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文化意識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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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評論

法國哲學家蘭德曼曾說:「誰想知道什麼是人,那麼他也應該,而且首先應該知道什麼是文化。」1文化規定著人的最基本的本質屬性,就是對客體對象的認識力和創造力,而小說的形象思維便是這種認知力和創造力在文學範疇裡的一種表現。小說是文化的一種特殊形態,文化規定著小說的內容與形式,它標示著民族心理性格。是文化價值體系的審美表現,小說通過文化的中介,使民族心理性格轉化成包括人物形象與情感形象在內的藝術形象。由此來觀照《紅樓夢》,其價值更在它的文化性上。

  《紅樓夢》有一僧一道兩個神秘人物,每到情節和人物命運,尤其是賈寶玉命運重大轉折的關鍵時刻。這一僧一道,或是癩頭和尚就會神秘地出現,這是否在闡釋人由漸悟到頓悟的認識規律,還是有意去證那個似有似無的「古賴耶識」 其不得而知。但有兩點是肯定的,一是佛性,「道」理是人人都有的,作為一種集體無意識,濃郁地積澱於人們的頭腦中;二是作為一種社會意識形態和文化現象不時予以表現。在社會生活中。與儒家的哲學意識相剋相融,通過人物形象的言行予以表現.從而構成《紅樓夢》的文化內涵。我們這裡所談的文化是指與社會制度和組織機構相適應的這種社會意識形態。然而,《紅樓夢》並沒有充分表現我國傳統文化的同一性,倒是充分地、濃筆重彩地揭示了我國傳統文化的對立性和不一性,由此構成《紅樓夢》人物、情節、環境的主體矛盾。小說中人物性格的衝突,實質上是我國傳統文化的矛盾衝突。

  要把握這些,我們首先應該瞭解中國傳統又化的構成。我國傳統文化的構成,自有其本身的同一性和特殊性。前者是指經過長久的歷史積澱的基本文化精神,後者則表現為因時間、空間、地理環境、社會制度和風俗等諸文化因素的差異性。中國傳統文化是儒、釋、道三位一體,以儒家文化為核心,並融合著其他類文化於其中的基本文化精神。它以倫理為本位的文化意識而構成中國民族文化的魂。在這一建構中。「知行合一」 的認知論上的功利主義和「重義輕利」 、「以道制欲」的價值論上的反功利主義構成了我國傳統文化的兩個側面。此二者從認識自然與人格價值的自我實現的不同文化視角上達到人倫道德至善的思維認同 正是在這一點上儒、釋、道互補合流.構成中國傳統文化的同一性和統一性。

    特殊性主要是指時空的延伸衍變而造成各種類文化的不一性和對立性。儒家文化的核心是「仁」 .它以「仁」 為「至德」,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使我國以倫理為本位的文化系統化了。它講求父義、母慈、子孝、弟恭的家庭血緣關係,並以家國同構精神,推演為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亭、朋友有信。這種以宗法觀念為「仁」 的質性。使新生的封建秩序更加規範化和系統化,不僅有了理論基礎,而且有了具體可行的方法。

   道家的人生觀與社會觀和儒家根本不同。老子說: 「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失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2莊子也主張廢仁棄義、滅禮毀智.這就與儒家隆禮、貴仁、崇義、尚智尖銳對立起來。道家的哲學核心是「道」 。老子莊子都把道看成是世界萬物變化的唯一規律。它自然運行,不應由人去「為」,故道家講究「無為」 ,自然無為才是社會人生之「法」 .世事萬物都應「尊道而貴德」 ,因此,「無為而無所不為」 ,人人都應堅持無為原則。這就與儒家講求仁、義、禮、智、信的事功觀念尖銳對立進來。

  佛家文化是非常嚴密的有神理論,是一種思維性很強又很繁瑣的主觀唯心主義。它把人的心理、精神、人性、以及人的心、性、情與宇宙觀的問題聯繫起來,構成嚴密而又完整的經院式哲學。佛家文化的核心是「空」 或日「無」 , 「一切皆空」 、「四大皆空」 ,他們不講倫理綱常,主張「沙門不敬王者」 。佛門弟子應置王法之外,因為他們是方外之賓。超於物外,因而他們不受世俗禮法道德的約束。這就與儒家文化對立起來,佛、道文化也不相能。 紅樓夢 作為民族文化的一種特殊存在形式,就表現了我國傳統文化的這種對立不一性。

