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中的「女性王國」

論《紅樓夢》中的「女性王國」

論《紅樓夢》中的「女性王國」

紅樓評論

《紅樓夢》是以它深刻而豐富的思想內涵和卓越的藝術成就著稱於世的。二百多年來,被中外學者廣泛地研究著,由於角度上的差異,尋找出來的主線,據有人統計達七條之多,而其主題思想也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本文不想對這些不同的說法評論是非,也沒有能力這麼做,只擬探索作者在小說裡所精心描繪的「女性王國」,看一看作者的創作旨意何在?

作者在小說的開篇就說:「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雖不學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又假說青梗峰下一塊頑石由空空道人攜入「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里去走一遭」之後,「上面敘著墮落之鄉,投胎之處,以及家庭瑣事,閨閣閒情,詩詞謎語,倒還全備;」又說:「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最後則說:「大旨不過談情,亦只是實錄其事。絕無傷時誨淫之病。」繞了半天圈子,質言之,不過想說明作者 「經歷過一番幻夢之後,故將真事隱去」,借給閨閣昭傳為名,寫自己對社會的看法而已,也就是通過描寫女性世界反映作家的美學觀點。

讀過《紅樓夢》的人都會感受到,作家確實是在精心描述女性世界,塑造了不同階級、階層的、個性鮮明的一系列女性形象,在賈府這個生活舞台上,淋漓盡致地展示了她們的喜、怒、哀、樂之情。我們通過她們的歡樂、快慰、隱痛、煩惱、悲傷的情感流露,通過她們之間的性格的外部衝突和內部衝突,可以看到當時封建社會的習尚、道德觀念與人生追求,而作家對她們的思想和行為所進行的針貶,顯露出強烈的傾向性。從其傾向性可以窺探出作者是在尋求封建時代經常困擾人們頭腦的「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這一帶有規律性問題的答案,同時也披露了自己的婦女觀。

《紅樓夢》裡的「女性世界」不是混沌一體,而是可以分解的,按照她們在賈府中的地位,可以分為三類:一是居於統治地位的;二是貴族小姐;三是被役使的一群少女和老媽子群。對這三類不同的女性,作者的態度不一樣,便是同一層次的,思想感情和態度亦不盡相同。這差異顯示了作者的愛憎。

首先,值得我們注意的是賈母、鳳姐、邢夫人、王夫人這幾個居於統治地位的女性,作者對她們的態度基本上是批判的。當然,作者的批判從外表看來,有時並不那麼鋒芒畢露,還顯出某種溫情脈脈,有時卻是十分尖刻,入木三分。賈府的「太上皇」賈母,是維繫賈府一統的精神支柱和平衡的力量。她首先留給人們的印象是一位較為寬厚、通情達理、憐貧惜老、痛愛晚輩的家長;年事雖高,思想卻不那麼古板,在她的庇護下,「大觀園」內諸多姊妹,才得以在一個較為寬鬆的氣氛裡生活;她也容忍那些不觸及封建家族根本的「不規矩」的行為;亦不深究賈府裡公子哥兒們的「偷雞摸狗」 的穢行;到了兒子賈赦犯罪流放、剝奪世襲、家境困窘之際,她又「深明大義」,將做媳婦到如今的積攢拿出來,緩解了燃眉之急。……總之,在作家筆下,賈母完全是一個忠厚、慈愛、識大體的老太太形象,似乎還值得人們「敬仰」。

其次,作者又側重描述了賈母安享晚年的一面,她不僅把「說說笑笑養身子」之道作為理想,且付之實踐。她愛享受也最會享受,榮國府裡許多飲宴由她倡導辦成,「大觀園」內一些歡樂的聚會有了她的參加,更覺生動活潑。作為「家長」的賈母,貪圖歡娛,講究奢華,上行下效,賈府的侈糜之風越演越熾,幾乎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賈政想管教好寶玉,由於賈母的庇護,讓他成天在脂粉堆裡廝混,結果成為「富貴不知家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的人物,無法繼承賈氏衣缽。而賈珍、賈璉、賈蓉這些紈褲子弟,聚賭嫖娼,鬥雞走狗,把賈府鬧翻了天,也無人敢管,且又到外面滋事生非,胡作亂來,以至觸犯法律。

