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言政特色探討

《紅樓夢》言政特色探討

《紅樓夢》言政特色探討

紅樓評論

紅樓夢》和《儒林外史》這兩部書的內容都涉及到當時的政治,都有「言政」問題。本文試作探討。

一 《紅樓夢》第四回《葫蘆僧判斷葫蘆案》提出了「護官符」。因為「護官符」的作用,薛府子弟呆霸王薛蟠打死了人,可以「沒事人一般」地一走了之,「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僕在此料理」。而作為地方官的賈雨村,對於和當時赫赫揚揚的賈、王等勢要之家「連絡有親,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薛府大公子,巴結開脫不暇,當然不會去顧及死者馮淵的 「逢冤」了。原來清朝統治階級「凡做地方官的都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勢富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這樣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也難保呢!——所以叫做『護官符』」。這「護官符」是賈雨村之流在官場混跡所萬萬不敢等閒視之的。《紅樓夢》的這節簡略描寫,深刻地概括了封建社會黑暗政治的本質面貌。《紅樓夢》揭出一張「護官符」,《儒林外史》又何嘗沒有寫出「護官符」呢?晚清評紅家王希廉曰:「護官有符,普天下為知縣者已奉為圭臬矣,」他並且指出,這是「亙古如斯 」的現象。試看《儒林外史》第九回,寫新市鎮公裕旗鹽店商人楊執中,在店不守本分,嫖賭吃穿,侵用成本七百餘兩,有誤國課,因此寄監收禁。這一日,只因湖州婁相府兩位公子偶動雅興,派家人晉爵兌七百五十兩銀子替他上庫,再拿兩公子的名片,向德清縣說這楊執中是家老爺們相好,叫他釋放出監。那晉爵只帶二十兩銀子,一直到德清縣書辦家,把這二十兩送與書辦,要他承辦這事,書辦道:「既是太師老爺府裡發的有帖子,這事何難?」隨即打個稟帖給知縣,說楊執中是婁府的人。那德清縣知縣聽了,心下著慌,卻又回不得鹽商,只好把幾項鹽規銀子湊齊,補了這一項,即刻將楊執中放出監來,也不用發落,由他回去了。那七百多兩銀子,自然都是晉爵笑納。德清縣為什麼聽說所監罪犯是婁府的人就著慌?楊執中為什麼能不用發落就釋放?書辦為什麼對這事敢打包票?晉爵為什麼可以穩操勝券享受七百多兩?這一切,全是因為德清縣也有一張「各省皆然」的「護官符」在那裡作用! 又如《儒林外史》第三十五回,寫莊尚志奉召進京引見,奏對稱旨,大學士太保公就對薦舉者徐侍郎說:「南京來的莊年兄,皇上頗有大用之意,老先生何不邀他來學生這裡走走? 我欲收之門牆,以為桃李。」但莊尚志有骨氣,以投靠權門為恥,結果得罪了太保公,於是他就只好奉旨還山,到玄武湖去「著書立說,鼓吹休明」了。毋庸解釋,太保公當初主動向莊尚志提供的,分明也是一張無字的「護官符」,無如莊尚志不識抬舉,他的結局是勢所必然的,這裡同樣也顯示了「護官符」的陰影。所以「護官符」一詞,雖然不見於《儒林外史》,但《儒林外史》通過生動的藝術描寫,對「護官符」也是作了深刻的揭露。在曹雪芹、吳敬梓生活年代,最大的政治事件,莫過於康熙末年的雍正奪位。這是極其敏感的素材。