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信息效用
信息是人類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基礎, 規定著人們的思想導向、感情流程、理性認識、實踐活動。信息也是小說、戲劇、影視等文學作品刻畫人物性格、營構故事情節、揭示主題思想的基礎。離開了信息這個基礎, 文學作品就將如同無源之水、無根之木般乾涸枯死, 根本無法構造宏偉壯麗的藝術大廈。可以說, 信息是人物思想性格的激素, 能夠激活、激起、激發人物各個方面的思想性格。人們正是因為信息的不斷輸入, 才會產生各種感覺、各種刺激、各種反應, 思想才會那麼活躍, 充滿勃勃的生機, 並指揮自己採取各種活動, 作出應對進退的選擇, 把自己的性格充分展現出來。這也就同時決定了, 一切由人物內在和外在的活動所規定的故事情節, 也都是信息輸出和輸入的結果, 都是信息的反饋作用。信息的輸入, 還必然激化著矛盾衝突, 使固有的潛在的矛盾衝突表面化、公開化、激烈化, 推動著矛盾鬥爭一浪高一浪地發展, 揭示深刻的思想意蘊。作家只有巧於獲取各種社會信源, 憑借不斷的信息變化, 震顫起人物的心靈, 激發出新的行為、事件, 才有可能刻畫人物性格, 營構出新的故事情節, 不斷深化主題。
生活在十八世紀的曹雪芹, 雖然還不可能具有信息論的科學知識, 不懂得信源、信道、反饋、信宿等概念, 但信息的輸出和輸入,卻是早已存在的推進世界不斷運動、變化、發展的客觀規律。作為一位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 他可以通過對生活的深入觀察, 直接捕捉住某些信息規律, 並體現在作品中, 以信息的傳遞、變化, 不斷給人物「觸電」、「充電」, 碰撞出強烈的思想性格火花, 並衍生出一系列的行為、事件, 構成新的故事情節, 推動矛盾衝突的發展。《紅樓夢》之所以會塑造出那麼多獨具個性的人物形象, 營構出如許精彩的故事情節, 並成為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 就因為它儲存了大量的社會信息。難能可貴的是, 曹雪芹還能別出心裁, 獨見機杼, 選擇家庭日常生活瑣事作為信源, 讓它掀起軒然大波, 放射出強大的信息能量, 把信息效用發揮得淋漓盡致。本文所要闡述的, 就是《紅樓夢》信息所發揮的綜合效用、持續效用、連環效用、磁場效用。
綜合效用
所謂綜合效用, 是指一個信息同時起了刻畫人物性格、構成故事情節、推進矛盾衝突發展的多層作用。《紅樓夢》的信息, 如寶玉「在外流蕩優伶, 表贈私物; 在家荒疏學業, 淫辱母婢」的信息, 賈璉與鮑二媳婦通姦以及偷娶尤二姐的信息, 賈赦要強娶鴛鴦為妾的信息, 傻大姐拾得繡春囊的信息, 晴雯抱屈夭風流的信息, 等等, 莫不同時發揮了這三個方面的綜合效用。