第三,作者還著力於描寫賈母庇護、縱容、重用王熙鳳所帶來的家族內部形成的離心力(鳳姐之事下面談)。從小說的描寫和交待來看,賈母無疑是一個十分精明、生活經驗豐富的人物,她不可能不覺察到鳳姐的劣跡。但她在豐盛的物質生活之餘,百無聊賴之際,需要人替她說笑解悶、奉承她,而鳳姐儘管沒有文化,卻非常聰慧、機智,善於察顏觀色,投賈母之好,能在日常生活和宴飲的應對中,說出一些令人意飛神馳、妙趣橫生的話語,叫人笑倒,又不失時機地「拍馬屁」 ,滿足了賈母的心願,而邢夫人、王夫人則沒有這方面的才能。因此,賈母需要鳳姐,也就不深究鳳姐,真可謂愛其人而不嫌其有癰了。

在封建時代,由於經濟基礎和政治機制的特點,以及社會積習所形成的影響,家庭(或者家族)不僅是血緣單位,而且也是其成員所依賴的經濟和社會政治力量的所在,同時又是其成員精神(心靈)的支柱點。而這諸多方面,則要靠「家長」的素質來維繫與支持。賈府靠著祖輩的從龍武功,成為貴族之家,「富貴流傳,已歷百年」,到了第三代便呈衰落之勢。元春的「才選鳳藻宮」,才使家道中興。恰恰在這個時候,他們不知反省,將就省儉,以賈母為首的一群,依然講求「安富尊榮」,醉生夢死,沒有培養出「運籌謀畫」的人,所以當賈妃病逝黃泉,賈府也就滑坡了。這就不難看出,作者是把賈府衰落的原因歸咎於賈母的帶頭侈糜無度,她又放棄了管教、約束後輩的責任。這個意思作者可能是沒有意識到,而作品的客觀社會效果卻是透示出這番意思的。

王熙鳳是一個「模樣又極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人物。她仗著賈母的驕縱、庇護,成為榮國府裡的一霸。作者一方面不惜花大量的筆墨,描述鳳姐出眾的才華、善於機變的能力和那張尖巧的嘴,相比之下,賈府裡的其他男性便黯然失色。但作者也毫不掩飾地揭露她那十分貪婪、凶狠的本性。鳳姐作為內管家,同丈夫賈璉炕瀣一氣,從所經手的銀錢裡,連偷帶拿,還有手下的人「進貢」,收刮了不知多少?為了聚斂更多的私房錢,她還放債盤剝,連丫頭們的月例銀也拿去放債,她還包攬私訟,為得三千兩銀子,鳳姐居然勾結官府,使一對未婚男女雙雙自殺身亡。她所幹的「諸如此類」之事,真是「不可勝數」!她所收刮到的銀錢,到錦衣衛抄家時,登記在冊的東西,竟「不下五七萬金」之數!鳳姐在道德方面也是極端低下的。她同秦可卿的私人關係相當好,親親熱熱,但與此同時又與秦可卿的丈夫賈蓉(侄兒輩)調情,關係曖昧異常,所以,作者有意讓她親耳聽見焦大醉後的「罵街」,寓意十分清楚;還有賈瑞(是她的小叔輩)想染指鳳姐,她「毒設相思局」,把賈瑞送上了「西天」;而積極參與捉弄者不是別人而恰恰又是賈蓉!這確實是個莫大的諷刺,鳳姐的道德低下、品質惡劣,還表現在對待尤二姐的事情上。本來,在貴族之家男性娶小老婆算不得什麼,而責任不在尤二姐而在賈璉、賈蓉、賈珍身上,王熙鳳施計把二姐賺入榮國府,接著又「弄小巧用借劍殺人」,把尤二姐逼上絕路、吞金而逝。但鳳姐贏得了賢慧之名,討了賈母的歡喜。正如賈璉的心腹小廝興兒對鳳姐的評論那樣:「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笑著,腳底下就使絆子;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鳳姐不愧是「全才」,都佔上了。曹雪芹的藝術大筆把鳳姐這麼美麗的壞女人寫活了,也同時把賈母重用她的緣由描述得十分明白:有賈母這樣專肆享樂的「家長」,就有鳳姐這樣的女管家;鳳姐能滿足「家長」的需求,「家長」便會加以庇護;鳳姐有了這樣的「靠山」,自然就會有恃無恐,只要籠絡住家庭的太上皇,其他的人反對、指責便毫無作用,鳳姐是深深地懂得這個道理的。知道了這個道理,便容易理解鳳姐被抄去五七萬金、損失慘重之後,賈母散余資之時,還特意留給她一筆銀子,作為小小的補償這一情節的含義了。因此,筆者認為,作家所塑造的這兩個藝術形象,她們之間的互相關係,其實是要告訴讀者:賈氏家族的敗落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家庭的主持者和管理者的失職,她們帶頭安富尊榮、侈奢無度、掠奪收刮,從內部掏空了賈府大廈的基礎,賈母還得負責「用人不當」之過。

