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陰陽兩儀哲學觀和釵黛合一意象美
《紅樓夢》第五回作為全書綱要性的一章,通過太虛幻境的「冊子」和警幻仙姑的「曲演」,將書中主要人物的身份及其命運大抵披露和暗示了出來。在《金陵十二釵正冊》中,作者特將寶釵、黛玉合作一圖,合詠一詩,並放在全冊領頭的位置:「只見頭一頁上畫著是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地下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詩道: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從全書描繪中,釵黛似為同峰雙頂,有人將此稱作「釵黛合一」。對這一現象如何解釋,作者用意何在,其美學意義又有哪些,歷來學者們見解不一,紛爭不己。可說成了整個《紅樓夢》研究中的一大難題。我將獨立思考之所得撰此短文,以就教於方家。
一 意象與情法
對於《紅樓夢》的研究,大都從人物、形象、性格、典型等方面入手,分析其思想內涵,考察其美學價值,這確實已經使《紅樓夢》研究取得了較高的成果。但是,長時期地使用這種單一方法和一維視角,就難以拓寬思路,「釵黛合一」問題顯然就受到了這樣的限制。僅僅像以往那樣,把寶釵和黛玉看作兩個完全獨立甚至絕然對立的人物或者典型,無疑解釋不清「合一」現象。我們不妨變換一下眼光,將「釵黛合一」作意象觀,也許可以對問題的解釋更加深入一步。
《紅樓夢》歷來被認為是一部現實主義巨著,我想,中國的古典文學必須用中國的古典文論來解釋。我國古代有自己獨特的美學體系和概念範疇。「意象」正是我國古典美學和文論中的一個重要觀念。從《周易》到王弼,直到劉勰,都詳細解釋和論證過「意象」這一概念。雖然那時在理論上所強調的核心在於「立象以盡意」,與現代西方的意象理論大有不同,但實際上我國古人是最早意識到審美意象對於現實形象的巨大超越性。由於「意象」概念本身意義的不確定性和較寬泛的涵容性,人們要給它下一個十分明確的定義極其困難。但是,我認為意像是意之象而非物之象,它首先是一種在形體形象上不甚明晰、不太確定的抽像,是藝術家主觀變形了的超現實物象,是藝術作品中被意念化、感覺化、幻覺化了的象徵性審美物象符號。我國古代文學創作中,意象使用是相當普遍的。不僅古典詩歌中創造了大量風韻各異的意象,許多小說和戲劇也都不乏這方面的成就,如《聊齋誌異》、《西廂記》、《牡丹亭》等。而在《紅樓夢》中,更是意象疊出。簡單列舉如: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空空道人、警幻仙姑以及賈雨村、甄士隱等;還有那些更朦朧些的:離恨天、絳珠草、秘情果、灌愁水之類。這些顯然都屬虛化了的和幻化了的意象,而非現實主義的形象,尤其是作品開篇的「甄士隱夢幻識通靈」,「通靈寶玉」的神奇來歷,更是意象化了的。《紅樓夢》的書名以及書目中的許多回目,如「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滴翠亭楊妃戲綵蝶,埋香塚飛燕泣殘紅」;「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等也都是意象化的,而不僅僅是一種實境或情趣。因此,可以說曹雪芹是我國古代作家中使用意象的大師,《紅樓夢》則是通篇充滿意象色彩的。「釵黛合一」也正是《紅樓夢》中極典型的一組意象。只有從此入手加以理解,也許才能更容易貼近曹雪芹的本意。
