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生緣》 與《 紅樓夢》 (二)

《 再生緣》 與《 紅樓夢》 (二)

《 再生緣》 與《 紅樓夢》 (二)

紅樓評論

除主人公孟麗君之外,《 再生緣》 中的其他女性從總體上說都比男子要勝過一籌,這也和《紅樓夢》 有某種相似之處。比方青年女子中,衛勇娥、皇甫長華自然是英雄豪傑;在上年紀的婦女中,皇太后就很有識見,孟家和皇甫家的兩位夫人也不好惹。衛勇娥可以說是全書中僅次於孟麗君的又一個女扮男妝的重要人物,儘管所佔篇幅不多,卻光采耀目。她本是皇甫敬部將衛振宗之女,東征中衛振宗與皇甫敬一同身陷敵國、同遭朝廷權臣劉捷的誣害,衛家與皇甫家同摧厄運,亦遭滅門之禍。十七歲的衛勇娥被迫逃亡,「俺本是生長將門奇女子,豈甘束手等鋼鋒」,遂改名韋勇達,女扮男妝,途經溫州吹台山,遇著一夥強人,勇娥殺了賊首,擊敗群凶,被樓羅迎立為王。「道孤稱寡為帝王,禮賢下士作英雄。部前將士心俱服,都說道,定要真龍奪假龍。」( 107 頁)當皇甫母女囚車過此,被打劫上山,且看作品怎樣描寫這位少年寨主:「但見他,黃金凱甲身中掛,扎額平分龍兩條。」「左邊暗佩青鋒劍,右首明懸金背刀。」「眼映秋波橫俊俏,鼻懸玉膽倚瓊瑤。」「分明是,待時而動一英豪。」( 107 頁)皇甫夫人一見之下不覺驚疑,「看他如此美丰神,豈是根基在綠林。不但生成豪傑貌,更兼還有帝王形。莫非元運應該絕,正是興亡定霸人。」( 103 頁)這些描寫十分大膽出格,明顯表露出作者把綠林好漢寫成潛龍真命的叛逆精神。因為當此之時,身為朝廷誥封一品夫人的皇甫氏,並不知曉寨主的真實身份,居然對草莽之中的「山大王」有如此好感,不僅息了尋死殉節的念頭,而且竟願將女兒許配,「今觀這位山中王,配得我,親生嬌女膝前人。」在她心目中,宦室名門可以同山林草莽結親,見出這位浩命夫人頭腦中正統觀念比較稀薄,並非迂塞不化之輩。當然,待韋勇達即衛勇娥吐露真情後,即親如一家,勇娥拜尹氏為繼母、與長華結為「兄」妹。

作品還著意鋪寫韋勇娥「替天行道正綱常」的聲威業績。女大王,招兵罷馬,聚賢集勇,公然高標「要學梁山宋公明」的口號,帶領人馬,趁夜出擊,殺死貪官污吏,奪得府庫贓銀,不犯黎民百姓,「從今聲勢傳干裡,盡說吹台出霸君」。吹台山義軍還屢次打敗前來征剿的官軍,活捉朝廷命官,劉奎璧便被生擒,拘押在山,供出罪狀。作品借劉奎璧進山再次渲染山寨和大王的聲威儀容。當其來犯之時,「寨主正值廳中坐,草莽英雄左右排。滾滾盔星形燦爛,鏘鏘甲葉滿庭階。威凜凜,盡皆打虎擒龍將;氣騰騰,都是擎天架海才。殿上端居韋寨主,分明是,一朝皇帝會英才。」( 196 頁)劉作為階下囚,舉目只見「金龍雙繞朱紅柱,彩風爭飛紫畫梁。百盞花燈垂寶絡,兩層刀斧映寒光。… … 穩坐端嚴如帝后(指長華),正堪配,左邊寨主似君王。」( 201 頁)縱觀作品對衛勇娥儀容丰采和吹台山軍威聲勢的描寫,其「規格」之高,早已超過對綠林好漢英雄豪傑的讚頌,而是有帝王之相、潛龍之象。反覆出現的「金龍」、「聖主」、「帝王」等字眼,決非偶然,「真龍奪假龍」、「待時而動」、「興亡定霸」云云,不是謳歌造反,又是什麼!