這種事情,在封建社會裡不知道重複出現過何止千百萬次!每個封建王朝的敗落、貴族之家的衰亡以至普遍家庭的興盛和消失,其中就包含有這種因素。這是古往今來的生活邏輯,作者不過運用藝術的方式自覺或不自覺地將它反映出來而已。對於今天的讀者仍不失其認識價值。賈母的長子賈赦的妻子邢夫人,生性懦弱,娘家無啥勢力,只是一味服從丈夫的意志,正像賈母批評的那樣:「賢慧也太過了。」按照封建時代的「規矩」,她應該是榮國府的內管家,而不是她的媳婦王熙鳳。由於背景和才能敵不過鳳姐,鳳姐算是被破格提拔重用,邢夫人自然感到「大權旁落」而耿耿於懷,所以不時招惹是非,「惑讒奸抄檢大觀園」可以說是由她挑動,王夫人下令進行的。算是她的一種抗爭方式吧!王夫人外表和善,由於鳳姐是她的內侄女,王夫人還可以過問家事(鳳姐也向她請示),有些「權」。但她最關心的是命根子寶玉,唯恐有閃失,不僅收買襲人作耳目以監護寶玉,還嚴格防範丫頭帶壞了寶玉,結果金釧被她逼得跳井自殺,俏丫環晴雯被逐夭折,不少丫頭被遣送出大觀園。由此可知,王夫人實則是個殘害丫頭的劊子手!

上述四個女性,構成了《紅樓夢》「女性王國」中的一個「世界」。她們的地位,使她們雄踞於眾女性之上,支配與影響著其他女性的思想和行為,也多少影響著賈氏家族的風氣。有了賈母的「說說笑笑養身子」的享樂之道,就不會有「將就省儉」之風;有了賈母的驕縱、庇護,鳳姐就會肆無忌憚、有恃無恐地聚攢私房錢、殘忍地排斥異己;鳳姐的霸道和貪婪,又給榮國府內部製造了仇恨(如趙姨娘弄魘魔法之事)和離心力;王夫人的「防範政策」引出了「抄檢大觀園」,而「抄檢大觀園」又給眾小姐、丫頭、僕役們的心靈上留下了陰影、創傷,使人們感到自危、憂鬱。正如探春所說:「可知這樣大家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可是古人所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七十四回)由此可見,這四個女性在賈府的能量了。按照「妻賢夫禍少 」的古訓,筆者認為,作者可能是借此說明賈氏家族衰敗的「歷史之謎」,系冥冥之中有一種不可知的力量在支配外,她們之所作所為實際上起到了「添加劑」的作用,針貶之意是異常明顯的。但又沒有完全歸咎於她們,因為她們的地位在封建社會裡畢竟是低的,比如賈璉就沒有把王熙鳳放在眼裡;賈母雖是太上皇,但不過按長幼有序的倫理規範,對她表面服從,實際上她控制的範圍有限,也無絕對的權威,賈赦敢於向她取貼身丫頭做妾,道理就在這裡。她也管束不了賈赦、賈璉之流,也從另一個側面證實這點。

