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的詮釋維度
《紅樓夢》 是一個借文學敘事語言表現出來的、富有強烈審美誘導力和豐富生活蘊涵的形象世界。它以立體性、整體化形態，將賈府諸多人物、場景、情節、意境與整個社會的衰情敗狀有機地結合起來，借賈府一家的興衰流變．揭示出整個社會的種種沒落趨勢．寄寓著作者對世態人生的深沉品悟；它又是我國古典小說發展的頂峰，體現出我中華民族的獨特美學神彩與藝術傳統，也顯露出從古典小說向現代小說轉型的種種藝術徵兆。
由於《 紅樓夢》 是以全息性、多角度、立體化形態．表現出相互交織、相互映襯的人物關係的複雜性，生活蘊涵與藝術意境的豐富性．多種藝術手段共同運用的一體性，多角度共同切入的綜合性。所以．當人們捧讀它時．便會有多種審美感受、藝術享受與生活內涵湧動心頭。既發現有多義性藝術主旨貫通其間，又看到有多樣性藝術思維融合運籌。既會有五光十色的社會生活躍入眼簾，又會有深邃的人生品悟與哲理神韻浮現腦際；既領悟到那一時代的物質文化風貌、又品察到那一時代的心態變幻與精神特徵；既把握到整個形象世界的人物群體網絡與各個人物的性格風彩，又把握到孕育誘導人物性格運動的生態環境與社會氛圍；既品味到人物關係的相互交織與多重組合，又品味到人物之間的互相映襯、互相影響。既鑒賞到多種藝術手段的出神入化和合運作，又鑒賞到語言符號運用的爐火純青、洋濫著濃郁的生活氣息．既品悟到作者精神世界的對象化熔鑄，又沉浸到人物的個性化運動妙境之中；既讚歎全書自然天成，渾然一統的藝術建構，又讚歎多樣化敘事角度的奇妙結合，這樣豐富多彩、奇妙無窮的藝術世界．自然就引發出詮釋維度的多樣化、豐富性，所以．魯迅早就指出：「單是命意，就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 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1]
《 紅樓夢》 既是立體化整體性藝術佳構，自然就表現出生活的多樣化、豐富性形態，那麼，不同讀者的不同文化素質、不同社會地位、不同生活經歷、不同審美情趣，自然就有著不同的觀照角度、不同的注意焦點、不同的生活品味．也就會看出不同的社會意義，這就帶來了詮釋維度的多樣化、豐富性。它是讀者閱讀欣賞的審美對象，具有濃郁的審美誘導力、感染力，當然就有詮釋的美學角度；它通過紅樓世界的運動變化流程．寄托著深邃的哲理品悟，成為極富哲理蘊涵的藝術珍品，更會有詮釋的哲理意味；它反映出封建時代的政治歷史情況，展現出那一時代的政治歷史動向，便會有政治歷史的詮釋維度，它又描繪了封建時代全息性的豐富文化特徵，又必然會有文化角度的詮釋概括，它又有強烈的自傳色彩．依據作者的家世生平原型重鑄的藝術世界，又引起人們從作者的家世生平角度去把握創作的奧秘；它滲透著儒釋道互補文化的深刻影響．打上濃重的宗教色彩，又引起人們從宗教文化角度去觀察研究；它又是作為藝術品賞對象，為代代讀者所喜愛並引起不同時代讀者的感情共鳴，產生出各不相同的人生品味．又成為接受美學的研究對象。它反映著那個時代各種不同社會身份人物的各不相同又有某種共通性的心理活動，又使人們從心理角度去詮釋把握；它又是運用多種藝術手段綜合創造出來的形象世界，從而形成超越具象描繪的整體效應，便又出現藝術創新角度的探索研究；它還是以語言符號傳導出來的形象世界．並以多種敘述語言進行傳導的，又必然出現語言敘事視角的闡釋，這便使《紅樓夢》 文本的詮釋研究，出現多角度切入，多維度互滲．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見仁見智，各顯其能的複雜情狀，而且也都能反映出《 紅樓夢》的某種意義，體現出各不相同的合理因素，當然，由於人們往往沿襲傳統的微觀分析、單視角的觀照方法，便常常側重某種詮釋角度，總難免忽視其它詮釋角度的合理存在，也就難免以某種角度的詮釋掩蓋代替了其它詮釋角度的合理因素。所以，就難免未能較全面地把握《紅樓夢》 的豐富生活蘊涵與審美價值．這便不能不使人們思考：在當代科學發展日新月異的趨勢下．怎麼才能更新詮釋的思維方式，取得劃時代的突破，對《 紅樓夢》 的詮釋作出更完整地把握。
