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風俗描寫
《紅樓夢》堪稱一部文化小說, 其中有著當時社會中包羅萬象、極其豐富的風俗現象的記載, 恰似一部社會風格的「百科全書」。芸芸眾生, 世態百相, 皆毫芒畢現, 鉅細靡遺, 中華民族獨具東方風韻的衣、食、住、行, 乃至讀書做官、婚喪祭慶、市井村野等習俗, 都在這部偉大的小說中得到了生動細緻的描寫。讀者經常會不由自主地驚歎作者的慧眼神力, 構制了如此精巧的藝術結構, 從一個家族的興衰榮辱和家庭成員的悲歡離合的過程中, 寫出了社會歷史發展的一段真相, 顯示出中國南北文化的洋洋大觀。
《紅樓夢》風格描寫的特點之一是講究細節真實, 生動地表現出當時貴族家庭的生活實況, 雖然是小說筆法, 但論起真實性和細緻程度來, 卻與歷史實錄極為接近。「真」與「假」是小說作者精心把握的一對基本關係, 比如賈寶玉與甄寶玉就是作一人兩面的對比描寫, 在風俗描寫方面, 也經常達到「假作真時真亦假」的出神入化的奇特效果。大量真實細節的細膩刻劃, 使讀者有了好像身臨其境的真實感, 每每忘記《紅樓夢》是一部虛構的小說, 而被其故事情節和人物性格命運所吸引。比如對私塾教育的風俗, 有第九回「嗔頑童茗煙鬧書房」、第八十一回「奉嚴詞兩番入家塾」、第八十二回「老學究講義警頑心」等幾乎都是專章的詳細描寫, 致於約略提到或帶寫到的地方就更多了。
嚴格地說起來,《紅樓夢》中詳細描寫的只是私塾中的一種: 家塾。顧名思義, 家塾就是設在主人家中的學校, 有錢的官宦人家, 不願也不便於讓子女外出讀書, 寧可花錢聘請老師來家中教書, 這樣對老師的人品學品、教材的深淺適宜、學習時間的掌握等, 都可以直接控制、隨時更改。從《紅樓夢》中可以看出, 豪門貴族對請來的教書先生恭敬有禮, 家塾教師的地位不低。比如賈雨村為落魄文人, 他在林如海鹽政衙門內教其女兒林黛玉識字, 林如海就對他很客氣, 稱他為「吾兄」、「尊兄」, 推薦他進京謀官, 並且承擔費用。書中還對家塾的教學情況有細緻的反映。如第九回中賈政對男僕李貴說:「你去請學裡太爺的安, 就說我說的, 什麼《詩經》、古文, 一概不用虛應故事, 只是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 是最要緊的。」在明清時代的科舉考試時, 熟背《四書》內容是起碼的基本功, 精通《四書》要旨是最重要的, 尤其是在縣、府級的生員考試中, 一般只考《四書》, 而要到考舉人、進士時, 才涉及到《五經》的內容。因此, 賈政所言, 是適合賈寶玉年齡階段的啟蒙學習特點的。第九回中「茗煙鬧書房」的描寫也極為精彩, 那本族親屬子弟的聚會一堂, 硯台書包的飛來扔去, 茶碗的碎裂狼藉, 混戰中的拳腳相加, 毛竹大板
的狹室揮舞, 觀戰頑童拍手喊叫, 一片混亂, 煞是好看。金榮在混戰中吃了虧, 母親胡氏就這樣勸導他:「你又要爭什麼閒氣?好容易我望你姑媽說了, 你姑媽千方百計的才向他們西府裡的璉二奶奶跟前說了, 你才得了這個唸書的地方。若不是仗著人家, 咱們家裡還有力量請的起先生?況且人家學裡, 茶也是現成的, 飯也是現成的。你這二年在那裡唸書, 家裡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來的, 你又愛穿件鮮明衣服。再者, 不是因為你在那裡唸書, 你就認得什麼薛大爺了?那薛大爺一年也幫了咱們七八十兩銀子。你如今要鬧出了這個學房, 再要找這麼個地方, 我告訴你說吧, 比登天還難呢! 」從這段話裡可以看出, 當時大戶豪門的家塾是免費提供飲食的, 有關係的親戚侍僕人家一來請不起老師, 二來也想借進大戶家塾之機交結富朋友, 尋找附勢進取的機會, 這樣就使家塾變成魚龍混雜、滋生是非之地。家塾教育中風氣之亂, 弊端之多, 由此可見一斑。《紅樓夢》雖然不是當時教育狀態的實錄, 但其通過生動而細緻的風俗描寫, 在虛構的場景事件中卻蘊含著歷史真實, 這便是作者大手筆舉重若輕之處。