在貴族小姐這組女性群像中,情況比較複雜,反映出來的思想傾向也並不一致,但總的說來,同情與惋惜多於批評。賈府中的四個小姐,值得說說的是大小姐和三小姐。

大小姐元春「才選鳳藻宮」之後,使賈氏「家道中興」又興盛一時,尤其是「奉旨省親」,給賈氏宗族府上罩了一層光環,榮耀極了。以此可以說元春是賈家的「有功之臣」。這是以犧牲她的「自由」和感情為代價的,而她的祖母和父母並不理解她的這種犧牲,反而認為是「皇上的恩賜」,千載難逢的「好運氣」。所以當元春省親時說:「田舍之家,齏鹽布帛,得遂天倫之樂;今雖富貴,骨肉分離,終無意趣」。賈政還酸溜溜地說什麼:「臣草芥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征鳳鸞之瑞。今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塗地。豈能報效萬一!…… 」真是滑稽極了。省親之後,除了家人按規定偶而進宮探親之外,她就在那不得見人的地方默默地生活,帶著對親人的思念進入墳墓!作家對元春的這種遭遇是十分同情的。元春使賈府 「家道中興」的事,又似乎向讀者說明:女子一旦具備美貌才學,便是一件可利用的工具(亦是一種資本和手段),碰上機遇,攀附上皇室,便會身價百倍,隨之而來的則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就可以理解薛姨媽為什麼要帶著女兒寶釵進京「待選」了。儘管不少人知道做皇妃的日子並不那麼好過,可仍然有人往上擠,正如人們明白當奴才不是滋味,卻偏偏有人甘願當奴才走狗並以此為榮一樣。作家不費多少筆墨,便將這一畸形社會所造成的「 癰疽」剜了出來。

三小姐探春,在賈府裡算得是一位漂亮、有頭腦、有才華的人物,她的「精細處不讓鳳姐 」,而且又比鳳姐有文化。但她的庶出地位又使她在貴族之家裡感到有一種壓抑感和自悲感。她自尊心極強,只因賈母、王夫人等人並不歧視她,所以她言語安靜、性情隨和,平時不過參加詩社作詩,和寶玉議論一下小清供以及對家計發表一點頗有見地的見解,做做女紅而已。可是一旦觸及庶出和趙姨娘之事,她便火冒三丈,幾致失態。她為有趙姨娘這樣的母親感到羞愧,甚至不願意承認有舅舅。從這點說來她是被扭曲了的貴族少女。這種被扭曲了的性格是社會造成的。鳳姐就說過:「如今有一種輕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五十五回)探春自己也苦惱、歎息過:「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業來,那時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我亂說的。」(五十五回)探春這話不假,她是有這個能耐的。「抄檢大觀園」時,她就敢於揍了侮辱她的、善於拍馬屁的王善保家的一耳光(王是邢夫人的陪房、親信);在「協理榮國府」的過程中,她敢於鬥爭、興利除宿弊的勇氣和才能,連鳳姐也不得不加以讚歎!她對賈府內部弊病的針貶,真是入木三分,堪稱為「偉大的批評家」。可她無法衝破封建社會裡講究出身、嫡庶之藩籬,只好攀附嫡系,按規矩辦事。她像是一朵沒有完全盛開的、沾上了污泥的「玫瑰花」,令人感到惋惜。

寶釵、黛玉、湘雲三位貴族小姐,可以說是《紅樓夢》「女性王國」中的特殊人物。說其特殊是因為她們不是賈氏的小姐但又生活在「大觀園」內,以旁觀者的身份,觀察、體驗賈氏家族內部的事務和瓜葛。其次,她們與寶玉在感情上的聯繫特殊,在《紅樓夢》一曲愛情悲歌中,釵黛是兩個最主要的音符。(湘雲在發現寶黛之間的特殊感情後,有意加以克制,沒有捲入),尤其是黛玉,主演了這出哀婉動人的悲劇。第三,「大觀園」內有了她們的加入,飲酒作詩,玩花斗草,就十分出色,自然性情的渲洩達到了非常和諧的地步。所以,筆者認為:作家安排這三個人物進入「大觀園」,不僅僅是情節結構上的需要,而且也是創作 「本旨」的要求。

黛玉可以說是曹雪芹創造出來的最為動人、光采的藝術典型之一。她自幼喪失父母,孤身投奔到賈府,受到了賈母的寵愛,同寶玉生活在一處,親密友愛,言和意順。隨著年齡的增大,她同寶玉的童年友情發展成為心靈相通,銘心刻骨的愛情。她也一直執著地追求這種自願的、平等的愛情,並希望它變成為現實。愛情上的覺醒,使她想到了自己寄人籬下的處境和柔弱多病的身體,看到了等級森嚴的賈府和賈府內的複雜的人際關係的嚴酷現實。使她那顆敏感的少女之心意識到理想和現實的距離,感到愛的獲得之渺茫。於是這種人生憂患意識使她產生一種失落感。但她又不甘心,可又找不到憑借的力量,這真是「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於是孤獨、寂寞、悲哀的思緒緊緊地伴隨著她;孤獨和悲哀的心緒又反過來加重了她的病體,以至心力交瘁,像一枝臘燭很快地燃燒完了。值得一提的是,面對這種「是愛而不得所愛,可又不能忘其所愛」的痛苦的現實,孤傲的黛玉,表現出一種頑強的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個性:「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杯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葬花詞》)借詠花抒內心,雖包含有淡淡的哀愁,卻總是顯示出她那高貴的品格與情操! 寶黛愛情悲劇的結局,說到底仍然是黛玉失去了賈母這個後台。

