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思想意義新探
關於《紅樓夢》的思想意義，長期以來爭論甚多。近年來，在一些新發表的評紅文章中，對於過去曾經流行的所謂《紅樓夢》是「四大家族興衰史」、「封建社會沒落史」等說法提出了疑問。有的文章認為，《紅樓夢》產生在清朝乾隆中期，既然反映了封建社會的崩潰，是封建社會的「興衰史」、「沒落史」，那麼，為什麼《紅樓夢》誕生之後，封建社會仍然存在和發展了一百五十年來呢?為什麼在此期間，封建社會還出現了某些中興、繁榮呢?這些研究文章提出的問題是值得重視和研究的。本文願就此問題做一些新的探討。
批判腐敗的封建官僚統治
《紅樓夢》是以政治鬥爭為題材，還是以愛情悲劇為題材?這是多年來爭論的一個焦點。有的文章認為，《紅樓夢》是一部「政治歷史小說」，作者用「談情」的方式來掩蓋他的「干涉時世」，也是用那些婚姻愛情的悲劇來掩蓋書中具有鮮明的政治內容的情節。另一些文章認為，《紅樓夢》基本上不是直接、正面的寫政治鬥爭，只能說它是有深刻政治意義的小說，決不能叫做「政治歷史小說」；並且認為，以寶黛為一方，以賈母、賈政等人為代表的封建勢力為一方，所構成的矛盾衝突，是全書的主題思想的主要依據，等等。對於以上這兩種看法，本文均持異議。
《紅樓夢》內容浩瀚，情節複雜，思想豐富。它的主要篇幅既不能用「護官符」來概括，也不能用寶黛愛情悲劇來概括。那麼，該怎麼樣來認定它的題材呢?《紅樓夢》的主要篇幅是以賈府為中心，展示了處於衰敗的封建貴族社會的政治、經濟、思想文化等各個領域的生活狀況和矛盾鬥爭，揭示了生活在這些領域中的各種各樣人物的思想面貌。既有言情的故事情節，也有言政的故事結構；既有對封建貴族家庭經濟解體的剖析，也有對封建意識形態瓦解的展示。顯然，用政治題材或愛情題材的說法都不能準確而完整地概括它所反映的全部內容。《紅樓夢》主要是以走向衰敗的貴族社會生活為題材的歷史小說。
政治生活是貴族社會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紅樓夢》在直接描寫以賈府為典型環境的貴族家庭生活以前，首先用前四回集中揭露了腐朽的封建官僚政治統治，這就使《紅樓夢》不僅寫了一個封建家庭的破產過程，而且使這個家庭的衰落命運同當時整個貴族官僚社會的腐朽現實緊密相聯，為全書展示的貴族社會各個領域的生活既鋪墊了政治背景，又為作者對當時社會現實持批判態度打下了思想基礎。全書在開卷時首先塑造了甄士隱這個人物。作者把他作為厭惡封建官場生活而最終出走的形象加以褒揚，描寫他「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１。接著，通過甄士隱為《好了歌》作注，進一步告訴讀者《好了歌》所慨歎的世態炎涼，並不是指一般的平民百姓生活，而是指「笏滿床」、「紫蟒長」的貴族官宦社會生活。「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來」，「醒同人之目」，就是告誡人們不要再迷戀和追求這種黑暗的封建官場生活。同甄士隱這個看破貴族官宦社會生活而隱退出走的形象相反，賈雨村則是作為一心追求和仰慕貴族仕宦生活的形象而塑造的。這個人物的出場並不是像有的評論文章所說的，僅僅是為了引出林黛玉進賈府的情節；更重要的是作者通過這個人物揭露了腐敗的官場現實狀況。賈雨村是通過「護官符」才領悟在官場中如何保身和如何向上爬的秘訣，這是他一心追逐官場生活的又一次大轉折，他變得更加自私、無恥和冷酷。他明明知道身陷囹圄的英蓮就是自己的恩人甄士隱的女兒，卻見危不救，「胡亂判斷了此案」，急忙修書一尊?報與薛蟠的姨父賈政和舅父王子騰，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而且他怕自己的醜行被揭露，對葫蘆僧也「到底尋了他一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才罷」。賈雨村靠「護官符」而得以官運亨通。