我們先看第四十四回賈璉與鮑二媳婦通姦的信息吧。這天正是鳳姐生日。大花廳上, 盛席華筵, 吹彈歌唱, 歡聲笑語, 大伙都在向鳳姐敬酒祝壽。鳳姐興高采烈, 頻頻接受眾人的敬酒。她已不勝酒力,「自覺酒沉了, 心裡突突的似往上撞」, 便趁人不防, 出了席,要往屋裡去歇歇。她剛走至穿廊, 見一個小丫頭往回跑, 便起了疑心, 把小丫頭子喊至穿堂, 嚴加訓問, 不僅揚手打了小丫頭兩掌, 拔下簪子向丫頭嘴上亂戳, 還威脅「要燒了紅烙鐵來烙嘴」, 拿了刀子來割肉, 逼著小丫頭子說出賈璉正在屋裡和鮑二媳婦通姦的信息。情節由此而急轉直下, 鳳姐對下人的狠毒宛如可見。鳳姐走到窗前, 只聽裡面在說笑, 並詬詈她是「閻王老婆」,「夜叉星」, 詛咒她早死, 她死了好把平兒扶了正。鳳姐聽了,「氣的渾身亂顫」, 不僅忿忿地打了平兒, 打了鮑二家的, 還逼著平兒打鮑二家的, 逼得平兒要尋刀自盡。鳳姐便一頭撞在賈璉懷裡, 氣得賈璉拔出劍來, 倚醉逞起了威風, 故意要殺鳳姐。鳳姐於是跑到賈母處求庇護, 添油加醋先告了賈璉一狀。
這一場因信息反饋導致的風波, 不僅構成了「變生不測鳳姐潑醋」的情節場面, 揭示了鳳姐妒悍奸惡、凶狠殘忍、使刁撒潑、聰明機敏以及賈璉荒淫無恥的性格特徵, 也揭露了他們夫妻、妻妾間貌合神離、猜忌提防的矛盾關係。如果說, 在此之前的第十六回、第二十一回, 賈璉、鳳姐、平兒之間的矛盾, 還是以一種打情鬥趣、幽默諧謔的潛在形式進行, 演出的是出旁敲側擊、冷嘲熱諷的喜劇, 那麼, 在這個場面裡, 則由於信息反饋的作用, 發展為拳腳相向、刀劍相逼的鬧劇, 矛盾衝突表面化、公開化、激烈化了。從此, 賈璉、鳳姐夫妻間的矛盾, 遂愈演愈烈。待到賈璉偷娶尤二姐、鳳姐「借劍殺人」, 矛盾已是不可調和了。一條小小的信息, 起了多種功能, 發揮了綜合性的效用。
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 回目就標明了信息輸入與反饋的因果關係。賈政正是在獲悉了賈寶玉的種種「不肖」、聽了賈環的謠諑構陷以後, 才下決心要將兒子打死的。本來, 賈政、寶玉父子之間早就存在深刻的矛盾。賈寶玉耽於玩樂、任性放誕、不肯讀書上進的叛逆行徑, 早已使賈政懷忿於胸,把他視為「淫魔色鬼」、「不肖孽障」。這天, 他見寶玉在賈雨村面前「葳葳蕤蕤」,「全無一點慷慨揮灑談吐」, 已是深為不滿。及至撞見寶玉「垂頭喪氣」,「臉上一團思欲愁悶氣色」,「應對不似住日」的惶悚情狀, 更「生了三分氣」。賈政已從寶玉身上, 接收到他很不樂意見到的信息, 並且產生了氣忿的反饋作用。恰在這時忠順親王府長史官上門要琪官來了, 又使賈政獲得了寶玉「在外流蕩優伶, 表贈私物」的信息。寶玉「這些無法無天的事」, 更使賈政「又驚又氣」、「目瞪口歪」, 不禁驚呼「禍及於我」。賈政、寶玉父子之間的矛盾已然箭在弦上。賈政在聽到忠順親王府來人的疑惑猜思、驚慌忙亂,對長史官的陪笑獻茶、謹慎恭肅, 知道原委後的氣急敗壞、膽顫心驚, 則真實地反映了賈政在統治階級內部爭權奪利的鬥爭中常感到岌岌自危的心理狀態, 以及他謹小慎微、膽小怕事的性格特點。賈政送走長史官後, 賈環趁父親盛怒之機, 又對寶玉投井下石, 使賈政獲得了寶玉「在家荒疏學業, 淫辱母婢」的信息。賈環雖是說的謊言, 但賈政在盛怒之中卻深信不疑。這無異於火上澆油,使賈政「氣得面如金紙」, 一疊聲喝著「拿寶玉, 拿大棍, 拿索子捆上」, 立意要將寶玉打死, 以免「明日釀到他弒君殺父」, 也免除自己「上辱先人, 下生逆子之罪」。賈環卑劣猥瑣的小人嘴臉, 賈政忿怒攻心的情態容顏, 都歷歷如繪。賈府內部爭奪繼承權的嫡庶鬥爭和走什麼人生道路的鬥爭交錯發展, 相互推波助浪, 終於激成了高潮, 促成寶玉「大承笞撻」, 構成了精彩生動的故事情節。信息的綜合效用發揮得多麼淋漓盡致啊!