小說中有兩個細節頗能說明問題。一是五十四回寫賈母偕同鳳姐、寶玉、黛玉等人聽說書《鳳求鸞》,聽了之後賈母批評道:「見了一個清俊男人,不管是親是友,想起他的『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兒像個佳人?」由此可知,賈母對「談愛」這種具有近代民主意識是深惡痛絕的。同時,也說明賈母是趁機向黛玉提出了警告,要她懸崖勒馬。二是九十七回寫到黛玉聽了寶玉要同寶釵結婚的消息昏厥過去,賈母來探視時說:「……這心病(指寶黛之間事)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就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所以,賈母毫不留情地捨棄了她的「心肝肉兒 」外甥女,選擇了薛寶釵。如果黛玉早些兒巴結鳳姐,討好賈母,不那麼尖酸刻薄,孤傲自許,結局可能會是另一個樣,但這卻不是人們所讚美的寶黛愛情了!這從反面說明在封建時代人際關係中的依附性是何等重要!

薛寶釵為什麼被賈母選中呢?當然是因為她在「大觀園」眾女子中,顯得十分端莊、美貌、賢淑,落落大方,很會做人,深得賈母等人的歡心;也因為她能遵從封建禮教的全部道德規範,而且,她是「俯首貼耳」的、虔誠的,沒有表現出個人的任何一點私慾。要她嫁給並不愛自己而深深地愛戀著黛玉的寶玉,而且是寶玉失去了「通靈寶玉」、神志昏憒之時,寶釵居然不動聲色,泰然處之,就十分典型地說明了她所具有的「德性」。如果賈氏家族不衰落,寶玉也不出家當和尚,寶釵就不會有什麼悲劇的下場,但是寶玉走了,留下遺腹子,等待她的將是象李紈那樣過著漫長的寂寞生活。這是她的不幸,時代使然!

史湘雲系侯門小姐,但「襁褓中,父母又雙亡」,寄居叔父家中。她叔叔家人口多,為節省開支,她得做女紅,有時還得煞夜趕工,顯得累,以至她不得不囑咐寶玉提醒賈母不時派人接她來玩。湘雲可說是在這群貴族小姐中做針線活最多,行動最不自由的一個。但她性格樂觀、直爽,敢說敢笑,有時還能表現出男子般的曠達氣度。可以說,她一走進榮國府裡的 「大觀園」,便給眾人帶來了歡笑,給「大觀園」裡的單調的生活注入了活力,如她在「蘆雪庭爭聯即景詩」前同寶玉一道「割腥啖膻」和「醉眠芍葯茵」即是,但她同樣受封建積習的影響,擺脫不了「俗事」,以至她勸寶玉留意「仕途經濟」的學問被下逐客令!我們雖不全知「雲散高唐,水涸湘江」的最後結局的具體內容是什麼,可她嫁的丈夫患癆症,看來也是不幸的。

這群貴族小姐的遭遇真是各有各的不幸。元春的不幸是被家庭當作工具,在宮閨中寂寞地死去;迎春的不幸是嫁了個「中山狼」式的丈夫;「一載赴黃梁」;探春的不幸是她的庶出地位使她無法施展自己的才能和抱負,雄心勃勃、躊躇滿志與自卑情懷,把這位秀外慧中的少女的心靈扭曲了。惜春的不幸是感到世事茫茫,無力應付而遁入空門,伴隨著「青燈古佛 」度日;黛玉的不幸是在於她「有那種心病」而孜孜不倦的追求它的實現,可又無法變成事實;寶釵的不幸在於她甘當封建淑女。從這些貴族小姐的不幸中,我們可以看到她們的共同之點,那便是她們無法選擇自己的生活道路,封建社會的特點決定了她們必然如此。在《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裡,作者借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及「紅樓夢十二支曲」,安排了「紅樓夢」裡一些女性的經歷和結局,似乎作品的主旨是在悲悼美和美的毀滅。其實根據小說的描寫,有這個味道,但又不完全是,因為「薄命司」裡的這些女子,並不個個在外形或者心靈上都算是美的,值得悲悼。她們的悲劇結局,不過是賈氏家族悲劇大結局(按原寫作安排)中的組成部分,便是寶黛愛情悲劇,亦可視為一個重要插曲而已。說到底,筆者認為這些女子的悲劇命運,是服從於賈氏家族敗落這一總體構思,是部分與整體關係中的一個環節。

