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高鶚對《紅樓夢》敘事時間的幾處重大塗改
自從萊辛在《 拉奧孔》 中,分出空間藝術和時間藝術後,對小說的歸屬,就在「時間藝術」的確認中取得共識。然而進入二十世紀以來,愛因斯坦相對論的提出,現代心理學實驗室的建立,超越了牛頓物理時間的局限,將時間分為物理時間和心理時間.現實時間既然與小說時間不同步,那麼,小說時間也不僅僅是故事時間,它包括故事時間(被講述時間)和敘述時間(講述時間),就像「石頭下凡歷劫」的故事,與曹雪芹對這個故事的講述時間區分開來,這大大突破了故事時間的單一性和單向性,使「看官聽我一一道來」的從頭到尾的老格局得到徹底的改變。其實,中國小說發展到《紅樓夢》 已經來到了「地獄的入口處,」從思想和寫法上都有了全新的創造,特別是對小說敘事時間的把握明顯地與現代小說接軌,在對中國傳統小說的繼承與批判中,直接創生了一種全新的時間觀。然而一種嶄新的事物,往往不易被人們接受,甚至還會引起誤解,要想得到徹底的認同,需要一個艱苦的過程。高鶚續書在小說敘事時間的理解上,完全違背了曹雪芹的原意,並進行了肆意的塗改,仍將《紅樓夢》 的敘事時間納入傳統小說的框架。我們擬從以下兩個方面來闡述。
石頭就是神瑛侍者?
曹雪芹在《紅樓夢》敘事時間的安排上,既要跳出傳統的案臼,又要超越十足的文人小說《金瓶梅》,為此,大膽地採用了倒裝敘述開頭,這著實令人耳目一新,「不滿意事件的簡單的年代順序,不是直線地展開小說,而寧願描寫曲線」,「不是由主人公生寫到死,而由死寫到生」,1不先寫石頭如何下凡歷劫,而先寫石頭歷劫歸來後,將其全部經歷及結局「編述」好,被空空道人帶回,再由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批閱十載,增刪五次」才追溯到石頭的來歷。這種敘述打斷了原生的故事時間的關聯,破壞了它們原來的自然銜接,造成了時間的歪曲,從而達到某種美學效果,從中也可以看到曹雪芹對人生對時間的深切感悟。
因此,曹雪芹在《紅樓夢》的開頭對石頭和神瑛侍者的描寫就煞費苦心,誠如應必誠先生所說:
《 石頭記》 就是石頭在紅塵在賈府中親身經歷的記錄。石頭自稱蠢物,是《石頭記》 的作者和敘述者。曹雪芹… … 反而成了一個編抖者,… … 真正的作者是曹雪芹,曹雪芹度構了一塊石頭作為故事的敘述者,造成了真正的作者與敘述者分離。2
實際上這不僅僅是作者與敘述者的分離,而將小說的敘述時間和故事時間徹底分開,打破了物理時間的單一性和單向性的範圍,將時間不再視為一個不變的常數,而是多變的,具有心理意義的有價值的藝術時間。
我們先從下面三個意象入手:
1 青埂峰下經女媧鍛煉過的靈石(通靈寶玉);
2 赤瑕宮神瑛侍者;
3 賈府貴公子賈寶玉
曹雪芹以靈石作為敘述者,代表了敘述時間,他像一位從洪荒時代直向無限未來的超越時間的老人,而賈寶玉形象的人生經歷作為故事時間則非常具體。神瑛侍者灌溉三生石畔的舊精魂絳珠仙草,讓她久延歲月,變成人形,這絳珠草要下凡用眼淚還那灌溉之恩,於是引動一干風流冤孽下凡.當此時那塊靈石由於無才補天,日夜悲號,由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夾帶」於這一干冤孽中,得入紅塵樂業,當神瑛侍者的凡胎肉身賈寶玉出世時,它縮成「雀卵」大小一起降臨人世,兩者雖然相依相隨,但絕不能等同起來。石頭是作者在作品中設置的見證人敘述者,這主要表現在:
第六回,劉姥姥一進賈府,介紹她與賈府的瓜葛時,這時石頭說:諸公若嫌瑣碎粗都呢,則快擲下此書,另覓好書去醒目,若謂聊可破悶時,待蠢物逐細言來。(甲戌本第六回)3
此處石頭自稱「蠢物」,提醒看官。第十七、十八回,元妃省親,進入大觀園寶玉侍宴在側,「園中香煙繚繞,花彩繽紛」燈光輝映,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氣象,富貴風流,」當此時,石頭既得意又十分感慨:
此時回怒當初在大荒山,青埂峰下,那等淒涼寂寞;若不虧癲僧、破道二人攜來於此,又安能見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燈月賦》 、《 省親項》 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別書的俗套。按此時之景,既作一賦一讚,其豪華富麗,觀者諸公亦可怒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這工夫紙墨,且說正經為是。4
此處石頭以「自己」自謂,表明創作的動機。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當秦鍾與智能兒之事發,寶玉說到晚上「睡下,再細細算帳」,而晚上,「風姐因怕通靈寶玉失落,便等寶玉睡下,命人拿來塞在自己枕邊」,此處寶玉與石頭暫時分開:
寶玉不知與秦鍾葬何帳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創。5