  小說開端就有「骨格不凡,丰采迥異」 的一僧一道神秘的出現,並且給我們勾勒了一個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的幽僻偏遠的自然世界,並且也給我們點出了一個「昌明隆盛之邦」 、「溫柔富貴鄉」 的社會世界,同時也給我們交待出另一類人物, 「詩禮簪纓之族」 ,這樣。實質上就給我們把兩個不同的世界和兩類的人物對立起來,構成小說的主體矛盾和性格衝突,來漸次展開故事,構成小說。

  在小說中,雖然濃筆重彩描繪的是榮、寧二府,以及它的隆盛,甚至寫得畢畢剝剝、轟轟烈烈、花團錦簇,但是在這「烈水烹油」的熱鬧之中,總有一個似有似無的外在力量凌駕於其上,操縱著這一切 雖然對他們著墨不多,但它們力大無比,人物命運的發展變化都是由這種外在力量制約和操縱著。具體講就是那一僧一道。或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的出現 在小說中他們出現不過十幾次,且著墨不多,但卻制約著一個有形的世界。林黛玉一見寶玉, 「倒像在哪裡見過的」 ,寶玉一見黛玉更是如此. 「這個妹妹我見過的」 。寶玉銜玉而生,黛玉從會吃飯就會吃藥和癩頭和尚度她「出家」 及一些「不經之談」 ,寶釵項戴「不離不棄」金鎖,常吃「冷香丸」 ,以及癩頭和尚對香菱的讖語等等都與那一僧一道有著牽連。似乎作為一種潛意識規定著他們的言談舉止。行事交遊的思維模式。另一方面,實質上是佛、道文化作為一種集體無意識濃郁存在人們頭腦中,而通過藝術形象予以展示而已。在小說中,癩頭和尚,跛足道人,這一佛一道的出現,著墨較多的是在賈寶玉身上。在「魘魔法叔嫂逢五鬼,通靈玉蒙蔽遇雙真」 中,那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拿過那塊寶玉「持誦持誦」 ,說些「瘋話」 。就使寶玉「通靈」 ,驅邪除凶,使「逢五鬼」 的寶玉、鳳姐返陰還陽,轉危為安。通靈寶玉的失與得都與那一僧一道有著密切的因果關係。在《宴海棠賈母賞花妖,失寶玉通靈知奇禍》一章中,通靈寶玉神秘地不翼而失,就是因為通靈寶玉預知元妃薨逝、賈家被抄、賈母壽終、鳳姐死逝的奇禍。後來,癩頭和尚送回通靈寶玉也是因為「得通靈幻境悟仙緣」 、「入我門來一笑逢」,在佛、道的點化下,賈寶玉終於在紛亂的現實生活鬥爭中皈依佛道。

  賈寶玉超凡脫俗,皈依佛道,實質上是我國民族文化激烈鬥爭、尖銳對立的結果。很顯然賈寶玉是文化鬥爭的焦點,他處在湍急的文化鬥爭的漩渦中,佛、道想把他度脫為方外之賓,而賈寶玉的特殊生活經歷及其由此而形成的個性,使他更嚮往自由、散淡、無拘無束的生活,這就為佛道化他成佛成道能夠成功準備了條件,而儒家,具體地講就是賈政及其代表的階級,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社會則期冀賈寶玉讀書仕進,光宗耀祖,接續煙火,成為封建階級及其封建社會的衛士和接班人。不同的文化思想,不同的哲學意識,在作用於同一事物和人物時必然會產生尖銳的對立和衝突。

  賈寶玉是一個追求個性解放、追求婚姻自由和生活自由的人物形象。從根本上講,這-裡的個性解放和追求自由,還不是西方意義上的個性解放自由的生活。他們有相通之處,但那是人類根本屬性共有的特質。賈寶玉的追求本質地講,是人的自然屬性在特殊的生活經歷中得以發展而形成的個性解放和生活自由,是滋生發展於中國這個廣闊而又雄厚的、具有特殊民族文化的封建社會及其家庭中,所以,當這種人的自然屬性發展成為中國式的或說賈寶玉式的個性解放和自由生活時,假如受到封建倫理文化,即儒家文化的強大制約和阻礙,一般會有三種可能:一、妥協,向封建倫理秩序與觀念同化;二、殉道,「自掛東南枝」 , 舉步赴清池」 ;三、皈依。到另一種文化世界中求得精神的解脫和靈魂的自救。賈寶玉走的就是第三條道路。雖然這是一種畸形選擇,但也不失為明智之舉。

