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近代續書

《紅樓夢》的近代續書

《紅樓夢》的近代續書

紅樓評論

一、前言

「近代」,是指由晚清鴉片戰爭至民國五四運動前夕(西元1840--1918年)這一段期間,一般認為它是古典文學和現代文學之間的過渡。在這段期間,中國文學產生了空前的轉變。雖然轉變的過程是點點滴滴逐步凝聚,有些甚至不易察覺,但結果卻改寫了已有的歷史,為中國文學締造新頁。

《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的鉅著,其影響之深遠、受讀者喜愛之程度,恐怕在目前已知的小說作品中,再找不出第二部。它的影響與受喜愛情形,有一部分表現在至今未絕的「續書」現象上。據李忠昌統計,《紅樓夢》「狹義上的續書,就多達四十二部。」(注1) 其中時代最早的,可能是逍遙子著的《後紅樓夢》,乾、嘉間就有刊本行世。(注2) 時代最晚的,是甫於1985年12月出版的蕭賽著《紅樓外傳》。(注3) 《紅樓夢》行世二百餘年,續書之風也綿續近二百年。在古今小說中,《紅樓夢》不但續書最多,續書的字數總量也最多。(注4)

續書是中國小說史上一個頗為常見的現象,雖然續書之作的藝術成就有很多比不上原作,又因續作之舉缺乏原創性,以致歷來頗遭忽略,然而續書之多卻是一項無法否認的事實,續書之風也是歷史上無法抹滅的現象。近年已有學者注意及此,曾發表論文,並倡議對續書作深入研究。(注5) 本文即嘗試以1840年至1918年之間的《紅樓夢》續書為研究對象,探討續作與原作之間的對應關係,並以小說史的眼光檢視這些續書的價值與意義。

李忠昌《古代小說續書漫話》提到,續書的定義有廣、狹之分。廣義的續書是指受原書啟示而創作,對原書有增刪、改寫、補撰或仿作之關係;狹義的續書「就是以原書的某些情節、人物為緣起,進而沿原書脈絡作出種種不同的延伸擴展,從而創作出與原書既相關聯又不相同的小說。」(注6) 以《紅樓夢》而言,《風月夢》、《青樓夢》等,可謂為廣義的續書;《紅樓夢影》、《紅樓幻夢》等,可謂為狹義的續書。本文所選取的作品,都是狹義的續書。根據馮其庸、李希凡主編《紅樓夢大辭典》的收錄,1840年至1918年間刊行的《紅樓夢》續書共有七種,另外還有一種並未印行,但可能成書於此一時期的《續紅樓夢》稿本,(注7) 合計八種。如下表。其中惜花主人的《太虛幻境》與南武野蠻著《新石頭記》二種,筆者未能獲見,只能根據前人敘錄,約略提及,無法作詳細討論。

附表:西元1840--1918年刊行的《紅樓夢》續書(據馮其庸、李希凡主編《紅樓夢大辭典》)

西元 年代    書名     撰者     回數   版本

1843 道光23 紅樓幻夢 花月癡人 24回  疏影齋刊本

1877 光緒3  紅樓夢影 雲槎外史 24回  北京聚珍堂活字刊本

?     ?    續紅樓夢 張曜孫   20回  稿本

1907 光緒33 太虛幻境 惜花主人 4回   上海活版部刊本*

1908 光緒34  新石頭記 吳沃堯  40回  改良小說社「說部叢書」本

1909 宣統1  新石頭記 南武野蠻 10回  上海小說進步社排印本*

1916 民國5  紅樓殘夢 穎川秋水  短篇 《小說新報》第2年第8期

1917 民國6 紅樓余夢 毗陵綺緣 短篇 《小說叢報》第3年第9號

二、感情的圓滿與時代的憂患

《紅樓夢》是中國小說史上難得一見的悲劇性巨著,它以精湛的藝術手法,營造出撼人心弦的人物形象和情節發展,贏得廣大讀者的共鳴與愛賞。其悲劇性情節,固然激起多少「壯美之情」(注8), 贏取讀者多少讚歎與同情,卻終究未能滿足彌補現實缺陷、獲得精神圓滿的一般心理需求。藝術創造(作者的)和審美活動(讀者的)都是人類的精神生產,悲劇和喜劇也都具有人類精神的審美意義。不過,圓滿收場的故事容易令讀者尋獲精神寄托和心理上的平衡,熱烈悲壯的結局卻往往留下心有不甘的懸念。《紅樓夢》正是令人在無以釋懷的懸念中,勾起重續前緣、破涕為歡的續作動機。花月癡人在《紅樓幻夢》〈敘〉中曾自述之所以撰作該書,是因為《紅樓夢》裡面「歡洽之情太少,愁緒之情苦多」,「閱之傷心,適足令人酸鼻」,為使「世人破涕為□,開顏作笑」,「於是幻作寶玉貴,黛玉華,晴雯生,妙玉存,湘蓮回,三姐復,鴛鴦尚在,襲人未去,諸般樂事,暢快人心。使讀者解頤噴飯,無少欷□。」(注9) 這種寫作動機,大致上也是其他多數《紅樓夢》續書之所以撰作的原因。這類作品不論是從原書何處續起,也不論藝術氛圍如何經營,它們的共同方向就是「補恨」。《太虛幻境》的序文說:「彼為記恨,此為補恨。」(注10)《續紅樓夢》稿本說:「若要了當,須極天下古今人世之樂境,令其飽享而饜飫,使心滿意足,更無他念」。(注11)

續作的內容,往往是要翻悲劇為喜劇,好讓讀者「心滿意足」,以勾消「他念」的。魯樞元《文藝心理闡釋》曾提到:「心理學上的實驗表明,因情感剝奪而引起的主體方面的『情感飢餓』,比食物不足、營養不良對於機體發育成長造成的障礙還要大一些。」(注12)情感生活既是人類生活當中不可或缺的一環,情感生活的圓滿也將是人類日常的需求之一。何況,「現實生活和實際生活都是人生的一種拘束」,「文化愈進步,生活愈繁複,約束也愈緊張,」「維持這種緊張狀況須費大量心力,所以是一件苦事。」(注13)文學作品的閱讀則往往可以幫助人們暫時擺脫約束、解除緊張;乃至現實的缺陷,亦不知不覺渴望藉由文學作品來彌補。這是喜劇或圓滿結局的作品之所以存在且深受讀者喜愛的因素之一。

