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串場人物塑造

《紅樓夢》的串場人物塑造

《紅樓夢》的串場人物塑造

紅樓評論

在《紅樓夢》中,有不少串場性人物,他們常活動於紅樓世界的總過程或某流程,雖然不時露面,使人看到他們的存在,可又缺少濃墨重彩地細膩刻劃,露面時雖僅三言兩語或僅一舉手一流盼,都又使人感到他們是那樣栩栩如生,性格獨具;雖然他們的獨立活動不多,總是在人際交往中串場性出現.卻又是獨具藝術創造與審美價值,具有多方面藝術生命活力的人物,尤氏就是這類人物形象的代表。她貫穿於紅樓世界運動的全過程,聯結著榮寧兩府的日常活動,耦合著整個賈府的衰敗流程.卻極少特寫畫面的細膩刻劃,她隨著不同心理場變異而變異,卻由點滴微描模糊集合成具有豐富性格內涵與獨具特色的藝術形象,她總是和紅樓世界那特定的人際關係交織成的多種心理場境膠結在一起,既洋溢著群體共同性又表現出個體特殊性,作者雖然讓她不時露面,卻僅在極少場境中稍加點繪,但由於能夠從把握尤氏性格總體入手,把她的多種細微表現,融化到不斷變動的人際關係間,借助那人際關係交織的心理場.引發出的種種虛虛實實表象,模糊集合成她獨具個性神形的心態與面影,起著別個角色准以替代的藝術效應,成為紅樓人物群體的不可缺少的有機組成部分。

在群體關係網絡中,發揮獨特的藝術功能

  如果說紅樓世界是一個完整的系統整體,那麼,紅樓人物群體便是它的系統中心.一個具體人物便是那個人物群體的不可分割的組成元素,活躍於多重人際關係心理氛圍的交叉作用中,人物群體便是將一個個人物耦合趁來的系統化有機整體。體現著多重人際關係心理交成的心理場,就牽制著各個人物的性格走向 對各個人物的性格運動起著潛在的支配調節作用;而各個人物在人物群體中既是人物群體的活動基礎,又在多重人際關係交合的心理場中表現著自身,還映照著多方面人際關係,便起著超越自身的系統功能,這樣那樣地表現著整個人物群體的運動趨向。

   紅樓世界既是各個人物性格運動的物理場.又是各個人物性格運動的心理場.物理場是人物活動的具體空間,心理場便是激發人物性格運動的心理氛圍。正是這種物理場與心理場的復合存在.才能以形形色色的信息刺激,引發人物的心理活動並物化為性格運動。所以,尤氏雖不是紅樓人物群體的主角,然而卻因為她活動於紅樓世界的特定生態環境之中,便使她的一舉手一投足、一顧盼一言語,無不打上群體性的心理烙印與自身的個性神彩。加上她的特殊身份,是三品威烈將軍、主管族務的賈珍夫人,是寧府主管家政的主婦,便起著貫通寧府上下內外及聯結榮寧兩府日常活動的紐帶作用,成為賈府衰敗流程的某種心態象徵。

   寧府雖然不是全書描繪的重點,卻又不能不有所反映。所以,便在主要描繪榮府活動時,隨著尤氏的露面而有所牽動.有所照映,尤氏的參與便使這種側繪合為一統。如由尤氏出面接待賈璜老婆,便把秦鐘的學房風波與寧府聯結在一起,又交代出尤氏對賈璜夫婦的經常資助與往來;當賈珍回府,又由尤氏的交談,帶出請馮紫英的朋友張友士來為秦氏診病。當鳳姐與寶玉來寧府,又由尤氏的接待、陪同吃飯,進一步在橫向上拓展,不僅把榮寧兩府聯結在一起,又帶來秦可卿之弟秦鐘的相見,使鳳姐得以將秦鍾與寶玉相較,又使寶玉因見到秦鍾與秦鍾交好,還發出自慚形穢的感歎,這便拓寬了寧府的廣泛社會聯繫與生活容量。

