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學熱泡沫泛起?
一部《石頭記》,多少解夢人。自《紅樓夢》這部巨著問世,各種研究從未停歇。今年8月,劉心武在央視《百家講壇》18集講座記錄文本《劉心武揭秘〈紅樓夢〉》出版,廣受歡迎。3個月不到,重印11次,銷量達15萬冊,將近年連綿不斷的「紅樓夢熱」推向高潮。市面上與《紅樓夢》沾邊的書籍都在熱賣中:不同版本的《紅樓夢》、張愛玲的《紅樓夢魘 》,劉心武的《紅樓望月》,周汝昌的《紅樓十二層》、《定是紅樓夢裡人》等等,連台灣美學家蔣勳也借雲門舞蹈團在上海作舞劇《紅樓夢》封箱演出之時,推出圖書《舞動紅樓夢》簡體字版本,並對公眾大談自己理解的《紅樓夢》。真是你未唱罷,我便登場,好不熱鬧。
究竟誰可評說《紅樓夢》?
這裡有文化的「紅樓」,也有世俗的「紅樓」,有經濟、政治的「紅樓」,也有藝術的「紅樓」。《紅樓夢》似乎成了社會萬花筒,每一個握著它的人,都只想看到自己想看的那一面。而社會越多元,《紅樓夢》的鏡像組合也越多變。
「紅學熱」泡沫泛起?
自1991年開始,陳維昭就致力於紅學史的研究,最近他的百萬字紅學史著作《紅學通史》,得到不少好評。在這本著作中他提到了當下正熱的「劉心武現象」。
《紅樓夢》中秦可卿的生活原型,就是康熙朝兩立兩廢的太子胤礽的女兒。如果廢太子能擺脫厄運,當上皇帝,她就是一個公主,賈家因為這種潛在的政治資本,冒險收留了「秦可卿」,並隱瞞其身世。而賈元春原型是曹家當選王妃的一位女性,並且曾將「秦可卿」身世秘密向康熙告發,造成這位落魄公主之死。
這就是劉心武在央視《百家講壇》所講的核心內容,也是其一系列「秦學」著作的一個重要研究結果。紅學界一些專家對他的紅學研究提出尖銳批評。紅學家胡文彬認為他的研究全憑想像瞎猜,沒一項能拿出證據;在最近一期《藝術評論》上,蔡義江、孫玉明、張書才、吳祚來等紅學專家、清史專家撰文或接受採訪表示,劉心武的研究比以往的索隱派走得更遠,有生編硬造之嫌,不符合學術規範,甚至有人將其「秦學」譏為「紅外學」,認為會對讀者產生誤導。為此,記者採訪了《紅學通史》作者陳維昭先生。
「紅學」小說
記者:您怎麼看待劉心武的紅學研究?
陳維昭:劉心武的書給我的感覺好像是借助紅學、借助探佚學的成果來寫小說,捕捉他在文學創作上的新的生長點,與其說他在做學術研究,不如說是用學術來寫小說。他的「秦學」在學術界也沒有得到承認。
記者:那為何劉心武的研究廣受歡迎?
陳維昭:在紅學史上,探佚紅學與索隱紅學的每一次出現,基本上都是「大受群眾歡迎」的。劉心武用的是探佚學、索隱派的方法。想像,是探佚研究和索隱紅學推出結論的不可或缺的心理方法。由於想像的大量運用,探佚研究和索隱紅學都具有較強的故事性、文學性、可讀性,都可以獲得「文采風流」的撰述效果,因而它們都擁有比其他紅學分支廣泛得多的讀者群。而且,探佚紅學與索隱紅學一樣,有著一個遊戲機制,這個遊戲機制是它們得以存在、展開、對話的前提與基礎。對於遊戲,參與其中的人必須遵守規則,一旦遵循遊戲規則,就可以發現遊戲的其樂無窮;但是,遊戲規則本身是不用經過科學性的鑒定的。要求探佚紅學、索隱紅學遵守「科學性」原則,就像要求遊戲規則必須符合科學性一樣,對方反而會覺得你缺乏情趣、缺乏幽默感。
「紅學熱」泡沫成分
記者:您如何看待現在的紅學熱?
陳維昭:我曾說過,《紅樓夢》可以普及,紅學卻不能普及。因為一旦學術研究「大眾化」、「民間化」,勢必以學術規範的喪失為代價。90年代以來,有關紅學的專書,動輒幾十萬字,一些專書幾乎自始至終都是陳詞濫調,把書中的水分蒸發之後,剩下的也許就是幾句讀後感。這類專書不僅以其自身的平庸而令人反感,而且也使人們對整個紅學產生反感。鼓勵「紅學」的民間化,實質上是對紅學釜底抽薪,使紅學不能真正成為學。我們看看劉心武的紅學,其中有不少思路、觀點、材料、論證方式,都是來自於周汝昌先生的,比如對於「日月雙懸」的問題,關於弘晰的思路,都是來自於周先生1983年的一篇文章,但劉心武在「揭秘」時卻不交待他的觀點與材料的出處。不尊重他人的研究成果,這首先就是不遵守學術規範的一種表現。目前出現「紅學熱」,原因很多,但我們要警惕任何一種「熱」中的泡沫成分。
記者:有人認為,劉心武用自己的創作經驗來解讀《紅樓夢》,不見得就比鑽在故紙堆裡的紅學家們的學術研究更遠離作品的本真。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紅樓夢》,劉心武從自己的角度去解讀,得出不同於學術派的觀點是很正常的,並不能因為他不「學術」就抹殺他的觀點,就不能到央視去講,畢竟這又不是散佈什麼謠言。對此,您是怎麼認為的?