《紅樓夢》的悲劇收場固然是文學史上一流的藝術結晶,令讀者讚賞不已,然而書中的黛玉飲恨而亡,寶玉出家為僧,悲涼之霧遍佈人心,令讀者的感情得不到圓滿,現實的缺陷不但不能彌補,反而有揚波助潮之勢,這教讀者情何以堪!花月癡人和惜花主人正是認為「酸鼻」、「傷心」之感令讀者難以消受,才想要「補恨」,幻作「諸般樂事」,使「世人破涕為□,開顏作笑」。這些作者原是讀者身份----《紅樓夢》的讀者,他們的續作便是讀者心理的反應。他們續作中的圓滿局面,也是讀者補償心理的投射。這一類續作,往往借助許多現實或超現實事件的鋪排,使賈府由否漸亨,使寶、黛由離散而聚合,以求扭轉《紅樓夢》原有的悲劇性情節。近代八種續書中的五種:花月癡人《紅樓幻夢》、雲槎外史《紅樓夢影》、張曜孫《續紅樓夢》稿本、惜花主人《太虛幻境》、毗陵綺緣《紅樓余夢》等,均屬此類之作。

近代的《紅樓夢》續書還有另一類作品,既不提風月情濃,也不談賈府興衰,而變成純為諷刺當代社會現象,或寄寓作者政治理想的小說。計有吳沃堯《新石頭記》、南武野蠻《新石頭記》和穎川秋水《紅樓殘夢》等三種。

吳沃堯《新石頭記》第四十回有一首歌說:

……戴發兮含齒,蒿目時艱兮觸發其熱誠。悲復悲兮世事,哀復哀兮後生。補天乏術兮歲不我與,群鼠滿目兮恣其縱橫。吾欲吾耳之無聞兮吾耳其能聽,吾欲吾目之無睹兮吾目其不瞑。氣鬱郁而不得抒兮吾寧喑以死,付稗史兮以鳴其不平。(注14)

這是作者的憂時心聲,說明創作緣起。吳沃堯生當晚清末世,眼見列強肆橫,國家任人侵凌。在上位的清廷庸碌顢頇,無力振衰起弊。社會上的一般民眾又愚頑不靈,只圖眼前短利。自己雖有一番熱誠,卻補天乏術。在鬱悶難抒的情形下,於是借小說創作以鳴發心中的不平。這樣的創作動機使得《新石頭記》雖然也以賈寶玉為主要人物,卻完全擺脫《紅樓夢》原書的兒女情態,變成純粹抒發「自家懷抱」(注15)的作品。這是《紅樓夢》續書史上極為奇特的現象,而這個現象是時代促成的。

晚清自鴉片戰爭起,迭遭內憂外患。政治不安,社會動湯。為了挽救危亡,有識之士紛紛提出救國主張。從早期的自強運動,到後來的維新變法,乃至革命共和等都是。就在戊戌維新失敗,又經義和團之變後,在日本辦報的梁啟超,提出了「小說界革命」的號召,呼籲文壇藉小說創作來灌輸思想,喚醒民眾。因而掀起小說界的熱潮。吳沃堯和南武野蠻的《新石頭記》都是「小說界革命」之後的產物,他們的作品都響應了「小說界革命」的號召。作品中的政治或社會思想都是企圖灌輸給民眾,以便挽救晚清變局的。

吳沃堯《新石頭記》前半部諷刺晚清朝廷顢頇、主權淪喪、民眾無知、崇洋媚外等現象,後半部藉描繪「文明境界」,傳達理想的救國主張----昌明科學、普及德育、發揚傳統文化、採行「文明專制」。南武野蠻《新石頭記》筆者未見,但根據阿英所述,應該是表達了開導民智和留學報國的理想。(注16)晚清時期,為學習西方長處,開啟了留學之風。南武野蠻之作,即反應了此一時代現象。穎川秋水的《紅樓殘夢》雖刊行於民國初年,諷刺的對象卻是自清末綿延而來的新名詞氾濫與鴉片為害問題。(注17)辛亥革命之後,政治體制一朝改換,可惜,社會風氣卻不是短期間容易更改,作者藉續作之舉,對社會風氣表達不滿並提出警示。

總之,這一類作品中,充滿了時代憂患之感,與《紅樓夢》原作的情愁內容,或另一類續作的歡樂氣氛絕不相類。它們脫離續書的傳統路線,另開闢了新內容與新寫法。

三、情節的荒謬與超越

近代時期的《紅樓夢》續書,無論以補恨為宗或以憂時為旨,其寫作方向既已不同於原作,情節的安排勢必與原作相異。

第一類作品中,《紅樓余夢》因屬短篇形制,僅以蜻蜓點水的筆法,寫襲人、寶釵被逐,暗示金玉姻緣消解,寶、黛結合有望,並未具實敷衍情節。其餘《紅樓幻夢》二十四回、《紅樓夢影》二十四回、《續紅樓夢》稿本二十回(《太虛幻境》十回未見),都是寫賈府復盛,寶玉顯達,一團和樂圓滿景象。

《紅樓幻夢》自原書第九十八回處續起,寫黛玉死後魂遊陰間與太虛幻境,而後復生回陽,整頓賈家經濟,寶玉則考上舉人、進士,官至侍讀學士,不但娶黛玉、寶釵同為正室,更娶晴雯(借五兒屍身還魂)、紫鵑、鴛鴦、襲人等十餘位小妾,享盡人間富貴風流。

《紅樓夢影》書接第一百二十回,寫賈政於□陵驛遇見寶玉後,從一僧一道手中救出寶玉,並經地方知縣審訊得實,原來一僧一道均與馬道婆暗中串通,數次興弄妖法作害寶玉。僧、道伏法,寶玉救治以後,賈府闔家喜慶。其後寶釵生子,寶玉、賈蘭同中進士,賈政拜相,賈府日常生活全以說笑為主。功名如願,家庭和氣,再無絲毫悲愁癡怨之緒。

《續紅樓夢》稿本也在第一百二十回處續起,寫一僧一道接引寶玉至青埂峰下,授以「明心見性之法」,又攜至「墚□福地」,授以「含英咀華、聚精會神之法」。(注18)黛玉則蒙警幻仙姑救至太虛幻境,為之驅除煩愁疾病,調身理元,而後送至揚州老家,並命侍女青棠陪伴侍候,隨時指點。最後在黛玉管家經營之下,賈府、林府同時振興,寶玉不但娶得釵、黛同為正配,釵、黛並打算成全寶玉與所喜眾丫鬟。