總之,衛勇娥這個人物,遠非《 水滸》 中啟三娘之輩可及,她是大王,領袖群雄。就女扮男妝這一點而言,不像孟麗君那樣不願回歸,作品交代她的歸宿相當草率,招安後征東立功受封,奉旨嫁給了同為征東先鋒的熊友鶴,未能超越「著我舊時裳」的花木蘭模式。儘管如此,就作品現有的描寫而言,衛勇娥君臨吹台山是全書中極見精采的段落,表現了作家對朝廷的蔑視、對君權的蔑視、對男權的蔑視。衛勇娥的形象,當得起「如此紅顏真壯哉」的讚歎,與孟麗君二者一武一文,相映生輝。

比之衛勇娥,皇甫長華的正統氣息要多一些。她堅守門第閨儀,不願委身草莽。但長華也是一位曾經征戰的女將軍,雖未改妝,頗負英名。後來貴為皇后,力效前賢,慎修母儀,有時卻仍不免流露「將軍性」。比方當天子將酈君玉情事相瞞、很少到後宮時,她便口出怨言,「呵呀,罷了!罷了!嫁什麼天子!做什麼娘娘!一入宮中舉動難,滿門骨肉不團圓。人說是,椒房國母方為貴;我觀來,鳳閣龍樓倒像監。」( 854 頁)君王竟不得見面,「算得個,當今無道一昏君。」「真真罷了!做到王后之尊,還到這等地位,那富貴榮華四字可以不羨了。」( 855 頁)這裡很容易使人想起《 紅樓夢》 裡被送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的賈元春,正所謂「豪華雖足羨,離別卻難堪。博得虛名在,誰人識苦甘。」《紅樓夢》 精微嚴格的現實主義筆觸,把對皇權的諷喻批判蘊含在藝術描繪之中,含蓄深刻;《 再生緣》 風格不同,雖乏深沉婉曲之致,卻顯豁直截,給人以痛快之感。

太后的識見謀慮值得一提。第三十一回獎功臣賜良緣一回中,女侯皇甫長華和女伯衛勇娥都為絕色佳人,太后因念皇甫和衛氏兩門功大,且擁重兵,即有意立其中一女為後而將另一女賜婚征東將帥。她深知對於有功之臣,「皇家若有相輕處,必定忠臣變按心。況復他們俱一室,少年天子易欺凌。立其愛女為皇后,骨肉相關不異心。」「一統江山難得掌,相機行事好為君。」天子自然依從母后的訓教,只是對立長華為後尚有顧慮,怕不如已故劉後柔順,「但愁此女曾為將,只恐他,不服宮篩法度嚴」。「殺將斬旗皇甫女,召來只恐不如前。如其有法從公治,伊父全家心又寒;若為此情容忍過,長華仗勢更當權。因而忖度難成事,惟願娘娘出訓言。」太后畢竟高明,點撥道:「皇兒呀!正為長華利害,所以要納入宮中」,並教以駕馭的法門:「初入宮怖不可輕,廣加敬禮廣加恩。頻將忠孝慇勤諭,再把奸侵比並雲。彼如聽時名望重,自然蓄志做賢人。劉門父子嚴加治,這叫做,打草驚蛇計可行。皇甫一門觀榜樣,自應驚懼用忠心。明君治世宜如此,惟要皇兒早處分。」( 409 頁)薑是老的辣,太后的統治經驗畢竟比少年天子豐富得多,對臣下恩威並用,方能坐穩江山。

相對而言,《 再生緣》 裡的許多男性,比他們的賢內助往往差了一射之地,正所謂「陰盛陽衰男懼女」( 760 頁)。孟麗君的父親孟士元就以懼內聞名,連皇帝也知道,而且當面批評,「呵,孟先生!你做了一個朝廷宰相,既然治國也要齊家。為什麼縱妻失規,在朝中亂道?" ( 759 頁)弄到「懼獅吼」的孟龍圖既受朝廷責罰,又被夫人埋怨,裡外不是人。皇甫一家也有此風,當初比箭奪袍,少華猶豫,既忌傷了和氣,又怕萬一出醜,「只好低頭讓別人」;這可惹惱了他母親,斥其無知,「枉作堂堂一少年」,姐姐長華鼓勵他施展武藝,「人前不可失威光」。可見積極進取的是女子,男子反倒畏縮退讓。皇甫敬懼內不說,還勸告兒子「不要差了主意」娶麗君這個「太利害人」, 「休要千盼萬望,等得娶進門來,竟是一個不賢惠的,豈不那時候悔之無及。」「麗卜相果真是女子,入門未必是賢人。況兼做過當朝宰,他的那,情性由來已慣經。再若放些兇手段,只怕你,禁當不起悔初心。」可是少華並不聽勸,甘拜下風,「果真如此,也是孟府的家風」, 「岳母大人手段凶,自然他,所生之女亦相同。麗腸君若是同其母,少華也,只好低頭做岳翁。懼內名兒逃不去,能得個,重偕伉儷靠天公。」( 822 頁)看來,這懼內竟是一代傳一代,「陰盛陽衰」帶有某種普遍性。由此明顯表露出作家對男尊女卑的逆反心理。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 再生緣》 中對少年天子的描寫。皇帝本是至尊至貴至高無上的男權社會的頂尖,就如《紅樓夢》 雖是虛寫,卻隱然可以感受到「今上」那無所不在的權威。《 再生緣》 中, 作家像對待其他人物那樣用了不少筆墨來寫這位元天子,正如樂黛雲先生所說,「皇帝原是絕對權力的象徵,但在陳端生筆下被還原成一個充滿情慾的凡人,他深深愛戀孟麗君的才貌,曾穿著書生微服深夜到內閣探望她,只感到『高談闊論真博學』, 『風流態度好搖心』, 『聯竟不覺銷魂矣,剪燭依依到幾更』,又於黃昏時分將孟麗君私自召入深宮企圖留宿,費盡心機,盼一朝來望一朝,滿懷只望度春宵」,。甚至在孟麗君被識破吐血之後,還護送回府,翌日竟扮作一個內監,冒著風雨前去探視,傾訴衷腸,「聯心已定不能移,親自前來一訂期。」真可謂「風流天子用情深」「一片憐香惜玉心」了。也許因為作品開篇時設定元天子是天界金童轉世,所以並不過多表現他的專制,而寫成一個風流的少年天子。天子對哪相不單是傾慕,而且治國理朝都離不了她,著實敬畏這「花月精神鐵石心」的當朝宰相。因此,在幾番較量中,不論鬥智鬥勇,都讓孟麗君佔了上風。