賈府裡眾丫環和老媽子,構成了「女性王國」中另一種世界。她們來自社會的最底層,入府當差服役,命運更為悲慘。但她們當中,既有十足的奴才,表現出較突出的依附性;但也有身為下賤而「心比天高」,不甘心被奴役的人們。對於前者,作家是採取暴露的態度;對於後者,則予以高度讚美。晴雯十歲時被賈府的管家賴大買來孝敬給賈母作丫頭,後來給寶玉作丫頭。她長得漂亮頗似黛玉,生性剛烈,嫉惡如仇,說話鋒利尖酸,而且心靈手巧。她不僅沒有曲意奉承、籠絡賈府的主子的心思,也沒有低人一等的想法。她對寶玉不能說沒有青春少女的感情,在「勇晴雯病補孔雀裘」、「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章節中就表現出了這種純真的感情,但她沒去「 變孤子媚寶玉」,相反,她痛斥了墜子偷鐲子的行為,也嘲笑諷刺襲人、小紅等爬高枝、獻媚主子的奴才行徑。她這種高潔的品性,王夫人這些主子和奴才襲人是容不得的,終於被這類人算計、誹謗,最後被逐淒涼地死去。同晴雯相近似的,還有齡官、芳官、金釧等一批女奴。這幾個人雖不及晴雯那麼「風流靈巧」,也沒有充分顯示出如晴雯的「傲視王侯」的氣度,但她們在逆運面前,在主子的欺凌淫威面前,還是敢於反抗,為了維護自己做人的尊嚴甚至不惜以死抗爭。這些「身為下賤」的普通民間女子,雖入貴族之家,但保持著做「人」的本色,不為權勢所屈,作家是給予讚美的,肯定了她們身上所顯示出來的可貴品格。

高等丫環鴛鴦、平兒、香菱地位特殊,也受主子的青睞,但她們實為悲慘。她們的身世是不幸的,入賈府後,物質享受高於普通丫頭,而精神上受的折磨卻是一樣的。如鴛鴦侍奉賈母,賈母也器重她,其他人也另眼看待,但賈赦指名要娶她為妾,她誓死不從,賈赦便揚言:「她必定嫌我老了,……憑她嫁到誰家,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者終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她。」(四十六回)所以當賈母去逝之時,鴛鴦想起賈府今後「亂世為王」的景況以及自己將來的命運,不甘心被「掇弄」,便上吊自殺了!平兒在賈璉之淫和鳳姐之威的夾縫中周旋,成為他們夫婦的出氣筒,處境是夠悲哀的。香菱「平生遭際實堪傷」,她是被夏金桂活活折磨死去的。值得一提的是她們雖然是高等丫頭,並不借助於主人的勢力咄咄逼人,在眾丫頭面前逞威,也沒有泯滅做人的良心,她們大都庇護、掩飾過下面一些丫頭的過失,保護那些更為弱小者不受主子的處罰。出身於普通人家而與賈府聯上姻的尤氏、

秦可卿,同上述人相比,就顯得卑下些。秦可卿是窮儒之女,嫁賈蓉後居然同公公賈珍發生關係,同小叔子寶玉的關係也不明不白;尤氏是賈珍之妻,她對其丈夫和妹妹尤二姐私通,兒子也同姨娘尤二姐尤三姐在守喪期間的調情,以至尤二姐作賈璉的外室,被鳳姐逼得吞金死去,卻採取放任的態度。正像鳳姐所指責的那樣,她是「鋸了嘴的葫蘆,就只會一昧瞎小心,應賢良的名兒!」(六十八回)。尤氏的「應賢良的名兒」,其實便是依附性或奴性的同義語。這類女性只求自己能擠入統治者的行列過舒適的生活,不僅可以目睹種種惡劣的穢行,甚至炕瀣一氣,同流合污。

