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甲戌本
有人認為甲戌本的批語是收藏者劉銓福托名脂硯齋寫作的。愚以為這既無必要,也無可能。劉氏是著名的藏書家,字子重,號白雲吟客,直隸大興人。約生於嘉慶二十三年(1818 ) ,約卒於光緒七年(1881 )以後。咸豐初年,曾隨其父劉位坦(字寬夫)在湖南辰州府任上。父子兩人都愛搜集金石書畫,庋藏頗富。今存《劉子重短簡墨跡》 二厚冊。他在收藏的《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甲戌本的末頁上,寫了六則題跋,系年時間為同治二年癸亥(1863 )至同治七年戊辰(1868 )。其中(癸亥)五月廿七日的跋語說:「脂硯與雪芹同時人,目擊種種事收,批筆不從臆度。原文與刊本有不同處,尚留真面,惜止存八卷。海內收藏家更有副本,願抄補全之,則妙矣。」跋文既有見地,又十分坦誠,清楚地說明了脂硯齋與曹雪芹乃同時人,他何必作偽呢!
再者,原抄「脂批」,文字訛脫甚至與正文錯位之處甚多,皆因這些批語也是過錄而有。如出於劉氏手批,必不如此。
又劉氏比較過此本與程刊本的文字,以為抄本「尚留真面」。該同志卻說程本早於脂本。
長春友人致函,談及於此,想聽聽我的意見。三月中句有長信作復。這個問題,對於《 紅樓夢》 版本和「脂批」的研究來說,是一個根本性的原則問題。其是非有必要公開辯論清楚,所以將此函略加剝節,公諸於眾。
寒假即得您的手箋,但昨天我才借來《 復旦》 學報,細讀了歐陽健《 <紅樓夢>「兩大版本系統」說辨疑- 兼論脂硯齋出於劉銼福之偽托》 一文。他的兩種意見是都不能成立的。在此不擬一一辨駁,只擇其重要之點略加評說。
歐陽以為脂本晚於程本,他從版本上拿出的主要證據雖有六項,但實質性的問題不過三、四、五三項而已。
他說「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 石頭記》 」十五字是後人所加,其論證並不足以說明問題。此句近承「則題曰《金陵十二釵》 」(引文誤作《 風月寶鑒》 ),遠承「改《 石頭記》 為《 情僧錄》 」, - 從始用《 石頭記》至「仍用《 石頭記》 」,文氣是一貫的。如果說是後人所加,亦脂硯齋所加,並非後來的一般抄錄收藏者。因脂硯齋堅持用《 石頭記》 之故,而書名果然題作《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即此句因給此抄本正名釋名而有。其餘各本皆無此句,因為皆源於丙子本( 「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本),皆非再評本之故。此一刪節亦出脂硯之手。
退一步說,即使甲戌本這十五個字為後人所增(據歐陽說脂硯齋即劉銓福的托名),不足以說明其底本為乾隆十九年之本,那麼,庚辰本「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之校記,以及己卯本之「己卯冬月定本」,庚辰本之「庚辰秋月定本」之題記,又果系何人所增加,又怎樣證明此「己卯」、「庚辰」不是乾隆記年?
抄本有空格以及錯別字,可以證明現存甲戌本不是脂硯齋的原抄本(誰也沒有說過此本是「曹雪芹的稿本」) ,而研究者們也都以為劉銓福藏本是脂硯齋所藏甲戌本的過錄本。這本來是不成問題的問題。
所以只有歐陽健同志所指出的甲戌本不避康熙玄燁之「玄」字諱,在判斷此本抄寫年代上是個疑點。但是魯迅先生早在一九二六年寫的《關於三藏取經記等》 (《 華蓋集續編》 、和一九三一年寫的《 關於〈唐三藏取經詩話〉 的版本》 (《 二心集》 )中就先後說過:「所以我以為不能據缺筆字便確定為某朝刻,尤其是當時視為無足重輕的小說和劇曲之類。」「但我以為考證固不可荒唐,而亦不宜墨守,世間許多事,只消常識,便得瞭然。藏書家欲其所藏版本之古,史家則不然。故於舊書,不以缺筆定時代,如遺老現在還有將儀字缺末筆者,但現在確是中華民國。」——因此,我以為也不當專以不缺筆而定時代,正如歐陽文章所說,「它們只能是文化水準較低的抄手的產品」,沒有慮及避諱的問題。就說怡親王府過錄之己卯本吧(今存之己卯本又是怡府本的過錄本),是避「祥」、「曉」等家諱的,但也有不少未缺末筆者。其它各本避諱情況也寬嚴不一。所以對於甲戌本未避「玄」字諱,疑點也只不過是疑點而已,不足以據此遂定其非乾隆年間抄本。歐陽以為此本「突然出現在清亡十六年以後,所以連是否為清代人所抄都難以置信。」那麼,劉銓福是直隸大興人,約生於嘉慶二十三年,約卒於光緒七年以後(徐恭時先生考得),何能收藏此本並偽托脂硯齋寫批語呢!