歷來研究者往往力圖通過索隱,在《紅樓夢》裡爬梳搜剔出曹雪芹反映奪位事件的蛛絲馬跡,他們抓住《紅樓夢》裡「鶺翎香串」、「 魘魔法」之類的細枝末節,轉彎抹角,旁證博引,大做文章,尋求微言大義,說明曹雪芹確實是對康熙諸子、雍正兄弟間的凶險關係進行了旁敲側擊式的口誅筆伐。如果確實如此,《儒林外史》在這方面,就更明顯了。原來吳敬梓雖然把《儒林外史》的故事年代假托在明朝,但實際上寫的是清朝,書中有關人物,據說都是當時實有人物的影寫,如杜少卿影作者自己,虞育德影吳蒙泉,莊尚志影程錦莊,馬純上影馮粹中——正是由於這種特殊的體例。本書第七回,寫陳和甫自稱其乩術之神,說是當年李夢陽曾約他去扶乩,那乩半日也不得動,後來忽然大動起來,寫了一首詩,有云「夢到江南省宗廟,不知誰是歸京人?」那些看的人都不知道是誰,只有李夢陽懂得詩詞,連忙焚了香,伏在地下,敬問是哪位君王,那乩又如飛寫了幾個字道:「朕乃建文皇帝是也。」眾位都嚇的跪在地下朝拜了。又第八回,婁府兩公子在姑丈蘧太守席上說寧王反叛的話,婁四公子道:「據小侄看來,寧王此番舉動,也與成祖差不多,只是成祖運氣好,到而今稱聖稱神,寧王運氣就低,落得個為賊為虜,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蘧太守道:「成敗論人,固是庸人之見,但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說話須要謹慎。」原來這兩位公子,因科名蹭蹬,激成了一肚子牢騷,每常只說:「自從永樂篡位之後,明朝就不成個天下。」如此這般,一再明目張膽地為歷史上奪位鬥爭的失敗者張目,公然把他們和「奉天承運」的大皇帝一視同仁,不是很容易引起當時讀者對時事的聯想嗎?吳敬梓真好大膽! 然而更有進者,清初文字獄猖獗,這也是一種「政治」。《紅樓夢》裡找不到關於文網書禁的直接描寫,而《儒林外史》竟把批判的鋒芒橫刀躍馬地指向這一非常惹不起的「政治」 。第三十五回,寫盧信侯因家藏《高青邱文集》,乃是禁書,被人告發,結果盧信侯被迫自行投監,卻由莊徵君悄悄寫了十幾封書子,打發人進京去遍托朝裡大老,從部裡發出文書來,把盧信侯放了,反把那出首的人問了罪。吳敬梓匠心獨運,將森嚴的「朝廷功令」化為一場兒戲,正是對當時統治者恐怖的文化政策盡其嘲弄之能事的絕妙文章。《儒林外史》言政的特色是著重批判封建科舉制度。科舉制度,目的在於培養地主階級官僚隊伍,用以充實和加強封建國家機器。《紅樓夢》由於題材的關係,對此當然不及《儒林外史》那樣用了專門的功夫,但仍然作出了偉大的否定。和《紅樓夢》比較,《儒林外史》對科舉制度的批判,涉及的面更廣,內容也顯得更加豐富。由於科舉制度的毒害,在吳敬梓筆下,像周進、范進這些士人,已喪失起碼的生活能力,精神也陷於失常。周進那年失了館,在家日食艱難;范進進城鄉試,出場回家,家裡已是餓了兩三天。周進因為眾客商表示願意為他納監進場,竟爬地磕頭,發誓賭咒說:「變驢變馬,也要報效」;范進中了一個什麼舉,便鬼迷心竅,跑到集上去發瘋,討他丈人胡屠戶一記油膩膩的親切的巴掌……這類聲態並作的細緻刻劃,使人們對科舉制度的罪惡有更深刻的認識。正是因為《儒林外史》全面地批判了科舉制度,就必然要聯繫到和這個制度直接有關的士人、鄉紳、官僚的活動,其間頗多給人印象至為深刻的片斷。如高要縣湯知縣把五十斤牛肉堆在枷上枷死了回教老師父,激起民變,但照按察使老爺的主意,湯知縣的刑法固然「忒孟浪了些」,但「奸民挾制官府」的「刁風」更屬可惡,無論如何,湯知縣的臉面是要緊的。