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紅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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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紅學研究

紅樓評論

正值清代封建統治處於所謂「乾隆盛世」,在「天子腳下」卻出現了一部批判封建制度的《紅樓夢》。儘管當時歧視小說的傳統偏見很深,清初文字獄引起的恐怖餘悸猶存,這部小說還是在社會各階層中發生了空前未有的影響。特別是百二十回本刊行後,廣大知識分子乃至一些名公巨卿,很少有人「開談不說《紅樓夢》」。

由於人們政治態度和藝術修養的差別,對這部小說,「閱者各有所得,或愛其繁華富麗,或愛其纏綿悲惻,或愛其描寫口吻一一畢肖,或愛隨時隨地各有景象,或謂其一肚牢騷,或謂其盛衰循環提朦覺,或謂因色悟空回頭見道,或謂章法句法本諸『盲左腐遷』。」1

人們對《紅樓夢》所以會發出種種不同的議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作者在文網密而不漏的情況下,不得不把「傷時罵世」之意寓於「大旨談情」之中,假兒女之情以發孤憤。這種隱晦曲折的筆法,不單給《紅樓夢》的推崇者增添了認識上的分歧,同時也給它的詆毀者以可乘之機。

這裡我們就清人對《紅樓夢》的研究情況略加評述。

曹雪芹通過十年的辛勤勞動,五次刪改,寫成了《紅樓夢》的手稿。這個手稿,雖然還僅是個未競之作,卻已在曹雪芹的幾個至親好友中流傳開來,同時有人對它進行了批注。後世所謂的「脂評」,即指這些批注而言。

根據目前已發現的幾種有批注的《紅樓夢》八十回抄本,可以斷定:寫「脂評」的除脂硯外,尚有畸笏叟、常村、梅溪等人。對於這些人的身世,至今尚無確考。不過從他們對《紅樓夢》的一些評語中能夠看出,像其中的脂硯齋和畸笏叟,相當熟悉《紅樓夢》的素材和寫作過程,甚至直接或間接地參與過《紅樓夢》的創作。

脂硯齋等對《紅樓夢》旨在寫封建社會的衰亡這一點看來是清楚的,他們有的在第一回寫英蓮被癩頭和尚稱做「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處批云:「看他所寫開卷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訂終身,則知託言寓意之旨。」並進一步闡發道:「家國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運、其數則略無差異。知運知數者則必諒而後歎也!」又在第二回明確指出:「作者之意,原只寫末世。」但是,這些評論者對《紅樓夢》所反映的封建社會末世的淒涼,有的則不斷地「墜淚」和「歎歎」,以至把他們這種沒落的封建地主階級觸景生情的主觀感受強加到小說作者身上,認為小說描繪賈府「子孫雖多,竟無一個可以繼業者」的不堪狀況,是「作者真正一把眼淚。」因為脂硯齋等是以悲觀主義的思想讀《紅樓夢》的,所以有的評語就不免極力誇大其中一些消極的東西,甲戌本竟稱第一回中的「瞬息間則又樂極生悲,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這四句話「乃一部之總綱」。這就是說,在脂硯齋等人看來,曹雪芹寫《紅樓夢》的目的,在於哀歎封建社會的衰亡,《紅樓夢》是一首不折不扣的封建社會的輓歌。這對曹雪芹的創作意圖和《紅樓夢》的主題思想,當然都是曲解。

在人物形象方面,應該肯定的是,「脂評」提出了《紅樓夢》不是為眼前那一個具體人寫的傳記,而是藝術的概括,庚辰本第十九回的一則夾批中說:「按此書中寫一寶玉,其寶玉之為人,是我輩於書中見而知有此人,實未目曾親睹者。」但是,對書中人物的評價,卻往往與曹雪芹的具體描寫相違背。這在賈寶玉這一形象上表現得很突出。有的評語硬將賈寶玉往封建衛道者的行列里拉,把第十三回寶玉聽到秦可卿死訊後吐血,說成是「寶玉早已看定可繼家務事者,可卿也。今聞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有的評語則痛責寶玉「惡勸」、「不重禮」、「有情極之毒」等「三大病」,謂小說寫的是「作者一生慚恨」,「此書即自愧而成」。至若寶、黛、晴、襲諸人,「脂評」中這種違反作者原意的觀點也是很明顯的,像讚頌寶釵「渾厚天成」,一舉一動都是「知書識理女子行止」;襲人是「孝女義女」,「實可愛可敬可服之至」。貶斥黛玉「未免偏僻了」;晴雯有「林風」,襲人乃「釵副」,故晴雯「不及襲卿遠矣。」

