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例》試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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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例》試談

紅樓文化

《紅樓夢》脂殘本(原稱「甲戌木」,又稱「脂銓本」。)的前面有五條(凡例》(這是至今所知脂批系統的本子惟一僅有的),全文如下:凡例

《紅樓夢》旨義。是書題名極多:口口(按:所缺當系「一曰」二字)《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風月寶鑒》、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又日《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也。此三名皆書中曾已點睛矣。如寶玉作夢,夢中有曲,名曰)「樓紅夢」十二支,此則《紅樓夢》之點睛。又如賈瑞病,跋道人持一鏡來,上面即鏨「風月寶鑒」四字,此則《風月寶鑒》之點睛。又如道人親眼見石上大書一篇故事,則系石頭所記之往來,此則《石頭記》之點睛處。然此書又名曰《金陵十二釵》,審其名則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一也;然通部細搜檢去,上中下女子豈止十二人哉!若雲其中自有十二個,則又未嘗指明白系某某。極至「紅樓夢」一回中,亦曾翻金陵十二釵之簿籍,又有十二支可考。

書中凡與長安,在文人筆墨之間,則從古之稱;凡愚夫婦、兒女子家常口,則曰中京,是不欲著跡於方向也。蓋天子之邦,亦當以中為尊,特避其東南西北四字樣也。

此書只是著意於閨中,故敘閨中之事切,略涉於外事者則簡,不得謂其不均也。

此書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筆帶出、蓋實不敢以寫兒女之筆墨唐突朝廷之上也,一又不得謂其不備。

此書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經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夢幻識通靈」。但書中所記何事,又因何而撰是書哉?自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推了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堂堂之鬚眉誠不若彼一干裙釵,實愧則有餘、悔則無益之大無可奈何之日也!當此時,則自欲將己往所賴上賴天恩,下承祖德,錦衣執挎之時,飫甘饜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規訓之德,已致今日一事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記,以告普天下人。雖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不肖,則一併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茆椽篷墉墉,瓦灶繩床,其風晨月夕,階柳庭花,亦未有傷於我一之襟懷筆墨者,何為不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來,以悅人之耳目哉?故曰「風塵懷閨秀」,乃是第一回題綱正義也。·開卷即云:「風坐懷閨秀」則知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傲並非怨世罵時之書矣。雖一時有涉於世態,然亦不得不敘者,幾但非其本旨耳。閱者切記之。

詩曰:

浮生著甚苦奔忙?

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

古今一夢盡荒唐。

謾言紅袖啼痕重,

更有情癡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

十年辛苦不尋常。

對這個《凡例》的作者及其內容,大家曾有以下一些看法和意見:

(一)認為是曹雪芹寫的,內容很重要。過去紅學家們談《紅樓夢》廣為引用。

(二)認為是當時書賈所編纂的,或評者、後人添進去的。其中的七律詩內容庸俗膚淺。

「在十六回脂殘本《石頭記》第一回之前,在當時書賈所編纂的所謂『凡例』之末,有一首標題詩如下:……胡適……又說上引七律是雪芹的詩。……果真如此,曹雪芹豈不變成了自吹擂自的無聊文人,誇耀他自己的『十年辛苦』,還要給自己加上『不尋常』的讚辭!只要先看一下這首詩本身,這樣庸俗膚淺的腔調,也能被贊為『詩筆有奇氣』,可以『直追昌谷』,甚至於還能『披昌谷之籬樊』嗎?這一路的貨色,也能當得起『知君詩膽昔如鐵,堪與刀穎交寒光』的稱譽嗎?一個『詩膽如鐵』,『直追昌谷』而且不肯『等閒吟』詩的人,竟會寫出『字字看來皆是血』這種似通非通的句子,唱出『十年辛苦不尋常』這種自誇自讚的鏜鏜調嗎?胡適……難道連脂硯齋的評語也看不懂嗎?

