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兩種反覆問句
《紅樓夢》是我國歷史上最負盛名的白話長篇小說，她的偉大貢獻不僅在文學方面，在語言上對漢語的影響也是十分深遠的。她歷來被認為是典範的白話文作品之一，她的不少語法格式今天的現代漢語還奉為圭臬。王力先生曾以《紅樓夢》中的語言為樣本，寫了著名的《中國現代語法》。《紅樓夢》是一座豐富的語言礦藏，至今還遠未被開發完畢。
本文試就《紅樓夢》中的反覆問句，漢語中的這一重要句式作一考察，作為進一步討論的基礎。反覆問句是現代漢語疑問句中的一種格式，有人認為，這種句式是由選擇問句發展而來的．研究反覆問句的發展變化規律，有助於加深對漢語言的理解，還有助於對人類思維發展的認識。朱德熙先生曾對漢語的反覆問句作過深入的研究， 他認為漢語中有兩種反覆問，一種是「V 不V 」式．一種是「可V」 式，並且認為這是兩種不同的系統，一般不會在同一種方言中出現。筆者對《紅樓夢》前80回中出現的反覆問句以及相關的句式進行了考察， 發現以上的兩種句式同時出現，並行不悖。這一現象很值得研究。
0．0 准反覆問
為了討論問題的方便，我們把跟反覆問句相關的句子暫稱作「准反覆問句」 ，並不是為了在語法上另立一個門類．這類句子有的屬於選擇問句，有的一下子還沒有適當的歸屬。下面分別討論。
0．1 選擇問
在《紅樓夢》中選擇文句式的數量遠遠比不上反覆問句。它的格式與現代漢語相同。
例如：
(1)你還說這話． 到底是咒我還是氣我呢?(281)(《紅樓夢》頁碼， 下同)
(2)這會子還是立刻叫他呢，還是等著?(596)
(3)我看不過．才請你來問一聲：還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還是誰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後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650)
(4)也不知體厭惡我是個潑皮，怕低了你的身份，也不知是你怕我難纏，利錢童?(211)
以上的例句，都是提出兩個答案供選擇的。這類句子所提供的答案可以是相反或相對的，也可以是並不相對的。有人認為，反覆問句是從選擇問句發展演變而來的，因此我們將它列為「准反覆問句 ．
0．2 反義問句
反義問和上述選擇問的差別在於，後者提供的答案、意義可以是相反或相對的，也可以是並不相對的，如上述例子。而前者提供的答案是一對反義詞．例如：
(1)珍大爺知道，你是死是活?(166)
(2)見有人說來了，不知是真是假。(586)
(3)倒要試試咱們誰強誰弱(679)
(4)不知是否。(195)
上述句子中．「死」 「活」 、「真」 「假」 、「強」「弱」 、「是」「否」都是反義詞，因此我們稱之為反義問句。其中更多的是由「 有」「無」 構成的句子，例如：
(5)斷不透是喜是病． 又不知有妨礙無妨礙(96)
(6)再也瞧睢家中有事無事(572)
(7)鮑二家的看見賈璉下馬，問有事無事．(578)
(8)一時高興了，你就不管有人無人了。(690)
(9)喳喳家人們有無生事 72)
(1O)因一面遣人去問鳳姐有無(686)
上述例句中(9)(1O)「有」「無」連用。用「有」構成的反覆問句。現代漢語中一般用「有沒有」 ，在明代的口語作品中還尚未發現這樣的搭配。「有沒有」這種用法也許就是從「有無」演變而來的，而《紅樓夢》正處在這種格式形成的時期，以下的討論可看到這兩種格式並存的現象。
0、3 V+也(與)+不+V
這種格式和反覆問中「V不V 」相比，多出了一個「也」或「與」。現代漢語中的反覆問句和這類句子有比較明顯的淵源關係．或者說，這是一種前反覆問句。在明代的白話小說中．這類格式十分多見。下面是《紅》的例子。
(1)外人知道．這性命臉面要也不要? (654)
(2)故問我有也無(32)
(3)前兒所言幸與不幸之事，我晝懸夜想(247)
(4)每一題到手必先度其體格宜與不宜（703）
1．0 V+不+V
這是典型的句式．這種格式可以用來表示疑問、反問，也可以不表示疑問，例如：
(1)大家斟酌一個方兒，可用不可用，那時大爺再定奪。 (97)
(2)一家子骨內，說什麼年輕不年輕的話．(103)