「脂評」不少分析《紅樓夢》藝術的文字是有一定價值的。有的指出這部小說「開新面,立新場」,無論是在章法結構上還是在人物描寫上,都打破了中國小說的俗套。這無疑是非常正確的。有的在評論小說的表現技巧,特別是細節描寫時,確實有點晴之妙。如庚辰本第十五回在饅頭巷老尼向鳳姐漫無頭緒地述說張金哥之事時就有這樣一則夾批:「此系作者巧摹老尼無頭緒之語,莫認作者無頭緒,正是神奇處。」然而必須指出:「脂評」不少有關藝術的評語,不是著眼於小說的藝術特點,而是用圈閱八股文的方法,因此,顯得支離破碎,紛繁蕪雜。

「脂評」還值得注意的一點是,給人們提供了一些曹雪芹所寫的《紅樓夢》後數十回的故事情節,這對我們瞭解這部小說的真面目以及程、高續書的得失,是很有好處的。

到乾隆五十六年,經程偉元、高鶚篡改和補續的百二十回刻本出版,從此,印本風行,抄本淹沒。但這卻推動了這部偉大藝術作品的廣泛傳播,使它吸引了成千上萬的讀者,並隨之在知識分子中形成了研究它的熱潮,以至很快發展成一門專門的學問,被人們稱作「紅學」。迄今所知,第一個評百二十回本的專著,出自周春之手。

周春字@1兮,號松靄,晚號黍谷居士。浙江杭州府海寧縣人。乾隆十九年進士,曾官廣西岑溪知縣。他博學好古,淹貫群籍,精通音韻訓詁,亦涉獵詩詞和小說。

周春的《閱紅樓夢隨筆》寫於乾隆五十九年到六十年。他對《紅樓夢》的看法有很多地方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把《紅樓夢》的思想概括為「發乎情,止乎禮義,頗得風人之旨」,叫人們「慎勿以《金瓶》、《玉嬌梨》一例視之」,即認為《紅樓夢》不是「導淫之書」;一方面卻又說「傻大姐誤拾繡春囊,心下打諒敢是兩個妖精打架,余謂專為兩個妖精打架而成此《紅樓夢》一書」。這表明,他對《紅樓夢》不單單是從現象上看問題,並且還帶著濃厚的封建理學家的思想意識。

在論及《紅樓夢》的具體人物和情節時,周春的觀點也是自相矛盾的。他雖然用封建理學家的眼光看待某些人物,說什麼「賈氏之弊總在富而不教」,「寶玉若非老太太護短,不至於此」,「尤三姐之死輕於鴻毛,鴛鴦之死重於泰山」,但是卻同情黛玉的不幸,說「黛玉幼居喪母,克盡孝道,其心地極明白者。故其死也,既悲雙親之早世,又憤外婆之炎涼,因而嘔血數升,奄奄垂絕。若專以為相思病,亦不諒其苦心也」。而對寶玉、黛玉間愛情悲劇的分析則可說是相當正確和深刻的。

世俗嫁娶未有不重財者。黛玉父母早喪,孑然一身,寶釵母兄俱存,家貲尚厚,賈政之取寶而捨黛也宜矣。即史太君、王夫人亦皆不免世俗之見,鳳姐但能巧為迎合,不能強為轉移也。或以拆散姻緣,專歸咎於鳳姐,其於世故人情未曾思之爛熟矣。

周春貽害最甚者,是牽強附會地索隱。他主張對《紅樓夢》「當以何義門評十七史法評之」,也就是用考據家考核史實、參訂互校的辦法來分析這部小說。因此便自為楷模,自樹旗幟,不厭其繁地用現實生活中的某人某事去印證《紅樓夢》中的人物和情節,從而得出了一些荒唐結論:賈母即康熙四十九年襲封一等靖逆侯的張宗仁之妻子高景芳;林如海即曹雪芹的父親(應為祖父)曹楝亭,並坐實曹楝亭之子曹@2即林黛玉,李紈即順治丁亥科進士、曾官翰林的李廷樞之孫女或曾孫女,如此等等。同時,還用這種穿鑿之法,解釋十二釵、十三燈謎等問題。這樣對號入座,當然會有不符之處,凡此,他就以支吾之辭加以搪塞:「究之,總是半真半假,悟此方可閱此書。」這說明周春的索隱也是自相矛盾的。