這些情節安排,有的重在挽回賈府衰敗局面,如《紅樓夢影》;有的重在彌合寶、黛情緣,如《紅樓幻夢》與《續紅樓夢》稿本。最重要的,它們都一心滌蕩《紅樓夢》原作中那春怨秋啼、悲淒恨苦的情節,極力鋪展富貴歡娛、和諧圓滿的氣氛。相對於原書,不啻南轅北轍,異如天壤。如此變化原書情節,當然是為了超越原來的悲劇氛圍。可是讓死後之人重生回陽,衰落的賈府權勢、經濟復盛,寶、黛終成眷屬;或讓悟道出家的寶玉變成受迷被拐,最後失而復得;甚至運用超現實的人、物、事件,幫助作品成功地轉換情節,讀來總有那麼一點荒誕之感。

《紅樓幻夢》與《續紅樓夢》稿本混淆現實與超現實領域,破壞原書的寫實風格,予人的荒謬之感更形嚴重。《紅樓夢》本為寫實作品,雖有神話結構、前世因緣的背景,作者卻謹守現實與超現實界限,不涉入神怪仙鬼的描寫。雖有警幻、一僧、一道等角色,卻並不闌入現實界域,或僅在夢中出現,或保持神秘姿態,神龍見首不見尾,不令超現實人物混淆現實界人物,故事中也不讓超現實情節混淆現實情節。但續作者為使寶、黛結合,以致混淆仙界、人界以及鬼界,總覺得唐突了原作。

此外,續作的情節張力也往往有不如原作之處。如《紅樓夢影》第十七回敘邢岫煙割肉孝親的情形:

這日正是九月初一,邢岫煙拿著包藥到佛堂去。眾人只道是禱告神佛,也不理會。過了半天,見他用小銀盤托著一盅藥,走到薛姨媽床前侍立。薛姨媽睜眼看見,說道:「你們又要我吃這苦水。」岫煙含淚道:「太太吃了這藥就好了。」寶釵在旁勸道:「媽媽吃了這藥罷!好了是我們大家的造化。」說著上床扶起頭來,就岫煙手裡一飲而盡。香菱拿過漱口水來漱了口,依然睡下,合上眼便昏昏沉沉睡去。有四刻工夫,醒來見寶釵、寶琴、香菱、岫煙四個人在床前屏息坐守,便向他們說道:「這一覺睡的好舒服,倒像有點餓。」同喜伺候嗽了口,眾人齊問道:「想點什麼吃呢?」薛姨媽笑向寶釵道:「想點有味兒的吃。」寶釵說:「還是喝點粳米粥,等過兩天再吃葷的。」於是妯娌兩個服侍喝了幾匙粥,嫌口淡,寶釵撕了一點筍尖餵了。便說道:「我才夢見一位白髮老婆婆對我說:『你原該壽終,因你侄婦行孝借壽,再延你二十年壽數。』」說著向邢岫煙點點頭兒說:「你快給菩薩燒香去。」岫煙答應自去燒香。從此日見其好,不到半月精神復原,倒比從前健壯,一家人十分歡喜。又兼薛蟠生子,自然有許多親友慶賀。此時二位姑奶奶各自回家,才知道邢岫煙割肉煎藥,姊妹二人十分感激。(注19)

這一段寫邢岫煙割肉療親,對話本身缺乏感情,表情、動作的描述又過於簡略,不易引起聯想,構築形象。事件的發展過程中,雖亦有伏線安排----「邢岫煙拿著包藥到佛堂去」,整個事件的經營卻顯得過於粗疏。割肉之後的邢岫煙竟沒有露出任何疼痛不適或勉力遮掩的痕跡。薛姨媽敘述夢境,邢岫煙究竟如何「行孝借壽」,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不解與詢問。「白髮老婆婆」是誰,延壽二十年之事是否可信,也無人在意、談論。後來如何得知割肉之事,更不見交代細節。事情的進展往往三言兩語就敘述完畢,缺乏細膩曲折的敷演。情節的營造實顯得粗率,藝術氛圍上的經營頗覺不足。

更有等而下之者如《紅樓幻夢》,寫寶玉與釵、黛之間的相處,多涉及房幃中事,乃至試用春藥、談論妻妾衾枕歡情,致淪入艷情淫穢之流,與原作迥不相侔。

大體說來,這一類續書的創作成績,相對於《紅樓夢》原有的藝術之美,往往是一種矮化、俗化的結果。讀者很難從續作中,獲得與原作並駕齊驅的審美快感;原作的悲劇美,也始終沒有足與匹敵的喜劇美可以抗衡。雖然續作者努力超越愁雲慘霧,追求完美的紅樓結局,卻反而留下小丑跳梁式的荒謬和可笑。

不過,這類續作倒並非一無是處,至少《續紅樓夢》稿本的情節安排和藝術處理就有可取之處。如第十二回述王夫人為賈政覓妾:

王夫人見賈政無人伺候,即派玉釧去伺候老爺。玉釧急得無法,又不敢駁回,只得來找彩雲。彩雲道:「這怎麼樣呢?這也是大喜的事,你何必一定不願意呢。」玉釧道:「你為什麼不去?」彩雲道:「我是不去的。」玉釧道:「可又來!要去,我們回了太太,兩個都去。」彩雲道:「這何苦來呢!又不是我的主意,你拉扯我做什麼!拉扯了我,於你何益呢!」玉釧道:「你不替人家想個主意,倒拿人開心,我怎麼不拉扯你哩!」彩雲道:「這教我怎樣呢!我們且去同璉二奶奶商量商量。」遂同玉釧來找平兒。平兒見他神色慌張,面有淚痕,不曉得有什麼事,忙道:「你們兩位姊姊想是有事,坐下來說。」彩雲把玉釧的事說了一遍,說道:「二奶奶替他想個法兒,解了這個結罷。不然又要送一條性命了,那才是親姊妹一樣的命哩。」平兒亦惻然,道:「你且莫慌。但是太太房中現再並無大丫頭,除了你們兩個,還有那個可以伺候老爺!難道叫老爺乾著沒得個人伺候麼?這要先斟酌了才好說哩。」彩雲道:「還有新進來的彩文、翠鈿兩個,都十五六歲了,老太太屋裡玻璃、琥珀,也大了,都可以的。」平兒道:「你曉得他們都願意?」彩雲道:「玻璃、琥珀不曉得;這兩個必是願意的。」平兒道:「我姑且替你們碰一下子去。」說著,即起身到王夫人那裡。……平兒答應著,來找琥珀、玻璃。見玻璃在屋裡,問道:「琥珀姊姊呢?」玻璃道:「寶二爺屋裡去了,二奶奶找他做什麼?」平兒道:「太太叫我問他一句話。」遂將這話告訴了玻璃。玻璃搖手道:「不必問他,他是第二個鴛鴦。」平兒道:「既如此,你去了罷。」玻璃道:「太太叫的是他,與我什麼相干!」平兒道:「大喜,大喜!你快跟我來!」一把拉了玻璃,來至王夫人跟前道:「快謝了太太!」玻璃心中明白,只得磕了個頭。(注20)