細節真實的描寫, 不僅使《紅樓夢》顯得真實可信, 而且還使其藝術描寫精巧細密傳神, 令人回味不盡。如七十五回寫尤氏從惜春處賭氣出來到李紈處的一段描寫:「因見尤氏進來不似方才和藹,只呆呆的坐著, 李紈因問道:『你過來了, 可吃些東西?只怕餓了。』命素云:『瞧有什麼新鮮點心拿來。』尤氏忙止道:『不必, 不必, 你這一晌病著, 那裡有什麼新鮮東西?況且我也不餓。』李紈道:『昨日人家送來的好茶面子, 倒是對碗來你喝罷。』說畢, 便吩咐去對茶。尤氏出神無語, 跟來的丫頭媳婦們因問:『奶奶今日中晌尚未洗臉, 這會子趁便可淨一淨好?』尤氏點頭。李紈忙命素雲來取自己妝奩。素雲又將自己脂粉拿來, 笑道:『我們奶奶就少這個。奶奶不嫌醃 ,能著用些。』李紈道:『我雖沒有, 你就該往姑娘們那裡去取, 怎麼公然拿出你的來?幸而是他, 若是別人, 豈不惱呢?』尤氏笑道:『這何妨。』說著, 一面洗臉, 丫頭又只彎著腰捧著臉盤。李紈道:『怎麼這樣沒規矩?』那丫頭趕著跪下。」尤氏的地位低下與忍氣吞聲, 李紈的謹小慎微與善解人意, 在這段細節刻劃中表現得活靈活現。特別是李紈, 對自己的規矩很嚴, 生活簡樸, 連脂粉都不用, 但對身邊的女僕丫環實際上還是很寬鬆的, 因此素雲會自作主張地拿來自己的脂粉給尤氏用, 侍侯洗臉的丫頭只彎著腰捧臉盤, 按大人家規矩是應該跪著捧臉盆的。這細膩的一筆, 不僅寫出了貴族豪門的家規, 還藉以透露出不同人物個性的微妙之處。李紈幽閒貞靜的性情、和雍大度的風度以及所謂的德有餘而才不足的特點, 正是在與尤氏的交談態度和對丫環的訓斥中自然地表現出來的。
《紅樓夢》風俗描寫的特點之二是精彩隆重, 充分顯示出各種禮俗的動人魅力, 烘托出小說的場景氣氛, 也大大增強了小說的描寫效果。比如中國人最重視的過年, 書中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中就有著淋漓盡致的描繪, 渲染出富貴之家的年事風俗。先寫過年的準備, 貴戚豪門的氣派一上來就顯露無遺:「已到了臘月二十九日了, 各色齊備, 兩府中都換了門神、對聯、掛牌, 新油了桃符, 煥然一新。寧國府從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廳、內三門、內儀門並內塞門, 直到正堂, 一路正門大開, 兩邊階下一色朱紅大高照, 點的兩條金龍一般。」接著又寫賈母在年三十帶領有誥封稱號的婦人進宮朝賀, 回來後便進行隆重的祭祖大典, 描寫筆觸愈加細緻:「裡面香燭輝煌, 錦幛繡幕, 雖列著神主, 卻看不真切。只見賈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 賈敬主祭, 賈赦陪祭, 賈珍獻爵, 賈璉、賈琮獻帛, 寶玉捧香, 賈菖、賈菱展拜毯, 守焚池。青衣樂奏, 三獻爵, 興拜畢, 焚帛, 奠酒。禮畢, 樂止, 退出, 眾人圍隨賈母至正堂上。影前錦帳高掛, 彩屏張護, 香燭輝煌; 上面正房中, 懸著榮、寧二祖遺像, 皆是披蟒腰玉, 兩邊還有幾軸列祖遺像。