   當尤氏在飯後命派兩個小廝送秦鍾出去時,又引出焦大的出場,便又把府內的小廝、管家、義僕都帶了出來;更由焦大的一番醉罵,引出尤氏對焦大來歷的介紹;「只因他從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裡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接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搦 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卻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去 」這便又在縱向上拓展,描繪出榮寧二公當年創勳立業的艱難,使讀者既瞭解焦大這位義僕的來歷,又若看到賈府的顯赫來歷與衰敗現狀;更由焦大的那番對寧府的醉罵:「我要往祠裡哭太爺去。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 進一步展現出寧府子孫一代不如一代,生活糜爛、喪倫敗德的精神危機情狀。還從焦大對總管賴二派差不公的醉罵中,又若看到派差不公背後隱伏著的徇私舞弊景況與潛在危機 尤氏儘管具象描繪不多,卻借她的出現,把諸多不同的生活畫面膠結耦合為一統,形成寧府人物的社會關係網絡,把廣闊的社會生活與歷史的絨深感融為一統,使人從中品悟到許多畫面外的世態人生況味。

   秦可卿喪事,由於尤氏因病不能理事,才有鳳姐協理寧國府事件。由於鳳姐的協理,便發現了寧府家政的許多積弊:人多混雜,遺失棲;事無專執,臨期推諉;需用過費,濫支冒領;任無大小,苦樂不均;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約束,無臉者不思上進 這些積弊由於鳳姐一番臉酸心硬、殺伐果斷的整治,便立即扭轉過來,而且「威重命行」「籌畫的十分整齊」尤氏最末出場,母借鳳姐的發現與整治,使尤氏時時以不出現的方式對比地顯現著,「不在字裡行間,全從無字處」1寫出。從理家的角度,對尤氏治家的積弊及上下關係作了橫斷面剖視,凸現出尤氏寬容大度溫和善良的性格本色。

   由於尤氏的主婦地位,才在繼母與兩個異父母妹妹進入寧府,又從她倆人進入賈珍父子的淫網,與賈珍父子有「聚磨之誚 的角度,表現出賈珍父子的淫亂無恥,尤老的裝聾作啞,尤二姐的軟弱善良.,尤三姐的果斷剛烈,因此才接連出現賈珍父子密謀幫助賈璉偷娶尤二姐,被鳳姐發覺後把尤二姐誘騙入府,逼得她吞金自逝,又大鬧寧國府逼得賈珍無力回護;又有賈珍通過賈璉誘納尤三姐為妾,使尤三姐憤而反擊自擇婚配,後因柳湘蓮發現尤三姐生括在「除了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的」寧府,便要索回聘禮鴛鴦劍,致使尤三姐憤而餓劍自刎 尤氏雖未參與這些邪惡活動,可是,卻生活在那淫教橫流的物理場與心理場的復合體中,便不能不面對那樣的復合體而思考著行動著,使她既成為目擊者又作為承受者活動其閫,始而極力勸阻著,繼而默默聽任著,後又代人受過著,從而成為寧府精神頹敗的映現者有機地存在著。

   紅樓世界 榮府為描繪的中心,由於尤氏的參與又常常把兩府聯結著合成為閤府的衰敗徵兆。這主要從三個方面表現出來:一是重大祭祠活動。賈珍主管族務,尤氏便以族長夫人身份,負責安排祭祠的種種設置,如襲地鋪滿紅氈,安放琺啷大火盆,炕上鋪猩紅氈,靠背引枕、皮坐褥,雕漆坐椅,大銅腳爐;還親自打點送賈母這邊針線禮物,又著賈蓉去領皇帝春祭恩賞;還親自捧茶給賈母、邢夫人等。祭祠後又笑求賈母留下用膳,在賈母要伺榮府時,又急隨同過去,從而把整個祭祠活動有機地化為一統,映現出各色人等的關係與活動情狀。

二是聯結兩府的喜慶活動,如元妃省親,賈母壽誕,鳳姐攢金慶壽、中秋賞月等。尤氏因為是寧府主婦,便常在兩府間活動又成為台府的活動。賈母發起的為鳳姐攢金慶壽活動,不僅喚來尤氏參加,還在賈母認二十兩.邢、王夫人、薛姨媽認十六兩後,和李紈一道笑著表示;「我們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兩罷。 賈母還點名要她主辦,好讓鳳姐「痛快受用一日 」,尤氏也欣然接受,還到鳳姐房中商議如何操辦,把這次活動辦得十分熱鬧,展現出整個宴席活動的熱烈氣氛與人群風貌。