這一段描述王夫人為賈政選侍妾,眾丫頭意中各有所思,後來平兒代為周旋,作好最令人滿意的安排。文中絕大部分皆為對話,情節即在一來一往的對話中逐步進行。對話內容含蓄,卻恰如其分地表達說話者的心聲----玉釧、彩雲皆不願伺候賈政,玻璃則不排斥。有些話當事人不便自陳,作者也巧妙地安排由另一人代為表白----彩雲與玉釧同見平兒,說話者乃彩雲;平兒欲詢問琥珀意願,琥珀恰不在家,由玻璃代為表意。藉由這些細微的處置,維持了文章始終一致的含蓄風格,情節也因此以委婉曲折的方式進行。聰明幹練的平兒不但處事周到----事先斟酌侍妾的適當人選,而且心思機靈----三言兩語掌握住玻璃的心意,並緊接話鋒,帶她去叩謝王夫人。是整個事件中最重要的穿針引線人物,經由她的慧口巧心,情節得以順利推展。透過她的處理方式,讀者還不時可以領略到言語意趣或人物性格的訊息。成功的情節安排,不只傳達故事,還應該透露人物性格,並讓讀者獲得閱讀快感,這一段敘述應當都達到了這些任務。即使同類的《紅樓夢》續書,並非每一本都能達到如此成績,至少《續紅樓夢》稿本的寫作水準值得肯定。

以憂時為旨的另一類續書,由於主角們往往被安排跳脫紅樓生活,故事情節脫離原有的家庭瑣事、風月情愁而且簡直匪夷所思,讀者從中感受到的荒謬程度往往更甚於前一類續書。但是相對地,這一類續書的情節故事也往往更不受傳統(續書傳統)局限,而產生空前的超越與突破。

吳沃堯的《新石頭記》接於《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之後,寫寶玉、薛蟠、焙茗等三人復生於晚清,經歷晚清諸多怪現狀。之後薛蟠投靠義和團,事敗避禍,逃到一處名叫「自由村」的地方。來信盛讚「自由村」之好,邀寶玉前去。寶玉卻在半途誤闖「文明境界」。「文明境界」內科技發達,器物新奇,有飛車、潛水艇、地下電車等等,生活方式與他處迥異。且居民文明,風俗淳厚,無異一美好烏托邦。寶玉遊歷歎賞之後,發現「文明境界」原來是故人甄寶玉創建。境內也有一處名叫「自由村」的地方,但不是薛蟠所居的「自由村」。薛蟠所居的「自由村」是野蠻自由,「文明境界」的「自由村」才是真正的文明自由,最後寶玉也隱居到「文明境界」中的「自由村」,做一個真正文明自由的老百姓。這部作品只延續了《紅樓夢》中四個人物----賈寶玉、薛蟠、焙茗和甄寶玉,故事情節則完全捨棄原來的紅樓生活。作者在第一回就表明,只要寫「賈寶玉不死,幹了一番正經事業」。(注21)所以書中全然不涉兒女私情,只敘晚清的社會現狀,並刻劃科幻的理想國----「文明境界」。除了那四位紅樓舊人以外,書中的時空、場景、情節,無一不脫離《紅樓夢》的範疇。思想、感情、藝術氛圍更完全獨立發展。雖處處照應前書,卻猶然一個新生的藝術個體。

南武野蠻《新石頭記》寫林黛玉留學日本,在「大同學校」擔任英文與哲學教授,並翻譯《萬國全史》。寶玉從上海找到日本,找到黛玉以後,黛玉絕不以兒女私情為念,反要寶玉也在日本留學,學得知識,以備將來返國開導民智,喚醒同胞。後來幸虧寶玉的兒子賈桂、侄兒賈蘭被派到日本做欽使,(此時寶、黛返老還童,賈桂、賈蘭已白髮蒼蒼。)奏請大清皇后賜婚,另外大同校長也呈請日本皇帝賜婚,才完成了寶、黛婚事。這樣的內容,顯見也是錯置時空,借寶、黛寫晚清社會,描摹時代現象。

穎川秋水的《紅樓殘夢》的寫法是從第七十九回岔出,增補一段「逸事」,然後又歸回《紅樓夢》原文。話說寶玉祭過晴雯,又與黛玉討論過〈芙蓉誄〉之後,回到怡紅院安歇,夢中隨著手持「阿芙蓉」(即鴉片之別稱)的晴雯來到太虛幻境,見幻境中「薄命司」之名已經換成「黃土司」,覺不甚妥當,警幻卻說如今天上「大大的特別改良」,文章須「滿紙新名詞」,才跟得上時尚。又解釋晴雯「前生原是一株罌粟花」,秦朝時曾投生為虞美人,弄得項羽「筋骨懈弛,精神疲倦」,以致大敗烏江,自刎而亡。今生遭焚屍之慘,即是過去害項羽的報應。警幻並讓寶玉照「風月寶監」,希望他不要再留戀晴雯,之後才送他回家。(注22)這些情節,雖然也關合寶玉和晴雯之間的情誼,其實寫作的重心是放在對社會現象的諷刺以及對世人的警戒上。

《紅樓夢》的續書出現上述諸如錯置時空,諷刺當代,反映社會,甚至描繪科幻世界等內容,可以說是續書史上的一大轉變。而這種轉變使得續作與原作之間的關係,呈現空前的疏離狀態。除了部分人物仍舊以外,其中的情節、思想、感情、藝術美感等,幾乎完全跳脫原作的類型與範疇。引起前一類續作者殷殷懸念的寶黛恨事、賈府興衰,以及原作中的主要內容----也是《紅樓夢》寫作特色之一----描摹家庭瑣事,刻劃兒女情愁等,到了這裡,已引不起續作者的關注,除了南武野蠻最後寫寶、黛完婚,還照顧到《紅樓夢》原有的故事;穎川秋水寫寶玉眷戀晴雯,也應和原書情節以外,續作的其他內容,尤其是吳沃堯《新石頭記》中的描述,可以說已完全不在意續書與原書之間情節對應的問題。他們這樣來寫《紅樓夢》的續書,有點像「舊瓶裝新酒」,借「舊瓶」的號召力,來推銷瓶內的「新酒」。不過,他們並不全是死套硬裝,而是經過細心經營,企求「新」「舊」調和。這以吳沃堯的作品表現最為突出。

