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生緣》 與《 紅樓夢》 (一)

《 再生緣》 與《 紅樓夢》 (一)

《 再生緣》 與《 紅樓夢》 (一)

紅樓評論

比曹雪芹的《 紅樓夢》 稍晚,也是在清代乾隆年間,杭州籍女作家陳端生創作了十七卷長篇彈詞《再生緣》 。這是出現在清初的一大批彈詞作品中最傑出的一部。彈詞作為一種講唱文學流傳民間,與小說同屬通俗作品,當時有「南花北夢」之稱。「南花謂《 天雨花》 ,北夢為《紅樓夢》 」, 「《 天雨花》 亦南詞也,相傳亦女子所作,與《 再生緣》 並稱,閨閣中鹹喜觀之。」(見清· 陳文述《西泠閨詠》 )實際上《 再生緣》 的價值要遠遠高出《 天雨花》 ,應當說,「南緣北夢」是更為恰切的。

陳端生生於乾隆十六年,即公元1751 年,如果曹雪芹的卒年定為1763 年,那麼當曹雪芹逝世時,陳端生只有十二歲。她是否看到過《紅樓夢》 ,不得而知,從她的生活和創作情況來看,似乎並未得見,可謂「同時不相識」。《 再生緣》 和《 紅樓夢》 這兩部作品,乍一看去,體裁不同、題材不同、創作方法不同、藝術的成熟度亦自不同;然而兩者又有許多契合和相通之點,除了產生於同一時代而外,兩者都關注青年女性的生活和命運、摹寫她們的愛情和婚姻,特別是展現她們的期望和夢幻。只不過《再生緣》 通過主人公孟麗君所展現的女,性夢幻主要是在閨閣紅樓之外,別有一番天地。作為紅樓女兒之夢的一種延伸、開拓、映照、補充,令人感到意味深長、難能可貴。更其巧合的是,《再生緣》 和《 紅樓夢》 一樣神龍無尾,寫到十七卷就停筆了,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給讀者留下了永遠的遺憾。陳端生的個人遭際,堪稱才高命蚌,因丈夫獲罪而致生平事跡幾乎湮沒無聞,可以說和曹雪芹頗有相似之處。這恐怕不僅僅是偶合,而是有某種必然性寓含其中了。

作為一種通俗文學,《 再生緣》 雖然在民間受到歡迎而且續者烽起;但是在正統文人眼裡,不過「盲子彈詞,乞兒說謊」,可使村姑野媼惑溺,不能登大雅之堂,因而不可能給以重視,更談不到文學史上的地位。隨著時代的變遷,漸次消歇,甚至被人們遺亡了。

在現代,最早給《 再生緣》 以重新認識和高度評價的是陳寅格先生。寅恪先生以一位學貫中西、兼擅詩史的大學者而對通俗作品《再生緣》 推重備至,對其作者稱歎不已。他在1954 年寫了長達五萬餘字的《 論再生緣》 ,詳細考訂了陳端生的身世和充分肯定了《再生緣》 的價值,深為其「彤管聲名終寂寂」而「悵望干秋淚濕巾」。他寫道:「年來讀史,於知人論事之旨稍有所得,遂取《 再生緣》 之書與陳端生個人身世之可考見者相參會.鉤索乾隆朝史事之沈隱,玩味《再生緣》 文詞之優美,然後恍然知《 再生緣》 實彈詞體中空前之作,而陳端生亦當日無數女性中思想最超越之人也。」「端生心中於吾國當日奉為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綱,皆欲借此等描寫以摧破之也。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獨立之思想,在當日及其後百餘年間,俱足驚世駭俗。」他對彈詞這種藝術形式給予極高的評價,認為就是長篇敘事詩,指出前人稱讚杜甫五言排律、白居易樂府詩以及吳梅村諸人七言長篇的評論,都適用於彈詞。「世人往往震矜於天竺希臘及西洋史詩之名,而不知吾國亦全有此體。」「如《再生緣》 之文,則在吾國自是長篇七言排律之佳詩,在外國亦與諸長篇史詩,至少同一文體」, 「可與印度、希臘及西洋之長篇史詩比美。