當然,《紅樓夢》的信息, 並不全都具有塑造人物、構造情節、表現主題的綜合效用。由於藝術上的需要, 作家有時不得不有所側重讓一個信息主要起著某一方面的作用。
如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綵蝶」。薛寶釵追撲一雙彩蝶到滴翠亭, 無意間聽到紅玉墜兒一番「姦淫狗盜」的悄悄話, 她為了防止她們「人急造反, 狗急跳牆」, 於己不利, 便拋棄了素日尊崇的道德原則, 巧使了個「金蟬脫殼計」, 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嫁禍於林黛玉。脂批曾說:「池邊戲蝶而適興, 亭外急智脫殼, 明寫寶釵非拘拘然一迂女夫子。」「機變如此之便, 如此之急」,「真弄嬰兒輕便如此」。薛寶釵雖一向以豁達大度、品格端莊、舉止嫻雅著稱, 但她並不「迂」, 當需要保護自己時, 她也會機變從權, 甚至嫁禍於人。在這裡, 信息主要起了激發人物性格因素的作用。因為, 我們很難說它表現了什麼矛盾衝突,「金蟬脫殼計」也還只能算是一個細節。
又如第二十三回, 寶玉正高高興興地跟賈母盤算著搬進大觀園, 忽見丫鬟來說:「老爺叫寶玉。」寶玉接收到這個信息,「好似打了個焦雷, 登時掃去興頭, 臉上轉了顏色, 便拉著賈母扭的好似扭股兒糖, 殺死不敢去。」去了, 也是「一步挪不了三寸, 蹭到這邊來」。寶玉在聽到父親叫他時所產生的恐懼心理和情態容顏, 真實地揭示了他們父子之間的深刻矛盾。賈政深惡寶玉不肯讀書上進, 常是扳起道學家的臉孔, 對兒子動輒厲聲呵斥, 給寶玉帶來了精神上的巨大壓力。因此, 寶玉只要一聽說父親叫他, 便感到極大的恐懼、驚嚇。寶玉形之於色的反饋作用, 正形象地突現了他們父子之間兩種人生觀、價值觀的尖銳衝突。
持續效用
所謂持續效用, 是指一個信息能對接收者產生長時間的持續
作用。這樣的信息, 必然是事關重大, 影響到對象的地位權益, 甚至生死存亡, 因而能夠引起巨大持久的衝擊, 刺激接收者採取一系列的反饋行動, 構成一系列重大情節, 把人物的思想性格激射得五光十色。賈璉偷娶尤二姐這件事, 就嚴重威脅著鳳姐的地位、權益, 刺激鳳姐採取一系列重大對策, 具有持續的信息效用。
賈璉偷娶尤二姐的事, 最早是由平兒傳給鳳姐的。有個小丫頭聽外頭兩個小廝無意間說起, 賈璉在外頭養了個比「舊二奶奶還俊」、「脾氣兒也好」的「新二奶奶」, 便告訴了平兒。平兒又告訴了鳳姐, 使鳳姐得「聞秘事」, 知道賈璉在外偷偷娶了妾。鳳姐為了弄清事情真相, 立即「訊家童」, 嚴詞審問旺兒、興兒, 進一步瞭解到賈璉偷娶尤二姐, 就住在府東頭, 以及賈珍逼迫張華退親等情況。鳳姐正是在獲得這些信息後,「越想越氣」,「忽然眉頭一皺, 計上心來」,採取一連串陰險歹毒的步驟, 衍生出一系列出人意料、驚心動魄的故事情節, 把鳳姐的性格多方位多角度地表現了出來。
鳳姐先是趁賈璉不在家時, 素衣素服, 主動上門找尤二姐。她雖然胸藏殺機, 對尤二姐恨之入骨, 但表面卻非常謙和, 對之以禮相待, 並自怨自艾、花言巧語, 將尤二姐「賺入大觀園」。接著, 她就變著法兒將尤二姐的丫頭一概退出, 把尤二姐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上。她還威脅眾人, 不許走漏了風聲。這是鳳姐採取的第一個步驟, 由信息反饋構成的第一個情節, 把她的富於心機、嘴甜心苦、虛情假意展露無遺。