「……就在此本第一回『滿紙荒唐言』這首五言絕句下面,有一條硃筆批注說:『此是第一首標題詩』。可見脂硯齋所見的雪芹原稿上,在這首五言絕句之前很本沒有任何標題詩。如果後來的抄本上(例如這個殘本)忽然多了標題詩或別的什麼詩,那當然不是曹雪芹的作品,而是評者或後人添進去的。胡適……真是無恥的自欺欺人。不幸,國內有的『紅學家』,也盲從地跟著胡適說這是雪芹自題詩。……」

一一吳世昌、徐恭時:《新發現的曹雪芹佚詩》,南京師範學院《文教資料簡報》1974年8,9月號增刊。

(三)認為是脂硯齋寫的。其中七律詩內有警句。

有人認為這首七律是曹雪芹本人自題《紅樓夢》的詩,但甲戌本上這首詩並無一字批語,而曹雪芹所寫的詩在前幾回莫不有批。……如果「浮生著甚苦奔忙」這首七律真是曹雪芹所寫,其中又有「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的警句,並且放在全書的最前面,脂硯齋豈有不加評點之理?他又何至於說在它後面的「滿紙荒言」一首是「第一首標題詩?事實很清楚:它是脂硯齋所作,脂硯齋當然不好對自己的作品也來稱煩一番。由於這首七律是和《凡例》緊密連繫在一起的,這也間接地證明了《凡例》的作者不是曹雪芹,而是脂硯齋。

——陳毓羆:《<紅樓夢>是怎樣開頭的?》,《新建設》編輯部《文史》第三輯,1963年10月中華書局出版。

「兩段引文(李片上文二、三兩點的引文——筆者)對此詩之優劣說法雖異,但以為非曹雪芹之作則一。此外,從這首七律的對仗擇詞較寬(如以『千般』對『一夢』,以『紅袖』對『情癡』)這一特點來看,也不像是曹雪芹寫的。因為作者及所擬小說人物做的律詩儘管面目有別,但對仗都比較工嚴,如以『紅袖』對『綠蓑』(香菱詩)、或對『絳河』(寶琴詩),或以『絳袖』對『青煙』(寶玉詩)等,必以顏色對顏色(這與作者的寫詩習慣有關,不會輕易改變),而絕無以『紅袖』對『情癡』這樣兩個字詞性都對不起來的例子。何況詩是總題全書的,當更不至於對得如此寬泛粗率。這也證明此詩非曹雪芹所作。」

「有人曾懷疑『凡例』系後人改小說首段引言而成,是故意用來迷惑讀者的。這話不對。……這部偉大的小說,豈有以這樣的廢話作為全書開頭的?可見正是現在多數本子中所見的第一段話由『凡例』改成,而不是相一反。『凡例』決非後人偽造,當是熟悉曹雪芹創作情況並幫著他在政治隱寓上打掩護的脂硯齋寫的」。

——杭州大學教育革命組:《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1975年12月紹興地區印刷廠印刷本。

(四)認為和曹雪芹以及脂硯齋畸笏叟都不相干,純屬別人妄加。

「凡例」的作者是脂硯、畸笏圈子以外的人,他對《紅樓夢》的內容根本不熟悉,短短的幾條「凡例」,寫得矛盾百出,牛頭不對馬咀,甚至連十二釵是誰都不清楚。……我認為「凡例」純屬妄加,和曹雪芹以及和脂硯齋都不相干。

——劉夢溪,《論<紅樓夢>的書名及其演變》,《文藝論叢》第四輯,1978年8月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上面同志們的意見,有的是談「凡例詩」而涉及《凡例》,、有的是專談《凡例》的。

為了便於參看,故將原文也摘引在這裡。

上面以為《凡例》不是曹雪芹寫的同志們的理由,歸納起來有以下幾點:

(一)《凡例》中的七律詩有的句子似通非通,內容庸俗膚淺。詩中對仗寬泛粗率,不合曹雪芹的寫詩習慣。寫這個《凡例》的人,對《紅樓夢》的內容根本不熟悉,甚至連十二釵是誰都不清楚。因而都斷定它不是曹雪的手筆。-