須知陳寅格先生是在他的暮年,溯往悟今,有所心會發表這樣的見解的。這是一位資深學者閱歷了中外史詩、深研學術藝文爾後得出的真知灼見,猶如空谷足音,不同凡響。

果然,這一卓見在當代文史大家郭沫若那裡得到了回應。1960 年郭沫若讀到了《論再生緣》 一文,他說「我是看到陳教授這樣高度的評價才開始閱讀《再生緣》 的」, 「陳寅格的高度評價使我感受到高度的驚訝。我沒有想出:那樣淵博的,在我們看來是雅人深致的老詩人卻那樣欣賞彈詞,更那樣欣賞《再生緣》 ,而我們這些素來宣揚人民文學的人,卻把《 再生緣》 這樣一部書,完全忽略了。於是我以補課的心情,來開始了《 再生緣》 的閱讀。」當時所能找到的只能是錯字連篇脫葉滿卷的本子,「儘管這樣,原書的吸引力真強,它竟使我這年進古稀的人感受到在十幾歲時閱讀《水滸傳》 和《 紅樓夢》 那樣的著迷。」郭沫若把《 再生緣》 反覆讀了四遍,完全贊同陳寅格的意見,並認為「如果從敘事的生動嚴密、波浪層出,從人物的性格塑造、心理描寫上來說,我覺得陳端生的本領比之十八、九世紀英法的大作家們,如英國的司考特(Scott , 1771 一1832 )、法國的司湯達(Stendhal , 1783 一1842 )和巴爾扎克(Balzac , 1799 一1850 ) ,實際上也未逞多讓。他們三位都比她要稍晚一些,都是在成熟的年齡以散文的形式來從事創作的;而陳端生則不然,她用的是詩歌形式,而開始創作時只有十八、九歲。這應該說是更加難能可貴的。」(以上引文均見郭沫若《序<再生緣>前十七卷校訂本》 ,《 光明日報》 1961 年8 月7 日)。有憾於《再生緣》 長久地被人遺忘,郭沫若發願「對於原書加以整理,使它復活轉來。」

令人惋惜的是這個由郭沫若和當時許多熱心人費了很大心力的校訂本始終未能刊行。一直到了八十年代初,《再生緣》 才作為「中國古典講唱文學叢書」的一種得以排印出版(即趙景深主編、劉崇義編校,中州書畫社1982 年n 月第一版),今天的讀者才有了一個經過整理的,可供閱讀和研究的本子。

去年,北京大學樂黛雲教授發表了題為《無名、失語中的女性夢幻——十八世紀中國女作家陳端生和她對女性的看法》 的文章(見1994 年8 月《 中國文化》 第十期),指出「《 再生緣》 的不朽價值正在於它全面揭露了在男權社會強大壓力下,女子無名、無稱謂、無話語的暗啞世界,」 「它第一次在重重男性話語的淤積中曲折地表明了女性對男尊女卑定勢的逆反心理,以及女性與男性並駕齊驅、公平競爭的強烈意願。」「幻想著女性所嚮往的獨立自主、建功立業的全然不同於傳統的別樣的生活。」樂文還特別提出所有續寫《再生緣》 的作者都未能突出原著這一特殊價值,無一例外地寫成一個大團圓的結局,說明在男權思想的絕對統治下,連女性的一個夢幻也無法表述。

最近,我們在電視屏幕上看到了據《 再生緣》 改編的黃梅戲《 孟麗君》 ,是獻給今年世界婦女大會的。遺憾的是該劇仍未能擺脫過去諸多改編和續作的案臼,未能突出原著的精華。可以說,《再生緣》 當代改編者的女性觀,似乎還趕不上兩百年前它的原作者陳端生。如果我們翻開《 再生緣》 前十七卷,就可以看到陳端生筆下的孟麗君是怎樣地光彩照人.陳端生的女性夢幻是怎樣地驚世駭俗了。