三是震動閤府的重大事件 如賈珍父子密謀偷娶尤二姐,抄檢大觀固,查抄寧國府等,抄檢大觀團時,尤氏雖未參預,但在翌日由惜春邀入房內,將抄檢大觀同情況細細相告,並將被查問懷疑的人碰東西,拿與尤氏辨認時,使尤氏又成了這次重大事件的知情人、映現者,甚至某種難堪的承受者。那是當尤氏看過入畫東西後表示;「實是你哥哥賞他哥哥的,只不該私自傳遞,如今官盜竟成了私盜了。」便責備入畫「糊塗脂油蒙了心的。」這便引出惜春的不滿:「你們管教不嚴,反罵丫頭。」並逼著鳳姐將入畫帶走。「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而且還表示:「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裡議論什麼多少不堪的閒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尤氏在眾人面前,只好硬著頭皮反問;「誰議論什麼?又有什麼可議論的!姑娘是誰,我們是誰。姑娘既聽見人議論我們,就該問著他才是。」當姑娘進一步說:「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麼教你們帶累壞了我!」這當然是指賈璉偷娶尤二姐,賈珍欲娶尤三姐,賈珍父子聚麋等醜事.「尤氏心內原有病,怕說這些話。聽說有人議論,已是心中羞惱激怒,只是在惜春份上不好發作,忍耐了大半。」她雖然沒幹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可是又是寧府內出現的醜事,當事人又是自己的夫、子,兩個妹妹,自然臉上無光,羞辱難忍,可是在眾人在場情況下,偏又是賈珍的妹妹惜春說出來,便按撩不住地反唇相問:「怎麼就帶累了你了?你的丫頭的不是,無故說我,我倒忍了這半日,你倒越發得了意,只管說這些話。你是千金萬金的小姐,我們以後就不親近,仔細帶累了小姐的美名。」說著便賭氣起身去了。這便使尤氏成了抄檢大觀園的極端難堪的承受者、羞辱者,代替丈夫、兒子承受著他們喪倫敗德的羞辱難堪後果。

這使我們發現:尤氏正處於寧府多角度多形式的人際關係與矛盾糾葛的中心,便在多形式的心理交流渠道中,模糊集合成她那寬厚待人的性格特色,支配著她的一系列心理活動與性格運動,呈現出既有群體相同性又有個體特異性的精神世界,發揮著獨特的聯結映帶作用

借心理場的牽動,不斷豐富人物性格

「歌德談話錄」一再強調:藝術總是要通過一 種整體向世界談話 就具體人物來說,不僅要寫出他們的性格化心態活動,更要寫出他們是生活在什麼樣的物態環境特別是心態氛圍中,這樣的生態環境如何成為支配人物性格運動的無形力量,對人物的性格運動起著潛在的支配作用,促使人物藉著整體穩定與局部變異的運程不斷運動,產生適應環境與改變環境的作用與活力,曹雪芹正是依據人物的性格運動與生態環境的相互聯繫又交互作用的特點,充分調動心理場與人物性格運動的雙向作用,在正面實寫雖少,多採取過場性吐納形態出現,或在與其他人物交往中隱現,或是借他人之口評說,模糊化耦合出她的整 性格風貌,使人若品悟出她的性格特徵與豐富內涵,有一種穩態與動態的統一感,進而品味出某種性格的審美魅力與人生的精義。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所云:「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 如今的兒孫,競一代不如一代了。」 可說是紅樓人物群體所處的物態化了的心理場,反映出賈府精神上衰敗的緣由,尤氏就是生活在這樣的生態環境中,時時受到這種群體心理場的支配與制約,使她隨著不斷的錯縱複雜的人際關係變動 不斷呈現出既多變又穩定的性格特色,給人以穩態的一貫性與豐富的動態感受。

