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學爭論—趙岡與余英時討論

紅學爭論—趙岡與余英時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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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與百年中國

紅學爭論—趙岡與余英時討論

   

《紅樓夢》的「兩個世界」六十年代下半期和七十年代上半期,香港的紅學氣氛非常濃厚,因此紅學論爭迭有發生。1973年秋天,以治中國思想史聞名的余英時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學舉辦的學術報告會上,以「《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為題作了講演,然後撰寫成《近代紅學的發展與紅學革命》、《紅樓夢的兩個世界》兩篇論文,刊載於《香港中文大學學報》1974年第二期,《明報月刊》和《幼獅月刊》曾分別予以轉載香港《明報月刊》於1976年6月號轉載《近代紅學的發展與紅學革命》;台北的《幼獅月刊》於1976年出版的第四十二卷第四期轉載了《紅樓夢的兩個世界》。。

余英時的文章刊出之後,趙岡在《明報月刊》1976年6月號上發表商榷文章,題目為《「假作真時真亦假」——紅樓夢的兩個世界》。針對余英時的兩個世界論,趙岡首先提出書中真假兩個部分的主從關係是問題的關鍵。他稱余英時批評的自傳說為舊理論,認為舊理論判定書中真的部分是主,假的部分是從;所謂真的部分,是指曹雪芹在著書時曾大量取材於自己家庭的真實歷史,假的部分是指書中的虛構部分。而余英時的新理論,則認為假是主,真是從,這就「不可避免地要導致研究方法與途徑的差異」。因此趙岡說對曹雪芹家事的考證,其實是「捨從攻主,去假存真的還原工作」,意義正不可低估,不同意余英時所說的「半個世紀以來的紅學其實是曹學」的觀點。他說:「這樣做是得是失,現在下結論還略嫌太早一點。這要看基本假設如何而定。如果麵包是麵粉做的,研究麵粉是有用的,如果麵包是空氣做的,研究麵粉當然是錯了。在《紅樓夢》研究上,這個最重要的基本假設就是曹雪芹的創作動機和全書主旨。他究竟是要描寫盛衰之變呢,還是要描寫理想世界呢?然後我們才能判斷研究方式的得失。」他稱舊理論為「盛衰論」,稱余英時的新理論為「理想世界論」。

為了證實自己的觀點,趙岡從書中情節和結構著眼,提出如按余英時對全書主旨的看法,則無須有抄家的情節,因為大觀園這個理想世界的幻滅,只要寫少女們或短命或出嫁就可以收到預期效果;但作者寫了抄家,說明「盛衰論」的基本假設與全書結構完全一致,而在「理想世界論」看來,抄家的情節未免有蛇足之嫌。還有,脂批中有「血淚」兩字的考語,趙岡說這只有在把自己家族的史實小說化的情況下才配得上,而且寫來感觸萬千,才需要十年的辛苦工作。否則,如果主要描寫一個虛構的、幻想的世界,應該用不了十年的長時間進行創作,也許如瓊瑤那樣的速度,一年就可以寫一部。趙岡認為余英時的新理論破綻不少,希望將來能夠彌補起來,並在文章末尾寫道:「雪芹深知『假作真時真亦假』的心理作用,我們會不會不知不覺地走進了雪芹預設的圈套呢?在孰真孰假、孰主孰從尚無法十分肯定的階段中,研究雪芹的身世背景尚有其功用。」

余英時回答趙岡的文章,連載於1977年2月至5月號《明報月刊》,題目是《「眼前無路想回頭」——再論紅樓夢的兩個世界兼答趙岡兄》,文長近四萬字,對兩個世界的理論做了進一步的申說。

趙岡提出的真假主從問題,余英時沒有迴避,而是從文學創作的角度加以論述,寫道:「我可以承認作者在個別人物和事件方面曾經取材於他的生活經驗,但是當他在寫作的過程中,他究竟是以真實的生活材料為『主』呢,還是以他自己虛構的創造意圖為『主』呢?毫無可疑的,這時他的材料必須為他的創意服務,是為創意的需要所驅遣。換句話說,許多真實材料在《紅樓夢》中都經過了一番虛構化然後才能派得上用場。」又說:「這樣我們就看到一個極有趣的現象:以真假主從而論,曹雪芹所經歷過的現實世界和他所創造的藝術世界恰好是顛倒的。現實世界的『真』在藝術世界中都轉化為『假』;而現實世界的眼光中所謂的『假』(虛構)在藝術世界中則是最真實的。這正是趙岡兄所引『假作真時真亦假』一語的主要涵義。《紅樓夢》一書由於種種原因引起了我們的歷史考證的強烈興趣,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並且也是相當必要的。但是曹雪芹寫《紅樓夢》絕不是為了要保存他的家世盛衰的一段實錄。曹家的盛衰只是給《紅樓夢》的故事發展提供了一個時間架構,文學的烏托邦往往需要一個歷史的背景以為寄身之所。」

可以看出,余英時和趙岡所依據的紅學觀念,在取向上是不同的。所以余英時力駁趙岡的「還原」的說法,認為這根本行不通,「剔骨肉,還父母」的結果,只能流為穿鑿附會。他說:「紅學考證經過了無數學者的五六十年的長期努力,差不多已經翻遍了故宮檔案和康、雍、乾三朝的文集(特別是旗人的作品),但是我們平心靜氣地估計一下,所謂『還原』的工作究竟完成了幾分之幾呢?」針對趙岡的「麵粉」與「空氣」的比喻,余英時寫道:

趙岡兄用了「麵粉」和「空氣」兩個比喻,這頗使我不安。把藝術創造的構想輕蔑地斥之為空氣,至少是不十分恰當的。從我的「兩個世界論」的觀點說,我並沒有否認麵包裡面包含著麵粉。我只是要強調,麵包和麵粉之間決不能劃等號;而更重要地,我們要研究曹雪芹所製造的,究竟是哪一種麵包,或者竟不是麵包而是饅頭或其他食品?就麵包中含有麵粉這一點言,我並不覺得我必須和趙岡兄或其他紅學考證家處在敵對的地位。但趙岡兄似乎堅持一點,即任何人如果不接受《紅樓夢》是「寫曹家真實事跡」的前提,就同時必須全面否認《紅樓夢》中「含有曹家真實事跡」的論斷。抱歉得很,這個彎子我的腦筋無論如何也轉不過來。

對趙岡提出的抄家的情節和大觀園理想世界的幻滅的關係問題,以及情榜的排名次問題,余英時都一一做了回答,並有比前文更深入的闡發。因此這是一次有較高學術水平的討論,不像有的紅學論爭那樣,學者的意氣高於所探討的問題。趙岡在文章中一開始就聲明,他是站在為朋友效忠的反對者的立場,來檢討對方的觀點和理論;余英時亦表示感謝趙岡一再誠懇指教的好意,觀點雖各不相讓,卻不失學者風度,使論爭起到了互補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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