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續書初步研究
清代乾隆年間曹雪芹的巨著《紅樓夢》問世後產生了巨大影響，表現之一就是吸引了眾多的人為其作續。從乾隆末年至嘉慶、道光年間，社會上掀起了一股續寫、補寫、改寫《紅樓夢》的熱潮。現存清代《紅樓夢》續書多達１３部，見於嘉慶年間的就有８部，分別是：嘉慶元年（１７９６）的《後紅樓夢》〔１〕；嘉慶四年（１７９９）的《續紅樓夢》〔2〕《紅樓復夢》〔3〕和《綺樓重夢》〔4〕；嘉慶十年（１８０５）的《海續紅樓夢》〔５〕；嘉慶十九年（１８１４）的《紅樓圓夢》〔６〕；嘉慶二十四年（１８１９）的《紅樓夢補》〔７〕；嘉慶二十五年（１８２０）的《補紅樓夢》〔８〕。本文以各續書對原書主人公林黛玉、薛寶釵二人的褒貶態度為依據對嘉慶續書進行比較分析。
一、《紅樓夢》續書概述
眾所周知，《紅樓夢》流傳最為普遍的版本是由高鶚在曹雪芹創作的基礎上完成的。關於《紅樓夢》原書，一直有兩種說法，一是認為作者曹雪芹未能完成其全部著作就不幸逝世，在他逝世２０多年後，高鶚代他續寫了後４０回；另一種說法是《紅樓夢》原本是完整的，但是在以手抄本流傳的過程中，原稿遭到了破壞，失落了，於是高鶚根據他所看到過的完整的《紅樓夢》補綴重寫了失落的部分。
高鶚續書問世以後，有褒有貶，但是不可否認的是由於高鶚的努力，《紅樓夢》這部巨著才得以完整地流傳於世，這是值得慶幸的。「自《紅樓夢》出現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被打破了。」〔９〕（Ｐ３３８）這個評論當然也包括對高鶚續書的評價在內。高鶚所續的後４０回部分地保持了原著的個性特色，並且從生活矛盾的內在連貫性上將這個歷史悲劇逐步推向了高潮，如第９７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行大禮」、第９８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等章節至今仍保持著生動的藝術感染力，受到廣泛讚譽。但是高鶚的生活經歷、思想畢竟不同於曹雪芹，他棄原著一開始就寫明了的「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本文所引用（《紅樓夢》原著，均為人民文學出版社１９６４年版）的悲劇結局於不顧，而重構了「蘭桂齊芳」的結局，這裡體現的是高鶚自己作為一個熱衷於八股取士，追求功名的封建文人的人生觀、價值觀而絕非對原著立場的繼承，這也是高鶚續書最為人詬病的地方之一（而且這種影響也涉及到各種續書的思想傾向）。
第一部《紅樓夢》續書，是逍遙子撰寫的《後紅樓夢》，大約產生於乾隆五十六年（１７９１）到嘉慶元年（１７９６）之間。逍遙子在自序中說：「曹雪芹《紅樓夢》久已膾炙人口，每購抄本一部須數十金。自鐵嶺高君梓成，一時風行，幾欲家置一集。」這位熟知《紅樓夢》由傳抄到梓行過程的時代見證人，只說自鐵嶺高君梓成」，「卻一字未提在他以前是否有什麼人續過《紅樓夢》；他只說「自鐵嶺高君梓成」才「一時風行」起來，更未提《紅樓夢》的其他版本。於是，他便假稱「同人相傳，雪芹尚有《後紅樓夢》三十卷」，撰寫了《後紅樓夢》。從此，掀起一股為《紅樓夢》續書之風。