《 紅樓夢》 裡的探春不是曾經說過,「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這既是無可奈何的慨歎,也是不可抑止的夢想。在《再生緣》 裡,陳端生把這一夢想訴之筆窮端,她的理想人物孟麗君果真走出去了。不僅立了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體驗了別樣的人生;而且,在這陰陽轉換乾坤易位的倒錯中,重新認識了自身,以至在能否和願否回歸原來性別角色的關節點上,發生了空前的危機。

孟麗君女扮男妝的故事雖然不像花木蘭、祝英台那樣家喻戶曉,但人們並不陌生,各個劇種中女狀元女驗馬的形象幾乎都有孟麗君的影子。《 再生緣》 前半部的情節可以說並未超出此類模式。故事發生在雲南昆明,曾為龍圖閣大學士的孟士元,面對兩家求親,即雲南總督皇甫敬為其子皇甫少華,元戎侯爵劉捷為其次子劉奎璧,都欲求聘於才貌無雙的孟家小姐孟麗君。孟士元只得以比箭裁決,各射三箭,一箭射垂揚,一箭射錢心,一箭射懸掛御賜宮袍的紅繩。結果劉奎璧以一箭之差輸給了皇甫少華,孟麗君遂受聘於皇甫少華,承諾了這頭婚姻。然而劉奎璧不甘服輸,陰謀陷害皇甫少華及其一家,使之橫遭滅門之禍。皇甫敬身陷敵國,少華潛逃蟄伏入山學藝,長華母女在押解途中被劫上山寨得救。而孟麗君則被劉家倚仗朝中權勢以賜婚相挾迫使改適劉奎璧。面對聖旨與親命,孟麗君留下自畫真容與書信一封,請父母以乳娘之女蘇映雪為義女頂替代嫁,自己則於婚期前夕改男妝、更姓名、離家出走。此後,憑借自身的才華學識,應舉赴考,連中三元,官至兵部尚書,以至巫相,位極人臣。她不僅使皇甫一家的沉冤得以昭雪,而且比過去更加顯貴。皇甫少華封王,長華為後,父為國丈。寫到這裡,按照一般同類故事,則已大功告成,只消奏明天子、重現女身,便可于歸皇甫、皆大歡喜了。

正是在孟麗君是否恢復自己的女性性別身份這一點上,《 再生緣》 大大超越了程式舊套。作家以更大的篇幅、更為濃重的筆觸展現了孟麗君所扮演的男性角色在社會這個大舞台上所嶄露的聰明才智和事功業績,達到了連真正的男子也未必能夠達到的輝煌峰巔。社會承認了她(改變了性別身份的她),她自己也發現了自身的潛能和價值。與此同時,在是否回歸女性角色的抉擇上,陷入了一種極為矛盾尷尬的兩難境地。

與其它女扮男妝的人物相比.《 再生緣》中的孟麗君對男權社會的參與要廣泛深入得多。她不僅為個人和家族的利害歷盡風險,而且為朝廷和社稷的安危多所建樹。改妝後的孟麗君易名酈君玉、字明堂,趕考途中得到一位誠篤商家康信仁的幫助,認其為義父;高中狀元後又入贅相府梁鑒門中.與其義女梁素華(實為孟家奶娘之女蘇映雪,因抗婚投昆明池遇救)結為伉儷,故人相遇,作成假鳳虛凰。酈明堂之所以受到皇帝的信用,與其才華、膽略、政績的日益彰著直接相關,一幾者同步。

