》中的《豪宴》,預伏賈家的敗落;第二出《長生殿》中的《乞巧》,預伏元妃的早死;第三出《邯鄲夢》的《仙緣》,伏甄寶玉的送玉;第四出《牡丹亭》的《離魂》,伏黛玉的死。二十二回姐妹們元宵節出的燈謎,元春的謎語爆竹,「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是元春也即是賈府顯赫一時卻終於很快完蛋的命運的寫照;迎春、探春、惜春、寶釵(一作黛玉)的謎語,讓賈政看後都有一種「不祥」的感觸。這是一種。
在運用戲文、謎語、詩詞、酒令來顯示人物性格和預示人物命運方面,曹雪芹充分發揮了他深厚的古典文學修養的所長,比《金瓶梅》要含蓄精緻得多。四十四回《鴛鴦三宣牙牌令》中,姐妹們在酒席上行酒令所說的詞語,例如黛玉說的「良辰美景奈何天」,「紗窗也沒有紅娘報」,就僅符合她的心情,而且隱寓了她的未來。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寶釵掣出的酒簽是「任是無情也動人」,探春掣出了「必得貴婿」的好簽,李紈的酒簽是「竹籬茅舍自甘心」,黛玉的酒簽是「莫怨東風當自嗟」,既是玩笑,又是算命,真真假假,不是故意做作。而凹晶館黛玉湘雲的聯詩,其中佳句如「冷月葬花魂」,是黛玉心境悲涼的體現,同時,用妙玉的話來說,也是「人之氣數」「頹敗淒楚」的預兆。
同《金瓶梅》一樣,《紅樓夢》也有一些別有寓意的描寫。寶玉進到秦可卿臥室裡,馬上有一股讓他眼餳骨軟的甜香襲來,「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其聯云:『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金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連珠帳」。接著,秦氏還「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當然,這些描寫含蓄多了,文細多了。
除了少數地方,如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明顯地宣傳了鬼神迷信之外(後四十回這類筆墨較多,一般認為是高鶚不足為訓的敗筆,此處不論),《紅樓夢》比《金瓶梅》乾淨。但是,不可諱言的是,經歷了由繁華而墮入淒涼,想補天卻又無術的曹雪芹,有時只好用虛無主義的宿命論來解釋為什麼生活在這個時代,這個家庭的人都得不到好的結局。這一點,在他的《好了歌》和《解注》中,在寶玉游太虛幻境的描寫中,表現得相當集中。在這段似夢非夢。類似意識流的描寫中,寶玉在太虛幻境所看的「薄命司」卷冊和耳聆的《紅樓夢曲》,在預示人物的命運上,就有點同《吳神仙貴賤相人》接近,當然,同吳神仙竟然當面講被相面人淫蕩之類品質上的毛病和宣告她們「夭壽」之類結局那種不合理的寫法比,這裡要寫的好得多。孤立來看,它們仍然是一首首有一定藝術價值的詩。「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這幾句形容晴雯命運的判詞,一直是燴灸人口的佳句。從結構來考慮,長達百回以上的小說,在第五回中先寫出一個題綱,未必不是一種可以考慮的設想;從藝術上考慮,曹雪芹這種寫法確有可以借鑒的地方。但是,把這種手法來表現這種消極的思想,卻未必是可取的。《紅樓夢》在許多地方超過了《金瓶梅》;但是,曹雪芹終於還是超越不過階級和時代帶給他的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