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的哲學思想
《紅樓夢》的哲學思想較為複雜,可謂儒、道、釋兼有,且參差錯雜相互為用。一會兒「毀僧謗道」,一會兒又參禪徹悟,一會兒「焚花散麝」,最終又撒手懸崖,構成錯綜複雜光怪迷離的哲學怪圈,致使200年來研究者不得其要領,不得其門徑,百口爭辯訖無定論。
筆者認為《紅樓夢》的哲學思想可用三句話概括之:儒學為體,道學為用,佛學為助。
「儒學為體」是指曹雪芹的基本思想是儒家思想。「道學為用」是指他在「紅樓夢」中時時以老莊思想為解脫、超邁自我的工具,且得心應手、運用自如無所不適。「佛學為助」是指他在迷惑不解或糾纏不清時又往往靠佛釋救駕。
要說明這三個問題,必須注意這樣幾點:第一,不被片言隻語所纏惑,建立總體把握的觀念。比如不因為襲人說寶玉「毀僧謗道」就認定他反佛老,也不因為寶玉讀了「南華經」就認定他是老莊信徒。而要綜觀全局,提調前後,衡此量彼從而得出總體印象總體結論。
第二不被表象所迷惑,不被幻景愚弄。作者說他已將真事隱去,用的是假語村言。這既不可全信,又不可不信。既然「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我們就應該去粗取精,去偽存真,還它以本來面目。
第三,後四十回只作參考不作依據。
一
說《紅樓夢》的哲學思想以儒學為體誠難被某些人接受。因為長期以來人們總認為曹雪芹是老莊的弟子,佛釋的信徒,儒家的叛逆。殊不知這種見解是只見其一,未見其全,只見其表未見其裡。
中國知識界自秦漢以還,奉儒為正宗。特別董仲舒罷黜百家之後,儒術獨尊,孔子的學說處於無比顯赫的地位,幾千年來成為中華民族的精神支柱。不管願意與否讀書人必須以四書五經為典籍「學而時習之」。學童從七、八歲開始被灌輸儒家思想,不斷加深儒家的烙印。且不說以儒學為正宗「致君堯舜上」的杜甫,以孔孟之繼承者自任的韓愈是這樣,即以陶淵明、李白、蘇軾而論,他們雖有或隱居田園,悠然南山;或縱情詩酒,笑傲王侯;或狂放自適,隨遇而安的表現,似乎都得到了老、莊的真傳;或佛釋的靈契,故能出污泥而不染,保持高風亮節而終天年。實則陶、蘇、李等人無不打著深深的儒家烙印。李白的《上韓荊州書》,陶潛的早年求仕,蘇軾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都雄辯地證明著他們以至廣大知識分子意識中無不或多或少地存在著儒家的影響。下列情況容或有之:隨著這些人的年令漸長,閱歷漸豐,眼界漸開,多經坎坷之後,認識到儒教之外別有洞天,於是又進入了道或佛的一個新天地。但即使這樣在他們頭腦中也會出現「三分天下」的局面。儒、道、釋三家學說在這些文人詩人大腦中爭奪地盤的痕跡,我們從他們留下的大量詩文中可以得到充分的證明。當然,隨著政治氣候的變化,個人生活的榮辱,官場仕途的升沉,在不同時代不同的人的身上會有以儒為主,佛、道為輔或以道為主,儒、佛為賓的差別,但決無道佛一統天下,儒學被排斥盡淨之先例。甚或離經叛道的李卓吾、徐渭亦不例外。
曹雪芹生於封建末世,久受禮教薰陶是勢所必然。再加其祖曹寅飽讀詩書,廣交士林,藏書豐富,家學淵源。雪芹幼年就生活在這樣一個儒教文化濃郁的書香門第,怎能設想他不受儒學的薰染!從《紅樓夢》中亦可看出,他正是借用儒家的仁政學說為武器來揭露鞭撻社會的黑暗、官場的齷齪。他抨擊的是假儒,崇尚的是真儒。與吳敬梓一樣在孔孟儒學的基礎上憧憬並呼喚著更合理、更符合人性的社會出現。但這種憧憬並未超越儒家理想社會的範疇,換言之,他並未提出一個全新的與封建社會迥異的社會模式。
所謂儒學其核心思想無非是「入世」、「有為」。「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等就是他們安身立命處世待人的準則。曹雪芹對這些在《論語》、《孟子》中屢屢闡述的儒學要義當然是熟知的,並且在一定程度上是信服的。在他的思想意識中或多或少或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了上述觀點,並時時有所流露。這在《紅樓夢》中是有明確反映的。