其取信於皇家的第一步是為太后治病。正當太醫院下藥無功、病情危重之際,酈狀元一反眾多御醫的庸方,改補劑為發散之藥,眾皆大驚失色,皇帝也心存疑慮.言明「危必加刑愈必升」。酈君玉改冒風險,一力承當,以其曾習脈理、廣識歧黃、對症施治,故能藥到病除、轉危為安,使上下悅服。憑此一功,酈狀元升為兵部尚書,康、梁兩家俱得封賞、梁素華成為「一品夫人」。繼而.外邦來犯,邊庭告急,身負兵部軍機重任的哪尚書立即建議招賢禦敵,面奏天子:「臣思天國繁華地,必有遺苗未遇雄。或是彈冠虛望舉,頗多負志不能榮。當今若掛招賢榜,各省英才仰九重。有罪之人俱赦有,倒多應,煙塵埋沒有英雄。九流三教都休論,只要取,才智兼全拜總戎。天下奇才俱畢集,豈無良將去征東!」(《再生緣》 278 頁,中州書畫社1982 年版,以下凡引原文均據此本)在兵部酈大司馬的親自主持下,摧拔英才,重用良將,果然克敵制勝,奏凱回朝。這其中,就有應募而來、被點為武狀元、立有戰功的皇甫少華,他與哪大人即孟麗君,也就成了門生與恩師的關係。

哪明堂此番薦賢靖國之功,非同小可,天子更加倚重,進一步拜為垂相。麗卜皿相以嚴明剛正博學多才名滿朝野,不僅擢拔武將,更擅識文士,奉欽命任主考官,「是一位開誠心布公道的識治良才」。門生弟子請益求教者不絕於門,新進士固然如沐春風,難得的是酈相對那些下第士子倍加關切,「為他們,講解詩書與五經,窮苦之間貽路費,分散了,宰官傣祿數干銀。在當時,言言指點開茅塞,句句調和慰眾心。」「一班舉子皆羅拜,泣謝明堂酈大人。」「少年元宰行仁義,外面的,賢相之名天下聞。」( 695 頁)可見,中狀元並不是女扮男妝的酈君玉社會參與的終點,而是一個新的起點。她的才智品格獲得了空前的展現和發揮,位居極品,不僅稱職勝任而且游刃有餘,成為舉足輕重的人物。一旦稱病告假,竟弄到大小朝臣王侯宰相手足無措、調排不開。作品借天子之口描述其明決練達:「各省文書奏本臨,都是他,預先決斷預先評。準擬了,該輕該重該何等。調停了,宜緊宜遲宜怎生。」「樁樁委藉才情廣,件件安排智量深。聯只消,硃筆略提批個准。伊就去,標封轉部立施行。真練達,實精明,料理何嘗要寡人。近日保和告了假,閣中竟,諸凡無主亂紛紛。」( 880 頁)總之,離了這位少年元宰,一切就都亂了套。以今日的眼光觀之,哪明堂竟是一個十分出色的內閣總理人材。

然而,就在哪明堂步入政壇、功業日著的同時,她的女性本來面目也漸漸顯露,受到來自各方面的猜疑、試探、查潔以至逼迫。幾乎是一步一陷阱、一動一圈套。先是在招賢比武的試場上與未婚夫相遇,再是與父兄翁婿同朝為官,更難處置的是親生母親求醫告急,最後連皇帝也識破機關。這一重重險灘難關橫在哪明堂面前,驚心動魄,高潮迭起,常常是系千鈞於一發。當皇甫少華出示孟麗君自畫真容、意欲觸動前情之時,她強忍酸痛、不露聲色,觀動靜,看行藏,「君亦詐來我亦詐,管教你,今朝難認哪明堂。」她不僅正言戒傷,還要為媒作伐,弄得少華內心懊悶,反疑自家錯認。當父兄與之同衙、公公登門造訪之際,她公然和他們平起平坐,「拱手含歡叫失迎」「言淡情疏不甚親」,使得孟士元皇甫敬不敢說破。尤其當孟夫人思女成疾,以診病為由把酈相延至內室,「一言未出淚先傾,撲上前來不暫停。就把紫袍扯住了,一聲悲喚叫親生。」此時此際.出干人倫天性,只有「認了母親再作區處。」場03 頁)酈君玉一面撫慰雙親,一面陳述不便相認的原委,分疏利害,說服全家「今日之情.概不可傳出於外」.只可暗認而明不認。然而麗君離去後,孟家還是走漏了風聲,皇甫少華急忙上本,揭明真相,冀求賜婚。在這突變的情勢之下,麗君並不就範,反而針鋒相對,以攻為守,做了一篇徹底的翻案文章。她剖白前番相認乃是對垂危病人動了側隱之心。「陛下呀,常言道,醫家有割股之心,既承龍圖父子誠心相懇,少不得要醫他病好。臣想,孟夫人之病原因思女而成,既是見臣誤認,想是像他女兒的了。如若將錯就錯,倒也救了一人之命。」( 681 頁)正是「臣本戲中隨口道,誰知弄假反成真」, 「東平王子(指少華)疏狂甚.竟將夫子當何人!」酈明堂當場將本嗤嗤撕開,當著滿朝文武,要問少華一個戲師欺君之罪。這一來,果然變被動為主動,又一次隱藏了女子的真實面目,保全了恩師和巫相的地位和尊嚴。