在把尤二姐「賺入大觀園」以後, 鳳姐立即派旺兒出外打聽尤二姐的底細, 一一盡知原委。隨即命旺兒拿二十兩銀子把張華勾來養起, 調唆張華告狀, 要他「告璉二爺國孝家孝之中, 背旨瞞親, 仗財倚勢, 強逼退親, 停妻再娶」, 並攀扯出賈蓉; 又命王信拿三百兩銀子買通察院, 把官司玩得像走馬燈。她要借張華告狀一鬧, 給賈璉、賈蓉一個下馬威, 鬧得大家沒臉。信息在持續發揮反饋作用, 進一步展現了鳳姐仗財倚勢、膽大妄為的性格特徵。
接著, 鳳姐便施展出全身武行功夫「大鬧寧國府」。她一口唾沫啐在尤氏臉上,「滾到尤氏懷裡, 嚎天動地, 大放悲聲」,「把個尤氏揉搓成一個麵團兒, 衣服上全是眼淚鼻涕」。她大罵尤氏:「你痰迷了心, 脂油蒙了竅, 國孝家孝兩重在身, 就把人送了來。」「你但凡是個好的, 他們怎得鬧出這些事來! 你又沒才幹, 又沒口齒, 鋸了嘴子的葫蘆, 就只會一味瞎小心, 圖賢良的名兒。」她對賈蓉更是「揚手就打」, 罵得也更惡毒:「天雷劈腦子, 五鬼分屍的, 沒良心的種子!不知天有多高, 地有多厚, 成日家調三窩四, 幹出這些沒臉面, 沒王法, 敗家破業的營生。你死了的娘陰靈也不容你, 祖宗也不容你! 」直把尤氏、賈蓉兩人整得伏伏貼貼, 俯首就範, 答應給她送上五百兩銀子和讓張華領走尤二姐, 她才罷休。信息的反饋作用仍在繼續, 鳳姐的潑辣幹練、狠毒奸惡、伶牙俐齒, 也表現得更充分、生動、鮮明。
鳳姐既已挾制住尤氏、賈蓉, 排除了一切可能產生的阻力, 於是開始進一步整治尤二姐了。她先是利用賈母對她的寵信, 討得「老祖宗的主意」, 將尤二姐挪至廂房居住, 使尤二姐完全處在自己的監視之中。接著便繼續挑唆張華告狀, 叫他要回原妻, 好把尤二姐掃地出門。只因賈珍、賈蓉暗中作梗, 張華父子逃回原籍, 鳳姐此計才未成。她因怕張華將此事告訴別人, 或日後翻案, 有損自己的名聲, 乃使旺兒派人暗中治死張華。旺兒怕擔干係, 哄她張華已被強盜悶棍打死, 她方丟過不究。鳳姐一計未成, 便採取更為惡毒的攻心戰術, 從精神上折磨、擊倒尤二姐, 發狠要將尤二姐整死。她採取了三個步驟: 一是親自出擊, 直揭尤二姐的瘡疤。她對尤二姐說:「妹妹的名聲很不好聽, 連老太太、太太們都知道了, 說妹妹在家做女孩兒就不乾淨, 又和姐夫有些首尾; 沒人要的了, 你揀了來。還不休了, 再尋好的。」這正中尤二姐的要害, 使她自覺無顏, 羞愧難當。二是縱使眾丫頭媳婦「言三語四, 指桑說槐, 暗相譏刺」。三是利用秋桐「借劍殺人」, 天天惡罵尤二姐是「先奸後娶, 沒漢子要的娼婦」、「淫婦」。同時在生活上施行虐待, 給尤二姐吃的茶飯「都系不堪之物」。「弄得這尤二姐要死不能, 要生不得。」「不過受了一個月的暗氣, 便懨懨得了一病, 四肢懶動, 茶飯不進, 漸次黃瘦下去。」王熙鳳整人有方, 攻心有術, 尤二姐命將不保。待到吃藥墮胎, 希望已絕, 尤二姐便只有「吞金自逝」了。王熙鳳終於達到整死尤二姐的目的, 信息的反饋作用也告結束。