   追求個性解放,追求自由的生活。這是一個自然屬性發展的必然結果,也是一個人與生俱來就有的本質特徵。但人的社會性又決定了這種追求的艱難險阻,這種追求需要必然的條件才能達到。實際上,無論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只要有理性的生活,一個人的個性發展和生活自由都受到某種制約和阻遏。這樣一個人的個性追求與他的理性生活就無時無刻不在激烈的矛盾鬥爭之中,更具體地講就是文化的鬥爭。當然,賈寶玉難以脫羈於這樣的生活怪圈,不過賈寶玉是幸運的而已。賈寶玉一生下來就非同凡響,這倒不僅僅因為他是青硬峰下有靈的石頭和銜玉而生,而是他在賈府中的特殊的核心地位。一方面按照封建的宗法制度,他是賈家合法繼承人,被賈家寄於厚望;另一方面從親情角度講。賈母對寶玉非常溺愛,把他養成「無人敢惹的愛孫」 。這既使賈政對寶玉的封建管教鬆弛下來,又造成賈寶玉特殊的生活氛圍, 「在內幃中廝混」 ,特別是到了「大觀園」 這樣特設的環境中,更發展了賈寶玉追求個性解放的性格,又使賈政對寶玉的嚴加管教鞭長莫及,更使賈寶玉的不羈性格得以更深入發展。而且不懼壓迫,奮爭彌堅。

   另外,追求個性解放和自由的生活,也是人的自然屬性在理性社會中的具體反映,如果說儒家更多的是從社會角度探討人類、人生的存在,那麼佛家、道家更多的是從自然角度求索人類、人生的本質。道家主張返回到茹毛飲血的本初自然生活中雲,佛家則主張超凡脫俗.回歸大自然。因而他們的聖地多在峭拔挺立,風光旖旎的高山峻蝰的自然環境中。佛、道的恬適淡然的自然觀念怡與寶玉式的個性解放,追求自由生活有著很強的相似點和恰似點。因此,追求個性解放、自由的生活有著濃郁的佛道因素。所以,它不為儒家所容,這就造成了儒家與佛、道文化的對立不一。 紅樓夢 從根本上藝術地揭示了這樣的文化衝突。

     在《 紅摟夢》中,這一對立和鬥爭最突出地體現在賈政和賈寶玉的父子矛盾衝突中。儘管賈政也相信天命,對薛寶釵所翩燈迷「更覺不祥,看來皆非福壽之物」 ,想到此處,甚是煩悶,大有悲慼之狀,對主玉、風姐「逢五是」性命垂危,也認為「兒女之數,總由天命,非人力可強」,不得已也請來癩頭和尚、跛足道人祛除凶邪,救人性命,但他骨. 子裡則是儒家的。他要光宗耀祖,重振家業,下報祖德,上報天恩,勤勞王事,效忠朝廷。竭力提倡尊孔讀經,曾多次要求賈寶王讀孔孟之書,他說: 「什麼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構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並多次訓斥賈寶玉不讀書仕進,要他。有長進" 。這樣一個封建家長制的典型和儒家形象的代表不管怎樣也不會容忍自己的兒子賈寶玉的叛逆和不羈。而賈寶王只要聽到賈政喚他,不管怎樣玩得高興,也會頓然若失。「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這邊來」 ,以致於毛骨悚然。變臉變色。像「打了個焦雷一般」 ,如果聽到「老爺就來了」 ,也會「帶著奶娘小廝們」, 「一溜煙」 跑著離開,假如頂頭遇到賈政,就會驚慌失措,無所措手足,站立一旁,動也不敢動。由此,可以襯出賈政的嚴狠,與賈寶玉的對立,但是賈寶王「行為偏僻性乖張」 的性格不僅沒有一點改弦易轍,反而更加發展。以至於使賈政不可容忍.在三十三回中,賈政喪失了一切理智,喝命小廝們將寶玉「堵起嘴來.著實打死」 ,小廝們「舉起竹板,打了十幾下」 。賈政猶嫌不足,自己奪過板子「狠命的又打了十幾下」 。甚至要結果了寶玉的「狗命」 。由此不難看出賈政對寶玉追求個性解放和自由生活的叛逆性格,即寶玉顯示出來的佛、道文化傾向是如何的格格不入、氣急敗壞和不可容忍。因此.不容置疑地說,作為《紅樓夢》的主體矛盾,賈寶玉父子的衝突,本質地說是兩種思想觀念和兩種文化意識的衝突與鬥爭。