第一回開宗明義寫了一首偈子:「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這既是創作宗旨的闡發,又是作者心靈的首次展現。應該說這是最能代表曹雪芹真實思想的了。那麼他要的是什麼樣的「材」,補的又是誰家之「天」?這在第五十六回中得到了明確的答案,原來作者呼喚的是探春式的「才」,那麼補的也就必然是封建制度的「天」。
「補天」之說古已有之,遠則女媧煉石補天,(作者正用此典)近則志士仁人挽狂瀾於既倒皆補天之舉也。儒家學說以「平天下」為終極目標,以「治國安邦」為己任,那麼「補天」說亦即「兼善天下」之形象說法。賈探春就是一個理想的補天形象。探春的治家措施就是曹雪芹的補天設想,因此賈探春的理家實踐直可視為曹雪芹補天理想小規模的嘗試。而此項重任付之於女子正照應「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哉」之歎。如再對照十三回末「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之贊語,不難看出曹雪芹關切「補天」事業,禮讚補天英雄之情溢於言表。
另外,貫串全書的「孝」字進一步證實著曹雪芹的儒家觀念。「孝」字在中國古代典籍中有多種銓釋。《說文》曰「善事父母者」為孝;《論語‧裡仁》曰「子曰事父母幾附圖 (連結)?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1為孝。又說「父母在不遠遊,游必有方」、「三年無改父母之道,可謂孝矣。」可見「孝」基本特質就是「順」,就是唯父母的意志是從。
綜觀《紅樓夢》凡涉子女事父母之情節,無一例外符合上述要求。賈寶玉被其父視為逆子,幾欲置之於死地。寶玉對賈政且懼且敬,內心雖有不滿,但始終無一微詞,不管人前人後決不說賈政一個「不」字。這不正是「又敬不違,勞而不怨」的具體體現嗎?
第十六回賈璉對「孝」字有大段繪聲繪色的渲染茲錄於下:
賈璉道:「如今當今體貼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兒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貴賤上分別的。當今自為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盡孝意,因見宮裡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拋離父母音容,豈有不思想之理?……故啟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屬入宮請侯看視。於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贊當今至孝純仁,體天格物。……竟大開方便之恩,特降諭諸椒房貴戚,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凡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之處,不妨啟請鸞輿入其私第,庶可略盡骨肉私情、天倫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誰不踴躍感戴?」
如此鋪張揚厲的文字在《紅樓夢》中並不多見。這段渲染從篇幅之長,口吻之莊重,措詞之允當,可窺出作者畢恭畢敬之神態,進而可斷定這一席話並非「假語村言,」而系真情流露。這就說明曹雪芹對儒家之「孝」字是何等奉若圭臬,珍若瑰寶!其中尤應注意的是「當今」由己及人,將自心比人心,由自己侍奉太上皇、皇太后想到嬪妃不能盡孝,於是反躬自責,毅然下令准予省親。這不正是儒家「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生動體現嗎?