在這種人際關係矛盾糾葛的變動中,有時重點突出她性格特色帶來的治家積弊。如秦可卿喪事,她「又犯了舊疾,不能料理事務」,在整個治喪活動 都虛化了,藏在幕後,可是,當風姐一出面料理.便發現出許多積弊,尤氏實際上時時處在與鳳姐協理相比較的地位,不出現的出現著,這些積弊,難道尤氏沒有發現的眼力、治理的才幹、扭轉的能力?不是。從她主辦鳳姐壽宴時,一眼便看出風姐的弄虛作假,笑著戳穿鳳姐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精明來看,她是有這個能耐的.而且也許並不比鳳姐遜色。那麼,又怎麼會出現那些積弊呢?鳳姐在就職演說中似乎道出了箇中原因:「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由著你們去。再不要說你們『這府裡原是這樣』的話,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半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清白處治。」可以看出這不寫之寫,是要寫出尤氏這位寧府主婦,出身寒門保持著窮苦出身的溫和善良,擺不出頤指氣使的主子架子,對下人放不下臉來責備處置,採取息事寧人,寬容遷就所致,是以家政積弊角度來刻劃她的溫和善良,為人寬厚的性格特色。這不寫之寫,在對焦大的態度上作了凸現。她明知焦大「宿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面,一味吃酒,吃醉了,無人不罵。」便採取「常說給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當一個死的就完了。」並不多加責備苛求,本來她是叫派兩個「小子」送秦鐘的,可賴二偏不依她的意見.既不派兩個「小子」,反派尤氏「不要派他差事」的焦大去。她知道了也不去處置,只是不高興地說;「偏又派他作什麼?放著這些小子們,那一個派不得?偏要惹他去。」而賴二所以敢違背她的意見,把派兩個改為派一個。把派 「小子」改為「老」子,是對尤氏寬厚待下人理解分不開的,當然其間有不可告人的隱秘,精明的尤氏更不加深究。尤氏對待下人的這種善良溫和姿態, 是造成鳳姐施政伊始便立即扭轉的寧府家政積弊的主要原因,只不過作者用虛化隱喻方式表現出來,得仔細品味才能真正把握的。

有時是從精明才智角度刻劃l尤氏的豐富精神世界。尤氏主辦鳳姐壽宴活動,就借五光十色的人際關係與心理揚境,表現尤氏複雜豐富的心理流動,成為展現她那精明才智精神世界的精彩點繪,在剛算出湊銀總數後,她立即指出;「既不請客,酒席又不多,兩三日的用度都夠了.頭等,戲不用錢,省在這上頭。」表現出管事盤算的精明,並非大大咧咧之輩。當賈母要她主辦此事後,她不僅毫不推讓就承擔下來,還在鳳姐交出籌銀時笑著指出;「我有些信不過,倒要當麵點一點。」果然按數照點,發現少了鳳姐答應墊付李紈的一份,便笑著戳穿:「我說你這鬼呢,怎麼你大嫂子的沒有? 昨兒你在人前作人,今兒又來和我賴.這個斷不依你。我只問老太太要去。」還在退還平兒的份子後對平兒說:「我看著你主子這麼細緻,弄這些錢那裡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裡使去!」表現出對鳳姐營私貪婪的不恥與嘲弄.也映現出她自身的正大光明,心胸袒蕩。

在她答應主辦鳳姐壽宴後,私下裡對鳳蛆取笑道:「你這阿物兒,也忒行了大運了,我當有什麼事叫我們去,原來單為這個。出了錢不算.還要我來操心,你怎麼謝我? 」鳳姐卻笑著道:「你別扯臊,我又沒叫你來,謝你什麼,你怕操心?你這會子就回老太太去, 再派一個就是了。」她便話中有話地批評道: 你瞧他興的這樣兒,我勸你收著些兒好。太滿了就潑出來了。」又反映出她對鳳姐抓尖逞強、驕橫跋扈的不滿,也表現出她待人處世,事事留有餘地、不盛氣凌人的一貫態度。

當宴會將了,鳳姐自覺有醉意使悄悄溜回房擊,恰好撞見賈璉與人私通,並罵她為母夜叉,咒她早點死了好把平兒扶正。她便踢開門進去潑鬧,出現了夫妻、夫妾、妻妾、妻嘗與姘婦的一場大混戰,待尤氏趕去,風姐便趁機哭著跑向賈母處申訴,賈母信以為真,因罵平兒 「怎麼暗地裡這麼壞。」尤氏便笑著為平兒辯誣說:「平兒沒有不是,是鳳丫頭拿著人家出氣。兩口子不好對打,都拿著平兒煞性子。平兒委曲的什麼似的呢,老太太還罵人家。」又表現出她的是非分明,仗義直言,不是那種不關己事不開口 、一問搖頭三不知的人,雖然這種片言隻語都是在不同心理時間吐露出來的,可是卻由於對尤氏性格整體有了宏觀把握,便成為她不同心理時間、不同心理情緒的流動,體現出她的獨特性格特色。如果「我們抓不住整體的聯繫,就會糾纏在一個接一個的矛盾之中,就難以把握它們之間的深層聯繫和整體意趣。