周春對《紅樓夢》的藝術方面評論不多,但卻有一定的見地。例如他說第二回賈雨村同冷子興議論寶玉時所擬古人,「拉雜不倫,作者因出雨村口中,所以如此耳」。等等。

周春之後,有代表性的紅學家就是二知道人。

二知道人,名裡身世待考。因其《紅樓夢說夢》一書刊行於嘉慶十七年,故估計他大約生活在乾嘉時代。《紅樓夢說夢》今僅見評語一百四十則。清代藏書家劉銓福在其所藏甲戌本《脂硯重評石頭記》末頁寫的一則跋中說:「《紅樓夢》紛紛效顰者無一可取,唯《癡人說夢》一種及二知道人《紅樓夢說夢》一種尚可玩,惜不得與佟四哥三弦子一彈唱耳。」據此看,似乎他還寫過一些詠歎《紅樓夢》的鼓詞之類的東西。

二知道人認為:曹雪芹寫這部小說,意在「以殘夢之老人,喚醒癡夢之兒女」,跟湯顯祖寫《鄲邯記》一樣,「同是一片婆心」。

在二知道人眼裡,《紅樓夢》是一部宣揚「色空」觀念的小說。我們不能否認,曹雪芹在揭露和批判封建制度、封建道德的過程中,的確流露了某些虛無主義的思想情緒,這是由於他世界觀的局限,只看到眼前的黑暗而看不到將來的出路所致。但這在整部書中只是支流。二知道人把支流當作主流,說明他根本沒有真正理解《紅樓夢》。

二知道人在分析《紅樓夢》的人物形象時,倒是有著一些很有價值的意見,例如他能抓住賈寶玉的主要性格特徵:

寶玉一視同仁,不問迎、探、惜之為一脈也,不問薛、史之為親串也,不問襲人、晴雯之為待兒也,但是女子,俱當珍重。若黛玉,則性命共之矣。

然其自命,高於妄談經濟者一籌。有人以虛器目之,付之一笑;有人以進取勸之,則掩耳而走矣。惟黛玉不阻其清興,不望其成名,此寶玉所以引為知己也。

二知道人能看出寶玉鄙視功名利祿,講究平等博愛,應該說是難得的,可貴的。不過,也僅此而已。至於他據此給寶玉的評價,則又回到了他那種錯誤認識的老路上,他說:「寶玉混身姊妹行中,及時行樂,特一無腸公子耳。」

又如他熱情肯定尤三姐的抗惡精神:

尤三姐性情激烈,女中丈夫也。生而孤貧,隨其母寄人籬下,恨阿姊之失守,隱痛方深。乃賈氏兄弟鹵莽皮相,待如其姊,入以游辭,竟欲強委禽焉,致令清白女兒,無以自剖,宜其媚怒嬌嗔,佯狂作態,旋玩紈褲兒,直登場傀儡,入袋猢猻耳。

這段評語可以算作《紅樓夢說夢》中比較精彩的文字。在這裡,二知道人愛憎分明,不但讚美了尤三姐那種敢於鬥爭和善於鬥爭的英勇氣概,而且剖析了她積忿滿懷和隱痛方深的心理狀態。但是,必須看到:二知道人之所以肯定尤三姐的抗惡精神,是因為她所抗的惡乃封建貴族的敗家子賈珍、賈璉之流,及至談到王夫人死金訓,逐晴雯,戕害無辜,他卻用「杜漸防微,無非愛子」八個字,把一切罪惡輕輕地掩飾了過去。因此,這段對尤三姐的評語,也是打著封建主義烙印的。

二知道人對《紅樓夢》藝術的分析,也有值得參考的地方,如稱許其故事結構別開生面,獨具一格:「小說家之結構?大抵由悲而歡,由離而合,引人入勝。《紅樓夢》則由歡而悲,由合而離也。」讚賞其敘事方法虛實結合,相輔相承:「寫榮國府之世系,從冷子興閒話時敘之;寫榮國府之門庭,從黛玉初來時見之;寫大觀園之亭台山水,從賈政省功時見之。」等等。

