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紅樓夢》原著的回數
《紅樓夢》是我國最偉大的一部現實主義古典小說,但遺憾的是,作者曹雪芹的原著流傳 下來只有前八十回,後四十回一般認為是別人所續的。不過,從許多傳抄本上的「脂批」所 提供的資料看,原作者生前似乎又是寫完全書的,連最後一回上所附的《情榜》都寫好了。 因而,《紅樓夢》原著究竟有多少回這個問題,就引起了許多研究者和愛好者的興趣,並試 圖作出解答,只是至今還沒有為人們所公認為正確的答案。本文想就這個問題談一些粗淺 的看法,以求教於專家和讀者。
「脂批」的自相矛盾
從反覆讀過曹雪芹原稿的脂硯齋等人所寫的批語上看,他們對原作的總回數都說得撲朔迷 離 ,令人捉摸不定,要想從中求出一個具體而確切的答案是很困難的,歸納起來有以下互相矛 盾的幾種說法:
第一種說全書有一百回:
「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兩大筆以冒之,誠是大觀。」(戚序本第二回前總批)
「通靈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見,何得言僧道蹤跡虛實?幻筆幻想寫幻人幻文也。」(庚 辰本二十五回眉批)。
所謂「百回之大文」、「全部百回」當然是指全書的回數。值得注意的是,壬午為乾隆二 十七年,離雪芹之逝只有幾個月或一年多的時間,可見雪芹臨終前至少有一百回左右的成稿 。
第二種說全書大約一百一十回: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後三十回猶不見此文之妙。」(庚、戚本第二十一回前批)
「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已過三分之一有餘,故寫是回 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已庚本四十二回前批)
「只怕你傷感不了呢,後百十回黛玉之淚總不出此二語。」(蒙府本第三回末批)以上三條 批語多被論者引作「百十回」說的證據。但細案則頗有疑問:第一條說「後三十回」是不是 指八十回以後還有三十回尚難確定,因為雪芹到晚年對前八十回的章回尚未分定,那麼此批 時間如在八十回分定之前,總回數也就殊難確定了。第二條批語又不是批在第三十八回前而 是批在第四十二回前的一張單葉上,那麼42×3=126,就不止一百一十多回了。這是不是裝 訂錯了呢?又不是。因為從三十八回至四十二回每回之前都有一張單葉抄批語:三十八回前 之單葉批文說「題曰『菊花詩』、『螃蟹詠』」,與該回回目「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衡蕪 諷和螃蟹詠」完全一致;而四十二回前那條「釵黛合一」之批,又同該回回目「蘅蕪君蘭言 解疑癖,瀟湘子雅謔補餘音」極為相稱。況且己卯本上這兩回前的單葉批語,也與庚辰本完 全相同。第三條含意更模糊,既可以解作第三回之後還有「百十回」,也可以解作林黛玉死 於「百十回」,而黛玉逝後尚有多少回自然更難懂了。
第三種說上、下部各有數十回:
「甄家之寶玉乃上半部不寫者……」(甲戌本第二回夾批)
「閒閒筆將後半部線索提動。」(甲戌本第七回眉批)
「……然寶玉有情極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至後半部則洞明矣。」(己、庚本第二十 二 回小雙批)
「補明寶玉自幼何等嬌貴,此一句留與下半部後數十回,『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等 處對看,可為後生過分之戒,歎歎!」(己、庚本十九回小雙批)
「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己、庚、戚三十一回末總批)
上面第 一條與第二、三條以「上半部」和「下半部」對舉,可證上、下對半無疑;第四、五條說「 下半部」為「後數十回」也至為明朗。那麼按通常寫法,「數十」之數當不止一二十或二三 十。此外,這兩條批語還透露作者對「下半部」的分力?尚未確定,故只能用「數十回」的含 混寫法。
十八世紀末的一致口徑
自曹雪芹逝世至程甲本印行前不到三十年的時間,是帶脂批的八十回抄本在社會上廣泛流 行的年代。程偉元在程甲本序中說:「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可 謂不脛而走矣。」但令人奇怪的是,當時人們似乎不管脂批的提示,卻堅信《紅樓夢》原作 有一百二十回,程偉元就是其中的一個,他說:
「不佞以是書既有百二十卷之目,豈無全璧?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 留心,數年來,僅積有廿餘卷。一日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欣然@1閱,見其 前後起伏,尚屬接筍,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
程偉元以上這段話歷來被紅學家視為一個投機商的謊言,直至近來陸續發現新的資料,證 明程氏確是一個才藝和志趣都頗高的封建文人,人們才逐漸改變了原來的看法。清朝嘉、道 年間的裕瑞雖也認定後四十回是「偽續」,但他又說曹雪芹「有志於作百二十回」,並且確 有一份「八十回書後之目錄」,程氏只是「獲贗鼎於鼓擔」,「不能鑒別燕石之假,謬稱連 城之珍」罷了。其實事情本來就是明擺著的,程偉元既然自詡曾把前八十回抄本「廣集核勘 」,那麼他如果要作偽,盡可振振有詞地引證脂批「後三十回」、「全部百回」「百十回 」的說法,搞一個三十回左右的續書以瞞騙讀者,又何必造一個從不見於脂批的「後四十回 」 之謠呢?