花姑娘襲人則是代表出身下層而想通過依附權貴的辦法,拚命擠入上層社會裡佔一席之地的奴才。襲人家窮賣給賈府作丫頭,先服侍賈母,因見其「老實穩重」,又拔給了寶玉。自從她同寶玉有了「初試雲雨情」之後,便對「房裡人」的地位憧憬達到了「入迷」的程度。她不僅把「怡紅院」當作了自己的家。料理一切,還不時用柔情蜜意針箴寶玉,希望寶玉能好好讀書,不要同女孩子成天鬼混,走「中舉為宦」之路。這頗得王夫人的賞識。但她知道寶玉同晴雯感情好,自知在貌美和心靈手巧方面趕不上晴雯,唯恐被奪去「房裡人」的位置,她嫉妒了,真可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襲人知道王夫人的心思,於是她向王夫人進讒言,加上「繡春囊」事件中王善保家的挑唆,假王夫人之手把晴雯趕出了「大觀園」 。由此可見,襲人是為了達到個人目的可以出賣人格、良心,出賣階級姊妹而不感到任何內疚的卑鄙的奴才,是封建制度及其一切倫理道德的堅決擁護者。統治者是需要收買這種奴才的。如果寶玉不出家當和尚,襲人所憧憬的「房裡人」位置是安穩的。可命運很會捉弄人,襲人最後還是做了寶玉昔日好友、優伶蔣玉函的妻子,真是「枉自溫柔和順」,白耗了幾年的心機! 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和得力心腹和耳目,於是把親戚和伴兒都看不到眼裡,時常調唆主子生事。她因素日進園去,那些丫環們不大趨奉她,心裡便不自在,總想尋她們的「故事」。「抄檢大觀園」是她出的主意,中傷晴雯也是她;為了報復親戚老張媽,她也慫恿鳳姐去搜老張媽的家。還有其他一些老媽子,以至涉世未深的小丫頭,一有機會便生事,趨奉主子,欺負善良,總想通過這些損人之事達到取悅主人,自己撈一把的目的。這些人的醜態,作家作了淋漓盡致的描述,讓讀者看了開心,從中得到一種藝術上的享受。

這組人物的命運,似乎與賈氏家族的興衰沒有多大的關係,興盛也好,衰敗也好,她們都是奴隸。但她們之間的爭鬥,則生動地說明了封建貴族家庭中的嚴格的等級和人身依附關係,也滲入了這個階級。她們之間不斷地發生糾葛、磨擦、層出不窮的事故發生,其根源也在於此。探春對「抄檢大觀園」事件的批評:「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七十五回)雖然是針對王熙鳳而發,可何償不適用於這些下層女性之間的關係?它從一個側面說明,奴才尋找到了「靠山」,不僅可以改善眼前的處境,還可以爭取上升一等,小紅、襲人等就是例子。這對某些人來說,是有極大的誘惑力的。

在封建時代,貴族家庭(或家族)的衰落與破敗,不外乎這幾種情況:一是獲罪被抄斬,或者在權力的爭奪、再分配的過程中,失去了依托的力量而喪失權位;二是失去了朝中的庇護人,因而權勢日漸衰落,最後淪落為平民;三是家族後繼乏人,子弟腐敗,把家產蕩光了。對於某一具體的貴族之家來說,有時是因某一因素,有時則兼而有之。但這幾種情況,最主要的是看其依附於誰,只要後台不倒,它就可以維持下去。但社會上卻沒有永遠不倒的後台。因此,貴族之家破滅的悲劇就永遠是演不完的。這是帶有規律性的普遍的社會現象,而運用小說這一藝術形式,形象地反映了這一社會規律,《紅樓夢》的作者是卓越的,超過了中國封建時代的所有的作家。

曹雪芹不具備現代人的思想水平,也缺少階級分析方法,但他是從風月繁華走向窮愁潦倒,親身品嚐過「蓬牖茅櫞,繩床瓦灶」式的生活滋味,也還遭過世人的白眼。「廢館頹樓夢舊家」(敦誠《贈曹雪芹》詩),鮮明的生活對比,人性的冷酷,世態的炎涼,作者是深有體驗的。他進行了歷史的反思,並通過作品表現了他「按跡遁蹤」所探究到的認識。反映這種認識,曹雪芹主要是通過描繪賈府的女性世界來完成。這一藝術構思本身就顯得十分特別,顯示了作者的生活觀察力和藝術創造功力的深厚。作者描寫女性群體的意圖,如果僅僅局限上面所述,那便是小看了曹雪芹,作品也沒有那麼大的藝術魅力了。