「四書」、「五經」是儒家經典。賈寶玉雖「毀僧謗道」行為「乖張」,旁鶩雜收,不走「正道」,但對「四書」卻又奉若神明。他公然講「除明明德外無書」這就可見他對《大學》是尊崇的。何為「明明德」?「明明德」出自「四書」的《大學》篇。《大學》、《中庸》本是《禮記》中的兩篇,宋代朱熹將它們與《論語》、《孟子》合列為「四書」成為封建時代的欽定教科書。《大學篇》的第一句話就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意思是說,大學的作用就在於教人明白道理。所謂「明明德」第一個「明」是動詞,意為明曉,第二個「明」是形容詞修飾「德」。意即要通曉發揚至善至德。這裡的「善」與「德」雖然無不打上儒家的印記,但賈寶玉卻皆視為不可褻瀆的神明,由此可見曹雪芹安身立命處世待人的態度,曹雪芹的世界觀人生觀無時無地不在流露、顯示著儒家的影響。
值得注意的是通過賈寶玉之口對假道學進行不遺餘力的攻擊,通過賈代儒的形象對科舉制進行無情的嘲諷。但他所嘲弄、攻擊的全是宋明理學而非正宗儒教。這種宋明理學與孔孟儒學雖不無血緣瓜葛,但兩相對照差別自見。前者由於極度的功利主義,極度虛偽的品格,早已成為銓釋封建制度維護禮教的御用工具而失去了孔孟儒學創立學派、遊說主張、影響政局、推行政見的那種富有創新精神富有生命力的色彩。它是在一定程度上失去原有意義的一種儒學,是儒學的變種。我們所講的《紅樓夢》的哲學思想以儒學為體當然是指孔孟儒學而非宋明理學。
其次,我們說的「儒學為體」並非指曹雪芹念念不忘儒家教誨,身體力行地貫徹儒家主張並自視為儒學繼承者的那種自覺的正統的教義獻身者。我們說的「儒學為體」是指由於長期的強力灌輸,從而使曹雪芹不可能不是一個自幼就被儒家思想佔領頭腦的人。既長雖對儒學有所懷疑,但始終弄不清孔孟之儒與宋明理學之分野,當然更談不到取捨揚棄。這樣就形成了對儒家學說既信奉又懷疑的矛盾態度,造成迷離撲朔的假象。
如果我們撥開迷霧,返本歸真,我們就會看到曹雪芹的思想,《紅樓夢》的哲學意蘊並未超越儒學的範疇。如果不是這樣,如果他真相信什麼「四大皆空」的佛理或相信「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說教,他又何必去寫塵緣未斷的《紅樓夢》?他又何必去找「剪不斷,理還亂」的塵世煩惱?他之所以寫《紅樓夢》證明他還想在這個塵世找一個「立足之境」。他想「有為」,他想「入世」,否則他就不會經歷「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勞煩,遍嘗十年不尋常的辛酸。「字字看來皆是血」每一滴血都凝結著作者的愛與恨。沒有強烈的愛憎就寫不出《紅樓夢》。而這種愛、憎感情正是儒家入世、愛人主張的反映。由此可證《紅樓夢》中表現的基本哲學立足點是孔孟的儒家學說。
二
自抄家以後,曹雪芹踉踉蹌蹌地步入他悲愴多難的青壯年時期。政治的打擊、生活的熬煎迫使他尋求物質與精神的出路。於是他拜倒在能使他精神遨遊、思想超脫的老莊門下。泛言老莊並不確切。雖然老聃、莊周具為道家之泰斗,但是主張並不全同。概言之,老子重辯證而莊子尚虛無。道家學說撮其要,不外乎「出世」、「無為」。「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慾而民自樸」、「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曲則全、枉則直」、「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絕聖棄智,民利百倍」、「大道廢,有仁義」、「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這是《道德經》充滿辯證的說教。「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焚也」、「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這是《南華經》虛無的宣講。