就在這反覆較量之中.皇帝也看出破綻,而且動了私心,深深地愛戀上了這才高貌美的酈承相。這就使事情更加複雜化了。「一點春心藏密意,九重喜氣上天顏。」風流天子為了把酈相留在自己身邊,自然不願其于歸皇甫,因而在否認酈明堂就是孟麗君這一點上,竭力回護、暗中相助,成為酈的同盟和靠山。但天子的最終目的是要把酈收為后妃、據為己有,這又完全違背了她的意願。亦即少年皇帝既是她的一面盾牌,又是她的一個威協。這樣,酈明堂在闖過了皇甫上本這一險關之後,又不可避免地落入了天子布下的「風流陣」之中。這一回的對手是帝王本人,奉詔陪同遊園,引入干花萬柳之中,動之以柔情、挾之以君威,竟要「君臣同榻」。若是別個,此刻非死即從,「至於我酈明堂是還有個脫身之計,不致到這等無能」。當即一挺烏紗,謝宴辭奕,說出一篇激切決絕的言辭來:「陛下呀!臣雖不才,已蒙聖恩拜相。中外朝端盡主持,惟憑公道去偏私。若然疑作喬妝女,滿朝的,文武官員怎服之?」「若在天香花館歇,這一來,造言起事更多端。… … 當不得,傳播揚語媚聖顏。」「如若人心一惑,臣就不能為皇家出力了。只好辭朝掛了冠,納將蟒玉返林泉。」( 723 頁)酈相以謠琢為禍相諫,更以辭朝掛冠相挾,這一招果然靈驗,天子「又驚又俱又含慚」,不但「一懷春意登時盡」,反因其無怯無驚而「料想原非閨閣女」「莫惹當朝鐵面臣」,把個酈明堂輕輕放走,空費心機。作品寫到這裡,對自己的主人公充滿了激賞讚美之情:「一聲旨下送三公,酈相猶如放赦同。」「兩名內侍前邊引,一對宮燈照道紅。真個是,劈破雕籠飛綵鳳。真個是,頓斷金鎖走蛟龍。」

人們不禁要問,孟麗君為什麼千方百計、苦心孤詣地隱匿自己的性別身份,不願復歸女性的本來面目呢?

從客觀情勢而論,她確有不得己的、被迫的方面,她在扮演男性角色的道路上,已經愈走愈遠、騎虎難下。正如她對父母所說的那樣,「兒雖不孝,卻是不癡」,今已位到三台,如若說明為女扮,則動地驚天,非同小可,「瞞蔽天子,戲弄大臣,攪亂陰陽,誤人婚配,這四件一來,孩兒就是一個殺剮的罪名了。」( 607 頁)不但己身難存,且將禍及爹娘,連累繼父岳父康梁兩家。即便天子恩赦,也沒有「老師作婦嫁門生」之理,相府梁千金已誥封「一品夫人」又如何處置?樁樁件件,實難處分。更何況天子私情密意,等待坐收漁利,情勢更不容敗露真相。總之,由性別身份的復原將引起一系列連鎖反應,使得現在是合理的、正當的、體面的、榮耀的一切,逆轉為荒唐的、悖謬的、可恥的、有罪的。真所謂一著差,滿盤輸,令人動彈不得。

