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藝術結構
(一)
《紅樓夢》以前長篇小說的結構，可以說有這樣兩類:一類是時代較早的作品，它們在結構上還是粗線條式的，然而還是具有匠心。它們寫了眾多的重要人物，這些人物具有各自不同的性格，在不同的人物身上，反映了不同的社會生活內容。作者在寫出這些人物時，很注意他們的濃淡疏密之間的安、排，有的著墨較多，有的著墨較少，其中富有變化，沒有單調的感覺。讀者在這樣的小說裡面，覺得得到了非常豐富的東西。另外一類作品，出現的時代比較晚一些，它們在結構上比較細緻。這些作品是寫一個家庭或者幾個主要人物的生活，它們不像前面一類作品反映的生活廣闊，但它們能夠比較細緻地反覆地描寫作品裡面人物之間的關係，結構上顯得嚴密些，緊湊些。從具體的作品說來，屬於後一類的結構的作品並不一定都比起於前一類的作品好，但就小說的結構來說，後一類的結構比起前一類的結構來，卻是一個發展，因為它更能細緻地描寫生活和表現人物的性格。
《水滸傳》和《三國誌演義》是屬於前一類的。這兩部小說的產生，和民間的說書有關係，這兩部小說的故事內容，是在民間說書人中間逐漸形成，但是，這兩部書被寫出來以後，卻已脫離了「講史」的原始形態，成為具有完整的結構的長篇小說了。
《水滸傳》寫在權臣當國、官吏貪橫的黑暗政治之下，到處激起人民反抗的情形。作品裡面寫出了一百零八個好漢，這些好漢都是受了當時封建統治者的壓迫，從各州各府彙集到了梁山泊，加入了這個聲勢浩大的農民起義隊伍。這一百零八人，他們的出身各不相同，他們的經歷也不一樣。作者從這一百零八人的不同的身世和經歷中，寫出了那個時代的社會生活的各種面貌。作品裡面寫那些好漢的出身和經歷，都有他們各自的特點，同時寫出了在各自不同的環境下，培養出來了各自不同的性格。寫他們到梁山泊以後，又發揮著各自不同的作用，展示了各自不同的才能。《水滸傳》是以一個廣闊的社會來作為它的人物活動的背景，而這些人物最後又都歸聚到一起；寫這些人物時，又寫他們各自具有不同的社會聯繫和性格的特徵：這就是這部小說的結構的特點。這裡表現了作者的藝術構思，這種構思是符合那樣一個具體的農民起義的歷史現實的。
《三國誌演義》是一部歷史小說，它要以三國史實的輪廓為依據。但是，作者在這部小說裡，有巨大的藝術創造。在《三國誌演義》裡面的許多人物形象上，都刻畫出了鮮明的性格，如曹操的奸詐，張飛的直爽，諸葛亮的機智和有預見，等等，這些都是通過作品裡面人物之間的關係表現出來的。例如在寫赤壁之戰時，許多人物的性格，都是在那樣一個複雜的緊張的戰役中充分地表現了出來。它在藝術結構上的特點是。故事情節的發展，在一定程度上常依人物性格的特點為線索。最顯著的如小說裡面寫諸葛亮的機智和有預見，成為一個重要的線索，許多情節都伴著這個線索來展開。在作品的最後部分，姜維被安排代替了諸葛亮的地位，作者在寫姜維時，還是處處回應諸葛亮的機智和預見。當然，作品的整個結構是根據三國的史事，不可能完全按照作者的想像來安排。但是，它在寫其中的一些情節時，是充分顯示了作者的藝術構思的。
屬於後一類的《金瓶梅》，比起《水滸傳》和《三國誌演義》來，結構上要細緻一些。這部小說所寫的生活沒有前兩部小說那麼廣，它是寫西門慶一家，它以幾個重要人物如西門慶、吳月娘、潘金蓮、李瓶兒、春梅等一些人為主幹，圍繞著他們的活動和他們之間的關係的展開，寫出了這個家庭裡面許多大大小小的事情。這些人物在作品裡面多半都是從首貫串到尾。作品裡面所寫的那些主要人物，都是經常生活在一起，他們彼此之間，一言一動，都是相互發生影響。前面一個情節中的人物的一些活動，給後面的情節裡所描寫的人物活動伏下了原因。經歷了許多事件之後，可以看出來，一個人物性格的某種因素又有了新的發展和變化。這些就顯示出來，作品的結構很嚴密，從這一情節到那一情節之間，更多地形成了有機的聯繫。本來那些事件的發生，是不出那樣一個家庭的朝夕相見的一些人中間，他們在生活中是緊密地互相聯繫起來的。這跟《水滸傳》和《三國誌演義》所寫的那些人物的具體環境不同。它所寫的空間較小，它需要細緻地來表達那樣一個狹小的空間裡的人物的生活，所以它採用了較細的筆觸。從文學歷史來看，從《水滸傳》和《三國誌演義》的結構到《金瓶梅》，是一個發展。