多年來，許多評論文章認為「護官符」是全書的總綱。如果從考證觀點出發，證明八十回之後原著者確有除寫賈家外，還有寫史、王、薛三大家族興衰過程的資料，這種「總綱說」當然有討論價值。但是，我們現在評價《紅樓夢》的思想意義，只能從現有的一百二十回本出發，否則就沒有統一的依據。從現有的這部書來看，「護官符」主要是對塑造賈雨村這個人物形象，並通過這個人物的所做所為揭露封建官場的黑暗和腐朽，起到了綱領性的作用。因而，「護官符」是揭示全書主題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它卻不是全書的總綱。
後四十回的續書對前八十回通過「護官符」來揭露官場生活的意圖是清楚的，所以在續書中對這一點又做了不少的發展。在貪贓枉法成風的官場中，如果想不隨波逐流倒是寸步難行的。續書中寫了賈政到外省當糧道時，曾擺出架式要當清官，可是「大堂上沒有人接鼓」，「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個」等等，倒是賈政的親信李十兒把原因說清了：「那些書吏衙役，都是花了錢買著糧道的衙門，那個不想發財?」於是，賈政也終於收起了偽善面具，「由著他們鬧去」。
從全書的篇幅來看，揭露和批判封建官僚政治統治的內容占的比重並不大，但是由於有前四回作基礎，在後面的章節中稍加穿插呼應，使封建官場的黑暗、腐朽與貴族社會的腐化墮落溶為一氣，一幅完整的封建貴族官僚社會的腐敗情景就展現出來。應當指出的是，作者雖然對封建貴族官僚社會生活持否定態度，但是並沒有看清出路。因此，不管塑造的甄士隱出走的形象，還是書中宣揚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以及「空空道人」、「癩頭和尚」等等，都不過反映了作者企圖脫離黑暗政治現實的一種渺茫的希望。
暴露封建禮教歌頌叛逆精神
《紅樓夢》既以寶黛愛情悲劇作為全書的一條重要線索貫穿全篇，又不受這條線索的局限而進一步展示了貴族社會的經濟、思想文化等各個領域的矛盾鬥爭。全書始終圍繞一個鮮明的思想中心：揭露封建禮教的虛偽和罪惡，歌頌反對封建禮教的叛逆精神。作品的反封建禮教的思想不僅僅是在一系列的愛情悲劇中表現出來，而且在全書的一大群主要人物的相互關係中也表現出來。
在賈府這個貴族世家的典型環境中，社會力量大體上分化成三種勢力：(一)以賈寶玉、林黛玉為代表的反對封建禮教的叛逆勢力；(二)以賈政、賈母、王夫人等為代表的維護封建禮教的正統勢力；(三)以賈赦、賈璉、賈蓉為代表的封建貴族墮落勢力。全書絕大多數篇幅都是在描繪這三種勢力在一個貴族家庭中所構成的人和人複雜的關係；而組成這種關係的紐帶就是對封建禮教的不同態度。
封建禮教服務於封建政治、封建經濟、封建道德、封建文化。《紅樓夢》把批判封建官僚政治統治作為全書的思想基礎，恰好為塑造賈寶玉和林黛玉這兩個叛逆形象起到了相輔相成的作用。對黑暗的封建官場政治生活揭露得越深刻，越顯示出寶黛二人叛逆封建禮教精神的可貴。
寶黛二人在愛情上所進行的不屈不撓的鬥爭，是全書表現反封建禮教思想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一愛情悲劇，遠比在此之前出現的一些單純地以反對封建婚姻制度為內容的愛情故事，所反映的思想深刻得多。《紅樓夢》把寶黛愛情的描寫，同他們共同地厭惡腐朽的封建政治和堅決地反對封建禮教緊密地聯繫起來，從而加深了寶黛愛情悲劇的社會意義。賈寶玉在愛情上選擇了林黛玉而厭棄寶釵，其決定因素是由於黛釵二人對封建禮教所持的態度不同。