賈璉偷娶尤二姐這個信息, 發揮了多麼深長、多麼巨大的持續效用啊! 它反饋為王熙鳳整治尤二姐連續的一系列行動, 構成了「聞秘事鳳姐訊家童」、「苦尤娘賺入大觀園, 酸鳳姐大鬧寧國府」、「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等故事情節, 把鳳姐玩弄權術, 巧用心機, 撒潑使刁, 殺伐決斷,「心裡歹毒, 口裡尖快」,「嘴甜心苦, 兩面三刀; 上頭一臉笑, 腳下使絆子; 明是一盆火, 暗是一把刀」等等, 都展示得多麼充分、多麼鮮明! 我們可以說,《紅樓夢》裡描寫鳳姐的其他情節, 再沒有比這裡所揭示的更充分、更深刻、更全面了! 它也同時把賈璉、鳳姐之間的矛盾激向了高潮。尤二姐的死成為以後賈璉休棄鳳姐的重要緣由。如果沒有信息輸入刺激起的持續效用, 就斷斷乎達不到這種程度。
連環效用
所謂連環效用, 是指一個信息源通過一定的信息傳送出來, 經接受者的反饋達成信宿(結果) , 而這一信宿又作為新的信息源傳送出去, 造成新的反饋作用。即因轉化為果, 果又轉化為因, 因再轉化為果, 一環扣一環, 連環往復, 原因和結果相互轉化, 形成同一方向的環流, 產生連環效用。如我們前面提到的賈寶玉「在外流蕩優伶, 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 淫辱母婢」的種種「不肖」信息, 經由長史官、賈環傳輸給賈政, 結果是造成寶玉挨打。而寶玉挨打又作為新的信息源, 傳送給王夫人、賈母、寶釵、黛玉、襲人等人, 產生了種種不同的強烈的反饋作用。
王夫人一聽說寶玉挨打, 便不顧一切趕來, 抱住賈政往下打的板子。當賈政要找繩子來勒死寶玉時, 王夫人又連忙抱住賈政, 對他苦苦哀求。她聲淚俱下地哭訴:「我如今已將五十歲的人, 只有這個孽障; 必定苦苦的以他為法, 我也不敢深勸。今日越發要他死, 豈不是有意絕我?」她還喊著賈珠的名字, 哭著:「若有你活著, 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她的反響之所以如此強烈, 拚死也要護著寶玉,就因為她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她的地位、權益, 都繫在寶玉一人身上。喪失了寶玉, 她就將喪失一切。「你倘或有個好歹, 丟下我, 叫我靠那一個。」她哭出自己真實的心聲, 終於打動了賈政, 使賈政不禁長歎一聲, 向椅子上坐了, 淚如雨下, 停止了對寶玉的笞撻。賈母的反饋更強烈。她喘吁吁地趕來, 還未進門就用顫巍巍的聲音喊道:「先打死我, 再打死他, 豈不乾淨了。」隨即以「太上皇」的特殊身份, 當著眾人嚴厲呵斥賈政, 並威脅說要帶了寶玉立刻回南京去, 使賈政「無立足之地」, 只有「苦苦叩頭認罪」。
寶釵的反響則是很微妙的。她「手裡托著一丸藥」, 趕來探望寶玉的傷勢。見寶玉睜開眼說話, 比先時好了些,「便點頭歎道:『早聽人一句話, 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 就是我們看著, 心裡也疼。』說了半句, 又忙嚥住, 自悔說的話急速了, 不覺紅了臉, 低下頭」,「只管弄衣帶」。寶玉見她這副親切稠密、嬌羞怯怯之態, 不禁心旌搖蕩, 意動神迷,「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然而, 當襲人回答她「怎麼好好地動了氣就打起來了」的提問, 拉扯上薛蟠時, 她的態度馬上就變了。她竭力為哥哥辯解, 說寶玉挨打是「素日不正」,咎由自取, 她哥哥說的是「本來的實話」, 而不是「有意調唆」。臨走時, 她更不忘警告襲人, 要襲人不要把話傳到老太太、太太、老爺的耳朵裡。回到家裡, 寶釵又「以錯勸哥哥」, 跟薛蟠演出了一場又哭又鬧的鬧劇。