在陳端生筆下,女性不僅富於才華識見,而且主動、進取,往往壓倒鬚眉,這一點在全書中十分突出。比之《紅樓夢》 ,《 再生緣》 對女性文化性格的開掘也許顯得膚淺,然而她們敢行動、敢闖蕩,這恐怕是紅樓女性做夢也不曾想到的。

關於《 再生緣》 在藝術上的成就,本文第一節已經提出陳、郭兩位大家對它的高度評價,這裡,結合具體作品作些申說和分析。首先,《再生緣》 這樣一部長篇作品不是以散文而是以韻文寫成的,「乃一敘事言情七言排律之長篇巨製也」。寅格先生這句話是很有份量的,表明他對彈詞這種文體的看法,可謂慧眼方能識珠。他在《論再生緣》 開頭一段寫道:「寅格少喜讀小說,雖至鄙陋者亦取寓目。獨彈詞七字唱文體則略知其內容大意後,輒棄去不復觀覽,蓋厭惡其繁複冗長也。及長遊學四方,從師受天竺希臘之文,讀其史詩名著… … 其構章遣詞,繁複冗長,實與彈詞七字唱無甚差異,絕不可以桐城古文義法及江西詩派句律繩之者,而少時厭惡此體小說之意,遂漸減損改易矣。又中歲以後,研治元白長慶體詩,窮其流變,廣涉唐五代俗講之文,於彈詞七字唱之體,益復有所心會。」因此,寅格先生對這種通俗文體,不僅毫無輕視之意,而竟引為同調,在該文之末有句云「論詩我亦彈詞體(自註:寅烙昔年撰王觀堂先生輓詞,述清代光宣以來事,論者比之於七字唱也。)」尤其對於陳端生的詩文功底、她的駕馭長篇排律的藝術才能,推崇備至,陳寅格舉出前人對於杜詩排律的稱道,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子觀其壯浪縱悠,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於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 (見《 元氏長慶集伍陸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並序略》)他認為這類論評也適於彈詞之文,而「彈詞之作品頗多,鄙意再生緣之文最佳,微之所謂『鋪陳終始,排比聲韻』, 『屬對律切』,實足當之無愧,而文詞累數十百萬言,則較『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者,更不可同年而語矣。」可見,陳寅悟認為端生的詩才功力不下於杜甫。

以一部近千頁的巨構舉其肢節來說明功力之深文詞之美是困難的,從本文以上各節所引片段中略可知見一二,這裡不妨再引述相對完整獨立的一段,即第十七卷卷首帶有自序性質的一段,其文如下:

搔首呼天欲問天,問天天道可能還?