然而,客觀的原因縱有千條.也不足以完全解釋孟麗君的不肯回歸。我們還應當從主觀方面、即孟麗君的內心世界去尋找原因,這才是更為深層的、內在的原因。我們看到.她在改變角色、涉足男性領地、廣泛參與社會生活的過程中,充分發揮了自己的聰明才智,真正發現了自身的價值和潛能,有一種自我實現的滿足感、成就感。這種心態在作品的許多描寫中明白無誤地展現了出來。如哪明堂因才高功大屢受加封之時,那氣象和感覺是深閨女子從未經歷過的:「廣袖香飄橫象笏,朝衣日映出天階。東華門外方登轎,唱道悠悠到往來、但見那,金頂魚軒起得高,風飄寶蓋走滔滔。一臨內閣該員接,酈相升堂會百僚。大眾京官齊進渴,人人打拱與彎腰。蟒袍作隊威儀重,紗帽齊班禮法高。肅靜俱皆垂手立.端顏不敢展眉梢。」(106 頁)此時此際,少年相國能不揚眉吐氣,感唱「世上裙釵准似我」. 「何須洞房花燭夜」!不僅自我感覺十分良好.整個男權社會也給以廣泛承認和高度評價,同僚敬服、門生擁戴、天子倚重,盛讚她「事事剛明有主張」、是「報國精忠大棟樑」.深慶「賢相掌朝,國家有幸」。在這樣的自我感覺和社會氛圍中,她視野開闊、胸襟擴大,對自身婚嫁的關注就相對淡化以至消解。她不止一次地流露「我孟麗君就做一世女官有何不可?」「從今索性不言明.威風蟒玉過一生。」「吾為當世奇才女」, 「孝心未盡上忠心」,「何須嫁夫方為妥,就做個一朝賢相也傳名」。她不僅「不欲于歸皇甫門」,更不屑受寵幸被納為后妃,實質上是不願依附於任何男性而失掉現有的一切。這與她身旁那位「一品夫人」、念念不忘少華一心想成就夢中姻緣的梁素華,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應當說,這種不願意依附於人的自主自立、不願意受制於人的.自尊自強,才是孟麗君性格中最有光彩最可寶貴的東西。比之其他女扮男妝的人物,孟麗君恐怕是走得最遠的了。她真正領略到了作為一個獨立的人、一個能夠體現自身價值和受到社會景仰的人的尊嚴和樂趣。這是她在深閨之中以及一切處於家庭洞穴之中的女性所從未領略也永難實現的夢。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外面的世界很精采,孟麗君不願意重複那封閉的人生了。

當然,孟麗君藉以護衛自身、對抗社會的武器不能脫離她的環境和教養。「她是挾封建道德以反封建秩序,挾爵祿名位以反男尊女卑,挾君威而不從父母,挾師道而不認丈夫,挾貞操節烈而違抗朝廷,挾孝弟力行而犯上作亂。」(郭沫若:《再生緣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陳端生》,《 光明日報》 1961 年5 月4 日)更何況在封建社會裡,女性被規定永遠只能扮演一種角色,即閉鎖在家庭裡為女、為妻、為母,作馴服的奴隸和傳宗接代的工具。她們如若扮演了男性的角色,參入大社會,就是攪亂陰陽、顛倒乾坤、,罪莫大焉。這兩種角色,一種是孟麗君所不甘願扮演的,一種是社會不容許她扮演的。她無時不處在岔口上,進退兩難,無可選擇,這就必然陷入困境,以至被逼上絕路。當太后相召,醉以美酒、脫靴驗看、真相敗露之時,麗腸巫相「口吐鮮血一命危」,書也就寫到十七卷中止,作者再也寫不下去了。