寶釵曾象湘雲那樣勸說過一回賈寶玉，「他也不管人臉上過不去，『唉』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賈寶玉自己這樣說過：「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嗎?要是他說這些混帳話，我早就和他生分了。」也正因為這樣，黛玉失去了賈母的歡心。黛玉病得奄奄一息，雖然紫鵑多次向賈母通報，卻始終未討得賈母一面。這就是封建禮教的叛逆者與衛道者之間的鬥爭，在思想感情上引起的巨大變化。與此相反，賈母所以選中薛寶釵給寶玉成親，就是因為寶釵「性格兒溫厚和平」「給人家作了媳婦兒，怎麼叫公婆不疼、家裡上上下下的不賓服呢?」以便讓她接管封建貴族家庭的大權，延續貴族世家的壽命。因此，寶黛愛情悲劇不僅是反對封建婚姻制度的悲劇，而且更主要的是背叛整個封建禮教而造成的悲劇。
寶黛愛情悲劇雖然是《紅樓夢》揭露封建禮教罪惡、歌頌叛逆精神的重要情節，但是卻不是《紅樓夢》的全部內容。她通過更廣泛的生活畫面反映出：生活在貴族社會或與這個社會有某些聯繫的一些青年，正在打破封建等級觀念，悄悄地匯合成一股力量，互相同情、互相支持。
賈寶玉由於生活在貴族家庭環境中，他常感歎男子的「濁臭」，但是他一旦走出封建家庭，和其他階層的青年接觸之後，卻一見如故：出身於小官吏家庭的秦鐘，雖然「脾氣拐孤，不大隨和」，但賈寶玉卻結為知交；唱小旦出身的蔣玉函，不甘心在忠順王府當奴隸而逃走了，賈寶玉為了袒護他，表示「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性情剛烈的尤三姐雖然同賈府中的貴族老爺們不共戴天，可是對賈寶玉卻懷著敬慕之心；鴛鴦在大觀園中撞見司棋和情人相會場面，後來向司棋發誓為她保密等等。透過這些描寫，我們可以看到，以賈寶玉為代表的是賈府的一股反對封建禮教的叛逆勢力。
除了通過一代青年的反抗和鬥爭來揭露封建禮教的罪惡之外，《紅樓夢》還以犀利的筆鋒對封建正統勢力的代表人物進行了無情的鞭撻，從而剝掉了封建禮教的虛偽畫皮。賈政是作為貴族社會中的正人君子形象塑造的。這個發誓「忠於厥職」的正統官僚，到外省當糧道時照樣任手下人胡亂勒索鄉民，弄得名聲很壞。他為了保住前程，便極力鑽門子，找後台，終於用女兒探春換了一個鎮海統領的親戚做靠山，又通過這個關係聯絡上了節度使大人做保護傘。也是這個念念不忘報效君恩的正統人物，在出外任督學遴選人材時，本府管家賴大的兒子賴尚榮「不知怎麼弄神弄鬼，求了主子，又選出來了」，當了縣官。後來賈政送賈母欞柩回南方時，派人到賴尚榮任上勒索銀錢，沒有成功，惹得賈政大怒，嚇得賴尚榮趕快去信讓父親設法從賈府脫身；父親又讓兒子趕快「告病辭官」。
在貴族社會日益走向沒落的過程中，除了分化出叛逆勢力和正統勢力之外，還分化出封建貴族的墮落勢力。賈赦、賈珍、賈璉、賈蓉、薛蟠等人的所作所為，充分表現了這種勢力的特點。這種墮落勢力不像封建正統勢力那樣熱衷於維護封建禮教。相反，他們用種種荒淫無恥的行徑隨意破壞封建禮教，而且也踐踏了人類社會的一些正當的公共道德和文明風尚。賈珍、賈蓉父子在為其長輩賈敬舉喪之際，儘管見到欞柩便「從大門外便跪爬起來」，「喉嚨都哭啞了方住」，卻念念不忘去找尤氏姐妹調情。甚至就在辦喪事期間，這對父子又各懷不可告人的卑鄙目的，積極為賈璉偷娶尤二姐進行安排。在賈璉偷娶尤二姐之後，賈珍便偷著去鬼混，而賈璉發現後倒裝作不在乎。書中暗示這種墮落行為連牲畜都不如：「二馬同糟，不能相容，互蹄蹶起來」。這種墮落勢力的大量醜惡行徑，不但受不到封建正統人物們的反對或懲罰，反而得到封建官僚統治者們的縱容和支持。依靠「護官符」而官運亨通的賈雨村，為了滿足賈赦的奢望，設法訛石呆子拖欠官銀，抄出他的扇子做了官價給賈赦送去；王鳳姐為了出一出賈璉偷娶尤二姐的怒氣，便把堂堂的封建衙門變成自己隨心所欲驅使的工具。
貴族墮落勢力越奢侈墮落，越需要封建官僚權力機構的協助和庇護；而封建官僚越為貴族們的墮落行為效勞，他們越會受到貴族階級的賞識和重用。封建官僚和封建貴族的這種惡性循環式的勾結，是促使封建貴族社會日益腐朽和衰落的重要因素。