筆者認為,除上述旨意外,作者傾注全力,滿腔熱情地刻畫女性、讚美她們的才智,歌頌她們身上美好的品德,表現了作者進步的婦女觀,反映了作者較為濃厚的民主思想色彩。

首先,是作者把婦女當作「人」來描寫,而不是某種理念的化身。在《紅樓夢》裡,我們隨時可以看到「善惡並存」、「美醜並舉」的女性藝術形象,她們個性鮮明又豐富多采,如賈母既不像焦仲卿之母親,也不完全像《鶯鶯傳》、《西廂記》中的崔相國夫人,在她耽於享樂、維護封建禮教之同時,她不失為一個富於人情味的老太太;尤氏雖然「一味瞎小心,應賢良的名兒」,但她也偶爾表現出對不幸者的同情,如為鳳姐過生日,賈母發起「湊份」 ,趙姨娘無奈也只好奉陪,尤氏私下裡退回;即使是有過出賣人格行為的襲人,作者也寫了她人性沒有完全泯滅的善良表現。人是有感情的動物,有七情六慾,應該有他自己的評價尺度。馬克思說過:「人是人的最高本質。」因此,文學作品必須通過藝術形象揭示出人之所以歡樂、痛苦、悲慘的原由,揭示出那些使人成為受屈辱、被奴役、被遺棄和被歧視的種種關係的一切,解開人生之謎。在《紅樓夢》的女性群體形象上,我們看到了作者所作的努力,而且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

其次,作者筆下的許多女性,不僅外貌俊秀,而且具有很高的才能,她們在智慧、機敏、辦事的幹練等方面絕不亞於男子。在「女性王國」裡,讀者隨處可以感受到她們的天性的流露是那麼自然,充滿了詩情畫意,又洋溢著濃厚的生活氣息。以她們卓越的才華使人刮目相看,「王熙鳳協理寧國府」,「探春理家」情節,常被讀者禮讚,就是因為被她們的管理才能所折服;在多種吟詩聯句場景裡,讀者也會對她們表現出來的文化修養和敏捷的才思發出讚歎。黛玉、寶釵、探春等一系列女性形象,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著名才女和文學中女性形象的昇華,同時也是作者理想化的婦女典型形象。這一切,會使讀者認識女性並不都像理學家所宣揚的僅僅是生兒育女的工具,也使女性好好認識自己,只要有一個好的社會環境,女性可以同男性一樣生活在世界上,成為自然界的主人,成為自己本身的主人。當然,要達到這種境界還需要相當的時間。

第三,描寫了女性的民主意識的覺醒。黛玉執著地追求「自由戀愛」的婚姻是人們所稱道的;探春想擺脫庶出地位的束縛去施展「人」的才華的強烈願望,以及在那時事實上辦不到而帶來的痛苦,對此人們無不歎息;晴雯身為丫頭而秉心傲岸不馴,不屈服於統治者的淫威,引起了貴公子寶玉的敬佩與讚美。就連不甚討人喜歡的趙姨娘,她也有企求改變自己事實上奴婢地位的努力,人們不會同意她採用的方式,但理解她。因為一個人的處境越不利,受到的壓迫欺凌越是深重,她要改變這種現實的慾望就越強烈。趙姨娘沒有任何借助的力量,她又要置鳳姐、寶玉於死地,以提高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於是採取暗的手法演出了一出「 魘魔法叔嫂逢五鬼」的鬧劇。還有司棋、齡官、芳官等下層女丫頭,她們所表現出來的對平等、自由的嚮往,也是十分感人的。莎士比亞在他的劇作中,曾塑造出一批個性十分鮮明,具有很高才華的資產階級理想的婦女形象。與之比較,曹雪芹筆下的婦女形象所表現出來的思想高度顯然不能同日而語,這是歷史條件不同所致。但不可否認的事實是,《紅樓夢》女性王國中散發了屬於中國民族傳統的時代氣息。她們表現出了在資本主義因素萌芽狀態下婦女覺醒的程度,同時也反映出作者婦女觀不僅可貴,而且是時代的高峰。

以上所說,舛訛難免,望諸君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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