歐陽以為甲戌本多出石頭與僧道對話、頑石變美玉那四百二十九字,也是甲戌本所後添,以此證明甲戌本晚於程刻本。實際上,如果全面核對各本此處文字,則甲戌、靖藏二本之外,諸本莫不闊然,補綴之跡甚明,不獨程甲本如此。此為丙子本過錄時所逸去(甲戌本原抄本每面十一行,行二十字;與今本每面十二行,行十八字行款不同。佚去文字為兩面一頁),只不過程甲本又補上「自去自來,可大可小」數字,遂顯圓通。其實歐陽所引這四百餘字逸文前後,還有五六處異文,全是程本後改,如改「不堪入選」為「不得入選」:減少文言成份,從而通俗化,是程本修改通例。凡是此等孰早孰晚有爭議之處,尚須看該處之上下文以及它本文字,比如從靖藏本抄存之批語所附正文,可見靖本也有這四百二十九字,不單甲戌本是這個樣子,從行文和版本角度是不難分辨清楚的。
「秘方」 (甲戌)、「秘訣」 (己卯)、「密法」 (庚辰)、「秘法」 (程甲)四者之異,從四本版本關係來看,程甲與庚辰同源,因此「法」字相海,又程甲並非從庚辰直接過錄,故同中有異。雖然程正庚誤,但也不能武斷程早於庚,因為還有庚正程誤文字存在。從總體看,庚辰本還是早於程甲本,更不用說甲戌、己卯二本了。至於「英蓮」改作「英菊」,的確是程本文字早於己卯、庚辰,然而其它脂本亦皆為「英蓮」,怎麼能夠一概而論,只見樹木,而不見森林,得出程本早於脂本的結論呢?其實,國內外現存的十二個抄本,除甲戌本以外,無一不是經過抄藏者的臆改和妄改的,程高本尤甚,而從程高本和晉本(夢序本是它們的底本)系統與庚辰本同源來看,它們無論如何是要晚於甲戌本和己卯本的。
我對於《 紅樓夢》 的版本系統,是分作甲戌、靖藏和丙子兩大系統的(丙子本系統又有四個子系:己卯、庚辰,蒙府、戚序,楊藏、列藏、鄭藏、舒序,夢序、程高),既不同於從前的脂評八十回、程刊百廿回的兩系,又不同於近年梅節先生的《紅樓夢》 與《 石頭記》 之兩系(以為《 紅樓夢》 又早於《 石頭記》 )。主要依據便是甲戌存在此本獨異而諸本皆同的大量異文,其中包括上述那頑石變美玉的四百二十九字。至於夢稿本(楊繼振藏本)既然它為前八十回與脂本一致,便歸入脂本(如果有人還堅持脂本、程本的分系方法的話),其據程乙本旁改旁補之文字,不能做為此本歸類的主要根據。歐陽同志把甲戌本脂硯齋批語的寫作時代,放在道光三十年張新之《妙夏軒行頭記》 行世的時代。也就懸劉銓福的生活時代。根據之一便是誤以為脂硯齋所謂「諸公之批」的諸公是王希廉、張新之和姚燮等數十家。他說:「『諸公』是誰呢?在甲戌木上找不到任何跡象,因為此本上的朱批,始終出於一人手筆,至少在二卷二頁之前,絕無另一位的批語。」其實,甲戌本第十三回上是有署名「松齋」、「梅溪」的批語的,棠村、畸笏的批語則被刪去署名。畸笏即曹頫\,或即雪芹之父,棠村為其弟,松齋系自筠,梅溪乃孔繼涵,都是乾隆時期脂硯齋的同代人,即所謂「諸公」。
孫小峰是否相信甲戌本是《 石頭記》 真本,從他給此本寫的批語中看不出來。至若他刻印妙復軒本而捨棄甲戌本,主要原因當是甲戌本為一僅存十六回而且不相連貫的殘本,而不見得他「毫不看重它的價值」。
歐陽以為劉銓福托名脂硯齋給甲戌本寫評語,主要是根據下述兩條劉氏的跋語:
脂硯與雪芹同時人,目擊種種事,故批筆不從臆度。(歐陽引文止於此)原文與刊本有不同處,尚留真面,惜止存八卷。海內收藏家更有副本,願抄補全之,則妙矣。五月廿七日閱又記。
《 紅樓補》 非但為小說別開生面,直是另一種筆墨。昔人文字有翻新法,學梵夾書;今則寫西法輪齒,仿《考工記》 。如《紅樓夢》實出四大奇書之外,李贄、金聖歎皆未曾見也。戊辰秋記。
按:「西」字作篆書寫法,「考」字塗抹難辨。歐陽說,「『跋語』中著重提到李費、金聖歎,可見講的是有關批點的事。」實為臆說,原跋具在,無須申論。
他又說:「但昔人只曉得『學梵夾書』式的轉譯論解,而不理解他『仿《 考工記》 』式的以後世之批接取前代之文的做法。」他為劉氏文句增添主語,在「今則」之前竄入一「他」 (劉銓福)字(增字解經,且為一主領詞語),就把甲戌本的批語記在劉銓福的賬上了。太牽強附會了。