那麼曹雪芹是如何對待道家思想的?換言之,《紅樓夢》中是如何體現老莊精神的?從原則講我認為是「使用而不信奉。」即借道家精神解脫自己但又不形成自己的信仰。使用的方法不外兩種:其一借老莊(特別是莊)觀點觀察解釋社會現象——禍福相因,榮辱,無常,貴賤互轉——從而抒憤、解脫。其二摹「南華」以塑造人物,豐富了人物性格,加強了作品思想的蘊含。《紅樓夢》中處處可見道家教義的闡發,老莊思辯的運用,不管是精義的發微抑或續文的摹擬皆繪聲繪色,妙語天成,成為《紅樓夢》的有機組成部分。
《好了歌》、《好了歌注》是曹氏一大傑作。「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好」與「了」的辯證關係,「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等抽像哲理,在這裡得到了形象的解釋。「好」與「了」,「生」與「死」互為依存又互相轉化。人生世上生生死死,恩恩怨怨,好好了了紛紜複雜,循環往復永無止境。但對一個人來講到頭來「終當歸空無」,誰也逃脫不掉一死。只有死才能一了百了,完事大吉,一切恩怨一筆勾銷。「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雖有點淒神寒骨,令人悚然,卻又得到了潔淨無比的超脫。這不就是最好的靈魂昇華最理想的精神超邁嗎?《好了歌注》是「好」與「了」的進一步銓釋。「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這幾句中前者是「了」後者是「好」。「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脂、粉、金、銀、訓、擇諸句講的是「好」,是風雲際會,錦上添花,興高采烈,得意忘形。然而樂極生悲,福去禍來,於是換來了兩鬢如霜,淪為乞丐,男作強梁,女為煙花。這每組句子都包含著榮枯、寵辱、窮通、貴賤、興廢、壽夭、盈虛之間既矛盾又因依的關係。形象地說明榮辱互轉,窮通莫定,貴賤無時,興廢難料。一切一切都在冥冥不可知中運化、演變、互換甚至逆轉。個人的掙扎,主觀的努力,良好的願望,虔誠的祈禱對於不依人的意志運化的規律講只是無力的呼喊,可憐的呻吟。你要得到嗎!偏偏讓你失去,你想騰達嗎?偏偏讓你丟官。「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事情總不以主觀意志為轉移;禍福倚伏,吉凶難料。
最後,他總結道:「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這段悟透參徹的哲語標誌著詩人閱歷的深邃,觀察的洞徹。在社會這個大舞台上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一代代、一批批如走馬燈,如東逝水不捨晝夜地流淌著。前一批投機者的頭破血流決不會阻擋住後來者的繼續冒險,淘金路上的斑斑血跡皚皚白骨只能激發後來者的無窮貪慾和十倍的瘋狂。千萬年的歷史就是這樣一個循環又一個循環地重複著。「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人們似乎忘卻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這一不可逆轉的無人可逃越的生死大關。這是何等愚妄,何等可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從道家觀點看,世人的追權、逐利無非是碌碌營營一場空。
至此,作者似乎隨著他的《好了歌注》進入了「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2的境界,這是以道家的觀點觀照古今,洞劯?世情,從而求得心理的暫時平衡。但是,接下去是甄土隱隨瘋道人離去等情節的描寫。這些情節又透露出生活仍在繼續,「活劇」仍在扮演,各色人物仍在或蠅營狗苟或似有所悟地追求著希望著。而作者隨著莊夫子的思路神遊了一段之後,又回到了他所厭惡卻又留戀的現實。可見曹雪芹雖故作曠達之言,幻視虛無境界,但究其實卻仍著眼人間,眷戀紅塵,執著地對待人生,他並沒有真正的超脫,當然也就不可能如莊夫子之「物化」。