《續紅樓夢》、《綺樓重夢》、《紅樓復夢》以及之前的《後紅樓夢》被並稱為「後、續、重、復」，然而在接續內容上略有不同。
《續紅樓夢》作者秦子忱本是清朝一名武官，武人寫小說本來就是一個看點。《續紅樓夢》中寫林黛玉死後到了太虛幻境，與之前到來的秦可卿等共同生活，而賈母與林如海等人在陰界繼續權高望重，富貴熏人。後來在大荒山修行的賈寶玉和柳湘蓮也來到太虛幻境，並且賈林、柳尤兩對有情人終成眷屬。
《紅樓復夢》是最長的一部《紅樓夢》續書，作者陳少海採取了「轉世」的寫法，把金陵賈府眾生搬到了南方望族祝府，祝夢玉即賈寶玉轉世，原著中的眾女子也紛紛出現在祝府。小說以賈府南遷至金陵並與祝府交好，後結伴重遊大觀園結束。
海圃主人的《海續紅樓夢》則寫的是金童玉女下凡，分別托生為薛寶釵之子賈茂和薛寶琴之女月娥。賈茂長大後高中狀元，在皇帝的獎掖下，使賈府再次復興起來，書中的一大特色是把薛寶釵的婦德大加渲染。
《紅樓圓夢》作者臨鶴山人在書中自稱夢夢先生，他立意要「把假道學而陰險如寶釵、襲人一干人都壓
下去；真才幹而爽快如黛玉、晴雯一干人都提起來」（《紅樓圓夢》第一回）。林黛玉死後「遺淚成珠」而「白鼠扒棺」，使其得以復生，晴雯也在紫檀堡躲過一劫，最終兩人重新入主賈府，揚眉吐氣。
《紅樓夢補》以其不同尋常的結局在眾多的《紅樓夢》續書中脫穎而出。作者歸鋤子同樣設計了林黛玉死而復生，但她復生後看破紅塵，薛寶釵則抑鬱而亡。然而賈寶玉在一個夢境中發覺紅樓夢諸女子都化作白骨散落荒山，原來補天也只是一個夢幻罷了。
瑯嬛女郎女擐山樵在創作了《補紅樓夢》後自覺意猶未盡，幾年後又創作了《增補紅樓夢》一書，刊印於道光四年，實屬《紅樓夢》續書的續書，其思想及內容都是傳承和連接的，故而歸為嘉慶續書系統，以便參考。
《補紅樓夢》主要寫的賈寶玉原是芙蓉城主，修行圓滿後與林黛玉等眾姐妹相見；而《增補紅樓夢》的故事延伸到了賈寶玉等人後代的身上，薛寶釵六十壽辰夢至芙蓉城，於是紅樓夢十二釵正冊、副冊以及又副冊三十六位女子集齊，作者說紅樓夢已再無遺憾。
從清朝乾隆年間起，經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等數代，以至民國，《紅樓夢》續書層出不窮，各種各樣的續書竟多達３０餘種。在嘉慶續書以外，比較有名的還有顧太清的《紅樓夢影》〔１０〕，郭則沄的《紅樓真夢》〔１１〕等。但是影響最廣泛的仍屬嘉慶年間的系列續書。
二、嘉慶續書的情節模式
《紅樓夢》一書中林黛玉、薛寶釵二人是最為成功的藝術形象。長期以來，究竟是黛玉更清麗脫俗，還是
寶釵更溫柔可愛，一直是《紅樓夢》的讀者爭論不休的話題。在對林薛二人的褒貶態度上，嘉慶續書主要體現了兩種不同的傾向：一是褒林抑薛說；一是抑林褒薛說。
（一）「抑林褒薛」說
持抑林褒薛態度的續書有《紅樓復夢》、《海續紅樓夢》及《補紅樓夢》３部。