從以上的分析中，我們看到《紅樓夢》所反映的封建貴族社會賴以生存的重要基石——封建禮教，已面臨著貴族社會分化出來的三種力量的猛烈衝擊：以賈寶玉等為代表的叛逆勢力，正在努力擺脫其束縛，以追求光明和自由；以賈政等人為代表的正統勢力的所作所為，越來越暴露出封建禮教的虛偽和殘酷的真面目；以賈赦、賈珍等人為代表的墮落勢力，將貴族社會的一切虛偽面紗撕破，赤裸裸地將封建禮教掩蓋下的貴族社會骯髒的本質展現於眾。在這三種勢力的嚴重衝擊下，封建禮教在賈府這個大家庭中已處於嚴重崩潰之中。
揭示封建貴族崩潰的歷史命運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紅樓夢》反封建的主題主要是由兩部分內容構成的：一個是批判腐朽的封建官僚政治統治，這是這部文學巨著反封建主題的思想基礎；另一部分則是揭露和批判封建禮教的虛偽和罪惡，歌頌對封建禮教的叛逆精神，這是這部巨著的反封建主題的思想中心。這二者相輔相成，在體現反封建的主題中，各自都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和意義。那麼，由這兩方面思想內容構成的反封建主題，具有什麼樣的歷史意義呢?
《紅樓夢》以對賈府及其與之相聯繫的貴族社會的政治、經濟、思想文化等各個領域生活的描寫，反映了賈府這個貴族家庭必然崩潰的歷史命運。透過這個家庭的歷史命運，我們可以從中發現和認識整個貴族社會必然走向崩潰的某些歷史因素，從而認識封建社會必然滅亡的歷史規律。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指出：「資產階級在它已經取得了統治的一切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園詩般的關係都破壞了。它無情地斬斷了把人們束縛於天然首長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羈絆，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係，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繫了。它把宗教的虔誠、騎士的熱忱、小市民的傷感這些感情的神聖激發，淹沒有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２《紅樓夢》所反映的典型環境，遠不是資產階級已經取得統治的地方。但是，我們可以看到，隨著封建家庭經濟的衰落，人們的意識形態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正在發生著深刻的變化：把人們束縛於天然首長的封建羈絆正在被貴族社會分化出來的各種勢力所斬斷；父母子女關係、夫妻關係、兄弟姊妹關係以及其它各種親屬關係、主僕關係、奴僕之間的關係等等各種社會關係，正在逐漸脫離封建宗法的傳統關係，而變成了赤裸裸的利害關係；「利己主義」已經充斥到封建大家庭和貴族社會生活的各種活動之中。值得指出的是，貴族社會的政治、經濟的衰敗現象，在漫長的封建社會的各個朝代雖然都曾反覆出現過，但是，伴隨這種衰敗而同時出現的抄?識形態上的劇烈而廣泛的演變，則是以前各個朝代不可能像《紅樓夢》反映的那樣表現出來。這一點，對《紅樓夢》來說，有著極其重要的特殊意義。