看過八十回抄本而又相信全書是一百二十回的還有舒元煒等人,他在乾隆五十四年為筠圃 主人所藏八十回配抄本作序說:「漫雲用十而得五,業已有二於三分」;「核全函於斯部, 數尚缺夫秦關」。論者多據《史記、高祖本紀》有「秦關百二」之典,把舒序這段話解釋為 已有的八十回書只佔全部一百二十回的三分之二。奇怪,舒氏既然只看過八十回本,他怎麼 知道「全函」為「秦關百二」呢?原來,早在程偉元的活字本刊印之前,社會上確有一百二 十回的抄本流傳了。據周春《閱紅樓夢隨筆》說:「乾隆庚戌(五十五年)秋,楊畹耕語余雲 :『雁隅以重價購抄本兩部:一為《石頭記》,八十回;一為《紅樓夢》,一百廿回,微有 異同。』」周記雖沒有說一百二十回抄本已流傳幾年了,但據他說此事已在「閩中傳為佳話 」,可見在北京一帶當是流傳好幾年了。
以上所引資料對愛好《紅樓夢》研究的人來說是眾所周知的,但我們所反覆強調的是:距 離曹雪芹的年代很近而又研讀過八十回抄本的乾隆時人,為何口徑那麼一致都說《紅樓夢》 原著為一百二十回?因此,我們認為這位續書者恐怕不可能是跟曹雪芹毫不相干的程偉元高 鶚之輩,他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續到連乾隆時代的許多文章高手都信以為真的水平,那必 定是一個同曹雪芹相當親近,並且掌握一定數量的原作草稿的「個中人」。他作偽的步驟應 當是:先在八十回抄本中附上後四十回的目錄,使未問世的後四十回即具有先天性的權威, 然後把雪芹手稿收集起來整理和改寫;但他大概和雪芹一樣,也是最後來不及把稿子連貫統 一就與世長辭了,致有「其前後起伏,尚屬接筍,然漶漫不可收拾」的情況,所以最後一道 「細加厘剔,截長補短」的工序還是程偉元和高鶚合作完成的。
現代人的研究成果
當代紅學家究竟發表過多少研究《紅樓夢》原著回數的論文,筆者缺乏全面的材料,不能 妄談。但就我們所讀到有限材料來看,直至七十年代中期,似乎只有一百一十回這一種說法 ,近年來,才增加上?百零八回和一百二十回兩種說法。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三種說法的 論據如出一轍,其中的奧妙實在令人費解,現不妨分別摘引於下:
俞平伯先生在《紅樓夢八十回校本序》中說:
「大概本書分上下兩部,五十四、五十五兩回做它的分界。五十四回記元宵夜宴繁華極盛 時,是個頂點,以後便走下坡路。原書大概本計劃一百十回左右,恰好當它的一半。五十五 回 緊接五十四回,文章的境界風格迥然不同,好像音樂上的變調,我認為這個評語是中肯的。 」(按:指有正本第五十五回總評:「此回接上文,恰似黃鐘大呂後轉出羽調商聲,別有清 涼滋味。」)
俞先生早在一九五二年出版的《紅樓夢研究》中就提出一百十回之說,但那時是根據庚辰 本脂批,以前八十回加後三十回為據。不久,在一九五四年發表的《讀紅樓夢隨筆》中就相 當詳盡地論述了以五十四、五十五回為分界之說,以上所引《校本序》是從《隨筆》概括出 來 的。
周汝昌先生在一九七六年出版的《紅樓夢新證》增訂本裡,幾乎完全重複了俞先生二十年 前 的說法:
「依我所見,曹雪芹在全書構局上有一個大設計,大用心。概括說來,是在全書當中以第 五十四回為分水嶺(此回寫元宵盛會完結。小說開頭所說的『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 滅時』有三層用意:一、明指甄士隱元宵禍起;二、元宵節元妃省親為『盛極』,過此便衰 ;三、全書以『榮國府元宵開夜宴』一事為整部情節的大轉關處),共計一百一十回(不是一 百二十回)的這部偉著,正好以前一半寫『盛』後一半寫『衰』。」