道光年間,是清人評紅的高潮時期。這個時期,不僅評紅著作如雨後春筍般的大量湧現,而且形式多樣,眾說紛紜。其中影響較大的紅學家有塗瀛、王希廉、張新之等人,特別是王希廉的「雙清仙館」評本,更是風靡一世,長期流傳。

塗瀛,別號讀花人(亦作讀花主人),身世不詳。他的紅學觀點是用論讚的形式表達的。他所寫的《石頭記論贊》於道光二十二年刊出,全書包括「論」兩篇,「贊」七十九篇;在七十九篇贊中七十八篇均為人物贊。

塗瀛對曹雪芹的創作意圖的見解是很精闢的,他認為《紅樓夢》在於否定「以經濟文章為真寶玉,而以風花雪月為假寶玉」的「世俗之見」。他說:

意其初必有一人如甄寶玉者,與賈寶玉締交,其性情嗜好大抵相同,而其後為經濟文章所染,將本來面目一朝改盡,做出許多不可問不可耐之事,而世且艷之羨之,其為風花雪月者乃時時為人指摘,用為口實。賈寶玉傷之,故將真事隱去,借假語村言演出此書,為自己解嘲,而亦兼哭其友也。

對於《紅樓夢》所表現的這種批判國賊祿蠹的思想傾向是贊嘗的,他甚至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進一步提出:「經濟文章,不本於性情」,「轉不若風花雪月,任其本色」。這就揭示了《紅樓夢》內容的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即反對「以理窒慾」。

塗瀛的進步觀點,還大量的表現在他對《紅樓夢》人物的評論中。在《林黛玉贊》裡,他說林黛玉「不得於姊妹,不得於舅母,並不得於外祖母」,責任不在黛玉自己,恰恰相反,,在於她不同流俗,正所謂「曲高和寡者」,就如諺語說的:「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在《薛寶釵贊》裡,他說寶釵雖表面上「靜慎安詳,望之如春」,實質上卻是「熱面冷心,殆行秋令者」,並在《小紅贊》裡以嫁禍於黛玉一事譴責寶釵厄他人亨自己的惡劣品質。在《王夫人讚》裡,他說王夫人「無才而妄用其才」,故「殺人愈多」,金釧、晴雯、司棋之死,芳官之出家,皆王夫人殺人的罪證,特別是在《金釧贊》裡對王夫人動殺機於吃齋念佛之中的行徑給予了痛斥。在《襲人讚》裡,他說襲人是「奸之近人情者」,所以制人,「人忘其制」;讒人,「人忘其讒」。對襲人他深惡痛絕,以至在《李嬤嬤贊》裡把李嬤嬤發襲人一生的隱惡,比作「陳琳討曹操檄」。塗瀛的這些贊詞,文字流暢,感情充沛,讀起來實在令人振奮!

因為塗瀛畢竟是封建社會的知識分子,他的思想意識不可能不打上時代的印記。他對《紅樓夢》的評論自然也有著一定的局限性的。例如:他在《紅樓夢論後》裡寫道:「人生一大夢耳,夢無不醒之時,則林黛玉死矣,寶玉出家矣。」並且把小說中一些主要人物的結局也都用「夢醒」二字作了解釋。這就是說,他把《紅樓夢》仍然看成了一部宣揚虛無主義醒世之書。再如:他在一些人物贊裡稱晴雯「人品心術都無可議,惟性情卞急,語言犀利,為稍薄耳」;由於晴雯「不能自藏」,故招禍而死。平兒則與之相反,「有色有才而又有德」,居妒婦鳳姐之下卻能使鳳姐「忘其美」,「忘其能」,故安然無事。這分明是從封建的人情世故方面去看問題。

王希廉,字雪香,別號護花主人,籍隸江蘇吳縣。沈@3在張春陔所輯的《石頭記評賒?序》裡稱他「王雪香孝廉」,說明他中過舉。其它情況則不詳。

王希廉所評點的《紅樓夢》,由於署「雙清仙館」(王氏書齋名),世人便習慣上稱其為「雙清仙館本」。其卷首有他本人在道光十二年寫的一篇《紅樓夢批序》,故估計他批書的時間當在道光中期以前。王氏評本在社會上流行最廣,影響最大,初版在蘇州刊出後,各地重刻者極多,清末不少書坊又將其同姚燮、張新之、蝶薌仙史等人的評語合印,因此先後印行總計不下三十餘種。

