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醒者的淒涼,踐行者的悲歌

先醒者的淒涼,踐行者的悲歌

先醒者的淒涼,踐行者的悲歌

紅樓評論

近日重讀紅樓夢,有所體會,欲從哲學上對紅樓夢文本嘗試一次解讀。

   我以為,紅樓夢深入地刻畫了人與整個社會環境,價值體系的衝突,其矛盾衝突集中體現在男主角賈寶玉的身上。在整個混混欲睡,死氣沉沉的社會中,寶玉是為數不多的先醒者之一,更為寶貴的是他不顧重重阻力踐行了他所能認識到的最高「真理」,於幽暗的歷史中奮力發出了一絲人性的光輝。

   客觀的說,中國傳統文學作品中的人物與環境的衝突於此並不是第一次出現的,例如《西廂記》中張生與崔鶯鶯私訂終生所凸現的對婚姻自主,愛情自由的渴望與嚴厲禁錮人性的禮教制度的衝突,《西遊記》中的孫悟空大鬧天宮所反應的人物對現行的統治秩序的不滿和調侃,彈詞《再生緣》中的孟麗君對當時男女不平等狀況的徹底顛覆……只不過它們所展現的不協調並未涉及到對當前體制的存在性與合理性的深入思考,只是感性化的企圖從體制內部找到解決的辦法:張生最後高中狀元,奉旨完婚;孫悟空西天取經,功成封佛;孟麗君重回女裝,走進深宮。這種種結局看似團圓完滿,實則是從對現行體制與文化傳統的叛逆走向回歸,最後反而肯定了當前種種不合理狀況的合理性。張生與崔鶯鶯的順利結合是因為皇權高於父權,且狀元與貴族小姐門當戶對,實則從正面肯定了封建等級制度和婚姻制度;孫悟空雖有大鬧天宮的輝煌,但最後仍然回歸正途,封鬥戰勝佛,統治階級在又一次完成了對叛逆的消滅之後獲得壯大;孟麗君的性別「回歸」則更是走向了對男權社會的妥協。

    與它們不同,《紅樓夢》直接思考了當時運轉體制,社會倫理和文化傳統對人性的異化與毀滅,並發現其種種罪惡之處。

    如果說前面所列的幾種作品還是在小打小鬧並企圖從文化內部修修補補,那麼曹雪芹的深邃的眼光已經看到了這種體制與傳統的不可救藥之處從而企圖走向大刀闊斧的重建,(歷史已經證明了他的睿智,封建專制和傳統文化在清代走向沒落,中華民族最終是依靠外來的文化走向新生,並至今還在對傳統文化裡的腐朽力量作持續的批判與反思)。可惜的是,在中國傳統文化裡,他無法也不可能找出重建的法門,這實在是注定的悲哀。文化學家的研究已經嚴密的證明,一種文明發展到高度成熟,必然要走向毀滅與重建,這時它如果還想順利的發展下去,就必須從外部找到足夠的文化資源。這並不僅是中華文明的必然性,今日西方文明的極度膨脹同樣拗不過歷史的邏輯,不僅在物質上導致了足以將人類毀滅幾千次的核武器、生化武器,將生態環境破壞得極端脆弱,更在文化上導致了人性的機械化與物質化,淪為物慾與獸性的奴隸,西方的有志之士亦在大聲呼籲從古老的東方尋找發展的動力(亨廷頓《文明衝突論》羅伯特·賴特《非零年代》)。 可惜,雪芹無從接觸這些先進的理論,他只能憑自己的感覺寫下了一片末世的景象並哀歎「凡鳥偏從末世來」,他筆下賈寶玉則只能高唱著「無才可去補蒼天」將最深沉的思索導向對周圍環境的拒絕和對自己的懷疑。

   「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誆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之言」

  「那些個鬚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 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竟何如不死的好! 」

   「不過作後人餌名釣祿之階。」

    請不要小看這幾句看似玩笑之語,其實質是徹底顛覆了傳統文化裡的立身為人處世揚名之道。如果說否定「釣祿」「混飯吃」尚還可以歸結到儒家思想體系之內,那麼對「文死諫, 武死戰」的調侃實則是對傳統價值觀中的核心部分「為國為民「的徹底顛覆,關羽,魏征,岳飛,文天祥等不都是在這種思想體系下被後人推崇備至嗎?如果不明白這種顛覆的份量,請設想一下這樣的情境:如果有人告訴你作為現代人的你所秉持的「孝」「民主」「自由」(包括人身自由,言論自由等)等都是一場玩笑,你會不會感到自己的生存失卻了基礎與導向?「致君堯舜上,再使民風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早已成為無數仁人志士的立身行事之準則,乃至最高的心靈導向,至今還是儒家學說的核心,然而,這一切遭到了賈寶玉無情的調侃與顛覆,在賈寶玉的眼中,這都是荒唐乃至虛幻的。他只是憑藉著自己敏感的心靈朦朦朧朧的感覺到了這些冠冕堂皇的「聖訓」對自己天性的扭曲和異化,在四書五經裡他看不到獨一無二的「我」,更找不到靈魂皈依之處。於是他時而參禪時而悟道,卻又被黛玉「「無立足境,方是乾淨」「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文」無情地指出其假借迷途的虛幻之處。不知不覺傳統文化裡一切出路都已被否定,自己該何去何從?只有「情」而已,這不是一條建設之途,卻是一個躲避的港灣,既然無法改變他者的邏輯,那就捍衛自己的存在吧,只有在「女兒」世界裡他才感受到了世間原本應有的輕靈與澄澈。在對這一個個未曾被渾濁的俗世所污染的靈魂的審美觀照中,他才感受到了生存的意義——為了捍衛這最後的淨土,為了保衛這個世界上最後一點美。從更深層次上來看,他不是是關心別的「人」,他關心的是別人身上所擁有的那種至情至性,也就是從對方身上找到自己所擁有的品質從而確證自己的存在。然而異化的力量太過強大,大觀園在享受了短暫的安寧與祥和之後頃刻之間就灰飛煙滅,這是它必然的命運,因為它的存在所基於的邏輯指向一開始就與現實世界水火不容:一個是以審美為向度,一個是以功利為考量,一個是靈魂詩意棲息的天堂,一個是肉體恣情狂歡的泥淖。然而,審美必定無法戰勝功利的肆虐,靈魂注定定要毀滅於肉體的盛宴。因為審美建構離不開功利對物質基礎的保障,而靈魂的昇華又必定要依附於肉體對無限物慾的堪破——一場要靠對手提供糧草和武器且只能等待對手自己伏輸的戰鬥,一旦開始就意味著失敗——除非對手夠格。生存的意義已然崩潰,現實的世界不是應然的天堂,還是回到大荒山青梗峰吧,再等個「不知幾世幾劫」,再來訪夾岸的桃花,再來聽潺潺的流水,再來品清雅的香茗,再來唱「紅綃帳裡,公子情深」,再來賞「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再來護佑那些美麗的靈魂,再來書寫屹立於天地之間的「人」。

   從理性化的思索出發,卻到達感性化的哀挽,這是怎樣的一種悲涼!且罷,棄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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