第廿一至廿三回有大段賈寶玉讀《南華》求解脫的文字。先是廿一回寶玉因為和女孩子們嘔氣,「剪燈烹茶」自讀《南華‧@1篋》篇。「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寶玉讀至此,「意趣洋洋」心領神會,提筆續之:「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維妙維肖,亦步亦趨,逼聲逼色,近形近神,乍一讀恍若《莊子》續筆,細味之卻見純係遊戲筆墨,並非出自肺腑。顯然這是寶玉借《莊子》以抒憤,借《南華》筆墨澆自己之塊壘。果然,寶玉「續畢,擲筆就寢。頭剛著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一曲《續南華》療效顯著,作用不凡,直使寶玉心平氣和渾身通泰,酣然一夢竟不知東方之既白。這就是《莊子》的妙用。可見這決不是賈寶玉的真思想,當然也就不是曹雪芹的真思想。且看下文:「寶玉將昨日之事已付與度外,便推他說道『起來好生睡,看凍著了』。」原來寶玉並未將這段公案當真事看待,這只不過是一種逢場做戲的插曲。
倒是廿二回寶玉讀「巧者勞而智者憂」一段及後文參禪悟機一段道、釋結合的文字較之上文更有深度。先是受《南華》啟示,觸發了他的呆症,「只是瞪瞪的」,再是提筆作偈「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這段道、釋合璧的妙文先以「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的道家虛無主義作自我解脫,反思自己之所以煩惱纏身心不得靜,就是因為自己未能「絕聖棄智」、「絕巧棄利」以道家觀點觀照世事人情。「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故仁義行於道廢之日,真誠生於樸訥之中。自己之日日不得安寧究其源還在於「道興」、「智出」。因此欲求得徹底解脫必須絕聖棄智「見素抱樸,少私寡慾」回到渾沌的蒙昧時代。這是賈寶玉站在道家經典理論的高度審視自己的足跡之後的內心獨白。這在那種特定的時、空裡,當然是真誠的。但如果有人認為賈寶玉從此就追隨老、莊「物化」、「逍遙」、去了,那就不僅是片面的而且是天真的。這些情節僅可說明賈寶玉受到女孩子們的奚落、嘲笑,受了一肚子窩囊氣之後的臨場發揮。《道德經》暫作出氣閥,《南華經》聊充平衡器。一旦時過境遷,依然我行我素,以混跡女兒隊伍之放浪形式表達高潔理想之執著追求。他所表現出的人生若夢的虛幻僅是一時內把莫可名狀的痛苦訴諸道家審美高度的表現形式,而不是對道家教義的皈依。質言之他對老莊的態度是參考而不相信,使用而不依靠。
至於偈語一段當然顯示了作者的才華,但細讀之卻覺得值得推敲。這種既談禪又說情,以禪喻情以情證禪的思維當然是從佛釋教義引發的。偈語的終點是只有到了無須再印證時才可說是徹悟,而到了什麼都無可證驗的時候方是真正的立足之境。(即到達佛教追求的天國境界)這裡的「證」是指禪宗所說經苦思冥想豁然貫通,達到佛家追求的「真理」的最高境界。亦可稱之為「領悟」。這裡說的「境」是指佛家追求的天國境犕?。若把這些雙關語翻譯出來應是:由於雙方都想從對方得到感情的印證而頻添煩惱,只有到了滅絕情義無須再驗證時,方談得上感情的徹悟,到萬境歸空,無可證驗時才是立足之境。黛玉所續進一步說明連立足境也沒有了才算真乾淨。這就更進了一步也就更深沉了。上述種種皆來自南宗「頓悟」說,意即只要主觀上的頓覺頓悟便可求得立地成佛。這段摹擬禪宗的文字可謂繪聲繪色地寫出寶玉的內心世界,但若認為他的刻意談禪在於立志歸釋卻又未必。且看他解釋這個偈子的曲子「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這段取意《莊子‧齊物論》之「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之意的妙文仍是眼睛向下,著眼於解決他和黛玉、湘雲之間的塵世煩惱,而並非頓覺頓悟立志成佛。