王希廉在《紅樓夢批序》裡說:「仁義道德,羽翼經史,言之大者也;詩賦歌詞、藝術稗官,言之小者也。……語有大小,非道有大小也。」他之「於《紅樓夢》愛而讀之,讀之而批之」,就是由於這個原因。所以,他評點《紅樓夢》,便基本上從封建的「仁義道德」著眼,用之衡量書中所寫的一切。他把賈母看作榮、寧二府唯一的「完人」,由於這個「老誥命」「福、壽、才、德」「四字兼全」。他把寶玉對所謂「忠臣良將」的嘲諷斥為「一派呆話」,說這是「總因返靈為情蔽之故」。他還把司棋的殉情視為邪惡不正,由於「司棋是私與潘又安相訂」。

在評論黛玉、寶釵兩個主要人物時,王希廉這種封建士大夫的思想意識表露得更為鮮明。他稱寶釵「有德有才」,就連她的卑鄙行徑也大加讚賞。例如寶釵偷聽小紅、墜兒私語而嫁禍於黛玉,正是小說對寶釵陰險奸詐的生動寫照,而王希廉卻批曰:「善於避嫌,是寶釵一生得力處。」他謂黛玉「德固不美」,對她的所謂「不檢點」給予惡意攻擊。例如黛玉看《西廂》一事,正反映了這個弱女子置封建禮教而不顧,敢於嚮往個性自由、個性解放的思想光輝,但王希廉卻大叫:「可畏!可畏!」

王希廉還把寶釵和黛玉加以比較,對寶釵極以佳言相許,對黛玉多用微詞相譏。他說:

寶釵探望送藥,堂皇明正;黛玉進房,無人看見,又從後院出去,其鍾情固深於寶釵,而行蹤詭密,殊有涇渭之分。

就《紅樓夢》第三十四回的具體描寫來看,寶玉挨打後,寶釵第一個「手裡托著一丸藥」跑去探望,聯繫到第八回「巧合認通靈」那種纏綿的表現,足以看出她對寶玉思慕如渴,情火中燒,只是礙於「閨訓」,隱而不露。這種故作莊重,哪如黛玉對寶玉有一說一,直披胸臆?但王希廉卻說寶釵「堂皇明正」,黛玉「行蹤詭密」,豈不是故意顛倒黑白!

至於《紅樓夢》裡明顯揭露封建統治者殘暴行徑的描寫,實有王希廉無法解釋者,凡此,他或者不批,或者多用飾辭。例如論及王夫人時,他首先肯定「王夫人持家嚴正,固為正禮」,然後把她逼「金釧之投井,晴雯之屈死,司棋之殞命及芳官等出家」一系列罪惡,僅僅歸結為:「故一味嚴峻亦非和氣致祥之道。」這簡直是為封建衛道者辨解,縱有些微批評,也無非出於愛護之意。

不過王希廉的評點也不全是胡說,他尚能注意到「跛足道人歌及甄士隱註解,是一部《紅樓夢》影子」,「秦氏托夢,籠罩全部盛衰」等等,可見他對《紅樓夢》的主題還是有一定認識的。他之所以存在上述那些錯誤觀點,是因為他無法擺脫封建地主階級的偏見,故意欺人自欺罷了。

王希廉對《紅樓夢》藝術的批語,有些是精闢的。他指出「王熙鳳毒設相思局」的情節,「不但極寫鳳姐之刁險,且以描其平日鍾情之處,亦必如此引盜入室」;「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寫劉姥姥如何在家商量,到門上如何向人詢問,進府後看到各種陳設服飾如何驚訝,見了鳳姐又如何說話,是「活畫出一個鄉里老嫗到富貴人家的光景」。從而向讀者提示了《紅樓夢》怎樣通過典型事件和生動細節塑造人物。他還指出,「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的寫法,不獨「各處亭台樓榭、殿閣山水,即可挨次細述,不覺瑣煩」,且為下文埋下伏線,使下回寶玉作詩不覺「突如其來」。從而向讀者指出了《紅樓夢》怎樣別具匠心地結構故事。這些,對我們研究《紅樓夢》的寫作技巧不無裨益。