盡嘗世上酸辛味,追憶閨中幼稚年。

姊妹聯床聽夜雨,椿董分韻課詩篇。

隔牆紅杏飛晴雪,映榻高槐覆晚煙。

午繡倦來猶整線,春茶試罷更添泉。

地鄰東海潮來近,人在蓬山快欲仙。

空中樓閣千層現,島外帆檣數點懸。

侍父宦游游且壯,蒙親垂愛愛偏拳。

風前柳絮才難及,盤上椒花頌未便。

管隙敢窺千古事,毫端戲寫再生緣。

也知出站雲無意,猶伴穿窗月可憐。

寫幾回,離合悲歡奇際合;寫幾回,忠奸貴賤險波瀾。義夫節婦情向報,死別生離志更堅。

慈母解頤頻指教,癡兒說夢更纏綿。

自從憔悴首堂後,遂使嘗湘彩筆捐。

剛是脫靴相驗看,未成射柳美姻緣。

庚寅失時新秋月,辛卯旋南首夏天。

歸掉夷猶翻斷簡,深閨閒暇復重編。

由來早覺禪機悟,可奈于歸俗累牽。

幸賴翁姑憐弱質,更忻夫婿是儒冠。

挑燈伴讀茶聲沸,刻竹催詩笑語聯。

錦瑟喜同心好合,明珠早向掌中懸。

亨衡順境殊安樂,利鎖名僵卻掛牽。

一曲驚弦弦頓絕,半輪破鏡鏡難圓。

失群征雁斜陽外,羈旅愁人絕塞邊。

從此心傷魂杳渺,年來腸斷意猶煎。

未酬夫子情難已,強撫雙兒志自堅。

日坐愁城凝血淚,神飛萬里阻風煙。

……

造物不須相,我正是,斷腸人恨不團圓。

重翻舊稿增新稿,再理長篇續短篇。

歲次甲辰春二月,芸窗仍寫再生緣。

悠悠十二年來事,盡在明堂一醉間。

這是一段很重要的文字,提供了有關作家生平創作的可靠信息,同時亦可窺見其七言排律的功力不同凡俗。恰恰《再生緣》 的續作者梁楚生在第二十卷之首亦有一段自述之文,寅恪先生指出,兩相比較「高下優劣立見」。楚生之文不長,舉出可資比照:

年來病骨可支撐,兩卷新詞草續成。

胡亂謅來胡亂寫,也無次序也無文。

怎同戛玉敲金調,聊作巴辭裡句聽。

偏遇知音頻賞鑒,欲求廿卷囑諄諄。

無可奈何重握管,枯腸搜索續前情。

笑予暗作氤氳使,鵲橋早架渡雙星。

既已於飛偕鳳侶,又可好,乃夢熊罷呈趾振。噬我年將近花甲,二十年來未抱孫。

藉此解頤圖吉兆,虛文紙上亦歡欣。

一支彩筆天花墜,弦外餘音盡還明。

十九捲成登二十,螽斯衍慶吉祥呈。

對於長篇排律這種詩文體裁,要想駕馭自如,基本的一條自然是要善於運用對偶和協調平仄,即遵循體式音韻方面的限制。一般作者往往為了對仗工整音調鏗鏘而損及內容,使思路脈絡不能貫通,裁製事理繁複的長篇,這種缺陷尤其明顯。高明的作者則既能入乎其內又能出乎其外,不為所縛。深於此道的寅恪先生指出,「吾國昔日善屬文者,常思用古文之法,作驕儷之文,但此種理想能具體實行者,端繫乎其人之思想靈活,不為對偶韻律所束縛。」「此等之文,必思想靈活自由之人始得為之。非通常工於驕四儷六,而思想不離於方彝之間者,便能操筆成篇也。」而《再生緣》 原作和續作之詞之高下判然,原因正在於此,「楚生之記誦廣博,雖或勝於端生,而端生之思想自由,則遠過於楚生。撰述長篇之排律驕體,內容繁複,如彈詞之體者,苟無靈活自由之思想,以運用貫通於其間,則千言萬語,盡成堆砌之死句,即有真實情感,亦墮世俗之見矣。不獨梁氏(楚生)如是,其他如邱心如(按:《筆生花》 作者)輩,亦莫不如是。《 再生緣》 一書,在彈詞體中,所以獨勝者,實由於端生自由活潑思想,能運用其對偶韻律之詞語,有以致之也。故無自由之思想,則無優美之文學。」(均見《論再生緣》 )

這些精到的分析,正是我們欣賞和評價《 再生緣》 作為長篇排律所達到的藝術水準的重要指南。縱覽十七卷原作,無堆砌生造之病,有自然流暢之致,夾敘夾議,有景有情,遣詞用語,靈動自如。這裡可以再補充若干例子,以見其文詞之美、用筆之活。在陳情方面,比如第十回孟麗君離家出走前留言謂,女兒已去無人在,權把蘇娘作替身,「爺娘有女還增女,映雪無親卻有親。事得兩全惟此計,大人酌量要依行」。又如廿一回繼父母封誥邀榮,感歎不已,正是「異姓有情非異姓,親生無義枉親生。」此類對偶語句,平樸流暢,言淺意深。在寫景方面,可舉第五回末對皇甫敬奉旨出征的描寫:「一道彩旗迎曉日,九重銀戟繞寒煙。八方盡掛安民榜,寶帳齊傳趕路宣。六處糧官催食用,五營戰將跨行鞍。四圍曠闊山林運,三徑迢遙蔓草寒。兩匹探騎頻走報,一家元帥下邊關。」這幅出征圖在雄壯之中透出悲涼,於闊大之中見出細微,十句之中九句句首均以數字領起,以一、兩、三、四、五、六、八、九嵌入其內,自然天成,無刻意雕琢之感。還可舉出熊友鶴伴皇甫少華棄家學道,音間隔絕,其妻亡故,兩年後返回時近家耽驚:「眉將展處重難展,步欲行時卻怕行。日色慾斜方下午,前邊望見自家門。寥寥落落雙門掩,冷冷清清一巷深。」這裡活繪出那種「近家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情態,真切如畫,簡潔傳神。全書中,這種例子很多。至於主人公酈君玉的「言詞敏捷京都客」「一談一笑可人聽」,莫不是作家陳端生語言才能的表現,前文的人物分析中已有涉及,此不再贅。