而到這段故事結束時,寶玉「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一時頑話罷了。」由此可見曹雪芹對道、釋觀點的運用皆不過借題驅使為主旨服務罷了,而決非虔誠的信奉,更非真心地皈依。
綜觀《紅樓》尚有多處對道家機鋒的稱引,對老莊精義的發揮。這說明曹雪芹對老、莊理論有著深入的研究理解,對《莊子》的文章尤其傾倒。但是默衡全書就會發現,就總體而言,就實質而言,老、莊那種冷眼看世界的哲人冷漠態度仍不是曹雪芹,因而也不是《紅樓夢》思想意識的主流。因為從本質上講他與莊夫子是兩種類型的人。莊夫子作為一個哲人對時空進行理性的思辯,得出了超脫世俗,超脫榮辱,超越愛憎,超越時空,甚至超越生死,空前豁達透徹的卻又是悲觀的結論。
曹雪芹執著人生。他的《紅樓夢》個別處雖不無虛無主義的陰影,但總體看來,卻是純真愛情的禮讚,高潔理想的追求,嶄新意識的探索。他在濃黑的悲涼中憧憬著美好的人生,在「舉家食粥」的午夜卻企盼著那一縷隱約的曙光。他有著強烈的愛憎和誠摯的入世熱情。唯其愛得深恨得切,所以他未能超越生死,也未能超越榮辱,他是與莊夫子絕然不同的另一類人。他是熱情澎湃的詩人,而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哲人。這就決定了他對老莊觀點的運用僅僅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
三
與儒、道兩家比,佛學在《紅樓夢》中的運用僅居第三位。可以說佛學為助。但是這個「助」也並非可有可無,恰恰相反它起著深化主題、豐富人物精神以及優化結構等作用。由於佛教哲學的滲透,大大增加了《紅樓夢》的哲學蘊含,形成多元化哲學的萬花筒,產生了少見的哲學魔方效應。
第一回出現了一僧一道,其後又有一個「空空道人」由此展開了道、佛合璧交互為用的哲學構想。接著提出了佛學的命題空色循環論。「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這裡所說的「空」、「色」、「情」都是佛教用語。「空」指事物的虛幻不實。佛家因為一切事物皆因緣所生,並無本體,故名為「空」。《大智度論》卷五說「觀五蘊無我無我所,是名為空」。「色」指有形之萬物。佛教認為凡能為人感觸並足引起變礙的事物皆稱為「色」「變礙故名為色」(《俱捨論》卷一)「情」指人對事物產生的種種慾念。
上述四句話的意思是由空出發把一切事物都看成虛幻不實的假相「色」,這就是「因空見色」。由於紛紜複雜的事物令人眼花繚亂,使人,特別使那些持戒不堅者產生種種妄念(愛、憎、貪、暴)這就叫「由色生情」。但是種種慾念不會是一帆風順地得以實現,因此這些人必然返思,這種「情」(慾念)究竟有何價值?於是由「情」(慾念——主觀感情)返回客觀現實「色」。再觀察,再思考,提高了覺性、悟性,終於悟得了萬事皆空的大道理?這就叫「自色悟空」(「因空見色」的還原)。
可見這是一個戒惡勸善導迷指惑啟發覺悟的過程。最終歸結為「四大皆空」,完成了佛教對萬事萬物認識的命題。
這種「色空」觀念的描述既是《紅樓夢》中佛教哲學意蘊的總綱,當然也就是曹雪芹頭腦中儒、道、釋三家哲學思想並存的證據。在一定程度上佛思禪理籠罩了全書,也在一定程度上預示並規範著小說發展的結局。
在《紅樓夢十二支曲》中蘊含了更多的佛學教義。《恨無常》中的「無常」即佛教中指世間事物忽生忽滅變幻無定而言。《虛花悟》中「生關死劫」的「劫」也是一個佛教術語。佛教認為若干萬年一個週期叫做「一劫」,因此「劫」有劫難、災難之意。至於「西方寶樹」當指西天淨土的草木而言,「婆娑」是指佛釋迦牟尼在拘屍那城河邊圓寂處之娑羅樹。而曲子的大意為:生死大關是誰也無法逃越的劫難,只有皈依佛門求得超度才能取得永生。