在 《紅樓夢》中,儒家文化與佛道文化的對立與不一,還體現在附屬於主體矛盾的其他矛盾衝突中。在小說裡.榮、寧二府包括主子和奴才,出家為佛為遭的有十人之多。主子有賈敬、寶玉、惜春,奴才有紫娟、芳官、藕官、蕊盲,另外還有甄士隱、柳相蓮、妙玉等,儘管他們出家成佛為道的經歷、動機不同。但他們厭倦了世俗生活,為躲避爾虞我詐的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的傾壓。尋找他們靈魂的安息地,即為了更好地生存(當然不能說他們都是追求個性解放和自由的生活),他們只好向佛向道。得以肉體和靈魂的解脫儘管如此.也遭到了世俗觀念(其買是同化了的儒家觀念) 的激烈反對,冷二郎(柳相蓮)一冷入空門.沒有一個人真正理解,給以贊同和支持,卻都感到「駭異」 ,薛姨媽甚至認為:「糊塗了,才跟著道士去呢? 」 眾人也說.見了他「任他怎麼著.也不叫他去」 。芳官、藕官、蕊官「立定主意」,「尋死覓活,只要鉸了頭髮做尼姑去」 ,首先遭到她們乾娘的強烈反對。王夫人反對尤甚。這是「胡說,哪裡由得他們起來,佛門也輕易進去的,每人打一頓給她們,看還鬧不鬧」 ,本來柳相蓮、芳官諸人遁入空門與王夫人。眾人沒有實在的利害衝突.但卻遭到了她們的激烈反對,她們用以衡量、判斷這樣生活現象的價值標準是什麼? 根本的還是幾千年來深入骨髓的儒家文化,作為集體無意識發揮著選擇的作用。自覺不自覺使兩種文化意識對立起來。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 其反對激烈程度尚且如此。假如是惜春。尤其是賈寶玉這些至近親人要出家呢?

「惑偏私惜春失素志」,再得上下一片驚慌,遭到賈政、王夫人、尤氏諸人的激烈反對。尤氏始則不信,繼之無可奈何,邢、王二夫人等都勸了好幾次。賈政了知其事。不斷歎氣跺腳。叫來賈蓉說了一頓。並決絕地宣稱。「若是必要這樣,就不是我們家的姑娘了」。及至惜春出家之意果決,賈家「也實在攔不住」 ,王夫人仍然認為「只是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個事體」 。李紈、寶釵、襲人等也兔死狐悲,悲慼不已。他們激烈反對是因為這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對惜春遁入空門格格不入,本能地就使他們站在同一立場、用同一方式來反對惜春的行為。賈政、王夫人等所希望的是惜春們應該「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來維護他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的封建等級秩序.從而來延續地主階級的統治和保護自身階級的根本利益。否則。必然是禮崩樂壞。自身的滅亡,他們不如此堅決反對而誰何? 尤其是賈寶王遁入空門,反對更為激烈。之前,賈寶玉曾向林黛玉多次表明心跡,你死了,我當和尚去!林黛玉猶可,薛寶釵首先不喜,並通過各種方式予以反對。第二十二回,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寶釵、湘雲、黛玉聯合起來反對賈寶玉的禪機念頭。黛王以「無立足境,方是乾淨」的徹悟來譏諷寶玉;寶釵則以六祖惠能「菩提本非樹。明境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的悟道故事來勸諫寶玉。果然在她們的諷諫下暫時阻止了寶玉的參禪.實質上也是賈寶王還未悟徹而已。而到了寶王得通靈幻境悟仙緣,要把那命根子般的王石還給和尚,真正悟道明佛徹底時,「阻超凡佳人雙護玉」中,襲人、紫鵑這些「站慣了」 的封建奴才首先急得要死。襲人顧不得什麼,紫鵑也把素日冷淡寶王的主意拋到九宵雲外, 「比別人更急」,「不禁嚎啕大哭起來」 ,死死抱住寶玉不放。寶釵呢,聽到寶玉與那和尚談的「大荒山」 、「青埂峰」 、「太虛幻境」 、「斬斷塵緣」之類的話。寶釵則「嚇得兩眼直瞪,半句話都沒有了」 。在惜春改妝,皈依佛門時,寶玉把太虛幻境惜春的讖語念出時,預示著賈寶玉皈依佛門的意念堅定。薛寶釵「心比刀絞更甚」 ,「也掌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而當王夫人聽到寶玉「一子出家,七祖升天」之論時,王夫人「不覺傷心起來」,「我這樣日子,過他做什麼!」說著便「放聲大哭」 。其餘賈家上下人等對此無不變形變色.驚慌失措。之後,在ll8回「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 中,賈寶王與薛寶釵對此激烈辯論,顯示了各自的文化觀念。這一場辯論是儒家文化與佛、道文化最直接、最尖銳、最明瞭的衝突和鬥爭了,也是全書文化對立不一的全面註釋。賈寶玉正拿著莊子的《秋水》 「細玩」 ,寶釵見他得意忘言,「心理著實煩悶」 ,細想「他只顧把這些出世離群的話當作一件正經事。終究不妥。」 知道勸不過來,只怔怔瞅著寶玉,兩個人的辯論就此展開:

寶玉也沒聽完,把邪本書擱在旁邊.微微笑道: 「據你說『人品根概』 ,又是什麼『古聖賢』 ,你可知古聖賢說過『不失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麼好?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中,猶如污泥一般,怎麼能跳出這般塵網?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 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呢? 」 寶釵道: 「你既說『赤子之心』 ,古聖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並不是遁世離群,無關無系為赤子之心。堯、舜、禹、湯、周、孔,時刻以救民濟世為心,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 二字。若你說的.忍於拋棄天倫。還成什麼道理? 」 寶玉點頭笑道: 「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 寶釵不等他說完,便道: 「你這個話,益發不是了。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為什麼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為聖賢呢? 況且你自比夷齊,更不成話。夷齊原是生在殷商末世,有許多難處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當此盛世。咱們世受國恩,祖父錦衣玉食;況你有生以來,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你方纔所說。自己想一想,是與不是?」寶玉聽了,也不答言。只是仰頭微笑。

寶釵因又勸道: 「你既理屈詞窮。我勸你從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博得一第。便是從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 」 寶玉點了點頭,歎了口氣。說道: 「一第呢,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倒是你這個『從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卻還不離其宗。」

接著襲人續著寶釵的餘音,勸諫寶玉應「盡」孝道。「二爺是讀書的人,難道他的話(指和尚) 比老爺太太還重麼? 」

這場論辯對全書不同文化衝突做了很好的解釋。很顯然賈寶玉所持的是以「出世離群」 的佛、道理論為依據。薛寶釵則是.儒家的道德觀念。賈寶玉讀得入迷的《莊子·秋水》是道家的經典之作。他解釋的「赤子之心。」, 「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忘」 ,是典型的道家觀念。老莊認為: 「大道廢。有仁義;慧智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所以老莊主張: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這種任其自然,不治而治。無為而為的哲學觀念,正是賈寶玉「赤子之心」、「無知、無識、無貪、無忌」 解釋的根源所在。至於說賈寶玉怎樣「跳出這般塵陌? 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 四字。」 這裡的「聚散浮生」 又是佛家意識。佛家堅持神不滅說和靈魂說。佛家自認肉體必滅,但人生輪迴。「散之必聚」 , 「隨復受形」 ,人生的第二世,第三世⋯ ⋯ 又開始了。這裡的「散之必聚」 , 「隨復受形」 是寶玉「聚散浮生」根本所在。本采佛、道也是尖銳對立的。雖然它們都是有神理論,但道家(也可指後來的道教) 講究得道成仙。