於是那「五個為頭回子」,仍讓湯知縣「大搖大擺」地在本衙出堂發落,而回民的遭非刑而死,到頭來竟沒有了下文。又如該縣被舉了優行的「衣冠」,嚴貢生作惡多端,用「張老爺在上黨做官帶了來的人參」和「周老爺在四川做官帶了來的黃連」做成的雲片糕訛詐了船家之後,又肆無忌憚地加緊進行奪產陰謀,雖說也費了若干周折,但最終還是佔了便宜,得到了孤孀寡婦的七股傢俬。根據書中描寫,這嚴貢生吹噓他和某某老爺怎樣相好,某某老爺又怎樣加他青眼,多半都是子虛烏有的胡編亂造,可是奇怪的是,像他這樣招搖撞騙沒品行的惡棍,在那個社會裡總是不曾吃虧。再如鳳陽府的厲太尊,忽然關心起民瘼來,要做一件好事,原來五河縣當鋪的「戥子太重,剝削小民」,使他動了惻隱之心,所以特派名士季葦蕭下鄉來查,「如其果真,此弊要除」一時風聲甚緊。可是沒過幾天,這厲太尊的公子,就在府衙門前,吃著五河縣領頭用重戥子的仁昌典方六老爺的「極齊整」的筵席,在那裡厲公子和方老六一個人摟著一個戲子,玩得十分盡興,目睹此情此景,則先前所謂「此弊要除」云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就可想而知了。而劉守備冒姓橫行河上,匡超人壞事幹盡步步發跡,安慶府書辦想用重金收買鮑文卿請托人情,萬青雲冒充中書當街出醜,鳳四老爹一瓢冷水潑息一場焰騰騰的官司……凡此種種,現諸世相,可謂封建官場的寫照。昔年有論者曰:「先生(按指吳敬梓)之筆固妙,未免近刻,夫不刻不足以見嫉世之深。」 吳敬梓的「嫉世之深」,溢於言表,慷慨激昂,了無顧忌,就政治而論政治的話,《儒林外史》的打擊面大,是為《紅樓夢》所不及的。二下文我們將通過對《紅樓夢》「談情」與「言政」關係的辯析,來揭示《紅樓夢》「言政 」不同於《儒林外史》的特殊意義。探討《紅樓夢》的「言政」,首先得弄清楚曹雪芹敢不敢「言政」。《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開卷有著這樣的再三聲明:此書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筆帶出,蓋實不敢以寫兒女之筆墨唐突朝廷之上也。此書只是著意於閨中,故敘閨中之事切,略涉於外事者則簡,雖一時有涉於世態,然亦不得不敘者,但非其本旨耳。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大旨談情。

據說這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表白還是作者「力圖逃避文字獄的『狡猾』之筆」呢。誠然,放些煙幕,躲開文字獄的迫害,不能說曹雪芹完全沒有這樣的動機。但這畢竟不是主要的。值得注意的是,拿吳敬梓作對照,吳敬梓寫作《儒林外史》是用了相當長的時間的,《詩說》是他晚年的作品,書中加以援引,足證這部小說的成書是很晚的。吳敬梓卒於乾隆十九年,其時,脂硯齋已「重評」《石頭記》,可以說《紅樓夢》和《儒林外史》是多麼巧合地屬於同時並世的作品,這鐵一般的事實,聯繫吳敬梓的敢作敢為,難道能說明曹雪芹的膽略不及吳敬梓麼?當然也不妨設想,曹雪芹是罪人之後,故格外小心,但曹雪芹若可以常情度之,他就不寫《紅樓夢》了。並且事實上曹雪芹長成後,情況已有所變化。