賈荇、賈芷等從內儀門挨次列站, 直到正堂廊下, 檻外方是賈敬、賈赦、檻內是各女眷。眾家人小廝皆在儀門之外。每一道菜至, 傳至儀門, 賈荇、賈芷等便接了, 按次傳至階下賈敬手中。賈蓉系長房長孫, 獨他隨女眷在檻裡。每賈敬捧菜至, 傳於賈蓉, 賈蓉便傳於他媳婦, 又傳於鳳姐、尤氏諸人, 直傳至供桌前, 方傳於王夫人, 王夫人傳於賈母, 賈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 東向立, 同賈母供放。直至將菜飯、湯點、酒茶傳完, 賈蓉方退出去, 歸入賈芹階位之首。當時凡從文旁之名者, 賈敬為首; 下則從玉者, 賈珍為首; 再下從草頭者, 賈蓉為首。左昭右穆, 男東女西。俟賈母拈香下拜, 眾人方一齊跪下, 將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內外廊簷、階上階下、兩丹墀內, 花團錦簇, 塞的無一些空地。鴉雀無聞, 只聽鏗鏘丁 , 金鈴玉珮微微搖曳之聲, 並起跪靴履颯沓之響。」這一段描寫除夕祭祖的風俗禮儀, 氣氛莊嚴肅穆, 場面整齊有序, 足顯簪纓禮義之家的排場氣派。接下去又寫閤家吃年夜飯時的情景, 與祭祖的整齊莊重不同, 這時侯的氣氛較為輕鬆隨和, 但同樣顯示出富貴人家的喜慶歡快, 禮節
的描寫一絲不漏:「眾人圍隨同至賈母正室之中, 亦是錦蘞繡屏, 煥然一新。當地火盆內焚著松柏香、百合草。老嬤嬤來回:『老太太們來行禮。』賈母忙起身要迎, 只見兩三個老妯娌已進來了。大家挽手笑一回, 讓了一回, 喫茶去後, 賈母只送至內儀門便回來, 歸了正坐。賈敬、賈赦等領了諸子弟進來, 賈母笑道:『一年家難為你們, 不行禮罷。』一面男一起, 女一起, 一起一起俱行過了禮。左右設下交椅, 然後又按長幼挨次歸坐受禮。兩府男女、小廝、丫環, 各按差役上、中、下行禮畢。然後散了押歲錢, 並荷包金銀錁等物, 擺上合歡宴來, 男東女西歸座, 獻屠蘇酒、合歡湯、吉祥果、如意糕畢, 賈母起身進內, 眾人方各散出。那晚各處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 王夫人正房院內設著天地紙馬香供, 大觀園正門上也挑著大明角燈, 兩旁高照, 各處皆有路燈。上下人等, 打扮的花團錦簇, 一夜人聲雜沓, 語笑喧闐, 爆竹煙火, 絡繹不絕。」上述數段的描寫, 可視為當時京城世胄貴族過年習俗的濃縮。《燕京歲時記》中記載:「京師謂除夕為三十晚上。是日清晨, 皇上升殿受賀, 庶僚叩謁本管, 謂之『拜官年』。世胄之家, 致祭宗祠, 懸掛影像。黃昏之後, 閤家團坐以度歲。酒漿羅列, 燈燭輝煌, 婦女兒童, 皆擲骰斗葉以為樂。及亥子之際,天愈黑, 鞭炮益繁, 列案焚香, 接神下界。合衣稍臥, 已至來朝。旭日當窗, 爆竹在耳, 家人叩賀, 喜氣盈庭, 轉瞬之間, 又逢新歲矣。」把這段記載與上述數段描寫對照看, 可以看出《紅樓夢》中的過年禮俗的描寫不僅真實細緻, 而且還寫得隆重精彩, 生動地展示出皇親貴族人家富貴生活場面。小說本為虛構為主的描寫,《紅樓夢》也是如此, 然而大量風俗描寫的逼真現實生活, 使小說描寫內容豐富、血肉豐滿, 從而吸引讀者, 忘其為假, 為其逼真風俗所吸引, 為其真誠性情所感動, 從而取得極佳的閱讀效果。《紅樓夢》在風俗描寫中很注重把握詳略得當的關係, 它對一年四季中的重大節候風俗都有涉筆, 但每一次的描寫都有所側重, 比如在「寧國府除夕祭宗祠」的描寫中突出表現皇親貴族門第的宗族規矩之嚴整, 因此場景的描繪就顯示出莊重的氛圍與細密周到的禮節; 而在「榮國府元宵開夜宴」及後面一回的描寫中則集中表現大家族聚宴時的歡快, 因此描繪的側重點就放在人物的對話動作上面。正是通過一年四季中重大節候活動的描寫, 作者展開了《紅樓夢》的主要線索, 顯示出主要人物悲歡離合的命運以及悲金悼玉的愛情悲劇故事。