(二)
《紅樓夢》在藝術結構方面，和前面所說的兩類小說，都是有繼承的關係的。它是我國十八世紀封建社會的一部百科全書，寫出了廣闊的社會生活內容。它寫出了賈府和它的親戚史、王、薛四大家族互相勾結，壓迫人民，它通過對賈府的由盛而衰的過程的描寫，揭露了反動、腐朽的封建統治階級的種種罪惡，如放高利貸、貪污，迫害人命、腐化墮落，窮奢極侈等等，它揭露了封建社會制度的種種不合理，它對封建社會上層建築的各個方面，包括婚姻制度、家庭制度、科舉制度、奴婢制度、道德倫理觀念等，都作了批判。它反映了封建社會的沒落和崩潰的必然性。它除了這些對封建社會制度的揭露和批判外，還表現了作者對於理想生活的追求，它所追求的是個性自由，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合理的家庭關係和人與人的關係等。
《紅樓夢》所包含的內容的豐富，在過去的長篇小說中，是沒有一部能夠和它完全相比的。《水滸傳》描寫了轟轟烈烈的農民起義戰爭，有重大的反封建意義：《三國誌演義》也直接描寫了政治鬥爭和軍事鬥爭：它們都寫出了巨大的震動人心的鬥爭場面，寫出了廣闊的社會生活。但它們全部意義，卻沒有《紅樓夢》豐富。
《紅樓夢》所表現的這樣豐富的內容，是通過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戀愛悲劇把它貫串起來的。這裡顯出了作者的巧妙的藝術安排。偉大的作家曹雪芹想通過一部小說來對當時的封建社會進行全面的揭露和批判，但在那個封建統治者對於具有反抗思想的人進行殘酷鎮壓的文網嚴密的時代，他不能不採取較為隱蔽的方法。他在第一回裡反覆聲明這部書「非罵世之旨」，「毫不干涉時世」。他把它寫成好像只是愛情故事。
寶、黛愛情的悲劇，確是這部小說的一個極重要的線索。作者把愛情的悲劇，和這部小說的總的主題思想緊密地聯繫起來，也即是把它和對於封建社會的全面揭露批判以及把它和對於理想的追求聯繫起來，因此把這愛情悲劇寫得格外有光彩。寫愛情問題的作品，在《紅樓夢》以前多到不可勝數。但是，作者不滿意其中一些作品的內容和結構，像那些才子佳人小說，作者認為「編得連影兒也沒有了」。作者按照他的現實主義的美學的見解，讓這兩個主人公的愛情的故事，是真真實實地從生活裡面產生，讓他們在共同的思想基礎和經常的接觸下發生了愛情。然後讓愛情的故事在現實生活裡面展開，寫出了他們的愛情所發生的地點賈府；同時在賈府裡，寫出了一塊暫時寧靜的地方一一大觀園；在這裡入情入理地對寶、黛的性格和他們的愛情生活充分展開描寫；這是作者著意安排的地方。
《紅樓夢》所寫的人物和事件，大體上沒有越出榮國府和寧國府那樣兩個大家庭;那些人物和事件，自然彼此相關聯，並且互相影響的。這就使得《紅樓夢》這部作品的結構具有很大的嚴密性。在這一點上，它和《金瓶梅》有相似之處。但是，《金瓶梅》所寫的，只是暴露了西門慶那樣一個封建統治階級家庭的生活，它的意義遠遠不能和《紅樓夢》比。《紅樓夢》對於社會生活內容吞吐之大，和《水滸傳》、《三國誌演義》有些相彷彿。《水滸傳》和《三國誌演義》所寫的是那樣廣闊的空間和較長的時間內所發生的事情，而寫得是那樣面目清晰，佈局井然，這是由於它們的作者對於眾多的人物和事件，能夠分清主次、層次，於濃淡疏密之間,安排得很恰當。它們的藝術結構自然也給了《紅樓夢》作者很多的啟發。
《紅樓夢》第四十二回裡寫到薛寶釵有一段論畫的話，這其實也是作者發揮了他對於藝術結構的見解:
如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子裡頭有幾副邱壑的，才能成畫。這園子卻是象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你就照樣兒往紙