據周汝昌考證,早在雍正五十三年,曹家就已解除了「政治犯」的罪名,家長或族長已有了從三品參領的官職,祖宗裡面除了曹璽本來是一品尚書的封贈外,曹璽之父曹振彥又有了二品的高級封誥,即以「虧空」歸案而言,同年十月到十二月期間,內務府「寬免欠項」檔案中也已疊有曹寅、曹頫\做織造時的多項虧欠列入寬免之內。——一句話,「皇恩」之於曹家,亦未嘗不「浩蕩」了。再看另一面,該年的十一月,曹寅的外孫平郡王福彭即作了協辦總理事務,次年乾隆改元,曹寅的妹夫傅鼐署兵部尚書,授刑部尚書並兼兵部尚書,福彭為正白旗滿洲都統;又次年,傅鼐為總管內務府大臣,正籃旗滿洲都統。他們兩人是曹家至親,都是乾隆親信重用的人物,而福彭正是該管曹家的最高長官,這福彭是曹雪芹的表兄,曾出任議政王,金枝玉葉,貴重一時。乾隆十三年十一月,福彭卒,朝廷遣大阿哥往奠,輟朝二日,致祭二次,此時距《石頭記》初稿的撰成,脂硯齋首次為之評閱,不過三四年光景,估計當曹雪芹立意寫作《石頭記》的時候,曹家的那些曾經有可能獲得的罪名,都早已是過去的事了(我不相信曹家再遭巨變之說,因為那只是猜測,沒有證據)。不過話得說回來,曹雪芹家的社會關係這等複雜,正是當年特務政治虎視眈眈的對象。再看吳敬梓家是江南望族,其遭忌的情況也大致彷彿,清廷曾召吳敬梓本人參加「博學宏詞科」的考試,以資收買籠絡。要避文網,他們兩位實在都是沒有什麼特殊的保護色的,清王朝不見得會對他們兩樣看待。何況《紅樓夢》裡「干涉朝廷」,「有涉於世態」,「不得不用朝政者」,「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傷時罵世」之旨,根本不是一二句虛辭浮文所能掩飾得了的,以曹雪芹那樣的洞明世事,練達人情,怎麼會連這點常識都沒有的呢? 由此可見,問題不在於曹雪芹敢不敢「言政」,而是《紅樓夢》「言政」自有特色。《紅樓夢》裡的政治事件,說來說去無非是這幾件,謹擇其尤者試析如下:

一、「判斷葫蘆案」事件。這個事件,反映了「護官符」問題,我們在上文已有論及。「 判斷葫蘆案」事件發生在第四回裡,回目全文叫做「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判斷葫蘆案 」,雖然文中提到了這個擊中封建社會政治要害的「護官符」問題,那門子出示的「護官符 」所開四家。「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揆之情理,客觀現實必然如此,但事實上,曹雪芹並無意在這個意義方面加以充分發揮,甚至還缺乏應有的必要的關照。當《紅樓夢》的序幕拉開的時候,賈家和王家赫赫揚揚之際,那「連絡有親」的薛家和史家卻早已式微,賈王兩家並未因薛史兩家的「損」而「損」,隨後,賈家大小姐冊封貴妃,王家大老爺由京管節度使入閣拜相,錦上添花,不可一世,但據書中提供的信息,薛史兩家並未因賈王兩家的「榮 」而「榮」。這絕不是曹雪芹的疏忽,而是因為他寫「護官符」,本來乃是出於「判斷葫蘆案」的情節所需。而「判斷葫蘆案」,不消說,則是旨在渲染「薄命女」甄英蓮故事的悲劇性,如眾所周知,甄英蓮諧音真應憐,她在《紅樓夢》裡,是屬綱領性的人物,在《紅樓夢》的主體故事還沒有正式開始之前,甄英蓮及早登場,散佈了濃重的悲劇氣氛,足以籠罩全書。可以設想,如果沒有「護官符」,那末這樣的藝術效果就無從發生了,故「護官符」是使甄英蓮沉冤莫白的決定性因素;也正因為甄英蓮悲劇的啟示,它的血腥的影子才與全書相始終。