風姐大鬧寧國府,又從忍辱負重、大智若愚的角度,表現出她性格穩定性中的豐富變化感。當賈珍父子合夥密謀把尤二姐偷嫁給賈璉時,她明知「此事不妥」曾「極力勸止 ,表現出是非分明的態度。可是,當看到賈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順從慣了的」,便未加斷然阻止,「況且他與尤二姐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他們鬧了。」又表現出受三從四德觀念支配,一味對丈夫屈從,還考慮到同尤二姐非一父母所生,不便深管,便又在是非面前縮了頭,聽任他們鬧下去,她就是在這樣心理流動中採取了性格穩態的變奏表現。

當鳳姐摸清內情來府中大鬧時,賈珍藉故逃脫,把她推到大鬧中受過,她又不得不出面照應。她看風姐氣色不善,便笑著說:「什麼事情這等忙l」風姐卻是照臉一口吐沫啐道:「你尤家的丫頭沒人要了,偷著只往賈家送l 一面說一面哭,拉著她只是要去見官,要找族人評理;且滾到尤氏懷裡嚎天動地大放悲聲,哭了又罵,說了又哭,又要尋死撞頭;而且以 國孝家孝兩重,停妻再娶相要挾。這在那個時代是個了不起的罪名,是要聲名掃地的。尤氏知道個中利害,只能小心陪不是,聽任鳳姐撒潑混鬧,直到把她揉搓得像個麵團,衣服上全是眼淚鼻涕,還板著她的臉緊相質問:「你發昏了?你的嘴裡難道有茄子塞著?不然他們給你嚼子銜上了?為什麼你不告訴我去?你若告訴了我,我會平安不了?怎得經官動府,鬧到這步田地 你但凡是個好的,他們怎得鬧出這些事來?你又沒才幹,又沒口齒,鋸了嘴的葫蘆,就只會一味瞎小心圖賢良的名兒。總是他們不怕你,也不聽你。 她只是大智若愚,但求息事寧人,第三期聽任鳳姐啐罵羞辱,揉搓撒潑,既不撒賴,又不頂撞,也不多加辯解,或是說「何曾不是這樣」或說「你不信問問跟前人,我何曾不勸的,也得他們聽。」「叫我怎麼樣呢,怨不得妹妹生氣,我只好聽著罷了。」她正是以這樣大智若愚、忍氣吞聲的姿態,來面對這突然的變故,人際關係的變幻,給人為人忠厚、心地善良,又精明靈活,忍辱負重的 !性格透視感、浮雕感。

這些不同人際關係的變動,形成的不同心理場的變幻,引發出尤氏各種不同的心理反應與性格行動,表現出對不同人物的各不相同的價值關係,惜如黑格爾所指出的t必須要「借種種不同的情境」,把人物「多方面的性格都揭示出來」。4雖然採取點繪的、零散的形態出現,卻因對她的性格特色有總體的宏觀把握,便模糊化組合成珠光閃閃的性格項鏈,使人物性格閃耀著多層次多色彩的光澤。

在映襯諸多人物的同時,又不斷豐富著自身

小說的生命在於角度的新穎性,人物的獨特性。人物越是面臨同樣的生態環境、同樣的事件, .越能處於不同的心理氛圍的矛盾交織中,並在複雜交叉的心理場中映照著各種人物與人物關係,表現出人物的各自獨性,也越能在相比較中相互補充相互映襯。恰如魯迅所說:人物「有時候是要靠別人來比較、襯托的。」5優秀的小說人物塑造總是物態化的人物心靈,因而總是借助與周圍人物的複雜心理糾葛,表現出多種多樣的價值關係,成為審美的藝術的畫面,既豐富著人物自身,又通過人物自身的性格運動能動地照映出周圍人物的性格特色 所以,人物的性格往往是內化的又是外化的,是自身的又是他身的,是自我表現的又是他人投影的。這樣的人物形象才是立體化的,心靈化的,才能產生審美的誘導力,引發讀者心靈的顫動,令人為之神往:為之傾心,尤氏就是這樣的人物。她的社會地位,使她不時在人物群體中露面亮相;蜷的藝術有色,又不允許給她更多的篇幅表現;她的連環結構作用,使她不時與寧府與榮府諸多人物交往,可是,她的角色局限又使她在交往中只能以點點摘滴點繪來表現,併力求與周圍人物產生互映互襯、互滲互補作用 所以,她的性格刻劃往往是在展現榮、寧兩府的人物關係中,作為諸多人物的映襯出現,又在這種映襯中不斷豐富著自身,更從諸多人物的性格運動中映現自身。