吳氏《新石頭記》在第一回運用了女媧的補天神話----照應《紅樓夢》原有的神話結構----寫寶玉歷劫後回到青埂峰潛修,仍有未能「補天」之憾。為了完結補天之願,寶玉又下山走入凡塵----從這裡開始,「補天」一語雙關,既代表補天神話,又喻意挽回世運。寶玉既有意挽回世運,自然對政治、社會上的狀況事事留心,於是藉寶玉的處處留心,刻劃了許多晚清政治、社會現象。寶玉走入人間以後,作者又發揮了相當精采的限制敘事手法。因寶玉不知時代已至晚清,沿途有許多誤解和困惑事件,由此營造出相當吸引人的懸疑和諷刺效果。後來誤闖「文明境界」,也藉著他的困惑與誤解,發掘出許多科學理想和治國理想。其中如第四回寫寶玉搭輪船到上海:

不一會,已到吳淞口。包妥當按著旗式,指給寶玉瞧,這是英國兵船,這是法國兵船。寶玉吃驚道:「這麼大的兵船,怎麼打仗呢?」包妥當道:「利害著呢!我沒見過,聽見說那種大炮放起來,打好幾十里呢!」寶玉道:「他們的兵船,為甚放到咱們家來,難道給咱們打仗嗎?」包妥當道:「上海是通商碼頭,各國商人都有,這是他們放來保護商人的。」(注23)寶玉吃驚於兵船之大,暗示西方列強憑船堅炮利的優勢宰制中國。困惑外國兵船布列於中國領海,則諷刺了晚清當局主權盡失、任人宰割的局面。

對話中的情緒表現是吃驚與不解,文字背後其實含藏了多少恥辱和憂患。作者就在寶玉一路的遊歷與觀察之中,很自然地把紅樓續書寫成一部寄托理想的社會兼科幻小說。

穎川秋水《紅樓殘夢》寫寶玉夢中尾隨晴雯,「只見晴雯手把阿芙蓉向西南角上,駕著雲霧冉冉而去。寶玉急急追趕……」(注24)

這種手法,好像是在舞台上,主角們正演著主戲,觀眾的眼睛直盯著主角時,悄悄地,演員已趁機拿出一個小道具,粗心的觀眾可能還沒有注意到。沒想到接下去的情節,那個小道具卻發揮了大作用。作者也就這麼偷天換日,改造了人物、情節。

後來警幻要讓寶玉照風月寶監:(寶玉)聽了忙接在手。卻是如日月合璧的兩面:一個上寫著「風月寶監」四個篆文,……一個上寫著「煙霞寶監」四個篆文,從正面看去乃是自己本來面目,與晴雯相對而立。翻了過來卻像一陣烏雲一陣濃霧,中有一人面目黧黑扛肩縮頸的不成人樣,仔細瞧瞧乃是自己。害他因慚惶得面紅耳赤;晴雯卻面貌依然,一時攢眉不已,似乎嫌他骯髒,一時忽又抿著嘴笑。(注25)

文中「一陣烏雲一陣濃霧」一方面映合晴雯在「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中的圖畫----「滿紙烏雲濁霧」,(注26)另一方面更暗喻抽鴉片時的煙霧。「面目黧黑扛肩縮頸」正是抽鴉片煙上癮之後,身心飽受戕害的結果。寶監上的「煙霞」二字,也是暗指吸食鴉片成癖(俗稱為「煙霞癖」)。「煙霞寶監」所照的影像,正是要給那些有煙霞癖的「癮君子」作戒監!此處將鴉片之害予以形象化,倒也不失為一合乎藝術的處理手法。所以,這一類的續作,雖是舊瓶裝新酒,其藝術經營的表現,還是有可取之處。因此,它們與原書之間雖然有嚴重的疏離現象,卻也為《紅樓夢》以及《紅樓夢》續書增添了新型態的藝術生命。

四、人物的重生與變形

如上所述,續書因宗旨不同於原書,往往扭轉原書既有情節,令已死之人重生或令失蹤之人復現,以便發展新的情節,創造新的故事。而重生之後的人物,為了適應新故事情節的需要,又往往變換原有的性格,被賦予新的形象。以補恨為宗旨的續書為了架構歡樂,原書中的人物形象往往被轉了一百八十度。寶玉用功干進,仕途順利,再也不惹父母憂心。易愁善感,多淚多病的黛玉,也變得身康體健,雍容大度。《續紅樓夢》稿本第二回云:

次日黛玉醒來,覺得心神舒泰,肢體安和,細想那些舊病,影兒都沒有了。對鏡梳洗,見面龐豐滿,顏色驕麗,絕無病容;再看手臂肌肉,亦比從前肥澤。(注27)這是黛玉接受警幻仙姑調理之後的體貌。原來在《紅樓夢》中「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注28),「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歎」(注29)的黛玉,變得「心神舒泰,肢體安和」,並面龐豐滿,手臂肥澤,宛似當年「肌豐膚澤」(注30),有「楊妃」之比(注31)的寶釵。

《續紅樓夢》稿本的作者,在釵、黛形象刻劃上,用了顛倒錯置之法,不但寫黛玉經仙姑調理之後,神舒體泰,也寫寶釵產子之後,「弔影傷懷」,「事事上心」,(注32)以致「一病纏綿」,大半年總不得好。(注33)第九回寫眾人議論寶釵的病情,曾有過這樣的話:

王夫人道:「我瞧他這光景,竟有些像從前林姑娘病中的樣兒。」李紈道:「我們瞧著也覺得像,不但病症相仿,連得神情也很像。」(注34)

《紅樓夢》中的寶釵原「不是多心的人」,心地明白,為人和厚,(注35)《續紅樓夢》稿本中,卻把她寫得恍如多病善愁的黛玉。續書中的人物雖承續前書而來,其性格、形象卻都經過一番調整。續書中的描述雖處處關照前書,其實是早已推翻前書人物的形象,另塑造出新的性格了。

《紅樓夢影》中的人物描述,情形也是如此。第十九回寫眾姐妹至櫳翠庵賞梅,寶玉隨後跟到:

寶玉從懷裡掏出一張箋紙,寫著消寒九首的題目,說,:「這是老爺擬的,知道今日姐姐、妹妹都在這裡,說不必拘,每位作一首也可,作九首也可。……作了得交上去,老爺評定甲乙。……」(注36)

