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與性文化漫談
二十世紀以來,研究《紅樓夢》的學問——「紅學」,一直是中國的顯學,就連十年浩劫,也未能使之中斷。紅學研究的角度,從政治、經濟、歷史、文化、風俗、語言,到作者、家世、版本、績書,不一而足。成果赫然,令人目不暇接,早已超過了原著篇幅不知幾千幾萬倍。然而,紅學領域中尚待開墾的荒地自然不是沒有。例如,從性文化的角度對《紅樓夢》加以系統考察的工作,就鮮有人做。
《紅樓夢》雖然產生於文禁森嚴的清朝,其中對性的描寫要比其前輩《金瓶梅》含蓄得多,隱蔽得多,但這並不意味著《紅樓夢》裡缺乏當時社會的性文化信息。 如果說,《金瓶梅》是一座中國明代性文化的信息庫,那麼《紅樓夢》就是一座中國清代性文化的信息庫。
從涵蓋的社會層面來說,《金瓶梅》關注的社會層面,《紅樓夢》涉及到了《金瓶梅》未涉及到的社會層面,《紅樓夢》卻關注到了。從社會的最上層,到社會的最底層,其性文化景觀在《紅樓夢》中都有裂現。如元春被皇帝收為妃子,是社會最上層;而那些戲子、奴婢們的婚嫁、情愛,則是社會的最下層。《金瓶梅》寫到了社會最下層,但沒寫到社會最上層,沒有寫到與皇家有關的性文化。所以,要想檢閱中國古代性文化的全息圖,還得看《紅樓夢》。《紅樓夢》主要的活動舞台是賈府。從性文化的角度看,賈府不是鐵板一塊,大體可分為三個世界,或三重文化境界。
第一個世界以賈政夫婦為代表。賈政是儒家正統性秩序的忠實維護者。王夫人夫唱婦隨,雖能力有限,智商不是很高,但維護這種正統性秩序的態度是極其堅決的。他們維護的信條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授受不親」,「萬惡淫為首」等一整套封建倫理體系。只要他掌握生殺予奪大權,一切男女情愛的自然流露,都被視為洪水猛獸,大逆不道,必欲扼殺於萌芽狀態而後快。甚至不惜捕風捉影,冤枉無辜,也要維護禮教的森嚴秩序。寶玉並未染指金釧,但賈政一聽到賈環的小報告,便不問青紅皂白,把親生兒子一頓苦打,險些要了寶玉的卿卿性命。晴雯與寶玉並無私情,只是因她「生得太好了」,潛伏著可能使寶玉動心的客觀因素,王夫人便懷疑她勾引寶玉,把病中的她趕出賈府,使得「俏丫環搶屈夭風流」。搜檢大觀園一幕,王夫人倒是抓到了一點實物憑據:一個繡著兩個赤條條小人兒的香袋,於是淚如雨下,發狠心大動干戈,先後攆走了並非繡香囊包的司棋、晴雯、芳官、四兒一班大小丫頭,並整得鳳姐、迎春、探春、惜春一班主子不得安寧 互相猜忌,有氣無處發洩。欲正綱紀,未有實效。卻在賈府上空攪出一團不散的陰雲,成為破敗的先兆。
表面上看,賈政夫婦在賈府裡居統治地位,既有賈母偏愛,又有滿嘴的仁義道德,煞是理直氣壯。但在實際的生活中,多數主子們幹的與嘴上說的卻是兩碼事。賈政所信奉的倫理道德,在賈府內早已禮崩樂壞。從文字輩的賈赦起,到玉子輩的賈珍、賈璉、再到草子輩的賈蓉加上他闊親戚薛蟠之流,都是色膽包天,淫慾無度之徒。用焦大的話說,「那裡曾想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偷雞戲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柳湘蓮更誇張:「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這一大群主子,便構成了賈府裡性文化的第二個世界,獸性的世界。
這一群主子,在小說中都不是主角,也許是曹雪芹鄙棄他們的緣故,著墨均不多。其中賈璉身上的筆墨稍多一點。我們不妨拿他與《金瓶梅》裡的西門慶作一點比較。從性行為的方式上看,賈璉與西門慶沒有什麼質的區別。西門慶妻妾成群,奸男占女,賈璉也是如此。除正妻王熙鳳、房裡大丫頭平兒,先偷納尤二姐為妾,後明納秋桐為妾。婚外先與多姑娘有染,後與鮑二女人偷情。偷情被發現,王熙風逼死了鮑二女人,賈璉乾脆出一萬兩銀子,讓鮑二娶多姑娘為妻,實際是為自己用著方便。此外,尋不上女人時,還將「小廝內清俊的選來出火」。與西門慶的所作所為似乎如出一轍。但細一分析,又有不同。西門慶所為,並不遮掩,想怎麼幹就怎麼幹,不但以此為樂,而且以此為榮,鬧得轟轟烈烈。賈璉則相反,儘是偷偷摸摸。表面上看,可以將原因歸結為吳月娘容忍,而王熙鳳不容忍,不時醋性大發,甚至不見血地殺人。但更深層的原因是,西門慶是暴發戶,雖然後來戴上了烏紗帽,其內裡仍是個潑皮,封建道德規範對他基本上沒有約束力。賈府則是詩禮簪纓之族,鐘鳴鼎食之家,封建道德雖然管束不了人的行為,卻能維繫表面的輿論。於是,賈璉們要滿足淫慾,只好偷。這就形成了這些末代貴族一種特有的精神狀態:尷尬。尷尬人難免尷尬事,不但被鴛鴦拒絕的賈赦老頭子尷尬,賈珍、賈璉、賈蓉無不尷尬。表裡不能如一,心非只好口是。就男性本位的立場而言,他們比西門慶還不如。西門慶即便是作死般地縱慾,也能形成所向披摩的表面現象;而賈璉們只能鬼鬼祟祟地行事,幹壞事也幹得窩窩囊囊。西門慶暴卒之前,無論從政治上,還是經濟上,都處於上升趨勢,而賈璉們卻挖東牆、補西牆,全是坐吃山空的不肖子孫。用俗話說,男人都混到這份兒德性,就是完了。