黛玉的反應更為特別。她獨自躲在一旁為寶玉傷心痛哭, 直哭得兩個眼睛腫得像桃兒一般, 滿面淚光。直待眾人都走了, 她才過去看寶玉。她「氣噎喉堵」,「心中雖有萬句言詞, 只是不能說得半句, 半日方抽抽噎噎地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 」一聽說鳳姐來時, 她便連忙從後院走了。當接過寶玉派晴雯送來的兩方半新不舊的手帕, 她「著實細心搜求, 思忖一時, 方大悟過來」, 不覺神魂馳蕩, 悲喜交集, 又驚又愧,「五內沸然炙起」,「余意纏綿」, 不禁發為詩歌, 吟成了三首哀怨悲傷的七絕。
襲人的反應又自是不同。她看著寶玉腿上的傷痕, 咬著牙說道:「我的娘, 怎麼下這般的狠手! 你但凡聽人一句話, 也不得到這步地位。幸而沒動筋骨, 倘或打出個殘疾來, 可叫人怎麼樣呢。」她又是痛惜, 又是埋怨, 還流露出深深的隱憂。隨後, 她便趕到王夫人處, 主動向王夫人獻計, 要王夫人「變個法兒」叫寶玉搬出大觀園,以「防未然」, 因而得到王夫人的特別青睞。她之所以如此, 是因為在上回, 寶玉曾錯把她當作黛玉, 對她款訴心曲:「好妹妹, 我的這心事, 從來也不敢說, 今兒我大膽說出來, 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裡, 又不敢告訴人, 只好掩著。只等你的病好了, 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襲人聽了這話, 嚇得魂銷魄散, 只叫『神天菩薩, 坑死我了』。」她認為, 寶玉、黛玉將來難免會發生「令人可驚可畏」的「不才之事」, 因而思量著要「免此醜禍」的處治之方。因為她自視「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屋裡人』。」所以, 她對寶玉的愛情婚姻、交遊際遇, 都特別看重關心, 唯恐他稍有不慎, 便毀了他「一生的聲名品行」, 也使自己「爭榮誇耀之心」化為泡影。寶玉挨打這件事, 更使她感到震驚, 受到威脅, 看到惡果。因此, 她便決然把自己早已想好的處治之方向王夫人提了出來。從此, 她也一改「情切切良宵花解語」、「嬌嗔箴寶玉」時的初衷, 對「再勸不醒」的寶玉只防不勸, 變得心機更加深曲, 行蹤更加詭秘了。信息的輸入對促成襲人性格的變異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寶玉挨打這個信息, 激起了多大的浪濤呵! 曹雪芹將因轉化為果, 又將果轉化為因, 充分發揮了信息的連環效用, 才一舉成功地刻畫了王夫人、賈母、寶釵、黛玉、襲人這幾位跟寶玉關係至親至密人物的思想性格, 構造出諸多情節。如果作者不將寶玉挨打這個果轉化為因, 充分發揮信息的連環效用, 這些人物便將黯然失色, 褪去現有的思想藝術光彩。