《 再生緣》 作為一部長篇敘事作品,其藝術上的成功還不能不歸因於結構的嚴密緊湊和人物刻劃的成功。

冗長支蔓幾乎是彈詞作品的通病,要做到線索分明結構嚴謹就必須有總攬全局駕馭矛盾的能力。在這方面,《再生緣》 不僅在彈詞中首屈一指,即使比之於數量眾多的小說也屬上乘。人們都熟悉《 紅樓夢》 ,圍繞著主人公賈寶玉,釵、黛、湘幾成三足鼎立,而以寶黛之情為主線。《再生緣》 中以人物關係論,圍繞著皇甫少華的有孟麗君、蘇映雪、劉燕玉三個女子,但主人公並非皇甫而是孟麗君。全書故事以孟麗君為中心展開,但在麗君出走後,分岔成了多條線索,有少華的避難學藝,有皇甫母女的被劫獲救,有韋勇娥的赫赫功業,有劉燕玉的尼庵受難,還有孟龍圖的重返皇都等,但這些分岔並不給人以枝蔓之感,都屬必要的過節和鋪墊,最終都歸攏到哪君玉這條主線上來。隨著酈君玉的中式、居官、招賢、拜相,各條輔線上的人物都漸次向京都彙集,和主線上的一系列人物處於同一空間,各個家族一一孟家、劉家、皇甫家、韋家、康家、梁家以至皇家發生了交融和碰撞,矛盾的焦點逐漸集中到了主人公酈君玉身上,集中到了懷疑其是否喬妝及其本人是否甘願回歸這一聚焦點上。

在真假是非這個焦點上,《 再生緣》 的矛盾衝突有它十分獨特的地方,這就是它在使各條線索交織時,始終讓兩種邏輯發生衝撞。一方面,以親子關係而論,孟麗君的父母兄嫂、她的未婚夫皇甫少華及公婆、以至於上下左右的輿論,都有干萬條理由要求她重現女身、恢復作為孟家女兒和皇甫媳婦的角色,這是天經地義的人倫常道;否則就是不孝、件逆,就可以責備她「狠心」「絕情」, 「貪圖名利之榮,竟不念幼勞之德」。另一方面,酈君玉分明是當朝宰相、國家重臣,才華蓋世、功績卓著。以國法綱紀而論,容不得侮饅猜疑、謠琢貶謗,皇甫上本就有班奏朝廷、戲弄大臣兩般大罪.連親生父母當廷指認也被責為昏饋受到折辱。正是在這兩種邏輯的交叉疊合下出現了許多極富戲劇性的場面和驚心動魄的波瀾。比方說孟麗君成了她丈夫的恩師,公然領受八拜全禮,連公公皇甫敬也登堂叩謝、撩衣下跪;又比如麗君聞知少華娶了劉燕玉,暗想「待我去受他夫妻一個禮兒,看一看門生媳婦有何不可?」果然新郎新娘跪尊前,「上坐著,相國明堂哪大人」「叩頭萬千猶未足」。這類「倒錯」,嘲弄了夫權和男權,極具諷刺喜劇的意味。全書中最令人揪心的高潮要數「醫親疾盡吐真情」之後回過身來在朝堂上做翻案文章一節。面對著碎不及防的皇甫上本、雙親指認,孟麗君似已無路可退;而她此刻竟能機敏應變,將前番認親說成將錯就錯,從而翻真作假,辯誣反潔,當堂撕本,令少華著慌、生父糊塗,斜刺裡殺出岳父作證,天子也將信將疑、暗中回護,結果麗君大獲全勝。由此足可見出作家組織衝突、推進高潮、駕馭矛盾的能力,可謂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收卷自如,手筆不凡。我們曾經從《紅樓夢》 裡「寶玉挨打」那樣的大場面大手筆中領略到作家的氣魄和才華。《 再生緣》 中此類篇章庶幾近之。正是在一次又一次大大小小的矛盾衝突中,各色人物活了起來,尤其是主人公孟麗君那智慧機敏、幹練決斷、開朗豁達的個性活現在眼前,這是一個多麼可愛的性格,在以往的文學作品中似乎還沒有遇到過。