這條跋語自然是評價《 紅樓夢》 的。如按歐陽銓釋,以後出的《 考工記》 替代《 周禮》 中久已亡佚之《冬官》 (《 四庫全書總目》 之《 周禮註疏》 和《 考工記解》 提要:自漢河間獻王取《 考工記》 補《 冬官》 ,於是經與記合為一書。《 考工記》 雖非周公之舊典,然亦秦以前書),又是針對孫小峰使用妙復軒手批十二巨冊,即百廿回本,那麼,也可以說是指用後人補作之後四十回代替雪芹已逸之後部原著的,而後四十回比之前八十回又的確是更接近「西法」的近代小說文筆。而這樣的解釋同樣是穿鑿的。
歐陽未訓釋「今則寫西法輪齒」,而此句必須與「仿《 考工記》 」連讀。《 考工記》 之章法是先總說,後分說;分說器物製造,則為說明文體。說明器物製造,首言輪之轂輻牙(齒)等部件的規格。實為中國古法。所謂「西法輪齒」云云,蓋說明現代機器之齒輪等構造,乃西洋科技著作普遍應用之法。國人譯述,或仿照《考工記》 之文筆章法。如比說來,吾自知也是強做解人,但從筆法人手加以解釋,離子重作意或不甚遠。然而,無論《 紅樓夢》 還是評點派之評語,又皆非說明文筆法。(正因如此,才說《紅樓夢》 「直是另一種筆墨」。)或者性流癸亥春日之跋;「《 紅樓夢》 紛紛效肇者無一可取,唯《 癡人說夢》 一種及二知道人《 紅樓夢說夢》 一種尚可玩」,正可為「昔人文字有翻新法,學梵夾書;今則寫西法輪齒,仿《考工記》 」兩句作註腳。因為像《癡人說夢》 撰寫「槐史編年」、「膠東余蝶」、「鑒中人影」、「鐫石訂疑」,恰是說明文體。
歐陽又聲稱劉氏「在作者身上大做文章,化一名脂硯齋,並宣稱:『脂硯與雪芹同時人,目擊種種事,故批筆不從臆度。』這不是『今則寫西法輪齒,仿《考工記》 』的最好註腳嗎?」——所引前一則跋語完全是實話,是頗有眼光的收藏家鑒別白己的寶藏古本,從中窺得的實情,而歐陽同志卻偏說是劉銓福化名為脂硯齋的托辭。雪芹生活在雍乾年代,家遭巨變,所寫《紅潑夢》 有其自傳性;銓福寫跋語在同治年間,何從目擊曹家事故。如此牽合,移花接木,豈非白日說夢。果然如歐陽同志所說,那麼劉銓福自欺欺人的目的又何在呢?- 這般誣妄古人,可真是考證雜以「臆度」了。
從批語看,甲戌本上有「甲午〔 申〕 八月淚筆」和「丁亥春」之記年。劉銓福生活在熹慶、光緒年間,固然有兩個甲申(道光四年、光緒十年),兩個丁亥(道光七年、光緒十三年),然而皆不在他得到抄本寫下跋語的同治年間。(據周汝昌先生考證,劉氏得此本不會晚於咸豐十年。)它們分別是脂硯齋於乾隆二十九年和畸笏於乾隆三十二年的記年。難道劉銓福化名一個脂硯齋。又化名一個畸笏嗎?況且脂硯、畸笏 的批語散見多種《 石頭記》 抄本,是他們分別評點了四五次才形成的,由甲戌(再評)至辛卯長達十七八年以至二十年之久。這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那裡是劉銓福一個人數年之工可以完成的。
進一步說,脂硯和畸笏所作之批語是任何人也撰寫不出來灼。歐陽同志說:「劉銓福化名脂硯齋,假定自己同曹雪芹關係極為密切,感情非常深摯,不但熟悉曹雪芹幻家之生平、思想性格,而且深知小說所寫的人物事件,還親自參加了小說的創作與修改,用這樣的角度來切入對小說的評點,可以說是別開生面的創新。」這的確是所謂「脂批」的特異之處。正是因為具備了這樣的特質,所以如果不是曹雪芹的本家父兄之輩(脂硯齋當是曹雪芹的堂兄曹天祐), 要撰寫出這樣的批語是根本不可能的,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冒充的。特別是感情這個東西,是無法攙假的。再比如有關已經散佚的原著後三十回的人物結局、故事情節、個別回目和零散文宇的記錄,更是沒讀過佚文的人無從措手的。高鶚補作了後四十回,宣稱是原著,雖然也蒙蔽過一些一般讀者,最終還不是被文化人給看破了:這就叫做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一九八O 年以來,我從事《 紅樓夢》 版本的研究工作,所做不過二事:一是此書版本源流和系統的分析,二是「脂批」之考辨。源流系統問題已如前文所述;「脂批」真偽,則有立松軒八百三十三條批語和夢覺主人四十四條批語之發現。甲戌本楷體小字朱批和墨批亦出於後人之手。(列藏本眉批、旁批亦非「脂批」,則為潘重規先生的發現。)至於真正的脂硯齋、畸笏和棠村的批語(包括靖本一百六十條批語,其中有立松軒批語三條),尚持保守態度,不敢輕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