但是,到了一九七八年,周先生發表於《社會科學戰線》上的《紅樓夢原本是多少回》一 文,在重申了「盛」、「衰」之說以後,又引申出一百零八回的新結論:
「原來,按雪芹本意,全書結構設計,非常嚴整,回目進展,情節演變,佈置安排,稱量 分配,至為精密。他是將全書分為十二個段落,每個段落都是九回。換言之,他以『九』為 『單位』數,書的前半後半,各佔六個單位數,六乘以九,各得五十四回,合計共為一百零 八回。」
鄭謙先生發表於《思想戰線》一九八○年第五期上的《關於曹著〈紅樓夢〉是否 完稿的問 題》一文又是複述了俞、週二位的論法,而創立一種新穎、奇特的百二十回說:
「曹雪芹對創作慘淡經營,『胸有丘壑』。即從現存的前八十回著眼,也可看出,在全書 的結構佈局上有一大設計、大用心,概括說來,就是在全書當中,以五十四回為分水嶺。此 回寫元宵盛會、元妃省親,為「盛極」,過此便衰,所以此回又是整個情節的大轉折點。共 計 一百二十回的這部偉著,正好以前一半寫『盛』,後一半寫『衰』。」
請看,如果把上面 「一百二十」換作「一百一十回」,那麼這段文字幾乎是從《新證》照抄過來的。但何以會 把五十四的一倍演算為一百二十,就令人莫名其妙了。
就事論事說,若以五十四、五十五回作為上下部的分界來定全書的回數,一百十回和一百 零八回兩說本來就無甚矛盾。後者倘若用54×2=108的算式來顯示其精確度高亦無不可,但 從而再引申出一個以「九」為單位的創作構局,就不免有點穿鑿了。姑不說把現存八十回書 劃為九段是否符合這部「橫看成嶺側成峰」的巨著的實際情況,單說這個「九」字構局本身 有一個致命弱點:就是九九八十一為何只剩八十回了呢?對此,論者為了自圓其說,又進而 設想《紅樓夢》抄本「最早是兩回分裝一冊」,「一百零八回正好分釘五十四冊,雪芹在世 時,只傳出四十分冊,就成了「八十回」。可是幣?個論斷同樣有其說難圓之憾。因為乾隆甲 戌(十九年)以前的抄本是否為「二回分裝一冊」,誰也沒有見過,只能說是懸擬。據雪芹自 己說的意思,他是先寫人物故事,然後才「纂成目錄,分出章回」,那麼由於小說內容 越添越豐滿,章回也就勢必越分越細;現傳甲戌、己卯兩個殘本原來有沒有達到八十回之數 ,已 無從確知,若從較晚的庚辰本來看,第八十回尚未擬出回目,再驗證俄藏本,第八十回確是 從第七十九回剛剛分出來的。據報道,俄藏本第七十九回尚未分回,它在庚辰本分回之處 文字是連貫的,即於香菱說的「……連我們姨老爺時常還誇呢」之下,緊接便是「金桂聽了 , 將脖子一扭」;而庚辰本只是在「姨老爺還誇呢」下面加上「欲明後事,且見下回」八字作 為第七十九回的結尾,又在「金桂聽了」之上再添「話說」二字當作第八十回的開頭語。由 此可見,晚至己卯定本之後,第八十回尚未從第七十九回分出,庚辰本這麼分回是很勉強的 ,連導語都寫得很不完善,回目也沒有擬出來。再從份量上掂,現在第七十八回約五千二百 字,而第七十九回只有二千一百字,第八十回也只有二千九百字,合起來僅約五千字,比第 七十八回還少二百字。因此說,從各方面考察,《紅樓夢》晚至庚辰定本只有七十九回,為 湊成一冊,才勉強把最後一回劈為兩回。那麼,到乾隆二十五年連第八十回都還沒有,而乾 隆十九年以前哪裡還有第八十一回呢?退一步來說,即使真的有那個所謂失傳的第八十一回 ,不也就是原來的第八十回嗎?它應當是被裝訂在二回裝的第四十冊,四回裝的第二十冊, 十回裝的第八冊,怎麼會跑到第四十一冊去呢?