先看她在寧府人物關係中的相互映襯。她本來命派兩個小廝送秦鍾回去,可是管家卻偏只派一個「老」廝,這既表現出她的話在管家那兒打著折扣,又反映出她對管家要求不嚴。果然,當她聽說派了焦大並引起焦大的醉罵後,只是說:「偏又派他作什麼,放著這些小子們,那一個派不得,偏要惹他去」並不追究為什麼由兩個改為一個,由小子改為「老」子,也不要求從新改派。 所以,鳳姐接著批評道:「我成日家說你太軟弱了,縱的家裡人這樣還了得。」這既表出風姐的殺伐果斷性格,又何嘗不是對尤氏過於寬容的批評,同時也折射出焦大恃功而驕、酒醉罵人的性格特點。這種相互映襯法,恰如金聖歎評《水滸》所云:「寫彼人而令此人出色,此真千古神奇之筆」,也是脂評所說的:「卻從上下左右寫,」確有一石三鳥寫的效應。

秦可卿是個過場性未作正面細描的人物,卻在賈璜老婆因學堂閣事來寧府說理時,出尤氏與之閒聊中加以映現,說秦氏有病,要秦氏「不必拘禮,早晚不必照倒上來,你就好生養養罷。就是有親戚一家兒來,有我呢 就是長輩們怪你,等我替你告訴。」還說她吩咐賈蓉 「不許累他,不許招他生氣,叫他靜靜的養養就好了。他要想什麼吃只管到我這裡取來。倘或我這裡沒有,只管到你璉二嬸子那裡要去。倘或他有個好和歹,你再要娶這麼一個媳婦,這麼個模樣兒,這麼個性情的人兒,打著燈籠也投地方找去。 還誇讚秦氏「這為人行事,那個親戚,那個一家的長輩不喜歡他?所以我這兩日好不煩心,焦的我了不得」,語言是有聲的動作,也是人物心靈的外化,尤氏這番帶著強烈感情色彩的話,不僅對秦氏的容貌、心性、為人作了生動的描繪,使人們增加了對秦氏的瞭解,成為把握秦氏性格的重要依據,而且也豐富著尤氏自身的為人處世態度,表現出她對秦氏的親密無間、體貼愛護之情。

由於她和風姐都主管各府的家政,所 作者常常借風姐管家來映現尤氏的性格特色,又借尤氏主管家政的利弊來映襯鳳姐的治家風格與性格特性;還通過這種互映,同時映襯出周圍的諸多人物與^物矛盾糾葛,這真是「省力之甚,醒目之甚」。所以寫鳳姐往往折映著尤氏,寫尤氏又常常影射著鳳姐,也豐富著她們自身,鳳姐協理寧國府,主要是寫鳳姐的臉酸心硬、殺伐果斷的治家才能,但通過鳳姐犬丑闊斧的整頓寧府家政積弊,何嘗不折映著這位並非無識無才無能,只是心慈手軟不忍管束的尤氏待人處事之道?當賈敬在玄真觀暴死時,賈珍父子均 在家,她獨當一面,相當果敢善斷進行料理;不僅立即命人先把玄真觀所有道士都綁了起來,等賈珍回來審處,又立即命人去飛馬報信,要賈珍父子速回來奔喪,還命人請太醫看視賈敬到底是何症候.當時天氣炎熱,不等等待,又自行主持擇日入殮,三日後便開喪破拳,一面做起道場來等賈珍。在這樣關鍵時刻,決斷處理得相當得體,與鳳姐協理寧國府比起來,似乎並不遜色,既有主見又有魄力,而且面面俱到,體面周全。這便與鳳姐協理寧國府形成強烈對比,使我們發現:這實際上是在暗示寧府家政積弊韻原因,不在尤氏的無能,而是在於她面對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家人,未免心慈手軟,不忍嚴束苛求。