(二)因為脂批說第一回的「滿紙荒唐言」「是第一首標題詩」所以說在這首詩前面再有的任何詩便是別人寫的。因此證明《凡例》非曹雪芹所寫。

(三)在《紅樓夢》的前幾回裡曹雪芹所寫的詩都有批,而《凡例》的七律詩無一字批語,因之證明它和《凡例》不是曹雪芹寫的,而是別人所寫。

對《凡例》我在後面還要具體談,這裡不多贅述,只談兒點。

凡例詩的最後兩句「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和第一回標題詩。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的意思是一致租相通的!:都是作者暗示和強調他寫《紅樓夢》:「茆椽蓬墉,瓦灶繩床」(「環堵蓬篙屯」,「舉家食粥酒常除」;「奮掃如椽筆」,「與刀穎交寒光」。);「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十年辛苦不尋常」!而流著「一把辛酸淚」「哭成」的《紅樓夢》,「滿紙荒唐言」,「字字看來皆是血」,其中有「味」,不可等閒視之,希望讀者去讀它和讀懂它。若認為後者是曹雪芹寫的,是好詩,便不能一言肯定前者是別人寫的,是「庸俗膚淺」、「自誇自讚的鏜鏜調」,還當進一步研究。

曹雪芹在《紅樓夢》第四十八回借林黛玉和香菱的口談詩說:「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幅對子,平聲的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

曹雪芹這樣的觀點反映在《紅樓夢》的哪些律詩中,情況又是怎樣的呢?我認為作品中「所擬小說人物做的律詩」另當別論,而真正表現了他這種觀點的正是《凡例》的七律詩等等。它說明作者寫這樣重要的律詩時,堅持自己的主張,首先考慮的是「立意」,力求「意趣真」,同時對其中的「奇句」,不僅「平仄虛實不對」』而且「連詞句不用修飾」,「不以同害意」。這個情況正說明了凡例詩中有「奇句」。它中間的四句,一字不能更改。若為「格調規矩」而免強改了,就會「以詞害意」,不能準確深刻地說明問題。同時《紅樓夢》中律詩顏色不對顏色的變例對仗不是絕對沒有,如以「嫩玉」對「紅脂」(黛玉詩)就是。所以我們很難肯定曹雪芹對這四句「奇句」一定會固守「習慣」,違背自己的見解,而去「害意」「修飾」的。這一點也還須進一步考慮。

脂批說的第一回的「第一首標題詩」,是正文的「第一首標題詩」,而《凡例》的七律詩是《凡例》的一首詩,是兩個範圍兩個內容的兩首詩,是兩回事情,不當混為一談。

脂批批《紅樓夢》正文而不批《凡例》,這不是不可能的,是完全可能的。因為從寫這個《凡例》的目的和它的內容來考慮,再不能批。且它是在何時於何情況下寫的還不清楚。

對這個《凡例》,我覺得應當從內容的研究來著手,著重先探討清它的涵義,然後乃可以分析確定它的作者是誰。我認為《凡例》是曹雪芹寫的;它是《紅樓夢》重要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下面談些自己的淺見。

曹雪芹在脂殘本第一回寫到《紅樓夢》的命名時說:

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則題曰《金陵十二釵》。

他在這裡提到的書名有《石頭記》、《情僧錄》、、《紅樓夢》、《風月寶鑒》、《金陵十二釵》。這麼多的書名,究竟哪個是主要的呢?最主要的當是《.紅攆夢》和《石頭記》。

在中國延續了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走完了它漫長的歷史行程,將要最後總崩潰和沒落了!雍、乾時代是個轉捩點。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家曹雪匠,最清楚地聽到了它未世的足音,最準確地摸到了它異樣的脈搏。他深刻地觀察了這個時代的一切,看到。封建皇帝、王爺是「臭男人」;封建官僚是「國賊䘵鬼」;皇宮是「不得見人的去處」;當世是「濁世」。當時「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金紫千萬誰治國?」「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天下「水旱不收,鼠盜蜂起」,「搶糧奪食」,「民不安生」。「一聲霹靂」,「山崩地陷」,石破天驚,「寶玉」出世!封建社會到了「末世」了!它「運終數盡,不可挽回」。

在當時的史學家正拚命謳歌「乾隆盛世」的時候,曹雪芹卻明確深刻地指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

「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

「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

《紅樓夢》第五回脂批云:「點題,蓋作者自雲所歷不過紅樓一夢也。」他以「紅樓夢」為自己的作品命名,表明了他對現實的認識,表達了他對歷史發展的看法。意義是重大的。

《石頭記》的命名,是用的師曠諫晉侯的典故。原典出《左傳》昭公八年:

八年春,石言於晉魏榆(晉地)。晉侯問於師曠曰:「石何故言?」對曰:「石不能言,或憑焉(謂有精神憑依石而言)。不然,民聽濫(失)也。抑臣又聞之曰:『作事不時怨?動於民,則有非言之物而言。『今宮室崇侈,民力雕盡,怨?並作,莫保其性(生)。石言,不亦宜乎?」於是晉侯方築虒祁之宮。

步向知道師曠以「石言」諫晉侯,使其改變構築宮室方案這件事後,稱讚他能夠抓住機會巧妙地進諫。後來引用這個典故諷刺時政者很多。如李商隱《明神》詩云:「莫為無人欺一物,他時須慮石能言。」白居易《青石》詩云:「青石出自藍田山,兼車運載來長安,工人琢磨欲何用,石不能方我代言。」「石言」後來皆用以批譏諷失政。

曹雪芹以「石頭記」為自己的作品命名名,既說明了他寫紅樓夢的目的,同時也暗示了《紅樓夢》的性質。是深有用意的。

曹雪芹還通過作品的命名,說明他「研淚為墨,滴血成字」的《紅樓夢》,其中的主人翁是「孽根禍胎」、「混世魔王」——封建叛逆者賈寶玉。他「情不情」,叛逆到底,棄世為僧,是個「情僧」;《紅樓夢》是一部《情僧錄》。他寫《紅樓夢》是為了代替當時的所謂「理治之書」,「令世人換新眼目」。因而《紅樓夢》是照末世封建社會、封建統治者的「寶鑒」;世人從這裡可以看清他們的本質和真面目。《紅樓夢》以別過去的任何文學作品,反對傳統的封建禮教、封建勢力,著重描寫了佔人類一半,而卻受了幾千年最深壓迫的「裙釵」,最嚴肅的向社會提出了婦女問題。

曹雪芹懾於當時嚴酷的文字獄,對自己著《紅樓夢》不能明說,在書中說他只是做了披閱增刪、纂目分章的工作,他題的書名是《金陵十二釵》(表現內容的書名也只是石頭、僧道、夢幻、風月、裙釵而已)。但在這段話上面有一條脂眉批說:

若雲雪芹批閱增刪,然後(則)開捲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後文如此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雲模糊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弊(蔽)了去,方是巨眼。

他用「狡猾之筆」,「模糊」「瞞蔽」,正側面說明了這些命名的意義和實質。

魯迅先生曾經談到《兒女英雄傳》的命名時,一語破底地指出,《紅樓夢》是「多立異名,搖戈見態」。曹雪芹「多立異名」,並詳加說明,主要是以此來「見態」的。

——這樣,曹雪芹還怕讀者看不懂他的用意,或者發生誤會,又通過《凡例》進一步談了這一點:他一而解釋說:「《風月寶鑒》,是戒妄動風月之情」,一面卻具體說明「《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明明自白說明了《紅樓夢》的主要命名及其作者。

《紅樓夢》這部巨著是一部什麼性質的書,寫的是什麼,曹雪芹主要是通過作品的具體內容來表現的。他在字裡行間一面透露說他寫的是「天子腳下世面」所「親睹親聞」的「身前身後事」,同時一面卻又「瞞蔽」說,《紅樓夢》的「朝代年紀、地輿邦因」「失落無考」,它「無朝代年紀可考」。

——但他通過《凡例》卻進一步做了集中具體地說明。在談這一點的時候,他同時進行「瞞蔽」:先「自佔地步」,批評自己說:「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規訓之德」。給讀者的印象是《紅樓夢》只不過是一個「一事無成」「半生潦倒」的人,將「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的「當日所有之女子」和自己「錦衣縱挎之時,飫甘饜美之日」的事跡編述一記,以告普天下人」而已,別無其他任何涵義。但他談《紅樓夢》旨義」說:

書中凡寫長安,在文人筆墨之間,則從古之稱;凡愚夫婦、兒女子家常口角則曰中京,是不欲著跡於方向也。蓋天子之邦,亦當以中為尊,特避其東南西北四字樣也。

……

此書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筆帶出,蓋實不敢以寫兒女之筆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又不得謂其不備。

……「風塵懷閨秀」,乃是第一回提綱正義也。開卷即云「風塵懷閨秀」,則知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並非怨世罵時之書矣。雖一時有涉於世態,然亦不得不敘者,但非其本旨耳。閱者切記之。

這裡他表面說「書中凡寫長安」,是為了「特避其東南西北四字樣」,「不欲著跡於方向」,但實際是用聲明的辦法說明他寫的「長安」「中京」是「天子之邦」的京都1。

他表而說「此書不敢干涉朝廷」。實不敢以寫兒女之筆墨唐突朝廷之上」,但實際是用聲明的辦法說明他寫書「不得不用朝政」。

他表面說「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並非怨世罵時之書」,但實際是用聲明的辦法說明他的}書「有涉於世態」,「亦不得不敘」。

這樣,他明確地告訴讀者《紅樓夢》寫的是「天子之邦」的「朝政」和「世態」。

他說「此書只是著意於閨中」等等,自然也是「狡猾之筆」,只看他提示和強調要讀者注意「不得謂其不均』,「不得謂其不備」就不言而喻了。

他同時提示讀者:由於當時「不敢干涉朝廷」,所以在寫「朝政」的時候,只能是『略用一筆帶出」,要真正讀懂《紅樓夢》,必須注意其中「帶出」的那些「一筆」,絕不能因為它「敘閨中之事切,略涉於外事者則簡」,便忽視了這「簡」的地方。「要言不煩」。這是他為了讀者真正讀懂《紅樓夢》,於著書時費盡心機所做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指導。

他還說:「作者自雲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此《石頭記》一書也。」暗示他曾經遭遇過一場絕大的非常事故,以致對所當言和所欲言的不能明言,不能直寫,但又不能不言,不得不寫,便只能將「真事隱去」而「假語村言」以反映現實。因此,便於書中用「夢幻」等來表達。奮紅樓夢》的緣起、寶、黛等封建叛逆人物的安排、曲折反映政治鬥爭的《好了歌》及其注的描述、第四回引線的勾貫,等等,都是通過「夢幻」提出、展現和描寫的,故意籠罩著一層迷惑封建統治者的迷信色彩的紗幕。書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這些地方往往是他所寫的重點。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曾極巧妙的通過空空道人和石頭對話的「夢幻」,說明了他著書的動機和目的。

其動機是:

世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愛看適趣閒文者特多。……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總一時稍閒,文有貪淫戀色好貸尋愁之事,那裡去有功夫看那理治之書?所以我這一段事也不願世人稱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悅檢讀;只願他們當那醉余飽臥之時,或去世避愁之際,把此一玩,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逐妄去也省了些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換新銀目2。……

其目的是:在這個「烏雲濁霧」的「末世」,用它來反映現實;「指奸責佞,貶惡誅邪」。

—他特別通過凡例詩進一步更公開明確地表示了自己對現實的態度:

浮生著甚苦奔忙?

盜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

古今一夢盡荒唐。

謾言紅袖啼痕重,

更有情癡抱恨長。

……

當時,在「太虛幻境」中:天下「群芳髓(碎)」,「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紅袖啼痕重」!更有兩個封建叛逆者,「顰顰寶玉兩情癡」:「一個是閬苑仙葩,封建統治者咬牙切齒地咒罵,「我一生最嫌這樣的人」;「一個是美玉無瑕『,「百口嘲謗,萬目睚眥」,封建統治者要及早「結果了他的狗命,以絕將來之患」。在封建勢力垂死掙扎,施展它餘威的最後歷史階段,資本主義萌芽的新生事物:一個「孤標傲世」,而「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結果「冷月葬花魂』;『一個「傷時罵世」,而「呼吸」「領會」盡了「遍被華林」的「悲涼之霧」,結果被迫『渺渺茫茫,歸彼大荒」。這是一個歷史的悲劇,是一個時代的悲劇,「情癡抱恨長」3!