毛澤東同志以政治家的銳利眼光高度評價《 紅樓夢》 的藝術價值與政治歷史意義，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紅樓世界的時代內涵與歷史神髓．可謂發前人所未發，扭轉了舊紅學與新紅學長期游離《紅樓夢》 本體，或把它當作歷史事件與歷史人物的影射，進行穿鑿附會的索隱比附；或把它當作曹雪芹家事自傳，專注於曹雪芹家世祖先的繁瑣考證；開始引導人們按照馬克思主義觀點對《紅樓夢》本體進行詮釋研究，發掘紅樓世界包容的豐富生活內涵與深邃的社會意義，從而把紅學研究推進到當代紅學的新階段，也成為把握《 紅樓夢》 文本的不可忽視的詮釋視角．如果沿著這樣的思路拓寬詮釋視域，完全可以取得更大的研究成果。可是．在實際活動中，由於把學術問題與政治態度混同起來．往往把政治歷史詮釋角度當作唯一正確的詮釋維度，稍有游離便無限上綱上線批判．卻又限制了當代紅學的詮釋觸角．形成了單一的詮釋定勢，使當代紅學在很長一個時期沒能開創本來可以開創的新視域，取得本應可以取得的新成果新成就。
《 紅樓夢》 作為一部小說，是靠整體思維建構的一個完整的藝術整體．其中的人物、事件、場景、情節、意境乃至細節．都是互異互補，相需相生、相輔相成的，有著內在的有機聯繫，便生發出孤立狀態下所不可能有的新功能，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系統效應．它雖然截取的只是大千世界的一個群體（一個家族），一個變化流程（這個家族由盛到衰的變化），然而卻能通過這個群體及其變化流程的全息風貌，人物之間的相互關係網絡， 事件與事件的相互作用，場景與場景的相互貫通，這個群體在由盛到衰變化流程中與整個社會的千絲萬縷聯繫，表現出整個社會的五光十色內涵與時代的發展趨向，便能以一斑而見全貌，通過一個局部反映出社會的整體。而這個藝術世界中的各個人物、各個場景、各個事件、各個情節，又具有各自相對的獨立性：又是一個相對完整的形象整體．並與整個形象世界形成的相互依存、相互滲透的有機聯繫，推動著整個形象世界的運轉流程。試想：這樣一個豐富多彩、千變萬化、有機整合的形象世界，只靠某種詮釋維度去觀照．顯然是難以作到全而透視。整體觀照、綜合把握的。所以，要全面把握《紅樓夢》 文本的多樣性生活蘊涵與豐富的社會意義與藝術價值．就非要從思維方式的變革．上下功夫不可．沒有劃時代的思維方式變革，便不可能有當代紅學研究的劃時代突破，便沒有紅學研究的新局面出現。
現代科學的劃時代變革．呈現出兩個重大的發展態勢：一方面是學科分工越來越專、越來越細，紛紛走向精細化、分支化，許多新學科、新分支如雨後春筍般不斷湧現。一方而是研究方式越來越走向大一統，走向一體化、綜合化，甚至連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森嚴壁壘也打破了．越來越注意從整體上把握事物的發展流程及整體內部各要素、各層次間的有機聯繫，也越來越注意把握不同事物、不同學科、不同分支間的共通性特點，尋求不同事物、學科與分支間的多元綜合，系統化運轉方式。所以，許多邊緣學科、橫斷學科便紛紛出台。分工的分支化、細密化與研究的一體化、綜合化，就是這樣奇妙地結合著．綜合化、一體化研究推動著分支化、精細化的深層拓展，分支化、精細化又要求研究的一體u化、綜合化加以開拓．系統辯證法就是適應這種科學進步要求與時代發展需求而出現的思維方式，並且越來越與辯證唯物主義相互結合相互融化，發展為現代辯證唯物主義的新發展形態。這種思維方式的最大特點，就是注意把握事物的整體性，把一切事物都看作系統存在，在把握系統內部諸要素、諸層次的有機聯繫，與外部條件相互制約相互作用中，找出優化發展的選擇，推動事物向更優化方向發展變化．從而生發出超越「加和」的新功能——系統效應．這種思維方式有較強的包容性、涵蓋力．能夠較好地綜合多種角度、多層次的豐富內涵，多元協同地進行綜合分析判斷，找出更為優化的解決方案，有著比其它單項視角研究分析較為優越的探索潛能與創新機制。