(3)你吃飯不吃飯，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會子。（176)
（4）願意不願意，我們也不敢說。(238)
上述是不表疑問的句子。下面看表示疑問的句子。
1．1 V為單個動詞
先看一般動詞的例子：
(1)黛玉因問寶玉道：「你走不走? 」(83)
(2)兩句話，說了你們聽不聽?（242)
(3)我且問你，這詩社你到底管不管?(386)
(4)這事襲人知道不知道?(552)
再看特殊動詞的例子：
(5)必是常長的．是不是?(g8)
(6)快出去告訴你二爺擊，是不是啊?(599)．
(7)你自己想想，該不該?(274)
(8)因為說沒有好生吃得——所以叫我來問還有沒有(335)
這些常用的動詞構成「V不V 」格式，是反覆問句成熟的標誌。從「有無」過渡到「有沒有」大概到明末清初才完成。
1．2 V為單個形容詞
例如： ．．．
(I) 你說可笑不可笑?(20)
(2)來看祖宗且別問，只說比我傻不傻?(608)
(3)嬸子，你說我心焦不心焦?（953）
(4)妹妹，你說好不好? (205)
(5)到後頭沒有好的，我看你羞不羞。(679)．
1．3 V0 不V (0)
這類格式與上述不同的是，動詞帶了賓語。一種是後邊動詞不帶賓語的，飼如：
(1)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18)
(2)(賈母)便問：「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348)．
(3)你們知道有什麼好大夫沒有?(95)
(4)賈母道：「有人家沒有? 」（494)
(5)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I(215)
(6)寶玉在旁，一時又問： 吃些漱水不吃?(460)
上述句子中．(1)(2)動詞為 是 (3)(4)動詞為「有」 ，(5)(6)為一般動詞。
另一種是後面的動詞帶賓語的，即是兩個動賓詞組的重複。飼如：
(1) 問他還尋死不尋死了!（763）．
(2)仔細捶你不捶你！（76）．
(3)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267)
(4)倒是打聽打聽奶奶姑娘們賞臉不賞臉?(388)
(5)回了太太， 我還吃飯不吃飯！(692)
這類句子中所用的都是一般動詞。大多還用作反問。例(4)還可看作是動賓式合成詞。
1．4 其他
其他「V 不V 」格式，有動補結構的，有助動詞的，例如；
(1)先生看這脈息，還治得治不得?(98)
(2)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勢頭去要時，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690)
(3)鶯兒便笑道：「你會拿著柳條子編東西不會?」(518)
(4)知道還能見他一面兩面不能了！(691)
早述例(1)(2)是動補結構的反覆，(3)(4)是助動詞的反覆。
《紅》前8D回中，V不V 格式表疑問的共84例，不表疑問的有40例。
2．0 V+否定詞
這類句子是否屬於反覆問旬，尚有不同的意見。
有的學者認為，句末的否定詞相當於表疑問語氣詞的 「嗎」「呢」 之類。有的認為是反覆問句的一種變型。我們暫且在這裡和反覆同句一併討論。
2，1 V+沒有
這類格式和上述l、3的不同．這裡的「沒有」只出現於句子末了．例如：
(1)老太大屋裡擺了飯了沒有．(63)
(2)你見過別人了沒有?(123)
(3)姐姐在屋裡沒有?(227)
(4)你去問問你璉二嬸子，正月裡請吃年酒的日子擬了沒有。(462)
2，2 V+不曾
「不曾」 是一個副詞．明清小說中常常用在句末表示疑問。倒如；
(1)月錢放過了不曾?(27)
(2)寶玉道：「取了我的斗蓬來不曾?」 (81)
(3)王夫人足打發人來瞧鳳姐吃了飯不曾。(138)
(4)前兒那話兒說了不曾?(528)
2．3 V+其他詞
例如：
(1)得個一官半職·那時你要怍多大的功德不能?(220)
(2)這一定是「蒲蘆也 」。再不是不成?(440)
(3)究竟我也不知什麼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