二、元妃省親事件,這個事件,固然反映了統治階級的窮奢極侈,揮霍無度,連歸省回來的賈元春都批評說:「太奢華過度了」。但這只是一面,並且是次要的一面,何以見得?因為在《紅樓夢》裡,賈寶玉是曹雪芹思想感情的主要寄托者,當林黛玉目擊賈府的種種浪費,慮及「後手不接」時,賈寶玉說:「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兩個人的。」他是一個標準的享樂公子。們賈寶玉的立場,當然不全代表作者,但大致相去不會太遠。曹雪芹「 秦淮風月憶繁華」,他對那種豪華的生活,還是留戀的,心嚮往之的,他在批判之中透露著欣賞。我認為,曹雪芹安排賈妃省親,主要的意圖有二,一是寫元春的悲劇。在那「體仁沐德」的場景下,《紅樓夢》反覆寫到「賈妃垂淚」,與賈母、王夫人「鳴咽對泣而已」,「 賈妃方忍悲強笑」,「(賈妃)說畢又不禁哽咽起來」。賈妃的悲劇,不要等到她作了官廷中殘酷鬥爭的犧牲品的時候,就在把她送到皇宮這個見不得人的地方去的第一天,就已經開始了。賈元春名列「金陵十二釵」正冊,她的悲劇,如果不借省親這樣的場合正面著筆,她將成為一個不和讀者見面的純粹的虛寫人物了,所以說省親的主題,是用豪華的場面,以熱襯冷,來寫賈妃的悲劇,突出她的「薄命」。再是曹雪芹設計了「孽海情天」的「清淨女兒之境」——太虛幻境,要把這個理想的天國搬到人間,為賈寶玉和眾女子提供今後可以比較自由地進行活動的場所,便於《紅樓夢》「談情」的主體故事得以順利展開,大觀園的營建乃是不可或缺的一環。很顯然,如果沒有賈妃的省親,哪來「天上人間諸景備」的大觀園? 曹雪芹「為閨閣昭傳」的宏圖就難以施展了,所以寫省親的大興土木。從《紅樓夢》大廈的總體構架來看,落腳點在於產生大觀園。

三、抄檢大觀園事件。這個事件,是後來賈府真正被抄的預演和前奏,正如探春一針見血地指出的那樣:這是「自己盼著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可是古人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紅樓夢》裡的政治事件,抄檢大觀園裡當然可以湊個數。這個事件是榮國府王夫人、邢夫人兩股勢力匯在一起,對大觀園女兒國的鎮壓。大觀園的女兒們以晴雯和探春為代表,聞到了其中的血腥味,因之莫名憤概。晴雯率先奮起反抗,怒斥狗仗人勢的邢夫人的耳目王善保家的,別看王熙鳳是賈府的管家奶奶,但她也是和晴雯、探春一路而來的「情鬼」出身,同為「薄命司」所屬,在婆媳關係中,她也同樣受邢夫人的壓抑,所以她見晴雯說話鋒利尖酸,心中甚喜,暗地助著晴雯。至於探春,則為了保護丫頭,公然以「窩主」自任,對於王善保家的動手動腳的行為,探春豈能容忍,那一記巴掌打在王善保家的臉上,最清楚也沒有地顯示了兩者的矛盾是對抗性的。大觀園女兒國的公民,無論主子小姐,還是奴婢丫頭,都是「風流冤家造劫歷世」,都是情之所鍾,抄檢大觀園,正是所謂「打在丫頭,羞在小姐」,對於丫頭和小姐都是不好受的。此事結果,表面上看是司棋、晴雯二人被逐,芳官、芯官、藕官等三個出家,「俏丫環抱屈夭風流,美優伶斬情歸水月」,丫頭們遭殃,實際上卻是整個大觀園的末日來臨。從此良辰美景不復有,嫣紅奼紫消磨盡,大觀園沒有了歡笑,一度瀰漫全園的青春的活潑的氣息銷聲匿跡了。在抄檢大觀園事件裡,「政」和「情」的壁壘異常分明,事實雄辯地說明了,不要說封建朝廷的國政,就是賈府圍牆內的家政,對於「情」,都是根本不能相容的。毫無疑問,檢抄大觀園,如果抽除其「談情」的內容,曹雪芹寫出來,就沒有來由了。