按照人物的性格和作品的邏輯,《 再生緣》的結局必然是悲劇。對此,郭沫若曾作過合理的推斷,他的構想相當具體細密,其要點是:第一,讓孟麗君在吐血中死去。此前應有一次表白的機會,承認自己是孟麗君,嚴斥元天一子的荒謬要求;還應讓她說出自己的抱負,想再有所作為,故不願及早卸卻男裝,並非留戀名位。同時讓她與父母親人再見一面。第二,由於孟麗君之死,皇甫少華上廷抗議,蘇映雪揭出底細,皇帝惱羞成怒,將二人丟進天牢。第三,朝廷鬧得昏天黑地,握有兵權的皇甫及山寨義民訴諸武力,由皇后長華出來收場,使二人被釋出獄。第四,依書中伏線,皇甫少華掛冠辭朝,飄然隱退。郭沫若寫道:「我認為作者心目中所擬訂的後事大體是這樣。但這樣的寫法,處在封建時代,尤其是處在丈夫充軍、親友忌避的境遇上,作者是不敢把它寫出來的。所以她的書寫到第十七卷便寫不下去了。又或者是她寫出來了,而不敢公諸於世。」(《再生緣前於七卷和它的作者陳端生》 )

《 再生緣》 的止於十七卷.究竟是寫不下去抑或不敢出示,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之所以成為未完成的傑作,與作家的思想、遭際及當時的社會環境密切相關。這與《紅樓夢》 的迄無全璧,情形一十分相似。

既然神龍無尾.必定惹得續者鋒起。香葉閣主人侯芝在改寫《再生緣》 的序中說:「再生緣一書,作者未克終篇.續者紛起執筆。奈語多重複,詞更牽強,雖可一覽,未堪三復。予刪改全部為十六本三十二回,固非點石成金。然亦煉石補天之意。… … 不料梓出閱之,蓋更有好事者添續書緒不倫,語言陋劣。既增麗君之羞,更辱前人之筆,深可惋惜了)改本.今名《 金閨傑》 ,蓋書中女子皆有傑出之才,以是名之.得矣。」侯芝批評他人續書的確很有眼光,可她自己的《金閨傑》 也並不高明。這個改編本對原作大加刪斫,弄到面目全非,「既增麗君之羞,更辱前人之筆」的評語留給她白己倒是合適的。郭沫若在看到這些續書的時候,嘗謂有的不僅是「狗尾續貂」,簡直是「鼠尾續貂」了。他不愧是創作家.上文所引只是一個撮要.他關於結局的情節設計詳細周全,而且前後照應,如同一個寫作提綱當然.今天我們不必一定拘泥於,「郭續」的每一個情節設想· 但總體的悲劇結局則是有充分理由的.因為如七所述,這是十七卷原作中孟麗君性格邏輯和各種矛盾發展的必然趨勢。

現有的各種續作和改編包括據此而來的諸多戲曲劇本,直至當令新上演的黃梅戲《 孟麗君》 ,無一例外,都寫成了大團圓的結局。就以目前通行的與前十七卷合在一起排印的中州本而言,後三卷(第十八至二十卷)為梁德繩(楚生)所續。續書接寫三天後孟麗君上本陳明實情,皇帝正欲加罪,太后娘娘巍旨已到,大開恩赦,命孟麗君「仍給皇甫少華為正室,限十五日成親.從此順協坤德」, 「麗君聞聽心歡悅,滿面羞容謝一聲」。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複姓歸宗,重新做起千金小姐,與蘇映雪雙雙嫁給皇甫少華,連同先前已為側室的劉燕玉三女共事一夫。總之是有情人都成眷屬,父母身安,翁姑心樂,琴瑟調和,芝蘭毓秀,共慶昇平。續作者還要錦上添花,讓太后認孟麗君作於女兒,加封為保和公主,起造府第,御賜珍寶,寵幸優握,無以復加。續書的這一套路成為日後各種戲曲改編的依據和參考,流播至今。

比之《 紅樓夢》 的後四十回,《 再生緣》 的後三卷十二回要差得多了。對《 紅樓夢》 後四十四,儘管見仁見智,評價不一,甚至大相懸殊,但正如魯迅所言,「大故迭起,破敗死亡相繼」,保持了一個悲劇的氛圍。而《再生緣》 的後三卷則可謂大喜連綿,恩賞慶典疊加。欽賜成婚是大喜,加封公主是大喜,早獲麟兒是大喜,太后壽慶是大喜。這一切如走馬燈一般匆匆過場,貫串其間的是忠孝節義、報恩釋怨兩大支柱。人物無個性可言,主人公孟麗君生命和精神中的深刻矛盾和危機被弱化、抹平以至無影無蹤,她性格中最光彩的東西已失落殆盡。