《紅樓夢》風俗描寫的特點之三是表現出了南北區域文化的特色, 使其成為一部融合中國南北文化特色的巨著, 成為從各個側面顯示中華民族文化魅力的不朽之作。賈府內外的場景無疑是在北京, 這一點作者雖未明寫, 但讀者都心中有數, 因為書中描寫的大量風俗習慣都是北京化的。比如書中人物的對話, 大部分是純正的京腔, 抑揚頓挫, 極為流暢, 象第四十二回中平兒對劉姥姥說:「到年下, 你只把你們曬的那個灰條菜和豇豆、扁豆、茄子干子、葫蘆條兒, 各樣乾菜帶些來——我們這裡上上下下都愛吃這個——就算了」, 這段話就帶有濃郁的泥土香味, 是京郊農村生活中的語言。《紅樓夢》的語言造詣極深, 在清代就被公認為是學習京腔話語的典範之作, 如黃遵憲以清朝駐日公使館參贊身份去日本, 他曾對日本學者介紹:「《紅樓夢》乃開天闢地、從古到今第一部好小說, 當與日月爭光, 萬古不磨者。」在談及北京方言時又指出《紅樓夢》「其音韻腔口, 較官話書尤妙。」因此《紅樓夢》後來被列為漢語教材之一。１
在《紅樓夢》精彩的風俗描寫中, 引人注目的是對江南風物的抒情性描寫。江南在作者的心目中是一段昔日的夢緣, 是一塊人傑地靈山川毓秀的人間勝地, 更是一處與京華大觀園的美麗壯觀形成呼應、又與其混濁腐敗風氣形成鮮明對比的一方淨土。對江南的喜愛甚至崇拜的情緒在《紅樓夢》中到處可見, 第六十二回芳官對寶玉說:「我也吃不慣那個麵條子, 早起也沒好生吃, 剛才餓了, 我已告訴了柳嬸子先給我做一碗湯, 盛半碗粳米飯送來, 我這裡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 不許叫人管著我, 我要盡力吃夠了才罷。我先在家裡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 」緊接著柳家的送來的果然是一份江南風味的飯菜:「一碗蝦丸雞皮湯, 又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 一碟瞏的胭脂鵝脯, 還有一碟四個奶油松瓤卷酥, 並一碗熱騰騰、碧瑩瑩綠畦香稻粳米飯」, 這頗像按蘇州山塘、金陵秦淮船菜食單燒出來的饌品, 精緻而素雅。芳官來自蘇州, 是賈府為了充實大觀園特地從江南招來的戲班子中的一名女優, 她的飲食口味, 顯然還保持著江南化的特點, 從此側面也可看出賈府的廚房裡經常在製作著江南風味的食品。再看第六十七回中寫林黛玉「看見他家鄉之物,反自觸物傷情, 想起父母雙亡又無兄弟, 寄居親戚家中, 那裡有人也給我帶些土物來?想到這裡, 不覺又傷起心來。」黛玉是蘇州姑娘, 對江南的風土人情特別感到親切, 又因孤身一人寄居外家, 對家鄉的思念之情就尤為迫切, 尤為深刻, 甚至在含恨臨終前所想的「質本潔來還潔去」的歸宿之地, 仍然是花好月圓、恍如仙境的錦繡江南。所以她對薛蟠從江南蘇州買來的土儀感觸很深, 鄉思悲情立刻引起了「淚痕滿面」。薛蟠買來的江南土儀中有箋紙、香袋、香珠、扇子、扇墜、虎丘的自行人、沙子燈、泥人戲、薛蟠的泥人小像等, 手工玩物, 小巧玲瓏, 顯出化工神技, 代表了江南尤其是蘇州一帶手工製品的特點。清人顧祿所著《桐橋倚棹錄》卷十一中實錄了虎丘山塘一帶的市廛之盛與工藝之美, 詳細真切, 與《紅樓夢》中的描寫每每呼應。