長生不老,而佛家看出破綻,予以菲難。他們說: 「上獲千餘歲,下可數百年⋯ ⋯ 當有得者,此人何在,固未之見」 。「縱使延期,不能元死」 。佛家的輪迴說。在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臨界點上,顯示了它的周延性,因而增強了它的廣泛影響。然而曹雪芹。實際上更是高鶚貝0把佛、道的不同有神理論混淆在一起來闡發賈寶玉「出世離群」 、超於世外的立場,其對錯姑且不論,但賈寶王以此作為武器同薛寶釵論爭。佛道哲學與儒家觀念格格不入是顯而易見的。薛寶釵口口聲聲說的堯、舜、湯、周、孔是儒家所尊奉的古聖賢,什麼「忠孝」、「老爺、太太」、「世受國恩」 、「天恩祖德」 、「救世濟民」 等完全是儒家的倫理學說。在論辯中,寶釵出於各種原因。也是一種本能。針對賈寶玉的「赤子」 之論,發表了自己的赤子之說。所持是儒家觀念。確實,在儒家看來。遁世離群是大逆不道的。天下之地, 「莫非王土」 ,天下之人, 「莫不王士」 ,是君臣之「忠」 , 「忠」是由「孝"推演的。「孝」是儒家倫理觀念的根本點.《孝經》說:「孝者。德之本也」 ,又說: 「夫孝,天之經。地之義也,民之行也。」 因此子女都應「善事父母」,珍惜自己的「髮膚」,並要努力繁衍後代,她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可是佛教恰恰相反,他們要超世出家。剃度鬚髮,不邪淫.不能婚配。所以作為深受儒家教育的大家閨秀薛寶釵來講。賈寶玉離群超世,皈依佛門,不僅自己終身無靠。忍受一生的孤獨淒傷之苦,而且更重要的是寶玉嚴重違反儒家倫理道德, 「一有毀傷之疾,二有髡頭之苦,三有不孝之逆,四有絕種之罪,五有亡生之體」 。凡此,薛寶釵怎能不激烈反對,賈政,王夫人,花襲人,紫娟等等怎能不驚慌失措,如喪考妣呢?

總之, 紅樓夢 中一系列鬥爭與衝突幾乎無不滲透著文化對立的因子,時緩時急, 時濃時淡,時長時短,續續不斷,綿綿相連。賈寶玉是一個發展的人物形象,他是封建社會的紈褲子弟,又是封建階級的叛逆者,他是爭取個性解放,追求自由生活的形象,但他所持的則是佛、道的哲學意識。此中,賈寶玉是《紅樓夢》中不同文化鬥爭的焦點,他站在風口浪尖上,是儒與釋、道文化都要爭取的人物。最終以賈寶玉「卻塵緣」,皈依佛門為矛盾鬥爭的統一。為了完成這一偉大歷程,小說給我們設置了三組對立的世界。一是詩禮簪纓,花團錦簇的人類社會與大荒山、無稽堂、青硬峰的自然世界的對立;二是以儒家文化為基礎的榮、寧二府。特別是大觀園的大家庭小社會與以佛、道文化為基礎的眾寺、庵、觀、宇為建構的「出世」社會的對立:三是以賈政、薛寶釵諸人為代表的儒家人物和以一僧一道為代表的佛道人物的對立。它們皆深入人們的骨髓,以意識,無意識或集體無意識的形式自覺不自覺發生作用。這三組對立的文化世界參差錯落、交相融乎。來構成一系列錯綜複雜的矛盾衝突而集於賈寶玉一身,鍛冶人物,構成故事,來實現賈寶玉及其一系列典型形象藝術價值和人格價值的表達。因此。我們毫不誇張地認為,《 紅樓夢》更是一部文化藝術的巨著。

英國著名哲學家波普爾曾提出一個享譽世界的世界Ⅲ的理論。他認為:客觀物質世界為「世界I」 。主體心靈世界為「世界II」 , 「世界Ⅲ 」 則是人類文化世界。波普爾認為世界I轉化為世界II最後定格為世界Ⅲ 。哲學與文學歸根結底都是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的經驗——超驗活動.都是由現象誘發的意識物化的結具,恰好是波普爾的上述理論的轉化與定格。《紅樓夢》作為「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 ,經過曹雪芹,當然也包括高鶚的醞釀和創作,恰恰定位於「世界Ⅲ 」這一超驗活動,即文學創作上。在儒、釋、道我國這種傳統文化的尖銳對立的描述中實現了《紅樓夢》的偉大藝術價值。因此, 紅樓夢的真正藝術價值則在於它的文化定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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