這類續書的基本模式是從原書百廿回後接續。賈府凋零後推薛寶釵主事理家，而賈寶玉、林黛玉二人則或轉世（《紅樓復夢》、《海續紅樓夢》），或歸入仙界（《補紅樓夢》）。在薛寶釵的管理下，賈府中興，賈府的兒孫輩們也長大成人，新一輩又在大觀園裡生息……由於續書作者在解讀《紅樓夢》原書時已有了抑林褒薛的先入為主的概念，所以在他們的續書中薛寶釵是當然主角，大部分的筆墨用來宣揚薛寶釵的美德，對林黛玉則草草設一虛位了事，就是賈寶玉也只得退居其次。
瑯嬛女郎女擐山樵的《補紅樓夢》及其續書《增補紅樓夢》把原著的「警幻宮離恨天」豐富壯大成「芙蓉城」，死去的歸仙歸鬼，活著的繼續為官為奴，且陰陽仙人互通有無。薛寶釵仍然在陽間當著精明能幹的寶二奶奶，而林黛玉得到的卻是「芙蓉城」中一仙女的虛位。槐眉子在《增補紅樓夢·敘》中闡發作者創作意圖說：「……續書，大都為寶黛二人補恨，故不得已為還魂再生之說。不知三生眷屬，終歸同盡；百年伉儷，只成俄頃……白傅有言：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何必破鏡重圓，靈蕭遇會，然後謂之團結哉！……」為薛寶釵安排頤享天年的結局，而給林黛玉設計一個虛無縹緲的所在，其輕重立竿見影。
這類續書既然將林黛玉送回神鬼虛位，則薛寶釵在陽間的地位就非常穩固了。
《紅樓復夢》一書是續書中回數最長的一部，續書中的金陵望族祝府公子祝夢玉是賈寶玉的後身，雖然隨著故事情節發展，他與原著中的人物一一重遇，將轉世的大觀園諸女子收為妻妾，但他所最倚重的卻是活躍在原著及續書中的薛寶釵。祝夢玉對薛寶釵的感情遠遠超過對轉世的林黛玉即他的妻子松彩芝的感情，他對薛寶釵是一種姐弟般的依戀之情，對松彩芝則著墨不多。這一方面是為續書中祝夢玉不重兒女私情的性格服務，一方面則反映了作者陳少海對原著中林薛二人的褒貶，作者顯然更喜歡薛寶釵那樣的封建淑女，而且他還通過塑造松彩芝的形象對林黛玉作了一番批評，認為林是愛使小性兒的嬌小姐等。
海圃主人的《海續紅樓夢》用了許多筆墨頌揚薛寶釵的賢德與才能。如在第一回「證仙果帝廷受職，敦婦道勳府持家」中，開篇就用大段文字讓薛寶釵展現了她精明能幹的理家本領：我們家世向承祖蔭，庫內原有厚藏，不拘任用，皆可有盈無絀。數十年來，今非昔比，而一切章程由舊，兼辦多少大事，是以入不敷出。最吃虧處，總由支付一時出於借貸，一經重利盤剝，而經手下人只知肥己，不知顧上，漸漸支持不住，亦勿怪老爺及璉二哥著急。但徒自煩燥，何益於事。為今之計，第一件事先黜虛名而歸實用。可將庫內現有多少存銀，及每年應支銀俸，並各莊上所進糧石折銀若干，通盤算定。首將利款作何歸夢，倘有盈餘，應做如何存鋪生意，以補日用之不足，此是第一要務……」這部書中，薛寶釵處事寬容而精明，在她的努力下，賈府最終「沐殊榮」第３９回（「沐殊榮建坊旌善，頒特詔入祀明恩」），再次復興起來。
（二「褒林抑薛」說）
持褒林抑薛態度的續書是佔大多數的，包括《後紅樓夢》、《續紅樓夢》、《紅樓圓夢》和《紅樓夢補》。
這幾部續書都採取了林黛玉復生的寫法。《後紅樓夢》中的是開棺復活，《紅樓圓夢》則離奇地「白鼠扒棺、遺淚成珠」（第１回「禪關花證三生果，幻境珠還再世緣」）。這類續書的基本模式也大體如此。