曹雪芹深通意象理論並十分注重意象使用和創造。第四十八回寫香菱讀了王維的詩集後,對黛玉談體會說:「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這正是曹雪芹本人的美學觀借人牊?之口的表述。這同葉燮《原詩》中所說的:「意中之言,而口不能言,口能言之,而意又不可解,劃然示我以默會想像之表……」,正是一脈相承的。據周汝昌先生《紅樓夢新證》考:葉燮同曹寅交往甚密,葉燮的文藝思想顯然是對曹家父子有直接影響的。接著,香菱還對「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兩句詩進行分析:「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還談到「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兩句:「這『白』、『青』兩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這裡所談論的「直」、「圓」、「白」、「青」之所以「看似無理」想來卻真,就是因為詩人將這些景物意象化了。這是曹雪芹極推崇的。作家在這一回中還借黛玉之口道:「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當香菱說「我只愛陸放翁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時,黛玉立刻批評道:「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為什麼放翁的這兩句不好?在曹雪芹看來,就是因為太「淺近」,也就是太逼真、直露,只是對現實物態的簡單再現,只構成了清晰的形象而沒有形成「意象」。從這裡完全可以看出,曹雪芹十分重視意象創造。
將「釵黛合一」作意象觀,還有一個十分有力的證據,就是脂硯齋評點《紅樓夢》的第四十二回總評中有這樣幾句:「釵、黛名雖二人,人卻一身,此幻筆也。」這裡的所謂「幻筆」,是創作過程中的一種意象化的重要手法。浪漫主義的想像和幻想所生出的一般還是比較奇特的形象,其形狀聲色也都還是明晰的、確定的,其內涵也都是比較單純的、明確的;而意象則無論是外形還是內涵都是較為模糊、不是十分單純而確定的。作家對於自己的現實感受以及複雜情緒通過藝術手段意念化、幻覺化,這便造成意象。脂評戚序本第一回總評中還反覆解釋了此「幻」字:「出口神奇,幻中不幻……借幻說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筆,而情裡偏成癡幻。」這裡十分微妙地點明了通過「幻筆」而使意象成為說情說法的基本手法。寶釵、黛玉「名雖二人,人卻一身」,正是作家因情成幻、借幻說法的超級意象。它打破了傳統的人物形象的確定性、逼真性和獨立性,而在模糊、錯雜、虛幻中,包容了更多的「情」、「法」內容。
從形象入手分析《紅樓夢》,其結論往往只能停留在社會學或政治學的意義層面上,而對寶釵與黛玉的理解也往往是只認為黛玉代表反叛和自由意志,是封建末世的催滅劑,寶釵則成了維護封建禮教的代言人乃至化身、是循規蹈矩、缺乏追求精神的典型舊式女子。從而把兩個人物完全看作兩種典型、兩個對立面的代表,這就根本上遠離了作家的原意,更無法解釋「釵黛合一」。而作為意象來看,則可避免這樣的矛盾,擺脫多年一貫制的形象分析的樊籬,使對《紅樓夢》的深刻內蘊作更深一層的把握,為了說明形象分析與意象分析的效果的不同,這裡不妨借用一下龐德對意象主義所作的一個解釋,他說:「象徵主義者的象徵有固定的價值,像算術中的數目,像1、2和7。意象主義者的意像有著可變的意義,像代數中的符號a、b、x……」(轉引自裘小龍譯《意象派詩選》第15-16頁)我們也可以說,現實主義作品中的形象更是都有著明確含義的,也就是如同算術中的數目,而一當被藝術家化為意象,其內蘊也就放大擴展了。這樣改換研究視角之後,「釵黛合一」問題也就有了一種全新的解決途徑。
二、開闢鴻蒙 誰為情種
從意象分析出發去研究《紅樓夢》,需要首先弄清的便是這些意像是由何產生以及如何產生的?這也許是解開「釵黛合一」之謎並進一步追索其美學意蘊的又一關鍵。