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這要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這一起了稿子，再端詳斟酌，方成一幅圖樣。第 二件，這些樓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劃的。一點兒不留神欄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門窗也倒豎過來，階磯也離了縫，甚至桌子要擠到牆裡去，花盆放在簾子上來，豈不成了一張笑話兒了?第三件，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帶，手指足步，最是要緊的。一筆不細，不 是腫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臉撕發，倒是小事。
這段話說朗兩點意思：首先，在整個畫面上要求佈局停當，「要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注意該添該減該藏該露之處等；其次，在畫到那些具體事物時，要求仔細，「樓台房舍，必要界劃」，人物「要有疏密，有高低」，這樣才能成為一幅統一的和諧的圖畫。
《紅樓夢》這部小說，是精心地按照這樣的藝術結構原則來寫的。它在整部書內，寫出那樣豐富的內容，這在「分主分賓」、「該多該少」、「該藏該露」之處，有過極細心的斟酌。它在對其中具體情節的安排和對生活細節的描寫時，都是細針密縷，一絲不苟，這顯然是繼承過去小說的優秀傳統而又有巨大發展了。
(三)
《紅樓夢》這樣一部一百多回的長篇巨製，它所寫的人物達四百餘人之多，它描寫了那樣廣闊的複雜的社會生活和家庭生活，展開寧那樣複雜的尖銳的矛盾和鬥爭，它在藝術結構上是表現了巨大的魄力的。對於這樣一部巨製來說，怎樣開頭就是一個在藝術結構上具有關鍵性的問題。長篇小說可以有各種的好的開頭，有的要求在開頭能夠彀轂全書，給讀者對於全書的總的佈局和大概情形，有一個大致的印象；同時它又要有助於以下情節的展開描寫。《紅樓夢》的開頭正是這樣的。這部書的第一回至第五四，都是為了達到這樣的目的。在這五回中，作者交代了這部書的一些重要背景和介紹了書中的一些主要人物，而作者卻是把它作得那樣巧妙，那樣自然，這是很值得注意的。
作者在第一回中，寫了他的藝術見解和他創作的甘苦，還寫了一段神話的故事來假托「石頭記」的來歷；然後寫了甄士隱的故事，這段故事象古詩和民歌裡的某些起興的和全詩情調一致一樣，它包含了一種和全書一致的某種情調。最重要的是第二回。對話介紹了榮國府，同時也介紹了賈寶玉和賈府中其他一些重要人物的特點。在各抄本的這一回的開端，都有一段評語：
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興一人．……其演說榮府一篇者，蓋因族大人多，若從作者筆下一一敘出，盡一二回不能得明，則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興一人，略出其文，好使閱者心中，已有一榮府隱隱在心，然後用黛玉、寶釵等兩三次皴染，則耀然於心中眼中矣，此即畫家三染法也。未寫榮府正人，先寫外戚，是由遠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敘出榮府，然後一一敘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僕，其死板拮据之筆，豈作十二釵人手中之物也?……
這一段話在正文裡面，它十分中肯地道出了作者的匠心。作者在第二回中，通過冷子興的「演說榮國府」，「使閱者心中，已有一榮府隱隱在心」，這是令讀者對於全局的一個鳥瞰。作者在敘述榮府之前，先寫了林家，這是「由遠及近，由小至大」。這些都是作者巧妙的安排。我們可以設想，作者對於寧府榮府那樣兩個大家庭，如果不是通過這種巧妙方法對它作－鳥瞰，那就不外採取兩個辦法，一是平鋪直敘地先描寫賈府情形，這就會成為這裡所說的「盡一二回不能得明」，勢必寫得臃腫乏味；一是先不交代，讓人物一個一個出場，使讀者在中途去貫通領會，這就增加了讀者閱讀的障礙，結構上也容易顯得鬆散．作者不是這樣，他在簡短的文字裡讓讀者對書中的一些重要人物都略微知道了一點。這使得作者往下寫下去時，也獲得較大的便利，因為讀者對於作者筆底的人物，有了一點瞭解，容易領會作者的意圖，讀者和作者之間，已存在一層默契了。