紅樓藝術世界的創造與系統辯證法的精神是息息相通的。系統辯證法強調事物的有機整體性，而紅樓世界就是個包容千人萬象的完整系統．系統辯證法強調從動態開放性上，把握系統的運動流程及發展狀態，而紅樓世界正是開放型的．它通過賈府的興衰轉化，紅樓人物的命運沉浮與整個社會的廣泛聯繫，卻反映出整個社會的衰敗趨勢被譽為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系統辯證法強調系統的自組織性，通過系統內部諸要素、諸層次的有機聯繫與周圍生態環境的相互作用，形成的合力運動．決定系統的運動趨向與發展態勢，而紅樓世界的人人、事事、物物；境境，正是在相互依存、相互作用中，形成自組織的有機聯繫．組合為一個渾然一統的藝術整體．展開著各自不同又總體合一的運動；系統辯證法強調事物是差異協同的統一整體．系統內部的諸要素、諸層次．既相互區別又相互作用．既相互矛盾又相互滲透鄉並在差異協同中決定事物的組合方式與發展趨向．紅樓世界的諸多不同乃至相互對立的人物、情節、場景、情境、意境，乃至一切不同的藝術手段，都是在差異中協同著，在協同中相異著，共同從各不相同的角度完成著紅樓世界的美學構建與運動狀態。所以．運用系統辯證法這一當代最先進的思維方式，去探索紅樓世界的藝術創造，詮釋紅樓世界的豐富意義，把握紅樓世界的哲理韻味與美學神抽：，就有可能把多種詮釋維度、多種藝術思維運籌、多種人物的命運浮沉，多種情節的跌宕起伏，多種藝術意境的交織和合，多種藝術手段的綜合運用，多種豐富的藝術旨趣，統統化為一統．納入我們的詮釋視域，以多維度詮釋方式較全面地把握紅樓世界的豐富生活蘊涵與多義主旨，較完整地概括紅樓世界的藝術價值與美學價值，較系統地詮釋紅樓世界的豐富意義，以便從新的理論概括，揭示紅樓世界的創造奧秘，給人們以新的美學、藝術啟迪。
《 紅樓夢》 文本的詮釋研究固然是紅學研究的中心課題，但是，由於《 紅樓夢》 還存在作者家世生平、版本真跡與續改的待考狀態，所以，文本的詮釋研究必須與作者家世生平和版本真跡的考證相互配合，盡可能吸取考證探佚的積極成果，推動詮釋研究的深入拓展，如果把紅學看作是一個龐大的學術建築，那麼《紅樓夢》 本體的詮釋研究「1更是這個龐大建築的主體工程。離開了《 紅樓夢》 這個主沐建築，不論是探佚學還是曹學，是版本學還是脂批學，就都失去了獨立存在的價值和意義。」[2] 曹學研究是為了瞭解作者的家世變遷、人生閱歷怎麼山原型轉化為藝術化的紅樓世界；版本考證與脂評研究是為了更好地把握《紅樓夢》文本的本來面目，以便更好地把握曹雪芹的藝術造詣、審美情趣與藝術個性，使文本的意義詮釋更為準確全面，因此，把《 紅樓夢》 文本的意義詮釋與作者版本的考證有機地統一起來，是文本詮釋所不能忽視的，這才能使文本的意義詮釋拓展出新的天地。
當代紅學研究的突破，首要的是思維方式的突破，要徹底擺脫傳統的忽視宏觀整體研究、偏重於微觀的單向的研究詮釋定勢，不要把本來豐富多彩、多角度、全方位建構的紅樓世界簡單化，以這一詮釋角度去否定排斥別一詮釋角度。看來系統辯證法是幫助我們擺脫單一詮釋研究定勢的最好方法，它可以幫助我們從整體上觀察問題，把《紅樓夢》 當作一個完整的系統整體，把各學科的思維成果有機吸收貫通起來，把握其中人物、場景、情節、情境、意境間的有機聯繫；把多種藝術手段，如語言、敘述角度、藝術手法、美學情趣等的有機整合作用，統統融合為一體，「從思想內容到藝術結構，從時代背景到社會內油，從文學價值到審美特徵，從藝術傳統到時代情趣，從創作主體到對像世界，從紅樓文本到欣賞評價，從版本考證到鐵著探究，進行多學科、多方位、多層次綜合考察與系統研究．」[3] 這才能作出前人未能作出的理論概括，發掘出前人未能認識發掘的藝術經驗，取得劃時代的詮釋成果，為繁榮和發展當前的文學創作提供可資借鑒的豐富經驗，使當代的紅學研究煥發出新的生命活力。這當然不是要求大家都去按照系統辯證法進行詮釋研究，只是就紅學詮釋總體而言。不同的研究者盡可以選取自己認為最好的研究方法或各自得心應手的詮釋思路．各有側重、各顯其能，共同為當代紅學研究的突破作出各自的貢獻．我想：以《紅樓夢》 文本研究作為紅學研究的中心，把文本意義的詮釋和作者版本的考證密切結合起來，形成一個相互包容、相互協同的研究整體，煥發出多維度詮釋貫通，多學科綜合運用的一體化研究機制，紅學研究一定會不斷開拓出新的研究視域，出現一個蓬勃發展的新態勢，開創一個劃時代突破進展的新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