不過,近來又出現一種新型的一百零八回說,即《紅樓夢研究集刊》第五輯所刊鄧遂夫先 生的《紅樓夢八十回後的原作是怎樣遺失的》一文,聲稱他的研究結論「與周汝昌同志最近 從另一角度研究原書總回數所得出的結論,竟然一絲不差」。鄧先生認為《紅樓夢》「甲戌 原本一開始便是完整的全書定本,而且八十回後稿本的亡佚,也正是發端於此本」,並根據 庚辰本第二十回眉批分析,「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一道遺失的,還有「花襲人有始 有終」一稿,加起來一共遺失了六七稿(即六七冊)。若以甲戌本每四回裝訂為一冊計算,就 該是遺失了二十四回或二十八回(因畸笏說的是約數,所以存在一稿之差的兩種可能性)。最 後,將這個數目,分別與現存的八十回原作數目相加,便得出一百○四回或一百○八回這樣 兩種可能的已知稿本總回數。」然則,周先生說八十回以下是甲戌年以前所「不傳」的,且 以每二回分裝一冊,計有十四冊;而鄧先生卻說是甲戌年以後「遺失」的,以四回分裝一冊 ,計有六七冊。那麼,以周說就不能解釋「遺失了六七稿」的問題,以鄧說又無法彌補第八 十一回的短缺,兩者必有一非,何能說是「一絲不差」?此其一。甲戌重評如果是最後核定 為一百零八回的完本,而這一百零八回的成書至遲亦當略早於甲戌,也就是說後二十八回被 借閱者遺失的時間下距雪芹逝世還有整整十年。那麼作者為什麼在整十年的時間裡,寧願將 一部尾巴斷得不成段落的殘稿讓人一再去傳抄問世,卻不去把這條不長的尾巴補起來呢?況 且,既是在「一次謄清時」「被借閱者遺失」,那就是說除了譽清稿之外起碼還有一份底稿 ,即令如有人說的作家有毀棄草稿的習慣,可自己剛寫過的文字回憶起來會有多大困難?何 況這二十八回至少有脂硯、畸笏和那個「借閱者」看過了的,就是作者一時回憶不完整,上? 也可以請這些讀過原稿的人幫助回憶嗎?總之如果說一個作者在前十年能夠寫出一部完整的 一百零八回的長篇小說,而在後十年連二十八回自己寫過的失稿都追補不起來,這無論如何 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此其二。
外行者的一點意見
俞平伯先生自一九五四年首創「盛、衰分界」說已有二十七年了,這個論點至今仍為人們 所廣泛接受,說明它是有生命力的。筆者草纂本文之目的,決非妄圖推倒此論。不過,我們 確實還有一點懷疑和看法,就是根據現存八十回的發展進度和脂批所提示的許多八十回以後 的線索推之,要想用二三十回的篇幅來結束全書恐怕是很困難的。我們看到俞先生早年也有 這種看法。例如,他在《石頭記的風格與作者的態度》一文中說:
「依我的眼光,現存八十回只是《石頭記》的一小半,至多也不過一半,真要補完全書至 少也得八十回,像現在所有的四十回決不夠的。以前八十回行文格局推之,以後情事即極粗 略寫去,亦必八十回方可。就事實論,截至現存八十回看,十二釵已結局者只一可卿,將盡 者有迎春,巧姐則尚未正式登場。副冊中的下世者有香菱,已死者有晴雯,金釧,尤二姐 ,尤三姐,其餘大觀園中人物均尚無恙。知其結局雖極匆匆,決非四十回所能了。」
俞先生在《紅樓夢辨》裡除重新引述以上這段話之外,又鄭重指出:
「《紅樓夢》既是殘本。那麼,現存的八十回是當全書的幾分之幾?這也不容易徑直解答 ,因全書並沒有真的存在,如何能衡量出一個確定的比例。依本書八十回內所敘的事比看, 似 八十回至多可當全書之半(即全書當有一百六十回),至少可當全書九分之四(即全書一百八 十回)。」
直到一九五四年俞先生創「盛、衰分界」新說的同時,也還曾提出這樣的「揣想」:「 以《石頭記》之洋洋大文,用三十回來結束全書,的確也匆促了些。」