我認為,整部《紅樓夢》的寫作,並非如以往曾被人們所認為的那樣,作家是為了批判封建末世、打擊封建禮教,從而有意識地塑造了賈寶玉、林黛玉這樣的叛逆式或悲劇型人物。《紅樓夢》的寫作動機或者審美契機、亦即《紅樓夢》全部意象得以生成的最終根源,我以為全在一個「情」字。作者在開篇第一回就宣稱這部書「大旨談情」,第五回寫太虛幻境,宮門口的對聯是:「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橫書四個大字:「孽海情天」。這一回的紅樓夢十二支曲的第一支《紅樓夢引子》開頭又這樣唱道:「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這些帶有韻律感和迴環美又具有神秘色彩的意象化情境,不斷復現,紛至沓來,本身就體現了該著誕生的意識氛圍。脂硯齋的批語更為精當:「作者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甲戌本第八回)「大旨談情」這一觀點也一直是許多評論家的中心論題。但是,我覺得以往人們對「情」字本身的理解卻多有偏差。總括來看,第一種主要偏執是,幾乎從三十年代開始,研究者們就往往給《紅樓夢》所表之情加上更多的思想以及政治性的含義;第二種情況是近年以來,研究界受西方批評方法的衝擊,有人依據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又把情與性完全等同起來,認為《紅樓夢》也是作家曹雪芹渲洩其「性壓抑」的。在我看來,《紅樓夢》所說之「情」,純屬兒女私情,是男女「癡情」,是純精神的,其中性的意識極淡。
曹雪芹決不是什麼偉大的思想家或政治家,更不是什麼向封建主義主動出擊、作戰的勇猛鬥士。他只不過是生活於一個封建大家族中的翩翩公子,並在女兒群中自小養育成的一個風流情種。王富仁同志曾在一篇文章中說過,薄迦丘之所以寫《十日談》,其根本動機並非在創作當初就有意向宗教勢力宣戰,他只是用小說來抒發他自己的個人體驗。《紅樓夢》的寫作,也無非是作家在他自己的私生活中,在他的「大觀園」內,嘗過了無數兒女私情的酸甜苦辣,而且正是這些兒女情糾纏、困擾了他一生,再加整個生活中的各類煩惱、憂患,使他從中感悟到了許多生命真諦乃至宇宙奧妙。而這些體驗、感悟又根本無法用理智來說清,找不到一個純粹理性化的明確答案,於是才將他體會到的複雜人生的「味」,溶進「一把辛酸淚」,化作「滿紙荒唐言」。作家正是從他自己的深切感受出發,以那種無法用理智控制和把握的情感與情緒生出這許許多多充滿神秘色彩又帶有生命意味的豐富意象。這一點脂硯齋瞭解最徹。他在第十三回總評中這樣批道:「何非幻、何非情,情即是幻,幻即是情,明眼者自見。」這裡正深刻闡明了《紅樓夢》寫作的深層意識和基本動機,並指出了由情生幻,以幻說情這樣的意象生成過程。
《紅樓夢》所談之情,乃是純粹的精神之情。《紅樓夢》中的情主要不是基於性的吸引,作家也不是為渲洩其性壓抑,而完全是為了表達男女之愛、異性之戀,但作者根據自己的切身體驗以及其審美理想,將這種男女之情純淨化乃至抽像化了。這一點,也許再沒有脂硯齋在第六十回總評中講得更透徹:「余歎世人不識情字,常把淫字當作情字,殊不知淫裡無情,情裡無淫,淫必傷情,情必戒淫,情斷處淫生,淫斷處情生。」這裡將淫與情(也就是性與欲)做出嚴格區別,正有利於我們準確把抏?《紅樓夢》之主旨,不至於強拉硬扯地老是去挖掘什麼「深刻的政治意義」,也不至於主觀先驗地去發現什麼曹雪芹的「性開放」觀念等等。曹雪芹的性意識在書中體現出來的十分淡薄。雖然《紅樓夢》中也有這方面的描寫,但一般都是輕描淡寫,或隱其真象。而且為盡量消解這種性意識氛圍,作家還有意刪掉賈珍與秦可卿幽會的情節。同時,全書中寫淫最露的也許就數賈瑞迷戀王熙鳳之處,而這裡的描寫顯然又是戲弄的和嘲諷的,是教人戒淫的。雖然書中也多次寫賈寶玉的「淫」,但作者又通過空空道人暗示寶玉的「淫」只是「意淫」。也就是說明賈寶玉在意念上對女兒們的愛比追求肉慾更為強烈。寶玉有一句最有名的話:「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這正表明了女性在他心目中的極其純潔的位置。「水做的骨肉」作為一種蘊含極深的意象,正體現了曹雪芹重情而賤淫的基本情愛觀。