第三回寫林黛玉的進入賈府，在這一回中，通過林黛玉的眼裡，寫出了賈府的第宅門庭，比前一回中更清晰和具體地介紹了其中一些重要人物如賈寶玉、王熙風、賈母、王夫人等。第四回寫薛寶釵一家的遷居賈府，還寫了薛蟠打死一條人命，竟得逍遙法外，這裡引出了葫蘆僧所抄的一張「護官符」，它充分反映了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勢焰。這些都是書中在開頭所著重交代的．第五回寫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通過十二支曲子和其他東西來概括書中所寫的女主人公和一些重要的女子形象的生平，另外還有兩支曲子對賈府作了總的概括。全書的輪廓，到此已清晰地呈現出來了。
《紅樓夢》的第一回到第五回在結構上的安排，給全書立下了一個很好的架勢。當然，其中有些地方，特別是第五回，帶有一些宗教色彩，表現了作者的一些虛無思想。我想，如果不是作者世界觀中具有這些弱點，這裡是可以排除這些東西而能．表現得更完美的。從藝術結構問題上來說,這第一回至第五回有很多值得研究的東西。
(四)
由於前面五回立下了那樣的架勢，後面便可以充分展開描寫。它可以盡量容納很多的生活內容而在結構上仍然很緊湊，因為前面的五回已把它總攬得很緊了。
從第六回起，展開了許多事件的描寫。第六回寫「劉老嫗一進榮國府」之前，有這樣一段話：「按榮府中，一宅中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雖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沒有個頭緒，可作綱領。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向與榮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從此一家說來，到還是頭緒。」作者在這裡道出了他在藝術構思上的一些甘苦，這樣一個人口眾多的複雜的大家庭，該從那裡寫起，寫什麼好呢?作者在艱苦的努力中解決了這些問題。這裡只談了他先從劉姥姥寫起，其實書中的大大小小的無數的情節，都是經過了作者的醞釀、挑選和提煉的。然而，如果只是從「亂麻」中理出了一些頭緒，解決了「從那一件事，自那一個人寫起」等問題，那還只是一個開始，作者還要把它安排得妥貼。《紅樓夢》作者在安排這部書的情節時是用了很大心思的。《紅樓夢》的整個結構是寫賈府的由盛而衰，過去有的評點家說它彷彿是寫出了「春、夏，秋，冬」的一個過程，這個看法有它的一些道理。具體說來，作者總是把賈府中發生的一些「大事」和一些日常生活小事相間地寫，有時「大事」中又生發出一些事件來，故事是一環套一環地連續不斷地進行，這構成了這部書在情節安排上的基本特色。
例如，秦可卿之死和賈元春省親是兩件大事，這兩件事是緊接著寫的，前者寫了賈府盛時豪華的喪禮，後者寫得更是熱鬧。．其中如大觀園的修建，在全書中更是具有關鍵性。寫完這兩件大事後，從第十九回到第二十四回主要是對寶玉、黛玉、寶釵、襲人……等人之間一些日常生活的描寫；另外還有其他一些東西，但都比較瑣細。第二十五回寫寶玉的暴病，掀起一層波瀾，下面接著主要又是寫了大觀園中的一些瑣事。第三十三回寫寶玉的被打，在大觀園中是一次驚濤駭浪，接著又寫了寶玉養傷生活中的一些細膩風光。這樣一張一弛地寫下去，形成了書中的一些波瀾起伏。
《紅樓夢》寫賈府中若干年中的事，雖然不是編年，但它是按著年代的順序寫下去。它寫下一些賈府中的「大事」，這既反映了那個大家庭生活的各個方面，同時也標誌著年代的正在進行。它所寫的那些日常生活瑣事，大都是富於意義的，通過這些生活細節的反覆描寫，一層深入一層地刻畫了賈寶玉、林黛玉等一些主要人物的典型性格，寫出了寶、黛戀愛悲劇形成的過程，同時也刻畫了大大小小許多人物的性格。故事在連續不斷地發展下去，賈府中發生的一切情況都在暗中推移，像一年四季的暗中推移一樣，到《開夜宴異兆發悲音，賞中秋新詞得佳讖》以後，就進入了蕭瑟的秋天，大觀園的一切景況也都大不如前了。在曹雪芹的筆下，這一切是變化得多麼自然啊!