寶玉與秦鍾如何算帳,由於石頭暫時離開,就無法知道,敘述時間斷開,留著讀者自己去發揮想像。可見在曹雪芹原著中,它們二者是單獨個別的存在,絕不是合為一體。作者在故事演進的時間過程中,插人石頭這位「時間老人」的敘述,使敘述的單純視角變成多重視角,而時間的自然順序被打斷,「故事時間一會兒現在,一會兒過去,一會兒未來的輪流交換」, 使時間自覺扭曲,自然斷開及暫停休止成為可能,從而多方面地展示一個主題的意義,大大地豐富了《 紅樓夢》 的意蘊。高鶚對此大惑不解,可是又要續寫後四十回,只好對此進行有目的的刪改:
〔 庚辰本〕 那僧笑道:「… … 趁此機會就將此蠢物夾帶於中使它去經歷經歷」。那道人道:「原來近日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歷世去不成,但不知落於何方何處?」那僧笑道:「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 … 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第一四)6
〔程高本〕 那僧笑道:「… … 趁此機會就將此物夾帶於中,使他去經歷經歷,」那道人道:「原來近日風流冤家又將造劫歷世,但不知起於何處?落於何方?」那僧道*「此事說來好笑。只因當年這個石頭,媽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名他為赤霞宮神瑛侍者。他卻常在西方靈河岸上行走,看見那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探『絳珠仙草』十分嬌嫩可愛,遂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7
在庚辰本中,由於一干風流冤孽下凡歷劫,順便將石頭「夾帶」其中,經高鶚刪改後,神瑛侍者與石頭劃上等號,「在二者一起降生到紅塵裡的時候,表面看起來,通靈寶玉其物和寶玉其人二者並不相同,而實際則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實體。」8
這樣的刪改,在從根本上改變《紅樓夢》 敘事視角的同時,《 紅樓夢》 的敘事時間亦遭到徹底的反動,將曹雪芹原著創造的那「一種包含著主觀與客觀的,一面抒發主觀,一面敘述客觀的小說,也就是說,既可以講述一個美麗的故事,又適宜抒寫幽深的感情」9的心理化的時間,又向物理的自然時間復位,當石頭和神瑛侍者合二為一時,石頭充當敘述者的視角消失,故事時間和敘述時間也完全混淆在一起,敘述視角,敘事時間又返回到傳統小說的原道。至於上面所引的另外兩段,高鶚為了續書的方便,乾脆剔除乾淨,今天在程高本中已經看不到那兩段精彩的描寫,僅留寶玉和秦鍾一段,讀到此處若沒有前面幾段描寫,總令人大惑不解,在程高本中,這一段就顯得多餘,而沒有任何意義。
寅年卯月?
說到「寅年卯月」,又涉及另一個人物,即賈府四艷之首元春。元春不同於他人,她沒住在大觀園,但大觀園是因她建立起來的,又為了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遂命寶、黛、釵、賈府三春及眾女兒住進大觀園。對於這樣一個重要的結構性人物,作者對她的命運的安排也是苦心經營,比如對元春的生卒時間的設計,就牽扯到整個作品的時間長度。時長指一度連續時間的長度,一般說來故事時間的時長是確定的,比如《三國演義》 起自漢元帝中平元年(公元184 年)至晉帝太康元年(公元280 年),其時長為96 年;《 水滸傳》 從宋仁宗嘉佑三年(1059 年)至宋徽宗宣和六年(1125 年),時長為「年.《 金瓶梅》 從宋徽宗政和元年至政和六年正月西門慶死,時長為6 年.《 紅樓夢》 的時長,由於曹雪芹獨具匠心的安排,在創作主旨上的「朝代年紀,地輿邦國」俱已「失缺無考」,使敘述缺乏明顯的時間標誌變得曖昧不清,小說時間不與現實時間等長,而是一種感覺到的朦朦朧朧的心理時間,它使《紅樓夢》 的時長超越了具體時間束縛:
青埂峰下的石頭於哪個朝代下凡,哪個朝代返回,空空道人何年人山訪道,《 石頭記》 何時傳奇問世,都無證可查;同樣,紅塵中這一段富貴風流而又催人淚下的經歷起自何時,又終於何處?大觀園的精魂們,劫滿之日魂歸離恨天,他們的靈魂在宇宙間飄蕩,還會再次「凡心偶熾」醉心於人間五味俱全的生活嗎?這一切由於曹雪芹的有意識迴避,使時長的準確性消失,然而籠罩小說的社會文化背景,隱逸於這個背景和這種敘事時間中的作者的情感,卻是清晰而又真實的,也許將它置於中國封建社會發展的任何時代,都不會引起我們的誤解,從而使《紅樓夢》 具有豐富艱深的象徵意蘊,造成敘事時長的無限廣延性。
處在這樣的時長跨度中,事件和情節的準確刻度消失。通過閱讀你可能知道人物的具體生日,但你絕不會看到準確的朝代和年代,「人的外部行為退避到內心思想,從情節轉移到感受與情緒,從外在的生活現實擴展到內在的心理現實。」高鶚續書無法理解這樣的敘述時間,他總想將無限的時長改為有限,使人物、事件、情節在準確的刻度中進行,為此抓住元春的生死日期進行了嚴重的塗改.