賈政此時官拜相國,不但再不扳起臉孔訓人,斥責寶玉「不務正,專在這些濃詞艷賦上作工夫。」(注37)反而鼓勵眾人作詩,親自出題,最後還評定優劣行賞(注38)。這與《紅樓夢》中賈政的原有面目,誠然大相逕庭。《紅樓夢》第八十一回,賈政訓斥寶玉讀書,曾表露對詩詞的態度:賈政道:「……就是做得幾句詩詞,也並不怎麼樣,有什麼稀罕處!……我可囑附你:自今日起,再不許做詩做對的了,單要學習八股文章。」(注39)

《紅樓夢》中,賈政可說是最古板道學的「假正經」,不管內裡如何,表面上始終擺著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到了續書裡面,配合續作者欲描繪家庭和樂的旨向,便也變成一位識情知趣、和藹可親的諄諄長者。第一類的續作雖然扭轉了部分人物形象,基本上仍是站在原書的基礎上,根據自己的需要加以變化,而某些時候也會根據需要,維持原來的人物性格。如《續紅樓夢》稿本第十二回,寫寶玉返家,寶釵久病未癒,寶玉極意體貼照顧的情形:

一夜,寶釵醒來,斜月橫窗,天氣尚熱。見寶玉穿著白紗小衣、紗小衫,臥在身後,自己忙坐起來取扇撲涼。寶玉開目道:「姊姊醒了,要喫茶不要?」寶釵道:「倒不渴,就是熱得慌。」寶玉道:「這天本太熱了,姊姊何不把衣服寬了,這天是不怕著涼的。」寶釵低低的笑道:「你為什麼不寬?」寶玉道:「我見姊姊穿著,我若脫了,姊姊不怪我麼?」寶釵又覺心動,湊到耳邊,說道:「我們一塊脫。」遂將小衫脫了。寶玉也早脫了,道:「姊姊,把小衣也脫了才涼快。」寶釵笑著搖搖頭。寶玉道:「這怕什麼!」遂替寶釵解帶脫下。寶釵道:「也不見得很涼。」遂躺下了。寶玉亦躺下。一回兒,聽得寶釵夢中呻吟,忙問道:「姊姊為什麼?」寶釵睜眼道:「忽然胃脘裡隱隱的有些疼,想是今日吃的晚飯沒有消化。」寶玉道:「我替姊姊摸摸。」忙過來,坐在身旁,替寶釵細細的捶。(注40)

寶玉在《紅樓夢》裡面原就是一位對女孩兒特別細心體貼的人,把好吃的東西留給丫鬟吃,(注41)給姊妹、丫鬟陪小心,(注42)無所不至。此處寫他夜裡照顧寶釵,問茶問熱,摸肚捶胃,也是曲意體貼,溫柔婉轉。文中寫寶玉的細心,同時兼及寶釵的個性。《紅樓夢》中的寶釵端莊尊重,識大體,深得賈府上下人等喜愛。此處寶玉請寶釵寬衣,寶釵「低低的笑道」、「湊到耳邊說道」、「笑著搖搖頭」,都是端莊矜持的表現。寶玉起先擔心自己脫衣遭寶釵見怪,亦是藉寶玉言行,映襯寶釵性格。另外,作者可能和《紅樓夢》的一般讀者一樣,對表面和厚,暗地裡不免作假避禍(注43)的寶釵不無微辭,所以,此處除了摹繪寶釵的矜持外,又暗藏諷刺之筆。一方面寫寶釵矜持,一方面又寫她內心兀自把持不住。「心動」、「也不見得很涼」、胃脘作疼等等,均暗寫寶釵表裡不一,反而不若寶玉心中無邪。這些細膩的筆法,恰切地塑造藝術形象,刻劃性情人心,一方面承接原書的人物性格續行發揮,另一方面又在原來的人物形象上有所調整、變化,使得這部作品既能照應原書,又能開創屬於自己特有的藝術形象,且達到相當的審美水準,可以稱得上續書 中的佼佼之作。

另一類以憂時為宗旨的續書,情節發展完全脫離原書的模式,續作者雖沿襲原書中的人物,其實也只擇取人物的部分特性,以求「為我所用」。南武野蠻《新石頭記》中的寶玉,雖始終一秉對黛玉的癡情,但在上海生活了幾個月,也變成個有遠志的維新之士了。(注44)晴雯在《紅樓夢》中被封為芙蓉花神,其實是出於小丫頭的杜撰,(注45)因寶玉癡心,信以為真,又撰〈芙蓉女兒誄〉以為祭弔。

穎川秋水《紅樓殘夢》便取晴雯和芙蓉的關係另作文章,而且故意用相近的名詞偷天換日,把池上芙蓉訛為阿芙蓉,使一株傲然挺秀的木芙蓉(注46)霎時變作禍國殃民的罌粟花。

吳沃堯《新石頭記》挑取寶玉的乖張和聰靈、薛蟠的莽撞和驕奢。寫寶玉到了上海,一般人喜歡的都市玩樂生活,他不喜歡。(注47)一般人喜歡的洋貨、洋玩意兒,他更深惡痛絕。(注48)反而愛起念西書、學洋文。(注49)真是古怪之至,乖僻之極。然因聰明靈覺,學習洋文、西書,數月工夫便成了口出英文、胸知維新學理(注50)的新學人士。薛蟠則仍一味揮霍愛玩,一會兒拉著寶玉喝花酒、吃西餐,(注51)一會兒又買來留聲機、打璜表在寶玉面前炫耀。(注52)後來莽莽撞撞跑去北京投靠義和團,(注53)八國聯軍攻進北京之前,才匆忙逃走避禍。(注54)

這些人物性格基本上都有延續原書之處,可是行為表現、整體形象卻又全然相異於原書,好像脫胎換骨,變成一個全新的人。例如吳沃堯《新石頭記》第七回寫寶玉被薛蟠拉去請客,席間與薛蟠的朋友吳伯惠談起輪船公司與保險公司的事情。吳伯惠向寶玉解釋,中國人自己開設的保險公司只有一家,輪船公司的保險額量太大,中國的保險公司擔保不起。這時薛蟠的另一位朋友柏耀廉便在旁插嘴:柏耀廉插口道:「非但擔不起,並且中國人的事情,都是靠不住的。」寶玉道:「何以就見得 中國的事情靠不住呢?」耀廉道:「中國的人先沒有一個靠得住的!」寶玉不等說完,先冷笑道:「今日合席都是中國人,大約咱們都是靠不住的了?說我靠不住也罷了,難道連你自己都罵在裡頭!」耀廉道:「我雖是中國人,卻有點外國脾氣。」寶玉大怒道:「外國人的屎也是香的,只可惜我們沒福氣,不曾做了外國狗,吃它不著!」回頭對薛蟠道:「我本說不來不來,你偏拉我來,聽這醃□話。你明天預備水,我洗耳朵!」(注55)