如「塑真」, 俗呼「捏相」, 是虎丘工藝中的絕技, 即薛蟠的泥人小像的出處。又如「虎丘要貨」條記載:「雖俱為孩童玩物, 然紙泥竹木治之皆成形質, 蓋手藝之巧有遷地不能為良者。外省州縣多販鬻於是, 又遊人之來虎丘者亦必買之歸悅兒曹, 謂之『土宜』, 真名稱其實矣。」看來至蘇州的遊客必遊虎丘, 而游虎丘的外地遊客則必然要選購一些土儀玩物, 這已成為古今相同的姑蘇風俗現象。《紅樓夢》中對姑蘇風情的描述極為精煉, 不僅點染出江南風俗人情的特色, 而且還與小說的人物刻畫密切相關, 成為小說總體構思中的重要因素, 這就是其風俗描寫的不同凡響之處。
在《紅樓夢》人物中, 明顯的分成「清」、「濁」兩大部分, 按照作者的意思是秉承了天地間清、濁之氣的結果。值得注意的是, 秉承「清氣」的人物大多出自江南, 比如聰明靈秀、美麗動人的黛玉、寶釵來自江南, 心直口快的史湘雲來自江南, 能幹多機巧的王熙鳳來自江南, 清高的妙玉來自江南, 苦命的香菱來自江南。至於全書的中心人物寶玉, 則「甄(真) 的在江南,「賈」(假) 的在京華, 這其中的意蘊是顯而易見的, 作者在情感天平明顯地傾向於江南。在江南文化中, 園林藝術佔據著十分醒目的地位, 以蘇州園林為代表的江南園林, 是中國園林南派藝術的典範之作, 也是登峰造極的建築藝術的瑰寶。《紅樓夢》寫到的園林建築, 大都是以江南園林為其藝術原型的。大觀園內諸景皆備、四季皆宜, 對其四時景物的形容描寫很多, 其中許多動人的描寫是借景於江南風光的。如第四十九回、五十回中的攏翠庵白雪紅梅景觀, 就是把江南二月春雪紅梅搬到北京的十月頭場雪中來細加描繪的。再如第三十五回中描寫瀟湘館內的場景:「黛玉便將(鸚鵡) 架摘下來, 另掛在月洞窗外的鉤上, 於是進了屋子, 在月洞窗內坐了。吃畢藥, 只見窗竹影映入紗窗, 滿屋內陰陰翠潤, 幾簟生涼。」這在蘇州一帶的大戶人家閨院內是常見的場景, 在北方就很少見, 顯然是作者從南方移植來的。還如第二十七回中描繪大觀園內過芒種節的情形:「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 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尚古風俗: 凡交芒種節的這日, 都要擺設各色禮物, 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 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 花神退位, 須要餞行。閨中更興這種風俗, 所以大觀園中之人, 都早起來了; 那些女孩子們, 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 或用綾錦沙羅疊成干旌幢的, 都用彩線繫了。每一棵樹頭, 每一枝花上,都繫了這些物事。滿園繡帶飄飄, 花枝招展, 更兼這些人打扮的桃羞杏讓、燕妒鶯慚, 一時也道不盡。」這段優美的描寫, 實際上是把江南蘇州一帶的「百花生日」習俗搬到了京華的芒種節。經過移花接木的改編, 描繪出大觀園女兒國中極為絢麗的一道生活場景。吳文化是把江南山水靈秀之氣發揮到極致的區域文化, 江南園林的絕佳處往往就在於做絕了水的文章。《紅樓夢》的作者幼年時生活在金陵小倉山、蘇州的織造府等處, 都是園林建築十分精美之地, 江南園林藝術對其小說創作產生了明顯的影響。大觀園就是江南園林的縮景, 大觀園的構建便顯出江南園林的精妙, 對大觀園的諸多描繪更顯出作者在園林藝術方面造詣頗深。己卯本第十七回脂批指出: 作者描繪大觀園,「寫出水源, 要緊之極。近之畫家著意於山, 若不講水」; 又指出「造園圃者, 惟如弄 憨頑石雍 仿, 輒謂之景, 皆不知水為先者。此園大概一描, 處處未嘗離水。」這段脂批明確點出了《紅樓夢》描寫藝術的「源頭活水」之處, 作者早年經歷的江南富貴生活, 是其晚年寫作《紅樓夢》的激情、素材以及藝術構思的來源。