這幾部續書所要傳達的是這樣一種看法：「世之閱前夢者，莫不惑寶、黛之鍾情，而願其成眷屬焉。豈獨閱者之心如是，即原其寶、黛之心，亦未嘗不以為將來之必成佳偶也。及見黛玉身死，寶玉出家，無不廢卷而太息，誠古今之恨事也。」（六如裔孫《紅樓圓夢》序）他們所要續的書是抱著這樣一種目的：「翻靈河之案，須教玉去金來；雪孽海之冤，直欲黛先釵後。」（夢夢先生《紅樓圓夢》自序）為了做到這一點，這幾位作者不約而同地採取了一種寫作方法：建構一座「鬼紅樓」。
《續紅樓夢》又有「鬼紅樓」之稱，作者秦子忱是不贊成逍遙子褒林抑薛的《後紅樓夢》的，他另撰了一部以「釵黛合」為主旨的續書。這部書裡幻虛境、酆都城、大觀園同時是人物的活動場所，林黛玉等數十人回生，並與賈寶玉結為夫妻。雖然這部書還談不到貶損薛寶釵，但是薛寶釵的地位被削弱則是不爭的事實，寶二奶奶由薛寶釵一人變成了薛林兩位，而且延續著原書的寶黛愛情脈絡，即使成婚後，賈寶玉對林黛玉的感情也遠遠勝過先一步嫁給他的薛寶釵。正如作者秦子忱在《續紅樓夢·弁言》中所說「疾雖愈而於寶黛之情終不能釋然於懷」，其觀點非常明確。
為了掃除原著的悲劇感，寶黛愛情自然需要心想事成，可為了使其心想事成，林黛玉除了還魂復生別無他法。值得注意的是，林黛玉的回生不僅是生命的延續並使寶黛姻緣締結成為現實，同時，她的性格和地位由此也起了很大變化。性格變化最顯著的是寬容精明強悍，儼然寶釵和王熙鳳的集合；身份改善不僅是從寄人籬下的孤女變成了當家掌權的女主人，而且伴隨著回生還帶來了大量的財富，如《後紅樓夢》中她有了個有錢的兄弟林良玉，《紅樓圓夢》中更是遺淚成珠累積巨資。這一切都是與原書中賈府衰敗有關的，借林黛玉中興賈家，一則掃除林在原著中寄人籬下的處境及悲涼感情，二則恢復賈家聲勢，使高鶚「蘭桂齊芳」的結局更徹底，更加符合大團圓的氣氛要求。
林黛玉得到了褒揚，薛寶釵則相應地受到打擊。《紅樓圓夢》第５回「償舊債一樣葫蘆，荷新封兩般翟(上下弗)」中就借丫鬟定兒和薛蟠之口說了這樣一席話：「……蟠大爺聽見趕出來，……還說什麼好貨？前因寶玉給他老子打了，就歪派我說了他壞話，參唆太太和我淘氣。後來就靠著這個金呀、玉呀，陰謀詭計，對上寶玉，趁我不在家，偷偷兒嫁了去！就該長在他那裡，怎麼又回來？還叫那奴才秧子在這裡鬧……』」作者夢夢先生對《紅樓夢》中薛林二位的態度通過這段話也表現得淋漓盡致。
《紅樓夢補》首回就寫「絳珠宮議補恩怨債，警幻仙重補離恨天」，為了達到「黛先釵後」的目的，作者安排警幻仙抽改十二釵冊，全為林黛玉起見，「使揚眉吐氣，一雪前書之憤恨。」（《紅樓夢補》敘略）第１２回「毀金鎖遺言囑賢女，呼寶玉切齒類顰卿」中為薛寶釵安排了一場死，死時同樣喊了幾聲「寶玉，寶玉你好……」而這只是「一場虛驚：薛寶釵死後沒多久，就借體還魂，依舊嫁入賈家（第３７回「送舊衣嗔查紅綾襖，證回生錄寄柳絮詞」），最終完成了作者的「黛先釵後」的構築，薛寶釵在賈寶玉林黛「玉的生活中也只能屈居下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