此段對話,針對柏耀廉(諧音「不要臉」)這個角色,刻劃了崇洋媚外者的無恥嘴臉。又借寶玉的反應,表達對崇洋者的不屑與痛恨。讀者在這裡可以發現,《紅樓夢》原書中那位「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的「混世魔王」,(注56)面目一轉,變成個胸懷家國、正氣凜然的愛國義士。

晚清時期,由於對外戰爭連連失利,政治交涉上,外國人的氣焰、姿態往往高高在上。與列強通商,西方許多科技產品、進步商品傳入中國,更把中國傳統手工業生產的製品比了下去。各方面因素交互影響的結果,上至滿清朝廷,下至地方百姓,幾乎無一不對洋人存有幾分忌憚。社會上也形成兩股歪風:一是仇洋(如義和團);一是媚洋。吳沃堯《新石頭記》中的柏耀廉,即媚洋一流的人物。但這類人物在晚清社會中,其實才是「識時務」的「俊傑」,才是懂得合流混同的時尚人物,寶玉在這裡的表現又不免於「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譭謗」(注57)的老毛病了。

這類續書中人物的性格轉換,與前一類續書的人物形象變化相比較,其方式和出發點截然不同。前一類續作的形象轉化,基本上具有欲與原書「對話」的意圖,不論轉了一百八十度或轉了三百六十度,都是站在原書的基點上出發,而且以原書為圓心,不離圓周、半徑的範圍。這一類的續作,卻是逕取原書的某一點之後,便以拋物線、甚至直線的方式拋射出去,再不管落點何處、圓心何在了。這些人物,帶有一點舊氣性,卻活出了新生命。不過,由於紅樓中超凡脫俗的人物,被錯置到現實世俗的時空之中,讀者乍看之下,不免有滑稽荒唐之感,於是降低了對續作的賞監態度,也因此,續作中原有的藝術張力往往不易被品監出來,這是此類作品的缺點。

五、紅樓美學的顛覆與創新

王鈍根《紅樓劫》寫了這樣一個故事:南京某少年名溫如玉,因酷愛《紅樓夢》,自擬於寶玉,丫鬟亦更名小雯。每渴望有一表姊妹如黛玉、寶釵者,一日,廣東表妹名武亞男者遠道而來,少年欣喜若狂,以為宿願得償。不料表妹出身「廣東參政大學」,習體操,學外文,攻讀政治、法律,一餐非三、五碗不飽,乃昂藏英武一新女性。後經少年加意感化,「性格漸柔順」,「飯量漸減,腰肢漸瘦」,「常日捧心面顰,居然美人矣。」少年大喜,益復振頓精神,授以詩詞,且特為更名翠黛,伏侍丫鬟亦取名小鵑。少年自題所居為「怡紅院」,又為表妹臥處手書一匾額曰「瀟湘館」。溫太夫人年事已高,欲為兒擇偶。以翠黛羸弱,不宜為婦。少年亟辯,求母玉成,俾彌補寶、黛紅樓恨事,母果如之。婚後夫妻唱和,生活美滿。未久,遇革命舉事,兵火蔓延,少年倉皇攜母、妻避難。事息返歸故居,則宅廬被焚,囊空如洗。母老妻弱,相對愁歎。女郎「以烹調浣濯之事,素所不習,悉委少年為之」。少年自操井臼,龜手灼膚,自顧泣下,女郎亦怨泣。蓋當年強效黛玉形狀,以致嬌弱慵病,日常衣食瑣事乃不堪勝任。於是紅樓美眷遂成貧賤怨偶。(注58)

這篇故事可以說是《紅樓夢》的廣義續書,但值得注意的是,它以續書形式表達了對紅樓美學的看法,與其把它當作小說,毋寧看作是《紅樓夢》的「評論」。(注59)

這篇作品以前後對比的方式,嘲諷紅樓之美經不起時局考驗。當他描述溫如玉倣傚紅樓情事,將丫鬟改名小雯、小鵑,替表妹更名翠黛,題居處為怡紅院、瀟湘館,又努力「調教」表妹,讀者閱讀到這樣的情節,大概不免覺得有些滑稽好笑----這正是續書之作極易令人產生的第一印象。

其實,續作者的創作態度未嘗不鄭重嚴肅,用心未嘗不認真深刻,卻因先天上屬於效顰之舉,結果上便免不了續貂之譏。這是所有續書作品一個無可如何的處境。但是就《紅樓夢》的寫作歷程來看,續作者卻是以一種特別的「接棒」形式,無限期地延長《紅樓夢》的創作生命。它們讓《紅樓夢》的文學生命,除了已經經由本身的藝術成就,取得永恆的價值之外,又另外衍生許多個別的、另具別種意義與價值的具體生命。這是文學生命力一種令人驚歎的衍續與擴散。不但是文學藝術魅力的展現,同時證成文學藝術在人類生命中的份量。既是文學發展上極為特殊的一環,亦是人類生命中值得省思的現象。不過,續作終究不同於原作,續作者的才學性情、時代背景更是不同於原作者。時移事異,再現紅樓之美,談何容易。

《紅樓劫》中的翠黛原是出身「廣東參政大學」的武亞男,其間差距不啻十萬八千里。翠黛之婢小鵑不瞭解「煮參粥,添香瀹茗,飼鸚哥」等這些紅樓故事,只能「木立呆視」,不知所措。翠黛的住處「瀟湘館」附近沒有竹林,勉強栽植細竹,「竹雖多而矮,遠望有如騷胡之根,狀殊弗雅」。(注60)人物教養與居處佈置都已經走樣,企求再現紅樓美感,其實僅得糟粕。再者,溫如玉與翠黛經過種種「努力」之後,總算猶然一對風雅美眷,無復「令寶、黛二人叫屈地下」。不幸「當弄玉吹蕭之際,正中原革命之秋」,時局一旦顛沛,紅樓美事頓時粉碎。原先刻意追求的嬌柔、風雅,經不起現實環境的摧折考驗,美感盡失,弊垢紛至。(注61)