即使是極次要的人物、小人物,作家亦未忽略,頗有寥寥數筆神情畢肖之妙。茲舉一例,埠女榮蘭伴隨孟麗君出逃,臨行須往槽中盜馬,小姐心驚,榮蘭卻全不在意,如飛跑去,「假扮書僮笑啟唇,呵呀小姐呀,你不知盜馬的行藏麼?先用繩條勒住頭,使他不得動咽喉。復將四隻征蹄捆,拖出槽來任你偷。嬸子若無真本事,如何敢保你長游。」盜馬本非碑女幹的勾當,茗煙之類小廝倒可能在行,然而看她說出那要領,頭頭是道,且不無自矜得意,若無這樣的「真本事」——這本事肯定不止此一端,怎能保駕遠行!閨閣小姐哪有這樣的生活能力和應變能力。只此一個細節,便把這個忠心、耐勞、精幹又有點調皮的小鬢一一小憧形象活現紙上,不是一個概念化的梅香,也區別於紅娘、紫鵑等等,榮蘭的機智自信有自己的特色。

還須提及的是陳端生藝術風格中有幽默諧謔的因子,這同她大膽活潑的思想有關,也同隨機而生的才智有關。作者常常借人物開一些乍看荒唐卻頗有意味的玩笑,或者用旁白、內心獨白的形式使人物自嘲。比如孟麗君開她父親的玩笑,請去診治時孟龍圖旁敲側擊謂「心病還將心藥醫,不知大人可有心藥醫他麼?」酈相見問得刁,「故意的,春風一笑便相嘲」, 「這又奇了 ,尊夫人有何心病?莫非是老前輩近納如君麼?」這一取笑,倒令孟相疑惑「還像個做女兒的不像」。設想如果寶玉取笑賈政納妾,豈不反了。又如哪明堂和梁素華本是假鳳虛凰,她卻在門生面前公然搪塞說夫人有喜不便前來,少華信以為真.「師母已要生世兄了,那裡老師還是女子!」「今須謹慎莫多言」。酈明堂也時有自嘲式的內心獨白:「天生狡猾聰明性」 「應變言辭隨口來」,在朝廷對質時更是很直白的自忖「我只須抵賴便了」。即使是對天子,作者也並無誠惶誠恐之心,對其意欲雙美並蓄屢加譏貶,「咳!若然如此,豈不是好色的昏君了?" 「咳!此之謂人心不足。」又像自省,又如旁白。當哪君玉分明已入深宮陷阱之時,還不失一種從容的心態:「呵晴,真真奇絕了!這一個風流陣,倒也擺得森嚴。」簡直具有一種審美的態度。這是自信有脫身之計的從容,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優勢。幽然諧趣從來屬於精神上的強者、主動者。

關於陳端生的生平事跡,今天所能確知者甚少。陳寅恪晚年讀《再生緣》 之後感慨萬端,「陳端生以絕代才華之女子,竟憔悴優加而死,身名湮沒,百餘年後,其事跡幾不可考見。」《 論再生緣》 一文就是依據作品本身所提供的材料,以乾隆時的史實和當時人的詩文相參證,盡力鉤稽推考寫成。這是迄今為止有關陳端生事跡最詳盡的考證,以後郭沫若等又在此基礎上作了進一步的探索研討,使得我們對這位女作家的身世有一個大致的瞭解。陳端生(1751 一1796 ) ,錢塘人,出身於書香仕宦之家。祖父陳兆侖(句山)很有名望,為雍正進士,曾任《續文獻通考》 纂修官及總裁、順天府尹、太僕寺卿等,著有《 紫竹山房文集》 聞名於世。父親陳玉敦為乾隆時舉人,曾任山東登州府同知。母親汪氏是汪上靖之女,汪 靖曾在雲南為官多年,端生母隨父宦游,熟悉雲南情況。這樣的家庭使陳端生自幼就受到很好的文化與學術的教養和陶冶,尤其是她的母親對她的成材和創作有很大影響。「已廢女工徒歲月,因隨母性學癡愚」, 「姊妹聯床聽夜雨,椿營分韻課詩篇," 「慈母介頤頻指教」, 「紗饅傳經慈母訓」,這些她自己和旁人的詩句都說明了母親對她的影響和支持。陳端生除彈詞《 再生緣》 外,還有詩集《 繪影閣集》,惜已不傳。

本文上節曾引《 再生緣》 第十七卷一段,這是考察陳端生身世和創作的重要文字。此外,還有兩則當時人的詩文,也是推考端生生平及撰著的重要材料,據引如下:

其一為陳文述(字雲伯,陳句山族孫,曾晤見端生之妹長生)在其《頤道堂詩外集》 中有詠端生之妹長生《 繪聲閣集》 的七律四首,其第二首提到端生:「湖山佳麗水雲秋,面面遙山護畫樓。紗慢傳經慈母訓,璇璣織綿女兒愁。龍沙夢遠迷青海,(自註:

長姐端生適范氏,婿以累滴戍。)鴛牌香銷冷玉鉤。(自註:仲姊慶生早卒。)爭似令嫻才更好.金閨福慧竟雙修。」其二,陳文述《 西泠閨詠》 中有詠陳端生詩一首,詩的小序尤其重要,但為了避忌隱去了端生之名。詩題為「繪影閣詠家口口」。序云:「口口名口口,句山太僕女孫也。適范氏。婿諸生,以科場事為人牽累滴戍。因屏謝膏沐,撰再生緣南詞,托名女一子哪明堂,男裝應試及第,為宰相,與夫同朝而不合並,以寄別鳳離鶯之感。曰,婿不歸,此書無完全之日也。婿遇赦歸,未至家,而口口死。許周生梁楚生夫婦為足成之,稱全璧焉。『南花北夢江西九種』梁溪楊蓉裳農部語也。『南花』謂天雨花,『北夢』謂紅樓夢,謂二書可與蔣青容九種曲並傳。天雨花亦南詞也,相傳亦女子所作,與再生緣並稱,閨閣中鹹喜觀之,」其詩云:「紅牆一抹水西流,別緒年年悵女牛。金鏡月昏鶯掩夜,玉關天遠雁橫秋。苦將夏覃冬釘怨,細寫南花北夢愁。從古才人易淪滴,悔教夫婿覓封侯。」陳文述之為人因其頗喜攀援貴勢名媛而遭人垢病,晚年竟遭顧太清痛斥;但無論如何,他記下了這一段故實,雖有避忌而仍點出了端生的名字,使得《再生緣》 的作者不致完全淹沒失傳,這一功績是不應抹煞的,是文學史仁的一件幸事。不過陳,文述似乎並沒有看過《 再生緣》 ,對陳端生的身世知之不詳,寫《 再生緣》早在端生結婚之前的少女時代,陳文述所謂「寄別鳳離鶯之感」完全是一種臆測之詞。

陳端生的婚姻較當時一般女子為遲,原因是她母親汪氏夫人和祖父陳句山於乾隆三十五、三十六兩年相繼去世。她要服母喪三年,她父親要服父喪三年.服喪期中不能婚嫁,所以她出嫁時已二十三歲(1773 年),在那個時代算是相當晚的了。端生的丈夫范芙(t dn 毯)是個讀書人,婚後生活看來是頗為稱心的,「錦瑟喜同心好合,明珠早向掌中懸」.生有一女一子。豈料爾數年後,范英在應恩科順天鄉試中捲入科場案,發配新疆伊犁,與邊疆士全兵為奴。正是「一曲驚弦弦欲絕,半輪破鏡鏡難圓。失群征雁斜陽外,羈旅愁人絕塞邊。」其時為乾隆四十五年,端生三十歲。直至十五年後的嘉慶元年,方獲赦得返,在歸途中,端生病故,時年四十六歲。據清代《刑部提本》 的檔案材料,范英的案子是清人代作,這似乎難以置信,作為陳端生的丈夫,是有才華的儒生,只可能代別人作而不可能求人。但深一層想也不奇怪,制藝和詩文原屬異途,賈寶玉的厭惡八股喜愛雜學就是佳例。范芙很可能對詩賦藝文頗有所長:「挑燈伴讀茶聲沸,刻竹催詩笑語聯。」他們夫婦在才思雅趣方面是能溝通共鳴的。然而對八股制藝的應舉文章卻沒有什麼把握,為「利鎖名僵」所縛,在求取功名中跌進了深淵。這一案件在當時牽連甚廣、處罰很嚴,家屬親友皆隱諱不敢言及,陳端生的事跡之所以不易考見與此有很大關係。續作者陳楚生與端生有同裡之親、通家之誼,也只能含糊其辭地稱「某氏賢閨秀」而不敢明具其姓名,從楚生「中路分離各一天」「天涯歸客期何晚」等語中可資旁證。對端生而言,遭此變故,「從此心傷魂杳渺,年來腸斷意猶煎」「舊坐愁城凝血淚,神飛萬里阻風煙」,身為罪人之妻,憂患顛沛,四海無依,六親不認,其處境和心境是可以想見的。