「今」和「古」一樣,同同是「一夢」,而且夢中「盡荒唐」。——「悲喜千般同幻渺』,「盛席華筵終散場」,「浮生著甚苦奔忙?

在滿清王朝以最黑暗的封建專制鞏固自己封建統治的時期,他敢於握起他那一管有「奇氣」的「如椽」「詩筆」,「寫出胸中磈礧」,真是「傲骨嶙峋」,「詩膽如鐵」!

曹雪芹在向一世人提出好多大的根本性的社會問題時,自然不能不「瞞蔽」了又「瞞蔽」。說:《紅樓夢》「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其中大旨談情」,「毫不干涉時世」。

——他為了保全自己和《紅樓夢》得以流傳,用《凡例》再一次地障了封建統治者及其鷹犬的眼睛。說:此書是「風塵懷閨秀」,「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並非怨世罵時之書矣。雖一時有涉於世態,然亦不得不敘者,但非其本旨耳。閱者切記之。」

脂批說:

一部書全是老婆舌頭,全是諷刺世事,反面《春秋》也。……若只一單看了老婆舌頭,豈非癡子弟乎?

它正概括地說明了曹雪芹以「言情」來掩蓋「談政』的藝術手法。時至今日,我們讀《紅樓夢》再不能做「癡子弟」了。

曹雪芹在《凡例》中越聲辯「不干涉朝廷竺,「並非怨世罵時之書」、倒越顯出是「傷時罵世」了。所以後來的抄本,就將這個《凡例》取掉了。將第五條和凡例詩改寫為兩段總評加在第一回前面。從庚辰本中很明顯的可以看到這個改寫的情況。以後到程偉元和高鶚輯補後四十回時再一改,便成了第一回開頭的一部分,因而後人便不知其源流了。

這個《凡例》,從內容方面考察來,它是《紅樓夢》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的作者當是曹雪芹。對它我覺得還需要進一步認真研究和討論。

一九八O年元月二十四日定稿

註釋

(一)《凡例》的第二條,是「又明白逗漏,又故佈疑陣」地告訴讀者所寫的是京都北京。第一回在「昌明隆盛之邦」一句旁邊有脂批云:「伏長安大都」。這裡「長安」是指「京都」』,即《凡例》所謂「從古之稱」;「大都」則明文指北京。

(二)敦誠《挽曹雪芹》詩云:「開篋猶存冰雪文」,稱雪芹的名作為「冰雪文」。「冰雪文」出唐代孟郊《送豆盧策歸別墅》詩「一卷冰雪文、避俗常自攜」句。曹雪芹寫《紅樓夢》,要世人「去世避愁之際」,把此一讀「換新眼目」不去「謀虛逐妄」,「腿腳奔忙」。敦誠最瞭解他這種意圖,故稱其巨著為「去世避愁」的「避俗」「冰雪文」。兩相對照,敦誠的詩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理解這一段文字。

(三)《紅樓夢》中所謂的「情」多是政治的代名詞永忠《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三絕句姓曹》第一首云:「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流淚。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又《紅樓夢》第一回脂眉批云:「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永忠是胤禵的孫子。胤禵是雍正的主要政敵之一。康熙死後,雍正奪得皇位之初,窮治政敵,胤禵雖免一死,卻高牆禁錮,直至乾隆即位後才獲釋,終生不得志。永忠的父親弘明也因是終身不得一實職。他給幾個兒子各人一套棕衣、帽、拂,意思要他們遠避名場,保全身首。永忠因是自號栟櫚道人。「終永忠之身」,「以詩酒書畫為玩世之資,以蒲團養生為性命之髓」。他以為《紅樓夢》「傳神文筆足千秋色,觀書流淚,且「幾回掩卷哭曹侯」,足見他是一個「能解者」。他以「情人」自許,我們誰也不會理解為他是在欣賞《紅樓夢》中的什麼兒女之情。寶玉「自謂墮落情根,故無補天之用」,他「情不情」,而永忠以為他是「情癡」,誰也不會理解為說他們是什麼兒女之情的情癡。特別是曹雪芹曾在第一回中明文說:《紅樓夢》裡這一干人「其情癡色鬼、賢遇不肖者,悉與前人傳述不同矣。」這一點我們必須注意,正確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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