《紅樓夢》的續作者有感於寶黛恨事,企圖重建紅樓,也正有這樣的困境。以「補恨」為宗旨的續書,變更關鍵處的情節,扭轉原書的人物形象,對原書結構先就作了一種破壞。翻悲劇為喜劇,換愁苦之緒為歡洽之情,又對原書精神作了更徹底的破壞。續作者嘗試彌合《紅樓夢》的苦情恨事,卻摧毀掉它的藝術美感。而續書之所以創作,卻是因深受《紅樓夢》藝術美感的震撼而來。正因為深受震撼,愛其美感,所以,續作中雖一意彌補恨事,卻無論如何也捨不得割棄黛玉病逝或寶玉出走的情節,反而保留這些製造憾恨的文字,再另作變化衍續。這是身兼讀者與作者二種身份的續作者,在審美經驗上難以兩全又自相矛盾的地方。

愁海恨天、悲金悼玉,正是《紅樓夢》藝術美感的存在體,續作者欲存其美感,卻又摧毀其體,先天上就是兩難。再加上才學、時代等背景條件的差異,續作的藝術成就、美感高度,更不易與原作相提並論,以致產生俗化、矮化的結果。但是,從原作的審美經驗出發來看續作,固然有邯鄲學步之嫌;從續作模擬原作的藝術表現來看,其中卻不無上乘之作。林辰〈論續書〉一文認為,「續書的語言文字和藝術水平,比較普遍地超出了所續名著產生以前的大部分作品。」例如《紅樓夢》的續書,由於繼承《紅樓夢》的新鮮風格,而超出清初才子佳人小說的滯澀。並且,以同時期的同類小說相互比較,《紅樓夢》的續書,又比那些不模擬《紅樓夢》的作品,整體表現要好一些。「這也反映了續書在小說發展中的作用。」(注62)

近代時期的《紅樓夢》續書裡面,張曜孫《續紅樓夢》稿本的語言文字、細節描寫和藝術張力,便有值得悅目的可取表現,這是倣傚之功,也是《紅樓夢》影響之力。由悲金悼玉一轉,而成諷時憂國之作的續書,其時代烙印特別深刻,更容易看到紅樓美學滌蕩無存的現象。無論留學日本的黛玉、寶玉,或闖入晚清的薛蟠、寶玉、焙茗,或「文明境界」裡面的甄寶玉、賈寶玉,個個都脫卸舊衣,走出紅樓,迎接新時代的洗禮。這些作品,在續書的舊形式內,灌注了極富創新意義的新內容。紅樓美學雖被顛覆,新的小說類型卻由之建立。南武野蠻《新石頭記》是晚清留學生小說中極富特色的一部,在同時期的同類作品中並不多見。(注63)吳沃堯《新石頭記》則是晚清科幻小說的典範之作。烏托邦描繪最為完整,也最耐人深思。(注64)穎川秋水《紅樓殘夢》乃屬於鴛鴦蝴蝶派中的社會小說。(注65)它們分別以「舊瓶裝新酒」的方式,納入時代脈動,使孤高絕俗的紅樓人物,走下凡塵,擁抱眾生。它們一方面顛覆了紅樓美學,另一方面卻再創紅樓生命的新機,並在中國小說史和《紅樓夢》續書史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一般說來,《紅樓夢》的續書大都遵循原書既有的言情或家庭生活描繪內容,長久以來便形成了一種續書傳統。前述以「補恨」為宗旨的續書作品,屬於此一傳統中的產物。它們致力於化憾恨為圓滿,雖然顛覆了原書的藝術美感,卻也的確為紅樓人物另創美滿生活,營建另一類型的紅樓美學。以憂時為旨趣的續作,則跳出傳統,另辟新徑。它們采擇新的題材,運用新的藝術手法,表達新的思想意蘊,從多方面探索新的審美追求,開拓更豐富的思想內涵,為續書傳統注入新血,也在續書史上奠立新象。

近代小說居於古典小說與現代小說之間的過渡,這一層意義,也是由以憂時為旨一類續書體現出來。近代文學一般雖以1840年(鴉片戰爭)為肇始,其中詩、文、小說、戲劇等各文類的發展卻遲速不一。以小說而言,甲午戰爭以前,小說理論和小說作品大都還停留在古典傳統的階段;甲午戰爭以後,小說觀念的新變慢慢萌芽,至庚子亂後,「小說界革命」出,小說壇上才遽然掀起大波,迅速扭轉古典舊態,呈現屬於近代文學特有的風格與精神。《紅樓夢》續書的流變,恰也印證了這一歷程。《新石頭記》等作品,便是以近代小說特有的內容和風格,呈現於文壇之上。

總而言之,從《紅樓夢》續書和原書的關係,很容易看出相生相剋、互為因果循環的哲理體現。而這種表現,不僅是文學發展上的一種原理,並也合於《紅樓夢》原作所欲揭示的「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時有還無」(注66)的人生哲理。

六、結語

綜合上文所述可以看到,《紅樓夢》的近代續書是整個《紅樓夢》續書史上,頗值得注意的一個階段。它一方面有屬於續書傳統的表現,另一方面又有屬於創新續書傳統的表現。既印證了近代小說史的流變,映合文學發展的原理,也為紅樓美學開闢新機,並張揚《紅樓夢》原書的哲理。

就續書的個別表現來看,無論屬於續書傳統領域的,或屬於創新續書傳統領域的,都曾出現可取的上乘之作----如張曜孫《續紅樓夢》稿本、吳沃堯《新石頭記》,可見在《紅樓夢》影響力之下,優秀作品之產生曾獲致助成之功。

至於《紅樓夢》續書與原書的關係,則具有相剋相生、功過倚伏的現象。續書一方面嘗試賡續原書的發展,同時卻推翻了原書既有的內涵;一方面顛覆原有的紅樓美學,同時卻又建立更廣闊、更豐富的生命新機。以「補恨」為宗旨的續書,往往翻悲劇為喜劇,令寶、黛復生,賈府重振,使憾恨彌合;以憂時為宗旨的續書,則每每以舊瓶裝新酒的方式,將紅樓人物錯置於續作者當代的現實時空,令寶、黛維新,以諷世救國。

與原書的藝術美感相對應來看,續書分別有俗化、矮化或疏離原書的結果,但是也分別從不同角度,擴充了《紅樓夢》的文學生命內涵。續書本身,先天上因是襲舊之作,缺乏原創性,以致歷來每受訾議。後天方面,部分模仿原書的新鮮風格,而提升自身的水準;部分作者更細心經營,巧密過脈,無論在人物刻劃、情節安排,或創新內容、寄托思想,以及藝術手法的細密表現或創新嘗試等方面,均不無突出、可喜的成績。這是今天不宜一概抹滅,理當平心論衡的地方。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