其後《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一回,寫了一段鳳姐、寶玉因趙姨娘馬道婆作祟而中邪著魔生命垂危,後經癩頭僧診治方轉危為安的故事。這段情節寫得來勢突兀,去勢倏忽,神龍見首不見尾,長期以來為讀者所不解。平心而論這段文字在字字珠璣的《紅樓夢》中算不得上乘之作,但它在結構上卻是一個重要環節。為體現嫡庶鬥爭的尖銳,為顯示邪不壓正的道理,為呼應開頭寶玉下凡的情節,作者第二次調動一僧一道,解危濟困在最關鍵的時刻將故事推向高潮,保證了故事軌跡朝著既定方向發展。
以後尚有多次佛理禪思的稱述,如妙玉出家、惜春談禪等,直至寶玉撤手懸崖出走為僧皆是這一構想的反映。特別是第一百廿回描寫寶玉在一僧一道護持下「飄然登岸而去。」則不僅是為呼應開頭成為結構上的必須,更為了保持思想脈絡的一貫,氣氛環境的統一。造成一種虛無空幻的宗教氣氛,渺渺茫茫的非人間境界,從而完成《紅樓夢》迷離、惝恍藝術氛圍之構築,形成「假作真時真亦假」的藝術特質,因而使人相信「毫不干涉時世」創作宗旨的真誠,達到憂讒畏譏避禍遠害的政治目的。
可見《紅樓夢》中佛思禪理的運用多半是結構氣氛的需要,是完成主題表達的一種助力,而不是精魂神髓的顯露。
四
從局部看,從表面看,或單就某幾個閃耀著哲學光芒的情節看,的確給人以道、釋觀點主宰《紅樓夢》的印象。但若統觀全局,深入裡層審視,把《紅樓夢》與其作者放到「康、乾盛世」這樣一個廣大而深邃的特定的文化背景中審視,就不難發現《紅樓夢》中透露出來的老莊思想還僅是它淺層的哲學意蘊。而其更深層的哲學意蘊卻是道道地地的儒家思想。換言之曹雪芹雖然在一定程度上進行了反傳統反禮教的鬥爭,但是他的深層思想中、他的潛意識中確是無可置辯地流動著儒家的血液。這種表裡矛盾,表面反傳統反禮教,深層的與傳統的妥協,與禮教的「認同」,的的確確就在同一部《紅樓夢》中同時存在。
為什麼會這樣?要說明這個問題離不開對認識規律的探討,也離不開對中國統一而悠久的歷史傳統的分析。
一般說來人的認識過程有個規律——惰性。人們在獲得一個新的認識,攀登一個新的台階,摒棄或叛離一個舊的認識,背叛一個傳統時往往身負重荷,步履艱難。很少甚至沒有徑情直遂就獲得新認識的先例。即使偉大的思想家亦不能例外。而且這種認識往往又採取「進三退二」的方式,即前進了三步又後退兩步,最後只落得一步的實際進展。而若干個「進三退二」的總和才匯成巨流,形成洶湧澎湃不可阻擋的歷史潮流。而每個人的成就往往是微不足道的。
就傳統講中國有數千年強大而悠久的深入每個人靈魂深處的倫理道德文化傳統。是它支撐了數千年封建統治的延續,也阻礙了新的意識形態的傳播。這個傳統的完整性、鞏固性、持久性都是無與倫比的。所以在中國歷史上。任何人做為個人都未能也不可能改變這個傳統。
縱觀中國歷史曾經出現過無數反文化傳統的思想家,但後來多數被傳統文化吞噬。這就因為除了這些思想家淺層的表面的反傳統的意識層面起作用之外,還有一個深層的傳統的潛意識層面在起著更大的作用。因為人生下來之後到能獨立思考之前他所接受的全是傳統的教育。他的世界觀人生觀的形成,傳統教育起了極大作用。而我國的傳統教育正是儒家教育。數千年來儒家觀點形成了知識分子意識的主導流向。有人表裡一致,意識的層面與潛意識的層面一致,是徹頭徹尾的儒教傳統的信守者。有人則表裡不一,淺層與深層的認識不一,意識的層面與潛意識的層面不一。他們往往「表現出表面的反傳統,反禮教,反儒學觀點,而深層的意識、潛意識的層面卻仍然是儒家思想。這些人的思想往往是世界觀形成之前已牢牢地滲入了儒家的「血液」,待成年之後雖對傳統的儒教有所疑義甚至加以抨擊,但在潛意識的層面中仍然會不知不覺地走上與儒教「認同」的道路。這就因為儒家思想的潛移默化在他們不自覺不自主的情況下已經冥冥中主宰了他們思維的方向。從明代的李贄、徐渭、湯顯祖到清代的吳敬梓、曹雪芹無不如是。
所以說《紅樓夢》的哲學蘊含雖則紛紜複雜,但若認真地窮本溯源,科學地去偽存真,不難發現構成它主要哲學蘊含的,仍是儒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