自咸豐以後,評論《紅樓夢》的則有姚燮、話石主人、夢癡學人以及王國維等,而以姚燮的成就最高。

姚燮,字梅伯,又字復莊,別號大某山民,浙江鎮海人,道光十四年舉人。一生讀書廣泛,多才多藝。

姚燮的紅學專著《讀紅樓夢綱領》(後易名《紅樓夢類索》)於咸豐十年寫成,光緒初,由上海廣百宋齋將其與王希廉評本合印出版。

姚燮讀書很認真,他把《紅樓夢》中所寫的賈府日常經濟情況,諸如金銀的收支、主僕上下每月的費用以及各房中丫環使役的數目等,一一作了詳細統計,以說明:這個封建貴族大家庭「無論出納,真書中所書如淌海水者」。如此「窮奢極欲」,「宜乎六親同運,至一敗而不可收拾也」。可見,姚燮才是一個真正看到了《紅樓夢》某些反面的評論者。

姚燮對《紅樓夢》中人物的基本態度是可貴的,他表示了對被壓迫者的同情和對壓迫者的憎惡。他說賈母是「第一會尋樂人,亦第一不解事人」。我們縱觀清代的紅學家,雖然有的也曾對賈母表示過不十分贊成,但卻找不出象姚燮這樣大膽進行批判的人。他還發人之未發,從小說對別的人物描寫上挖掘出曹雪芹貶斥賈母的潛台詞:「鳳姐壞處,筆難罄述,但使事老祖宗,作一狷婢,自是可兒。」談到賈政,他也是不僅僅從小說的表面文字看問題,而是深入追索曹雪芹刻劃這個偽君子的曲筆:「天下最呆、最惡、最無能、最不懂事者,無過趙氏,不意政老與之生環兒,更不意先能生探春。」關於薛姨媽,姚燮則將其性格的主要特徵及其表現直接提示給讀者:「薛姨媽寄人籬下,陰行其詐,笑臉沉機,書中第一。尤奸處,在搬入瀟湘館。」而對寶釵的「奸險性生,不讓乃母」,便轉以旁證啟發讀者去回味思索:「王嬤嬤妖狐之罵,直誅花姑娘之心;蟠哥哥金玉之言,能揭寶妹妹之隱,讀此兩節,當滿浮三大白。」

每評到受欺壓、受迫害者,姚燮總是對他們的不幸發出悲歎,對他們的反抗發出讚頌。他說「『到底是客邊』五字,是黛玉一生受氣不得發洩處」;「寶玉心地明朗,而眾人反以為呆。如此癡呆,世不多得」。

晴雯,是大觀園裡的造反者,她身為奴隸,卻傲骨嶙峋;慘遭陷害,而寧死不屈。姚燮非常賞識她這種強項硬骨、剛毅不阿的品德:

晴雯臨走,絕不作一乞恩詞說,可憐顏色於生死患難之交,足覘風概焉。

尤三姐,身世微賤,寄居權門,但不甘受辱,以極大的機智和勇氣擊敗了欺凌她的兩個花花公子。姚燮對她這種頑強的反抗精神十分折服。

更為可貴者,姚燮的評語還觸及到《紅樓夢》中所寫的階級鬥爭問題,他注意到了小說關於賈府對內壓迫奴隸,對外欺凌百姓的一些情節。她在四十四回批道:

賈氏虐婢,相習成風,手嘴被戳,籲天無辜。不料鳳姐頭上之簪,晴雯枕邊之一丈青,皆是香閨刑具。

又在四十八回批道:

石呆子因幾柄舊扇致身亡產盡,與王忠愍愛《清明上河圖》同以懷古,膺無妄之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其斯之謂也。

姚燮的評點,從整個清代的紅學研究來看,進步傾向是明顯的,突出的。但是就其根本立場看,仍屬於地主階級知識分子的,具體表現,可拿推崇賈蘭一事為例:

赦老純乎官派氣,政老純乎書腐氣,珍兒純乎財主氣,璉兒純乎蕩子氣,蓉兒純乎油頭氣, 寶玉純乎傻子氣,環兒純乎村俗氣,我獨取蘭哥一人。

賈蘭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呢?不過是一個恪遵家訓,甚有乃祖,醉心於制藝時文的角色罷了。