最近,喜讀紅學界的一位老前輩吳組緗先生《魏紹昌〈紅樓夢版本小考〉代序》一文(載 《紅學刊》八一年第三輯)其中對前八十回整理本和續書問題的見解都很有見地,讀了令人 耳目一新,茲摘引其對八十回後的一段論述:
「我看在原作者筆下,八十回以後的幾十回書,會有更多的疑難,越到末後越煞費苦心。 因為前面以一個中心層層展開,寫了許多的人和事,細針密線,頭緒繁多;脈絡錯綜,息息 相關。入後變故迭起,水涸木落,如何應接伏線,緊扣核心,實非輕而易舉。以前八十回的 情況估量,八十回以後的原作,可能有個大略草圖,或者還有一些段落章回的草稿,仍在不 斷的推敲規劃之中,未必已經殺青定稿。脂硯齋等人的批語之類,為我們透露了一些零星消 息 。有的似甚具體,但無定說,比如史湘雲、甚至薛寶釵、王熙鳳幾個重要角色的遭遇和下 場。關於主人公賈寶玉,說在獄神廟被囚,又淪為擊柝者云云,但最終怎麼跟佛道大士真人 攜手,又怎麼做和尚的?「懸崖撒手」什麼意思?也許是比喻象徵的說法,但『懸崖』何指? 又怎麼『撒手』法?不懂,也難於想像。」
照我們的理解,吳先生這段話包含兩層意思:一是說八十回以後將是疑難更多、煞費苦心 的幾十回,恐非二三十回所能草草了結,二是說從前八十回情況和脂批所透露消息的無定說 估量,八十回以後的原作只有尚在推敲規劃之中的未定稿。如果這個理解大致不差,我們是 十分同意吳先生這個看法的。
然而,這麼說和以五十四、五十五為上下部的分界豈不矛盾太甚了嗎?我們認為既矛盾又 不矛盾。因為曹雪芹的整個創作過程恐怕都是「在不斷的推敲規劃之中」,只要這個過程尚 未結束,他對全書的「推敲規劃」也就不會停止。那麼就不排除這麼一種可能性:即作者在 某一次規劃中確曾以五十四、五十五回為上下部的分界,全書打算寫成一百一十回左右,故 脂批中也有「全部百回」或「百十回」之說,皆舉成數而已。但後因筆下生花,對寶玉生辰 、群芳夜宴等作了細膩的描寫,又再插入「紅樓二尤」故事,增加了大量篇幅,所以原規劃 以五十五回後轉「衰」既不轉不成,而全書要結束在「百十回」自然也結不了,於是只好 再把轉折點往後拉。從現在的情況看,似乎是拉到七十五回作為「衰」兆之始,即所謂「異 兆發悲音」。這一回先是王夫人向賈母報告江南甄家獲罪抄沒的情況,預示賈家即將來臨的 命運;接著是賈珍居喪尋歡作樂,而終聞祠堂內祖宗哀歎之聲,最後賞中秋之夜,賈母也一 直打不起精神來,賈赦又拐壞了腳。接下幾回也是連貫的悲調,如七十六回「品笛感淒清, 聯詩悲寂寞」,七十七回晴雯夭逝,芳官出家;七十八回悼@2@3,誄芙蓉;七十九一八 十回香菱受棒迎春誤嫁。再此以降,必然是「大故迭起,破敗死亡相繼」,直至「食盡鳥飛 ,獨有白地」,決不會有反覆振作之可能了。因而要寫好下半部,實非輕而易舉,再花七十 五回筆墨,絕不會嫌其太多。我們相信曹雪芹的有這個才能:既能寫好「盛」,也能寫好「 衰」;既能寫好「聚」,也能寫好「散」。可惜天才夭折,造成千古遺憾!
剩下最後一個問題是,既是以七十五回為上下部分界,而現在傳下來的為什麼又是八十回 呢?這就得從裝訂上找原因了。現在所見的各家抄本,只有四回裝和十回裝兩種,而七十 五回書不論按四回裝或十回裝都有餘數,故作者又把下半部初步改定的五回放到上面去,合 裝成二十冊或八冊,先讓其轉抄流傳,這就造成了現在的第八十回不是自成段落。又當他致 力於推敲規劃和著手改寫下半部數十回書時,不幸突然逝世。因而脂批中既說已看過末回之 《情榜》和評語,又說「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現在看來,前者指的是過去未傳抄出去 、只有少數親友傳閱過的規劃草稿,後者指的是作者最後一次改寫的艱巨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