賈府的世界,是男權的世界,女性是男性主子的犧牲品,附屬品。這是其性秩序韻基本方面。但問題還有另一面,即女性對男性的反作用。從某種意義上講,男人都是女人的作品。賈赦要霸佔鴛鴦,有邢夫人助紂為虐;賈璉偷偷摸摸地搞女人,因為王熙風就善搞陰謀詭計。賈寶玉說那些結過婚的老婆子都可惡。的確在《紅樓夢》的已婚婦女中,不但找不到一個健康人格的典範,甚至很難見到幾星人性的閃光。被扭曲了的女性反過來又無時無刻不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男性,塑造著男性。男性扭曲了女性,女性再扭曲男性,形成人性墮落的惡性循環。
《紅樓夢》裡有一個迷一樣的女人,便是早早就死了的秦可卿。據說在原稿裡秦可卿的細節比較多,「淫喪無香樓」有如實的描寫,後被作者刪去了。因而有許多原委不好解釋。比如,秦氏一個晚輩媳婦,娘家又不如四大家族顯貴,她還不是秦邦業親生。怎麼喪事辦得如此隆重?不但賈家四代男人全數出動,銀子花得流水一般,還另外捐封了五品龍禁尉.唯一的解釋就是她和公公賈珍有染,先說她生性風流,並對其臥室的淫糜氣息作了渲染,後又說賈珍在喪禮上「哭的淚人一般」。可卿者, 可傾」也。看來「爬灰」之事非賈珍與她莫屬了。
這樣,賈府裡的第二個世界—— 獸慾的世界,便完整地復原了。否則,人們還會問,《金瓶梅》的女性貴族裡還有林太太,《紅樓夢》裡怎麼沒有這號女人呢?
賈府裡性文化的第三個世界以賈寶玉為代表。賈寶玉是《紅樓夢》的主角,也是曹雪芹最鍾愛的人物。在他身上,寄托著曹雪芹滿腹獨特的思考和獨特的感受。《紅樓夢》之所以偉大,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塑造了賈寶玉,並通過賈寶玉表達了作家卓爾不群的見識。
賈寶玉是個怪人,「古今不肖無雙」。他不但身世怪,行為方式怪,更主要的是他有一套怪主張,他既不按父親賈政的心願讀書做官,步入仕途經濟;也不願意與賈璉、賈珍諸兄同流合污。他竟然蔑視男尊女卑的社會規範,說什麼「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他不愛讀經書,愛看《西廂紀》一類艷曲;他不向女子擺架子,愛向女子獻慇勤。甚至向丫環獻慇勤,別人視女子為濁物或玩物,他卻視女子為聖物。他處在成群的美麗少女中,卻從來也沒有欺侮過哪一個。除了在情竇初開時,在襲人不反對的情況下,與其初試「雲雨」,以後直到結婚,竟未與任何女子發生肉體關係。他的理想,只是讓姐姐妹妹們永遠也不要長大,永遠也不要出嫁,永遠和他在天真無邪的園子裡玩耍。當然,他的理想隨著時光的流逝,一步步地破滅。姐妹們遠嫁的遠嫁,出家的出家,早天的早天;丫環們慘死的慘死,屈死的屈死,被賣的被賣。最心愛的林妹妹未成眷屬,先入黃泉。人生的悲劇一幕連著一幕。最後,賈寶玉由色入空,告別紅塵,被和尚幻化而去,乃是其人生道路之必然。
賈寶玉以「空」為出路,乃是無可奈何的選擇。不能改變惡濁的現實,只好用逃逸的方式尋求解脫。人間的樂園破碎了,只好把白茫茫的大荒當作精神家園。從泛愛,到無愛;由依戀所有女子,到告別一切女子,看似人生的兩極,實則一條軌跡。賈寶玉是中國古代性文化秩序的叛逆者,挑戰者,又是挑戰的失敗者,失敗了不甘心屈服,只好撒手而去。
賈寶玉的人生選擇,體現了曹雪芹最深刻的悲劇主義。曹雪芹生於末世,痛感舊秩序將死,看不到新世界方生,只能無可奈何地唱一曲輓歌,心境是何其悲涼!他滿腹才華,多才多藝,生有一個天才的大腦,一副超常敏感的神經,卻找不到也想不出任何補天之策,情緒又是多麼沮喪!曹雪芹沒有寫完《紅樓夢》,並不是沒有時間寫完,貧窮也構不成主要的障礙。他「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卻只圍繞書稿的前半截(雖然是多半截)團團轉,在小說史上也是罕見的。依我看,從更深層心理剖析,是與曹雪芹找不到出路,又不滿足於找不到出路相關。現實的感受,促使曹雪芹只能寫成「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結局,但他又不甘心人間的前途變成「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於是,他寫不下去了。他抱著前八十回書稿一遍遍修改,一遍遍增刪,企盼在這個過程中能看到一線新生活的曙光。然而,比起一部小說的美學進程來說,一個民族社會文化更新的進程是太緩慢了;曹公生後一百五十年,神州大地上才出現新文化的曙光。青年男女直到「五四」,才看到一種超越大觀園的希望。曹公的生命怎麼等得及這一個半世紀的社會進程呢?於是,他只好留給後世讀者們這座未完成的文學豐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