話石主人,生平不詳,著有《紅樓夢精義》和《紅樓夢本義約編》二種。據《紅樓夢精義》卷首一篇署名「西農」的「序」中說,話石主人「為桐城大會張辛田猶子(按即侄子),積學能文,玉樓早赴」。其《紅樓夢精義》、《紅樓夢本義約編》大約寫於咸豐末年,光緒三年、四年相繼刊行。

話石主人在《本義約編》裡這樣形容《紅樓夢》所描寫的情景:

自開捲至演說,如牡丹初吐,香艷未足,顏色鮮明。至游幻,如花初開,艷溫香,精彩奪目。至歸省,則樓上起樓,直是國色天香,錦帷初卷。至壽怡紅,則重樓大開,碧白紅黃,一時秀髮,錦天繡地,繁華極盛。至賈母生辰,則花已開乏,香色雖酣,丰韻已減。至黛玉生辰,則紅乾香老,光艷已銷,獨花心一點,生紅不死。以後如花之老境,漸次搖落,不堪入目矣。

這說明,他對《紅樓夢》旨在寫一個封建家族的興衰是有一定認識的,但對《紅樓夢》所表達的思想,其看法卻是唯心主義的。他說,「見夢境不是虛花」,「見事實有如夢境」,乃此書之「本旨」,這種觀點同二知道人頗為相似。

話石主人對人物的評價所「獨樹一幟」的是,處處嫌棄寶玉,斥責寶玉「負心」「背盟」,愛不專一,而舉出的例證則大都是謊謬的。如:「茗煙改名焙茗,喻寶玉既引《會真記》作盟言,又改而背盟也。」「香菱學詩,用心專一,是志在必成意。寶玉不專,所以背盟。」等等。

話石主人的評語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喜歡猜字謎。他說:「作者言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演出,知著眼處先在命名。細繹百二十回各人名,皆有用意。」於是他便一一在人名字上大作文章,什麼「曰林黛玉,讀寧待玉;曰雪雁,讀接案:寧待玉接案也」什麼「曰迎春,曰司棋,尋春和期也」諸如此類牽強附會的評語,比比皆是。固然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命名取氏,多有隱寓,但也不能刻意求深,更不能亂加猜測。如果照話石主人那樣,就只好把《紅樓夢》當作一部字謎書去讀。

話石主人分析《紅樓夢》藝術的評語,有的是比較出色的。例如談寶玉出場的一段:

寶玉是一書之主,出場不可輕率。觀其演說,先震其名,令人懸想,卻留在黛玉目中出現。將出矣,又用王夫人一抑,復在賈母處一閃而去,然後以艷之筆作意寫出,精彩奪目。

曹雪芹寫寶玉出場,的確很具匠心,經話石主人這一點,則更覺突出明朗。

另外,以周圍的環境氣氛烘托人物,是《紅樓夢》的卓絕筆法之一,話石主人對此談得也較深入具體:「雪天極寫衣服,映對岫煙;臥房極寫輔陳,襯托秦氏。」這表明,話石主人的文學修養是相當不錯的。

夢癡學人,名裡生平不詳。所寫《夢癡說夢》分前後兩編,於光緒十三年刊行。

夢癡學人是惡意歪曲《紅樓夢》的一個典型評論者。他評《紅樓夢》的動機完全出於對這部優秀小說進步性的仇視。他說:

近讀《瓊瑤合璧》暨諸善書「禁毀淫書」條中,有言從紅樓之害者,其說是也。若以愚見度之,如《紅樓夢》,正恐燒不斷根。即以《水滸》《金瓶》而言,其書久經焚燬,禁止刊刻,至今毒種尚在。防河者懼水之害人,設以堤垸,不能禁水之漲泛;治水者導其淤,通其塞,疏其滯,正其流,亦惟順其性、轉其機而已,不見奇工,而所全者多。壩埽堤圩,治水者亦不棄,惟不恃耳。