尤氏主辦鳳姐壽宴,更是以她的聰明機敏、笑語藏鋒的特色,與鳳姐那「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性格本相進行強烈對比,痛下針砭,在攢金時,鳳姐發現周姨娘趙姨娘未報攢金.便故意笑問:「上下都全了。還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問一聲兒。 」尤氏在背後對鳳姐悄罵道:「我把你這沒足厭的小蹄子!這麼些婆婆嬸子來湊銀子給你過生日,你還不足,又拉上兩個苦瓠子作什?」鳳姐卻笑著說:「他們兩個為什麼苦呢?有了錢也是白填送別人,不如拘來咱們樂。 」反映出兩人對待兩個「苦瓠子 的截然不同態度:風姐要拘她們錢來取樂,尤氏卻反對要她們出銀。在尤氏發現鳳姐作弊,未把答應墊李紈的分子墊上,便把平兒的分子也退了,說「只許你主子作弊,就不許我作情兒」,以後索性連鴛鴦、彩雲、周趙二姨娘的分子都退回了,周趙二位姨娘還不敢收,她卻說:「你們可憐見的,哪裡有這些用錢?鳳丫頭便知道了,有我應著呢。」這便用強烈的對比,既凸現出鳳姐的貪得無厭,拚命擠兌那些處境困難的人,只顧自己取樂;也把尤氏的俠義心腸,對處境菌難些的同情愛心進一步顯現出來,使我們看到她的可貴精神世界。

在賈璉偷娶尤二姐風波中,她夾在風姐、賈珍賈璉與尤二姐中間,左右為難。既不贊成這種偷娶作為,極力勸止;在賈珍主意已定、尤老與尤二姐已經應允情況下,又無法抵制,使她不得不接受這個既定現實,既要面對這樁婚配帶來的可怕後果,又要面對心狼手毒、潑辣狡詐的鳳姐。所以,當鳳姐殺氣騰騰竄入寧府,她便知道為何而來,可是,密謀主使人賈珍藉機逃出,卻把她摧到大鬧的前台,這既表現出賈珍的又作壞事又逃避後果的醜惡面目,又使她在極大的心理反差中出面應對,表現出她性格的另一側面,那就是應變不驚, 在權衡利弊中以多陪小心來消解這場糾葛,實際上是她那善良溫和性格,在這突發事件的變奏,當然更映現出鳳姐的兩面三刀,陰險狡詐,鳳姐是以國孝家孝兩重在身,停妻再娶為由,要拉她去見官、去見族人評理。她明知夫、子主使偷娶的無理,又不得不傾全夫、子的臉面;既要不使事態擴大.又要化解鳳姐的怒氣怨氣,便一改主持鳳姐壽宴時的機敏於練、口角顯鋒的情態,而以忍辱負重,逆來順受的形態出現,盡力化解矛盾,便任由鳳姐啐罵揉搓、羞辱數說,直到鳳姐收帆轉舵、罵足鬧夠,轉過笑臉,敲走五百銀子了事,其實鳳姐的這場大鬧並不是真要見問族,不過是要給賈珍父子一個下馬威,給他們以精神上的鉗制,使他們處於難以招架回護尤二姐的餘地。所以鬧的越烈,便越能引出人物心理性格的充分交流,便越有利於鳳姐對尤二姐的擺佈,便越能風消雲散,這便起到了大鬧的奇妙效果:嚇跑了賈珍,嚇軟了尤氏,更嚇垮了賈蓉 .

賈蓉在大鬧耐無法榴掉,一直在場。這又形成多重相互映襯。當賈蓉一出面求情,鳳姐便厲聲大罵道:「天雷劈腦子五鬼分屍的沒良心的種子! 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調三窩四,於出這些 臉面沒正法敗家敗業的營生。你死了的娘陰靈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還敢來勸我。」咒罵著揚手就要打;賈蓉忙磕頭有聲地說:「嬸子別動氣,仔細手,讓我自己打。嬸子別生氣。」說著自己舉手左右開弓自己打了一頓嘴巴子,又自己問自己說: 以後可再顧三不所四的混管閒事了?以後還單聽叔叔的話不聽嬸嬸的話了!」眾人又是勸又是笑又不敢笑。賈蓉的這番嘴臉與尤氏的只陪小心受不失身份極有分寸的姿態比較起來,不僅映現出尤氏代人受過的善良溫和、忍辱負重的心態,更映照出賈蓉的寡廉鮮恥、醜態畢露;也是對他與鳳姐不正當嬸侄關係的極大嘲弄。

尤氏的性格就是通過這樣的結構組合,在不同的人際關係心理場中活動著,從不同生活角度、心理流動中點滴表現著.在周圍人物對比互映中模糊集合成她的整體性格特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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