明確了上述事實之後,「釵黛合一」問題似乎也就可以順籐摸瓜,得以解開了。曹雪芹把女性之美看作最高之美。然而他身邊的女性不斷被毀滅被踐踏不斷地給他造成一種美的毀滅感。而在這許許多多女子當中,他又把林黛玉與薛寶釵做為兩種類型的美的偶像。在他的顯意識中,根本分不出釵黛的高下妍媸。於是,在無意識中也便常將二人合一,使得書中的寶玉常常見了寶姐姐就忘了林妹妹。而寶玉與寶釵正式結合之後又徹底絕望,其根本原因就是由於他理想的美因黛玉的喪失而失去了完整、失掉了平衡。他對寶釵的絕情,從根本上說並非他根本不愛寶釵,更不是什麼用來作為對封建世俗思想的徹底批判和決裂的象徵。他愛寶釵,但他更希求那種釵黛同在的「完美」、「全美」。這一點作為曹雪芹的美學理想也是有證可查的。在書的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中,作者特意寫到一個「鮮艷妖媚,大似寶釵;裊娜風流,又如黛玉」乳名「兼美」的人物,並把她在夢中許配給寶玉。這一意象實際上正是作家審美理想的最高體現。強調「雙美」現象在《聊齋》中也同樣被發見,比如《蓮香》《香玉》等篇。《紅樓夢》的作者所認識到的人間悲劇性,只是「歎人間美中之不足」,是「美」永遠不能按照自己的理想而達到「十足」,達到「雙全」!正是這種至美理想與至美境界的無法實現,才造成了作家精神的最終崩潰。這才是《紅樓夢》悲劇的深刻性之所在。
三 雙美意象與陰陽兩儀
既然「釵黛合一」的意象乃由曹雪芹的審美理想所生,既然它所表述的是作者的最高的兩翼對稱的理想之美,既然二者「實為一身」,為什麼作家又用「幻筆」將其一分為二呢?我認為,它還包括了中國古典哲學的一些意義。
陰陽觀念是中國傳統哲學的重要觀念,認為世界萬物皆處於陰陽兩極的交變互感,對立而又統一之中。《周易‧系辭上》便提出:「易有太極,是生兩儀。」《老子》第二十八章又云:「知其白,守其黑……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宋代周敦頤更詳細解說了太極圖式:「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接著又進一步提出:「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周敦頤:《太極圖說》見《中國哲學史資料選輯》宋元明之部上,中華書局版第58頁)這裡實際上將宇宙本體解釋作太極,而世界萬物皆生於「二氣交感」。宇宙本體永處於綏?極之中,世界萬物也都呈現為太極之式:兩儀一體。
從《紅樓夢》一書中可以看出,曹雪芹對這種陰陽哲學觀是深有領悟的。第三十一回中,史湘雲與翠縷由荷花談到石榴花起「樓子」,翠縷不解,史湘雲便順口與她大談了一通陰陽之道:「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就是一生出來,人人罕見的,究竟道理還是一樣。」翠縷一下子不能理解這些十分抽像的道理,便問:「這麼說起來,從古至今,開天闢地,都是些陰陽了?」史湘雲又進一步解釋:「什麼『都是些陰陽』!況且『陰』、『陽』兩個字,還只是一個字:陽盡了,就是陰;陰盡了,就是陽;不是陰盡了又有一個陽生出來;陽盡了又有個陰生出來。」這就進入到更玄奧的境界之中了。翠縷更加不解,史湘雲便又具體地加以說明:「這陰陽不過是個氣罷了。器物賦了,才成形質。譬如天是陽,地就是陰;水是陰,火就是陽;日是陽,月就是陰。」由此,足見曹雪芹本人對於陰陽之道的深透領悟。最後,翠縷非要追問人的陰陽,湘雲羞於出口,於是翠縷便道:「姑娘是陽,我就是陰。」她的理由是「人家說主子為陽,奴才為陰……」這種兩儀意念存在於曹雪芹的深意識中,不可能不在暗中支配他的意象生成和藝術創造。「釵黛合一」正是這種哲學觀念在他的創作中的無意識滲透,是他把釵、黛作為美的陰陽兩儀而又渾然一體的產物。而意象的生成,則是情感、情緒以及人類高層理性多維多層融合而成的藝術創造物,它具有較強烈的情感色彩,也具有較高深的哲學意味,它帶有較大的模糊性,卻也最容易引導讀者進入宇宙人生的最深本體層面。意像是高度哲學化了的藝術境界。賈寶玉所代表的情,是對她們兩者同愛,失去任何一方都將導至美的不完善,也就必將導至審美理想的破滅。寶釵、黛玉集中代表了兩種最高類型的美,只有兩者結合起來、統一起來,才能達到「兼美」之完美,也才能構成美的「太極」。賈寶玉作為一種「情」即審美主體心態,其「種」、其「根」在於「美」,而完美又必然是相異的雙重的合壁,而《紅樓夢》的悲劇,歸根結底,是美的破裂和美的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