《 再生緣》 的創作開始於乾隆三十三年(1768 ) ,其時陳端生才十八歲,自是年秋至次年夏在北京外廊營舊宅寫成了第一至八卷;三十四年夏隨父赴山東登州任,在登州自該年秋至次年春又接著寫了八卷即一直寫到了第十六卷。乾隆三十五年夏因母親病、秋初去世,不得不中輟寫作,此後一直停筆十餘年,到乾隆四十九年才在「知音」的催促下用了將近一年寫了一卷即第十七卷。這就是說,《再生緣》 主要是陳端生少女時代即十八到二十歲時的作品,其創作激情之飽滿、速度之快捷令人讚歎!從各卷首尾有關節令物候寫作心境的抒發中,我們可以看到她創作的勤奮和專註:「燈前成卷費推裁,玉漏催人墉欲睡,銀燈照影半還挨」。「盡放精神來筆上,全收意興到書中。」也可以到她投入其中的快慰和自得:「七字包含多少事,一稿周折萬種情才如笑自吟香態.又轉興風作浪聲。好似琵琶傳曲調,再同琴瑟鼓和鳴。慢來薄霧飄銀漢,急處飛流下碧嶺。閒緒閒心都寫入,自觀自得遂編成」「天孫織錦乾絲巧」, 「孔雀開屏瓦色重」,……端生的祖父句山先生寫過《才女說》 ,主張女子可以嫻文事、.受詩教.啟發性靈,有益婦德;但他極端鄙薄彈詞之類的通俗作品。端生的詩才自然得力於家學,但她以如此巨大的熱情和精力創作了六十萬言的彈詞.完全違背了溫柔敦厚的詩教,這卻是她祖父所萬萬沒有料到的。

關於「南緣北夢」的話題,這下是本文所能說盡的,不論是「同」的方面還是「異」的方面,都還有i 午多話可說。以寫「情」而言,兩者都受到《 牡丹亭》 和《西廂記》 的深刻影響,《 再生緣》 中蘇映雪和皇甫少華的夢中定情、蘇女的為情投池死而復生,明顯的「又似當年杜麗娘」。作品寫夢境改用三、三、四句式,節奏跳動、倘恍迷離,頗有驚夢餘韻。至於《紅樓夢》 在這方面的承傳和超越早為人們熟知並多所研究.不必再贅。說到《 再生緣》 和《 紅樓夢》 的相異處、有一以不、能不著重指出的就是:《 再生緣》 是一個未涉世事的少女的閨中夢幻,《紅樓夢》 則是一個飽經滄桑的過來人的血淚結晶。陳端生稱自己的創作為「髻年戲筆」正符合實情,故而大膽奔放.少有拘束,孟麗君的經歷功業不可能存在於現實之中而只能是陳端生女性理想的曲折反映,雖則難能可貴卻帶有濃重的幻想性質至f 作品的稚拙疏失之處諸如神靈怪誕之類地理歷史之誤則無庸諱言亦不必苛責。相對而言,曹雪芹從早歲的風月繁華到晚年的窮困潦倒.經歷了升沉榮辱,閱盡了世態炎涼,是「翻過觔斗來」的人。他豐富的人生感受和抑塞的胸中塊壘經過天才的熔鑄,化為「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因此《紅樓夢》 是高度成熟的藝術精品。

筆者以為,陳端生及其《 再生緣》 的存在,對干曹雪芹和《紅樓夢》 而言,其最重要的意義在於無比雄辯地證明了「閨閣中.歷歷有人」,證明了「當日所有之女子」其行止見識皆出於堂堂鬚眉之上。曹雪芹開宗明義就為了使閨閣昭傳,不忍使其泯滅,所以寫了那麼多可愛可欽可歌可泣的女兒。然而有的讀者往往會提出這樣的問題,這些十幾歲的少女果真有這樣的才華、這樣的見識、這樣的行止、這樣的魄力麼?甚至覺得大觀園詩會之作也是過於早熟的產物。那麼,陳端生和她的作品可以明白無誤地作出肯定的回答。陳端生不是文學作品中的人物,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是乾隆年間和曹雪芹大體同時的人物。足見在曹雪芹的時代,在他的周圍,閨閣中的確歷歷有人,包括像陳端生這樣懷有絕代才華的女子。

「朝朝敷衍興亡事,日日追求幻化情。」作為一個富有才情的少女,閨閣紅樓的封閉人生鎖不住她幻想的翅膀,紅樓之外有新天。樂黛雲教授曾預言「可以毫不猶豫地說,《 再生緣》 的研究還剛剛是開始。」相對於長久以來《紅樓夢》 的熱,《 再生緣》 的確是太冷落了,曹雪芹如果泉下有知,也必定會不忍心於陳端生的泯滅無聞,而激賞她的才華、喜愛她《 再生緣》 這部佳作的。一九九五年歲末

【原載】 《紅樓夢學刊》 一九九六年第二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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