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也是連環效用發揮得最好的一回。紫鵑為了試探寶玉對黛玉的心跡, 謊稱林家的人要來接黛玉回蘇州。這個虛假的信息, 寶玉卻信以為真。他聽了,「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呆呆的一頭熱汗, 滿面紫脹」,「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 口角邊津液流出, 皆不知覺」。信息產生了強烈的反饋作用, 因轉化為果。接著, 果又轉化為因, 寶玉的急痛迷心又作為新的信息源經由襲人傳送給黛玉。襲人到瀟湘館, 滿面急怒地責問紫鵑:「不知紫鵑姑奶奶說了些什麼話, 那個呆子眼也直了, 手腳也涼了, 話也不說了, 李媽媽掐著他也不疼了, 已死了大半個了。連李媽媽都說不中用了, 那裡放聲大哭。只怕這會子都死了。」黛玉一接收到這個信息, 馬上「哇的一聲, 將腹中之藥一概嗆出, 抖腸搜肺,熾胃扇肝的痛聲大嗽了幾陣。一時, 面紅髮亂, 目腫筋浮, 喘的抬不起頭來」。他們雙方都由於接收了錯誤的信息, 把生死不渝的愛情那麼大膽、那麼露骨地反饋出來, 袒陳於家長們的面前。如果不是信息的突然刺激, 他們就還會有所顧忌, 有所保留, 有所掩藏, 而不會像現在這樣, 當著眾人的面, 不顧一切後果, 不避任何嫌疑, 公開而大膽地宣洩出真實的思想感情。在這裡, 原因與結果相互轉化,又充分發揮了信息的連環效用, 把寶玉、黛玉追求自由愛情的叛逆性格, 把他們之間真摯熱烈的愛情, 都生動鮮明地突現了出來。在《紅樓夢》的前八十回原稿裡, 再沒有任何情節表現他們的愛情比這更強烈、更昭著的了。
磁場效用
所謂磁場效用, 是指一個信息輸出以後形成了一個強大的信息場。它不只作用於某個人或某幾個人, 而是象磁場一樣作用於在場的所有人。
第十六回, 榮寧兩府正為賈政慶賀生辰, 熱鬧非常。忽有夏太監來宣賈政入朝。賈府上下「不知是何兆頭」,「忙止了戲文, 撤去酒席」, 頓時被嚇得提心吊膽, 喪魂失魄,「心中皆惶惶不安, 不住的使人飛馬來往報信」。賈政突然被宣入朝, 形成了第一個信息場, 產生了強大的衝擊波, 引起了賈府上下的震驚。接著, 元春被封為貴妃的喜訊傳來, 賈府一家立即轉驚為喜, 欣然踴躍,「都洋洋喜氣盈腮」,「個個面上皆有得意之狀, 言笑鼎沸不絕」。元春被封為貴妃的信息, 又形成第二個信息場, 給賈府帶來一片歡樂。這兩個令人一憂一喜的信息場, 放射出強大的磁場效用, 蘊含著深刻的思想內涵。它透過賈府從驚轉喜的感情變化, 深刻揭示出封建時代聖意難卜、皇威赫赫, 安危皆繫於一人的封建專制統治的淫威。
第七十三回, 繡春囊作為一個信息源, 由傻大姐拾得, 傳到邢夫人手裡。邢夫人又把它當作武器, 命人封了送給王夫人, 以此責備她治家不嚴, 出了這等不要「性命臉面」的醜事, 把王夫人「氣了個死」。王夫人認定是鳳姐之物, 登門問罪於鳳姐。鳳姐「又急又愧」, 忙跪下解釋, 並提出了暗地訪察的主意。後經王善保家的挑唆, 於是決定連夜抄檢大觀園。如果說繡春囊還只在小範圍內對邢夫人、王夫人、鳳姐起作用, 沒有形成信息場; 那麼, 它所導致的結果——抄檢大觀園, 便由果轉化為因, 作為新的信息源輸送進大觀園, 形成了一個信息場, 放射出了強大的磁場效用, 使被抄檢的所有對象都產生了各種不同的反響。
抄檢大觀園, 首當其衝的是怡紅院的丫頭。襲人是漠然處之,自己打開箱子, 任其搜檢。晴雯卻不同了, 她「挽著頭髮闖進來, 豁啷一聲, 將箱子掀開, 兩手提著底子朝天, 往地下盡情一倒, 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這是晴雯對抄檢的無聲的反抗。