關於元春的生日前八十回有兩處提到:第二回,借冷子興之口說:
只因現今大小妞是正月初一所生,故名元春。[10]
第六十二回,寶玉生日,正好同岫煙、平兒、寶琴一天,這一天好不熱鬧:
探春笑道:「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個月,月月有幾個生日。人多了,便這等巧,也有三個一日,兩個一日的,大年初一日也不白過,大姐姐佔了去,怨不得她福大,生日比別人就佔先。」即使貴為皇妃,也同其它姐妹一樣,曹雪芹只寫明生日,而不寫生年。[11]
元春的卒期,在十二正冊判詞中也有預言:「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另在《 紅樓夢曲· 恨無常》中說元春「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可見她是突然夭亡。但是無論判詞還是《 紅樓夢曲》 都無法確定元春確切的死期。高鶚卻在「虎兔相逢」上大作文章,後四十回有兩處敷演出元春的生日、死日,關於元春的生日的講述在八十六回「外省薦了個算命的,說是很準」,算得元春生日為「甲申年正月丙寅」, 「可惜榮華不久,只怕遇到寅年卯月」,另一處在九十五回,寫明元春的死年:
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己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歲。[12]
查蔡義江先生《 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 46 頁:虎免可以代表寅卯,而「虎免相逢」至少有三種解釋:1 寅年卯月,2 寅月卯年,3 生肖屬虎的遇上生肖屬免的。翻閱前八十回,既不提具體的年代也就壓根兒不用子丑寅卯來紀年,寫香菱丟失是「好防佳節元宵後,」寫黛玉進京是「有日到了都中,進人神京」;秦可卿之死事大也只用一句話「二門上傳事雲板連叩四下」;晴雯之死對於寶玉不啻晴天霹靂;令他無限悲憤和傷感,並為她撰寫了感天動地的誄文,其開頭是:「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據此,我們可以排除元春的死期是「寅年卯月」說。
同元春的生日是「大年初一」一樣,前八十回提到過許多人的生日,但都說具體的日子,比如賈母生日為八月初三,鳳姐九月初二,寶釵正月二十一,黛玉二月十二等,生於哪月哪天,就是哪月哪天,直說出來,從不用子丑寅卯來代替,所以那位冬烘的算命先生的「甲寅年丙寅」真不知從何說起,查遍賈府幾百口人,在前八十回中,根本就沒有寫過哪個人屬什麼,好像曹雪芹壓根不知中國人有十二生肖。這正好說明「寅月卯日」和「屬虎的生肖與屬兔的相逢」這兩種假說都不合理。
那麼「虎兔相逢」到底指什麼呢?據前八十回描寫,曹雪芹只用子丑寅卯來記時辰,如「王熙鳳協理寧國府,」王熙鳳十分得意,無限盡力,她對每一天的時間安排是:
卯正二刻我來.點卯,已正吃早飯,凡有領牌回事的,只在午刻初。戌初燒過黃昏紙,我親自到各處查一遍,回來上夜的交明鑰匙,第二日仍是卯正二刻過來。[13]
十四回「林如海捎館揚州城」,昭兒隨賈鏈、黛玉去奔喪,中途回來向鳳姐匯報說:「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巳時沒的。」四十六回林黛玉「風雨夕悶制風雨詞」,雖然秋雨綿綿,寶玉在夜晚仍冒雨前來,黛玉說:
我也好了許多… … 這會子夜深了,我也要歇著,你且請回去,明兒再來。寶玉聽說,回手向懷內構出一個核桃大小的金錶來,瞧了瞧,那針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間。[14]
恕不再一一例舉,據前八十回對時辰的稱謂和安排,竊認為「虎兔相逢」要指時間的話,應該是具體的時辰,既元春死的時辰是「寅末卯初。」
綜上所述,若按高鶚臆造的元春的生卒年計算,《 紅樓夢》 中所有人的生卒年及大事件都有了準確的刻度,而敘事時間的時長則變得十分具體。可見,曹雪芹絕不會將元春的生卒年坐實在什麼「甲申年」和「寅年卯月」上,他在對時長的無限性把握中,同時有意識地斷開,自覺扭曲原生的故事時間,將敘述時間無限拉長,在與故事時間形成的對比中,使流動變幻、紛紜複雜的生活色彩紛呈,從中啟示了人生的一種永恆母題- 通過有限時間的把握到達無限自由的理想彼岸的渴望與追求。
高鶚在以上兩處重大的刪改中,徹底改變了前八十回的敘事時間,在將敘事者石頭與神瑛侍者合工為一,標明元春生死年的準確刻度時,時間的無限廣延性消失。中國小說到《紅樓夢》 由傳統小說敘述的物理時間向現代小說的心理時間的漸近中,再次受阻又拉開了距離,退回到傳統小說的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