例(1)，用「不能」 ，(2)(3)用「不成」 。明清小說中，「不成」 常用在反問句中，與「難道」等語氣副詞配合使用。
書中「V+否定詞」 (不包括「不成」 )的用例共32條。
3．0 可+V
這裡的「可」是表示疑問語氣的副詞。用「可」+動詞構成的疑同句，也有不同的看法。有的認為這是反覆問句．有的認為不是。而朱德熙認為「 V不V」 和「可V 是兩種互相對立的反覆問句，也就是說，在某種方言中，過兩種不同的句子不可能同時出現。並認為，北方方言用「 V不V」，南方方言用「可V 」。而例外的是《紅樓夢》。在《紅》中，「可V」和「V不V」卻同時出現，幾乎不分上下．
3．1 可+動詞
例如：
(1)甄家，你可知麼?(20)
(2)不知可使得?(49)
(3)王夫人悄悄的道：「你可能麼? 」鳳姐道有什麼不能的。 (117)
(4)蘅蕪君，你可有了? (3l6—317)
上述句子中，(1)(3)用了語氣詞「麼」，(2)(4)不用句末語氣詞。
3·2 可+動詞短語
例如：
(1)他可是叫小紅？(229)
(2)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280)
(3)你可聽見這個了？(292)
(I)王夫人道：「可都按數給他們? 」(307)
有時「可」 也常用作「可曾」。例如：
(5)妹妹可曾讀書？(32)
(6)這幾天老爺可曾叫你?(239)
(7)王夫人便映了鳳姐，問他丸藥可曾配來。(698)
3．3 可+形容詞
同樣，「可」 也能跟形容詞結台，構成疑同句。例如：
(1)姐姐可大安樂？(79)
(2)你吃那鮑太醫的藥可好些?(243)
(3)你站了這半日，可乏了？(301)
(4)你想這話可妙?(560)
自然，「 可 」也能和形容詞短語結合。例如：
(5)妹妹過兩天可大好些了?(568)
(6)他們該要的還等叫去呢，可不傻了?(123)
這類「可+V」 的句子共出現97例·與1，0節的84例不相上下。
4．0 可+V+否定詞
這種格式中的否定詞和2．0中的基本相同，是「沒有」 和「不曾」 。
4．1 可+V+沒有
例如：
(1)這姥姥可用了早飯沒有?(66)
(2)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可曾得了沒有?(71)
(3)你可收了沒有?(220)
(4)回來我也問他，可被雨沖壞了波有 (407)
4-2 可+V+不曾
例如；
(1)好妹妹，你昨兒可告我了不曾?(239)
(2)賈母問他：可扭了腰不曾? (343)
(3)不知他們可學過作詩不曾?(420)
(4)我沒告訴，不知芳官可說了不曾。(552)
這類用例共l7條。
s．0 可+V不V
這是一種特殊的句子格式，同時用表疑問語氣的副詞「可」 和反覆問的「 V不V 」構成問句。
5．1 V為動詞
例如：
(1)這藥可有名字沒有呢?(70)
(2)家裡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曾?(90)
(3)這會子可吃不吃了?(201)
(4)司內廚的婆來問：「晚飯有了，可送不送?」(515)
(5)這可是大病不是?(615)
5．2 V 為形容詞
倒如：
(1)天天過來替嫂子解解悶悶可好不好?(107)
(2)你說他過四樣禮可難得不難得?(231)
(3)王夫人鳳姐聽了，忙遣人問：「可好不好?」(185)
上述「可」 + 「V不V」 的用倒共23條。
以下是《紅樓夢》前80回中反覆同句的統計表：
類別
V不V
V+否定詞
可+V
可+V +否定詞
可+V不V
總數
表疑問
不表疑問
用例數
84
40
32
97
17
23
293
比例
28.7%
13.7%
10.9%
33.1%
5.8%
7.8%
100
從以上統計表中我們可以看出，曹雪芹所寫的《紅》前8O回．「V不V」 類和「可」類兩種反覆疑問句幾乎不分上下。在《紅》之前的《醒世姻緣傳》中也類似的現象．只不過沒有《紅》那樣凸出。這個問題，很值得討論。兩類句式，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關係。限於篇幅，我們將另文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