此外,後四十回有「錦衣軍查抄寧國府」,也是重大的政治事件,因著作權有爭議,我們就不加敘論了。概括上述,結論是:曹雪芹在《紅樓夢》開卷所作的反覆告白,大部分地方,正面文章還是應當正面理解,就是本書內容雖然涉及朝政,但「言政」只是為了「談情」的需要,並非是作者的主要意圖,這是和《儒林外史》由批判科舉制度而「言政」因此讓「言政」佔據大量篇幅顯然是不同的。事實上,《紅樓夢》通過「談情」,形象地寫出了封建制度壓迫下「千紅」、「萬艷」歸於毀滅的社會大悲劇,從而有力地控訴了封建社會對人性的踐踏和扼殺,不但在倫理上,並且也在政治上否定了這個社會繼續存在下去的合理性。曹雪芹雖然受時代的局限,沒有像那些成熟的思想家們一樣,站得更高,看得更遠,預見到歷史運動的前景,但他確實深刻地無比堅定地認識到,作為在內部對封建社會進行批判,「談情」比「言政」的意義遠為根本得多,重大得多。這是曹雪芹的不可企及處。但是人們的識見,是很難一律的,就連曹雪芹的親密合作者脂硯齋等人,儘管他們明明知道《紅樓夢》基本上是一部「談情」的書,此書已經賦予「談情」以曠古未有的深刻意義,須要讀者「換新眼光」來認真品味。但囿於傳統的成見,他們同時又總是感到,「談情」不及「言政」來得響亮。加上他們自己又有身世之感,鬱結太深,不吐不快,書中「言政」之處和他們的關係太密切了,所以他們往往對此一唱三歎,反覆致意:如戚本第四回回前批云:「請君著眼護官符,把筆悲傷說世途。作者淚痕同我淚,燕山仍舊竇公無。」再如第十六回,甲戌本回前批云:「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等等,當然這只是脂硯齋的意見,不足以偏概全。如果無視於曹雪芹的作意,一定要從政治角度去理解《紅樓夢》,有時候就會弄巧成拙,如第四十六回,寫鴛鴦抗婚,向賈母哭訴,針對賈赦說她「戀著寶玉」的誣陷不實之辭,為了表白自己的志趣和決心,一時氣急說順了口,有「別說是寶玉。就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之語,曹雪芹寫來,情狀如見,端是值得擊節的生花妙筆。但由於當朝天子乾隆帝弘歷即位前封和碩寶親王,或加以附會,說什麼作者是在藉機痛罵乾隆皇帝,則曹雪芹決不至於那樣淺薄!因為「 謾罵和恐嚇決不等於鬥爭」,即使指名道姓罵了乾隆的諱,又有什麼意思呢?實際情況恐怕倒是相反,他是不會拼著去幹那樣無所謂的事的,在文禁森嚴的當年不著邊際地罵罵皇帝,說不定會送掉一條性命,他那樣寫,完全是文思所至,忍俊不禁,出於無心。把這樣的文字貼上「言政」的標籤,不但糟蹋了藝術意境,其實際的後果,只會把曹雪芹降低到潑婦罵街的水平。寫到這裡,我不禁想起了清朝統治階級,「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自家有病自家知」 ,他們對於《紅樓夢》,多少還是知道一點滋味的,他們最初是把《紅樓夢》當作「淫詞小說 」,以「誨淫」的罪名來嚴加取締的。這固然是厚誣斯文,惡毒至極,但總算《紅樓夢》的 「大旨談情」,已經使他們儘夠受用,因此而不逞計及其「言政」之「大干法紀」了。而對於《儒林外史》那樣的「言政」,他們甚至還網開一面,置諸不問,這是大足發我們深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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