象賈府這樣上上下下有三百餘口的封建大家庭，賴以維持生存的一個重要基石就是「三綱五常」的封建道德。而《紅樓夢》表現了這種道德的十足虛偽。比如：賈母聽到賈赦要娶鴛鴦做妾，「氣得渾身打戰」，「口內只說：『我通共剩了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順，暗地裡盤算我!」「弄開了他，好擺弄我!」這些話深刻地揭示出這個「老祖宗」與晚輩人們的虛偽關係。從鳳姐與賈璉之間的夫妻關係，更可以清楚地看出「撕下了罩在家庭關係上的溫情脈脈的面紗，把這種關係變成了純粹的金錢關係。」３這對夫妻在掌管榮國府的家業大權上明爭暗鬥，在二人的私有財產中也進行著無情的掠奪。鳳姐逼死了尤二姐之後，賈璉去開尤二姐留下的箱子尋找自己私存的錢時，發現早被鳳姐搜刮一空。後來，在鳳姐奄奄一息之際，平兒央求賈璉去請醫生，賈璉啐道：「呸，我的性命還難保，我還管他呢!」也是出於個人利害關係的考慮，探春竟連自己的生身母親都不肯認，連自己的舅舅都不願叫，說什麼：「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至於同父異母的兄弟賈環與賈寶玉之間發生的你死我活的鬥爭，則更鮮明地顯示出封建道德在家庭關係中的崩潰。
封建禮教的崩潰在主僕和奴僕的關係中也深刻地反映出來：司棋、鴛鴦的反抗鬥爭深刻地表現了奴隸們的勇敢精神；芳官等人毆打趙姨娘說明家法已鎮壓不住奴僕們的滿腔怒火，「各屋裡大小人等都作反起來了，一處不了又一處」。書中從第五十八回起，連續在五個章節中突出地寫了芳官、藕官等人和乾娘之間，春燕和姑母、母親之間，柳五兒母女同司棋等人之間的尖銳矛盾衝突，鮮明地反映出封建禮教在貴族家庭各個角落都處於嚴重崩潰的形勢。處在奴僕地位的人們之間的相互鬥爭同處於主人地位上的人們之間的相互鬥爭一樣，都是用利己主義取代封建禮教的忠孝節義觀念而產生出來的尖銳的矛盾衝突。
貴族階級是封建社會的統治階級。貴族階級的興衰存亡影響著整個封建社會的興衰存亡。《紅樓夢》描寫了賈府的衰敗，從經濟上的崩潰到封建意識形態的演變，都反映了這個封建貴族家庭必然走向沒落。正如探春所發出的感歎：「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可是古人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應當指出的是，《紅樓夢》所反映的賈府這個封建貴族大家庭的崩潰，並不等於就是整個封建貴族社會的崩潰，更不等於整個封建社會已經面臨著徹底滅亡的形勢。從個別貴族家庭的崩潰發展為整個貴族社會的崩潰，需要有一個漫長的發展過程。至於整個封建社會的總崩潰，這不但需要有一個從個別的貴族家庭的崩潰的過程，而且還有其它許多歷史因素才能促成。
我們這樣認識《紅樓夢》的歷史意義，絲毫沒有貶低《紅樓夢》所具有的歷史價值。從賈府這個貴族家庭崩潰過程中，我們所看到的人和人之間從封建宗法關係逐漸演變到資產階級利己主義的利害關係，在當時歷史條件下，雖然還遠遠未成為全社會的普遍現象。然而，這種演變畢竟已經從個別的貴族家庭開始了。從這個意義上說，賈府的崩潰確實是封建社會全面崩潰的一個前奏。隨著歷史的發展、封建經濟的逐漸解體，賈府中所發生的那種社會關係的演變將越來越無法阻止地擴展開來。當然，在這個漫長的發展過程中，並不排斥某個具體的歷史時期中，會出現某個貴族家庭、貴族社會、乃至整個封建社會，因某種因素(例如改革等等)，會出現一個時期的中興或繁榮。但是，我們從賈府這個貴族社會的典型環境中，可以清楚地認識到封建社會必然滅亡的某些內在因素。因此，《紅樓夢》通過現實主義的偉大藝術筆墨，形象而深刻地揭示了人類社會發展史上的一個偉大的真理：在封建社會中，當經濟基礎發展到一定的歷史階段之後，封建意識形態必然發生劇烈地改變。在這種形勢下，貴族社會中出現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同封建大家庭的組織形式所產生的無法克服的自我矛盾，必然導致封建貴族家庭無可挽回地衰落和瓦解。這就是《紅樓夢》這部巨著反封建的主題所具有的偉大歷史意義和在文學史上佔有的光輝的歷史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