我們並不一般地否定大團圓的結局,也無意抹煞那些女扮男妝故事的意義。「大團圓」也可以是不得已的、形式上的,問題是團圓之後怎樣呢?人物的內心會是一池靜水、圓滿無憾嗎!至於木蘭從軍、梁祝哀史這樣的故事家喻戶曉,自有其積極的意義和存在的價值。而《再生緣》 中的孟麗君則是超越於同類故事中的女主人公的,正如樂黛雲教授所揭明的,「殺敵立功的花木蘭的最後結局是『穿我舊時裙,著我舊時裳』,待字閨中,成為『某人妻』,梁祝故事中的祝英台最後殉情固然有為愛情寧死不屈的一面,但她所追求的理想幸福也還是在男性所規定的秩序之內- 成為『某人妻』和『從一而終』… … 唯有孟麗君,她的理想決不是『著我舊時裳』、成為『某人妻』,更不是從一而終,的『生不同室死同穴』,她所追求的是超越於男性法規的男女並駕齊驅,而是女性聰明才智得以和男性一樣充分發揮的平等機會,是像男性那樣掙脫家庭桎梏而遠走高飛的可能性。這是少女陳端生的夢,也是她創作孟麗君的女性的幻想。」(見本文第一節所引樂文)這種理想在作品中表現得十分鮮明,而且相當自覺,除去上文分析到的孟麗君的「外面世界很精采」的內心感受外,作家還有一些很醒目的點晴之筆。比如第十回(麗君離家出走)的回前詩:「潔身去亂且潛逃,跋涉艱難抱節高。定要雄飛豈雌伏,長風萬里快游翱。」她自畫真容的題留也明確表示「願教螺髻換烏紗」, 總之是抱定了要憑自身才華干功名做奇女的雄心。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當親情同獨立意志發生矛盾時,她毫不猶豫地撇開親情,維護自己的獨立地位。比方她第一次被延入孟府脫身出來時,便慶幸自己「逃出此重門」,把家庭看作牢籠。後來不得已認了親,竟又在朝堂上翻臉不認,十分決絕,頗有點六親不認的味道。為此,人物和作家受到了不少指摘。其實,對於抱定宗旨獨立自主的孟麗君來說,別無選擇。至於對「射柳姻緣」,孟麗君並非不守盟約,對少華也不是沒有感情,她當初出走就有全身守節的動因。應當看到,孟麗君的性格是有所發展的,她的獨立意志有一個逐漸強化的過程。對於少華,其間固然曾有誤解,以其娶了仇家劉燕玉而疑其變心;但主要的是孟麗君的思想己出離了「夫榮妻貴」的案臼。否則就難以解釋在誤會消除條件具備時,孟麗君首先想到的是要成全蘇映雪的夢中姻緣,而自己倒也「不願偕來不願成」。她曾向爹娘明白剖示:「世人說做了婦道人家,隨夫榮辱。想當初,孩兒不避風塵,全身遠走,也算與皇甫門中同受患難了。今日伊家供然而起,孩兒倒不在乎與他同享榮華。」「麗君雖則是裙釵,惟我爵位到三台。何須必要歸夫婿,就是這,正室王妃豈我懷?況有那,宰臣官棒鬼鬼在,自身可養自身來。」( 607 頁)這不由得使人想起魯迅「娜拉走後怎樣」的名言,現代的娜拉離家出走尚且有社會解放經濟自主等一系列間題,古代的娜拉自然更其艱難,而孟麗君已經想到獨立於世和自食其力了,她已經大大超越了那個時代。

看來,那些指謫孟麗君缺少親子之情和忠貞愛情的人並不真正理解她,殊不知這正是女作家陳端生的超越之處,也正是一切續作的失敗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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