《紅樓夢》的結構很嚴密，同時又很靈活，嚴密之中有靈活，這使得這部小說在內容上具有很大的容量．有許多極富有意義的故事情節，都是在書中一些較長的故事情節的進行中，隨時穿插進去的。它穿插得那麼自然，不著痕跡，成了全書中的有機組成部分，而且有的是表現人物性格的不可缺少的部分。如第十三回到第十五回，寫秦可卿的喪事。喪事由王熙鳳「協理」，王熙鳳趁這機會獨攬大權，書中著重寫出了她的「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之狀。第十五回中寫了她的「弄權鐵檻寺」，寫她受了一個姓張的大財主的三千兩銀子的賄賂，勾結「長安節度使」雲光，強迫原長安守備的兒子和姓張的財主的女兒金哥退婚，讓她嫁給長安府尹的兒子李衙內。結果金哥自縊，守備的兒子也投河而死。「這裡鳳姐卻坐享了三千兩，王夫人等連一點消息也不知道。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作為起來，也不消多記。」這是對封建社會官僚制度和婚姻制度等方面的多麼有力的揭露。而這卻是寫在秦可卿喪事的幾回文字裡面，更難得的是在藝術結構上使人絲毫沒有牽強的感覺。又如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寫賈珍正「在廳上看著小廝們抬圍屏擦抹几案金銀供器」準備祭祀的時候，只見小廝手裡拿著個稟帖，並一篇賬目，回說「黑山村的烏莊頭來了」。這裡不厭其詳地開了一篇烏進孝進租的帳單，作者在這裡點出了賈府的經濟來源和它的「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的實際情況，客觀上也表現了賈府的「繁華富貴」，都是建築在殘酷的土地剝削的基礎之上。又如第三十八回、三十九回寫賈母和眾人在大觀園中吃螃蟹、遊玩，席散以後：
襲人和平兒同往前去，讓乎兒到房間裡坐坐。便問道：「這個月的月錢為什麼還不放。」平兒見問，忙悄悄說道：「遲兩天就放了。這個月的月錢，我們奶奶早已獲支了，放給人使呢。等利錢收齊了，才放呢。你可不許告訴一個人去。」襲人笑道：「他難道還短錢使!何苦還操這心!」平兒笑道：「這幾年拿著這一項銀子，他的公費月例，放出去利錢，一年不到，上千的銀子呢。」……
這裡反映當時的高利貸剝削，卻是通過兩個丫環的家常話裡寫出，穿插得多麼巧妙。在《紅樓夢》裡，許多揭露當時封建統治階級種種罪惡和封建制度種種不合理現象的故事情節，都是這樣巧妙而自然地穿插在全書的各個部分的。因此這部書看起來似乎只是「家庭閨閣瑣事」，卻是包含了很豐富的內容。它既能逃過當時嚴密的文網，對於當時封建社會卻是作了相當全面的揭露和批判。
和《水滸傳》裡寫許多英雄人物都歸聚到粱山泊一樣，《紅樓夢》裡寫許多女子碰巧地都到了大觀園。《紅樓夢》在藝術結構上一層層推進的寫法，和《水滸傳》有相似之處。以大觀園中人物來說，它開頭只寫了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和一些丫環等，後來又來了史湘雲，又來了芳官、齡官等十多個女伶，又來了邢岫煙、李紋、李綺等一群女子。每增進一些新的人物，在情節的描寫中就增加許多新的意義。例如，十二個女伶的身世和遭遇就包含了許多對於當時社會的深刻的揭露的材料。第三十六回齡官看到賈薔買了雀兒「作頑」，就說：「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裡，學這牢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於這個，你分明是弄了他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這是對那「牢坑」的悲憤的控訴。又如，邢岫煙的家境比較貧寒，她雖然許配了薛蝌，但在嚴寒到來的時候，卻把衣服當給了薛家開的當鋪，這裡也是通過巧妙的情節反映了當時高利貸剝削的冷酷事例。至於第六十三回到六十九回，賈敬死了，尤氏接她的繼母來幫著看家，她的繼母帶了兩個女兒尤二姐，尤三姐來，這裡生出多少文字，它把賈府的腐化墮落，荒淫無恥，以及迫害人命等，都描寫得淋漓盡致了。這部小說裡面所寫的人物，一步一步增加，它所包含的意義，也愈來愈豐富，這顯然受了《水滸傳》等小說的傳統的藝術結構的影響。然而《紅樓夢》的內容儘管象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而結構仍然是那麼緊湊，那麼嚴密。這因為它在一開頭就立好了架勢，綰得很緊，儘管中途添了許多人物，添出許多枝節，而主要人物和主要線索還是很突出，條干還是很分明。它使人在讀到時．時刻感到全書輪廓是很清楚的。
如何安排一部小說的藝術結構，這不僅僅是藝術形式問題。它和思想內容是有極密切的關係的。一部小說裡要寫出眾多齣人物，塑造典型人物形象，反映廣闊而複雜的社會生活，表現很豐富的內容和意義，這需要通過巧妙的藝術安排。《紅樓夢》的表現如此豐富的內容，這和它的藝術結構是分不開的。研究《紅樓夢》的藝術結構的時候，聯繫它的思想內容來研究，讓我們探索它是如何通過巧妙的藝術結構表現那樣豐富的思想內容，這是可以使我們在小說創作上得到有益的啟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