陳維昭:劉心武的「揭秘」客觀上確實起了一種推動作用,讓更多的人去關注《紅樓夢》。但是,如果老百姓是因為劉心武這種探佚、索隱而去讀《紅樓夢》的話,他們在有意無意之間也會把探佚、索隱作為閱讀《紅樓夢》的興趣,甚至去鑽牛角尖。《紅樓夢》在結構、人物、環境等方面的描寫存在著諸多漏洞,如果把這些漏洞都認為是深藏玄機,然後到歷史文獻中去尋找答案,其結果只能是「強行作合」,為這些漏洞編造出一個又一個神秘動聽的歷史故事,以迎合「大眾」的獵奇、窺隱的心理。劉心武當然有自由以自己的方式解讀《紅樓夢》,但長期以來,央視在中國觀眾的心目中有一種權威性,在傳播知識這一方面也有一種可信性。央視當然也有權利選擇開講《紅樓夢》的紅學家,但選擇了劉心武,其必然的結果就是在今後觀眾的心目中,也就培養出一種「姑妄聽之」的心理。我想,這是央視在為收視率飆升而竊喜的同時所應該擔憂的。
《紅樓夢》不存在普及問題
記者:如今學院紅學研究給人的印象是非常瑣碎,毫無意義,讓人望而卻步,一些人甚至把《紅樓夢》妖魔化了,發展成一種與原著本身無關的學術玄學與文字遊戲。至少劉心武的揭秘對於要普及的《紅樓夢》還是起到非常積極的作用。何況,用學術研究來普及《紅樓夢》,是不是有點曲高和寡了,反而不利於普及?
陳維昭:歷來人們對紅學史的發展有一種非常普遍的、占主導地位的判斷,即認為紅學史經歷了從「舊紅學」到「新紅學」再到「小說批評」這樣一種過程。這種看法其實是非常膚淺的,是不符合紅學史的實際的。我們應該看到「舊紅學」與「新紅學」的深刻的內在聯繫。如果我們看到了這種聯繫,我們就可以捕捉到「劉心武現象」的文化淵源。我在《紅學通史》中有一個基本的判斷:胡適的「新紅學」的基本構成是「實證與實錄合一」,這一判斷可以幫助我們解決一系列紅學史上的重大問題。「新紅學」採用了實證的方法,這是它的科學合理的一面,但是「新紅學」的實錄觀念則與索隱派紅學一樣,旨在還原《紅樓夢》中的歷史本事,這樣的觀念是有悖於科學精神的。但這一觀念卻在紅學史上獲得了強盛的生命力,從曹雪芹時代的脂硯齋,到高鶚時代的周春,再到20世紀的王夢阮、蔡元培、鄧狂言、胡適、顧頡剛、俞平伯、周汝昌,再到80年代以後的霍國玲,乃至於目下的劉心武,他們都是這股「實錄洪流」中的一朵浪花。這一朵朵的浪花,每一次出現,幾乎都吸引了當時讀書界的主要視聽。我曾說過,與索隱紅學相比,「新紅學中存在著一種更加潛在、更加隱蔽、更加危險的索隱。這種索隱與科學精神、與文學性立場是背道而馳的,但它卻往往以「科學」的面目出現,並在當今的紅學界大行其道。」實錄觀念在《紅樓夢》研究上的展開,必然要走向「妖魔化」、「玄學化」、「遊戲化」,不管是索隱紅學、還是新紅學、還是當今的劉心武,都是絕好的例證。所以對於「劉心武現象」,我們所要做的不是去對它進行「意識形態化討伐」,而是應該對「新紅學」、對實錄觀念的非科學的一面進行澄清。
從這個角度看,把當今的紅學分為「學院派」與「民間派」,這樣的區分是不得要領的。現在不少人把劉心武當成是「民間紅學」的代言人,實際上,劉心武的實錄觀念與學院派的「新紅學派」的實錄觀念是同出一轍的。最近不少以「科學的」、「學院的」、「學術的」姿態出現對劉心武進行口誅筆伐的學者,他們本身的研究就與劉心武一樣是建立在「實錄」信仰之上的,他們與劉心武一起,正在唱雙簧。
至於《紅樓夢》的普及問題,這其實是一個「偽問題」。《紅樓夢》是一部小說,每一個讀者都可以按自己的興趣去閱讀它,在《紅樓夢》的閱讀上是不存在「普及」問題的。
【原載】 《新民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