這段話非常清楚地說明了夢癡學人評《紅樓夢》的目的,是想變其對封建統治者的「害」而為「利」。為此,他便給《紅樓夢》戴上了一頂「仙佛小說」的桂冠,把其他一切評論者均視為「世俗肉眼」,斥之曰:「不知看仙佛小說的看法」,「專在妝飾外貌上詳察,不向義理上留心,八戒吃人參果,不曉得酸甜苦辣」,「致失書中真實意旨」。這樣,他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胡說八道了。他極力鼓吹《紅樓夢》是道書,要人們「明此書乃三教一家之道」,並將《紅樓夢》的命名及「緣起」一段,以儒、釋、道三家經典一一證之。如說:

自「當此日」起,至「故曰賈雨村云云」一節,雖語兼二意,然作者重在演道,只就重者說。一技者,全能也,半技則未全。大概作者已得玉,尚未得全,故雲一技無成。閨閣中歷歷有人,此法象矣,佛典「等個人來」、仙典「產在坤方」,坤是人,聖經:「患不知人也」,斷不可向女人身上亂猜。……

這些玄而又玄,似通非通的唯心主義說教,簡直把人引入了五里雲霧,一般的「凡人」是摸不著頭腦的。不過它卻告訴我們,反動的封建統治者對《紅樓夢》這部深受人民歡迎的小說,是多麼無可奈何。

王國維(1877——1927),字靜安,浙江海寧州諸生。早年深受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叔本華反 動思想的影響。辛亥後,以清遺老自居,「攜家東渡,乃專研國學」2。後見革命節節勝利,自沉於北京頤和園之昆明湖。

王國維是在封建社會的末日,目睹著中國帝制大廈的傾塌來寫他的《紅樓夢評論》的,實際上是借題發揮,以此發洩他的「亡國之痛。」他在《紅樓夢評論》裡,從叔本華的普魯士貴族地主的觀念出發,首先由「人生及美術之概觀」談起,說什麼「生活之本質」就是「欲」。由於「欲」不可能完全得到滿足,便會產生痛苦;即使完全得到滿足,又會產生厭倦,而厭倦也是一種痛苦,所以人活著就總免不了有痛苦。藝術的根本任務就在於「描寫人生之苦痛與其解脫之道」。他感到以此衡量《紅樓夢》,恰合要求。因為「《紅樓夢》一書,實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於自造,又示其解脫之道不可不由自己術之者也」。所謂「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於自造」,實乃指的賈寶玉的種種叛逆行為;所謂「示其解脫之道不可不由自己術之者」,無疑指的賈寶玉最終與「溫柔富貴之鄉」的徹底決裂,這當然是對《紅樓夢》的歪曲。《紅樓夢》把賈寶玉等一些人物的結局處理成出家,應該說是不足稱道的,但是在彼時彼地曹雪芹也只能如此處理。而他們的出家,從某些方面說,不過是反抗失敗後而採取的另一種繼續反抗的消極形式,其意義絕不在於尋求「解脫」。王國維因之而把《紅樓夢》視為宣揚「解脫」之道的小說,只能是他自己悲觀厭世情緒的反映。

王國維這樣看待《紅樓夢》的精神實質,當然是與封建的忠君孝親道德相違背的,因此,他不能不做出解釋:

則夫絕棄人倫如寶玉其人者,自普通道德言之,固無所辭其不忠不孝之罪,若開眼而觀之,則彼固可謂干父之蠱者也。知祖父之謬誤,而不惡反覆之以重其罪,顧不得謂之不孝哉?

這裡所說的「祖父之謬誒」就是人類的傳宗接代。按照王國維的意見,祖父不應該生父親,父親也不應該生兒子,說到底,人類社會根本就不應該存在。世界上既沒有人類了,當然也就不需要什麼倫理了。在這裡,王國維的憤世思想表現得是多麼強烈啊!

從而使我們更可以看出他評《紅樓夢》的確是為了借題發揮。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王國維是自《紅樓夢》問世以來首先從文學的典型性上來評論《紅樓夢》,並對索隱派有所批診?的。這應當視為一個較好的開端。但是,他的文學理論是唯心主義的,這又給後世帶來了極壞的影響。

王國維是新舊紅學派的承前啟後者。因此,我們應當注意對他的紅學觀點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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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以上對清代紅學的簡略評述,從中可以看出,有清一代的紅學家,由於時代和他們各自的政治偏見,雖然都沒有能夠給予《紅樓夢》以正確的評價,但他們的某些觀點和研究方法,卻為我們提供了正反兩方面的經驗。我們今天,從事對這些舊紅學著作的探討還是有一定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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