除了園林藝術之外, 江南的昆曲藝術也對《紅樓夢》的創作發生過深刻的影響。《紅樓夢》中寫到了幾十個折子戲的演出, 其中主要是昆劇。昆劇折子戲的演出, 在小說的情節發展以及人物性格塑造方面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比如多次用昆劇折子戲的劇情來暗示小說人物的命運歸宿。第十八回中, 元春省親時親自點了四出戲:李玉《一捧雪》中的第五出《豪宴》; 洪癉《長生殿》中的第二十二出《乞巧》; 湯顯祖《邯鄲夢》中的第三十出《仙緣》;《牡丹亭》中的第二十出《離魂》。這四出戲預示出賈府的子孫沒落命運悲慘, 也暗示出元春的夭折與賈府衰敗之間的關係。這樣的寫法顯示出作者對昆曲的熟悉以及在小說構思中的巧妙之處, 因而引起許多讀者的激賞讚歎。至於小說中借用了戲劇表演中諸多手法之處, 脂批中就有不少點評, 如第二十一回寫賈璉追逐平兒求歡, 平兒躲開後隔窗調笑這一細節, 庚辰本有條脂批指出「此等章法, 是在戲場上得來。」《紅樓夢》小說本身就像是一齣戲, 一出感歎富貴無常與愛情多難的人生悲劇。
從以上對《紅樓夢》中風俗描寫的分析中可以看出, 這部巨著的產生絕非偶然, 除了作者家族的興衰遭際以及受前代文學作品的影響之外, 康熙、雍正、乾隆時期南北文化交融的因素也起著重要的作用。特別是江南地區的吳文化, 哺育滋養了曹家的幾代人,曹雪芹的出生年代雖有爭議, 但他從小在江南地區(南京、蘇州、揚州等) 生活過卻是無可爭辯的事實。江南的青山綠水, 城區的柳暗花明, 充滿水鄉風韻的亭台樓閣、園林藝境, 把傳統的戲劇藝術推向最佳境界的昆曲表演等, 伴隨著曹家在江南富貴榮華的生活場景, 都給曹雪芹留下了優美愉悅、終生難忘的印象。尤其是到了他落拓的晚年, 貧困交迫, 蟄居在荒涼的京郊西山, 此時對江南的春花秋月、物寶天華因時空距離的愈加遙遠而愈覺珍惜, 對逝去的榮華富貴生活以及在生活漩渦中的人物命運, 也愈有回味的餘地。正是在這樣的生活狀況和孤寂的心態中, 曹雪芹構思出如此美麗動人的「金陵十二釵」, 編撰出如此美妙旖旎的「紅樓」愛情, 又描述出如此震撼人心的貴戚家族的敗落, 使其創作攀上了古典小說藝術的頂峰。而且, 由於極為美好的愛情主人公的最終結局又極其悲慘, 這場愛情婚姻悲劇所涉及到的社會生活面又極為廣泛, 所以,紅樓一夢在中國文人的理解中又往往成為人生之夢、命運之夢與文化之夢。從文學史的角度看,《紅樓夢》既充分表現出南北風俗文化乃至中華民族文化的神奇魅力, 又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困惑意識與探索精神, 是最能代表封建末世世態人情與文化心態的長篇小說。正是由於具備了這種廣闊而又深刻的文化內涵,《紅樓夢》便成為一部能夠超越時空限制充分表現出中國古典藝術之美、又最能集中體現出中國傳統文化之靈魂的不朽之作,《紅樓夢》中的風俗描寫因此便有了永久的藝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