而反抗最激烈的, 則是探春。她一接到抄檢的信息, 就「秉燭開門而待」。並且自認「窩主」, 只准搜檢她的箱櫃, 而不准搜檢丫頭的。她對抄檢醜態深惡痛絕, 悲憤難抑地說:「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 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 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 若從外頭殺來, 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 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 才能一敗塗地呢。」當王善保家的「趁勢作臉獻好」,「拉起探春的衣襟, 故意一掀」, 探春拍的就是一掌, 打在王善保家的臉上, 並怒罵她「狗仗人勢, 天天作耗, 專管生事」。這就把探春精明干煉、威嚴潑辣的個性, 她對抄家醜態的痛恨憤慨、飲淚泣血的思想感情, 都表現得盡情極態。
惜春年幼, 膽小怕事, 對抄檢「嚇的不知當有什麼事故」。從入畫箱中搜出「一大包金銀錁子」、「一副玉帶板子」、「一包男人的靴襪」時, 她害怕地央求鳳姐:「好歹帶他出去打罷」、「別饒他這次方可」。入畫則跪下哭訴真情, 說這些東西是珍大爺賞她哥哥的, 她哥哥托人帶進來叫她收著。這些描寫也都能各盡情性。
抄檢的最後一站是綴錦樓。王善保家的「說嘴打嘴, 現世現報」, 偏偏從她的外孫女兒司棋的箱中搜出「一個同心如意並一個字貼兒」。鳳姐也深恨王善保家的挑唆生事, 她看了字貼兒,「不怒而反樂」, 幸災樂禍地把字貼兒又念一遍, 並且出言相譏。王善保家的「又氣又臊」,「只恨沒地縫兒鑽進去」,「氣無處洩, 自己回手打自己的嘴巴」。但司棋卻「並無畏懼慚愧之意」, 表現得很沉靜冷漠, 使鳳姐也「倒覺可異」。同時把幾位抄檢者和被抄檢者的神情風貌勾畫了出來。
由抄檢激起的這個信息場, 輻射出強大的信息能量, 震撼著大觀園的每一個人, 或哀傷哭泣, 或悲憤難抑, 或心驚膽戰, 或冷眼旁觀, 雖反應不同, 表情有異, 但都留下了深深的創傷。它表明, 賈府這個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 已是運終數盡, 腐爛不堪, 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了。「你們別忙, 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 」它同時暗示出, 賈府離抄家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綜合效用, 持續效用, 連環效用, 磁場效用, 是《紅樓夢》運用信息塑造人物、結構情節、深化主題的獨特之處, 也是過人之處。曹雪芹以自己的實踐證明, 他雖然不懂得信息理論, 但對信息的運用卻是非常自覺、非常成功、非常精妙的, 充分發揮了信息的強大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