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汪恰洋煙」考
《紅樓夢》記述西洋的物品很多,粗略統計,大約總在三十種以上,幾乎都已經考證明白,剩下只有兩件,大家還不知道究竟是什麼。這兩件都出現在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雀金裘」那一節裡。一件是「西洋貼頭疼的膏子藥叫作依弗哪」的,周汝昌先生在《紅樓夢新證》書中說,「其原文已有人考出」。可是他並未把原文舉出來,似乎不大可靠。另外一件便是這兒要討論的,據說可以醫治「發燒頭疼,鼻塞聲重」的「汪恰洋煙」。現在且據過錄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摘錄這段原文如下:
晴雯服了藥,至晚間又服二和。夜間雖有些汗,還未見效。仍是發燒頭疼,鼻塞聲重。次日,王太醫來診視,另加減湯劑,雖然少減了燒,仍是頭疼。寶玉便命麝月取鼻煙來,給他嗅些,痛打幾個嚏噴,就通了關竅。麝月果真去取了一個金廂(鑲)雙扣金星玻璃的一個扁盒來,遞與寶玉。寶玉便揭翻盒扇,裡面有西洋琺琅的黃發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裡面盛著些真正「汪恰」洋煙。睛雯只顧看畫兒。寶玉道:「嗅些罷!走了氣就不好了。」睛雯聽說。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怎樣,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覺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囟門,接連打了五六個噴嚏,眼淚鼻涕登時齊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好爽快!拿紙來。」早有小丫頭子遞過一搭子細紙,晴雯便一張一張的拿來醒鼻子。寶玉笑問如何,晴雯笑道: 「果覺通快些,只是太陽穴還疼。」
這裡過錄庚辰脂批本在「汪恰洋煙」下有雙行墨批道:「汪恰。西洋一等寶煙也。」這明明表示脂本的批注人還知道「汪恰」乃是西洋一種最好的鼻煙的名稱。可是,到了程偉元和高鶚時,就不明就裡了。《乾隆抄本百二十回紅樓夢稿》就在原抄本的「真正的汪恰洋煙」這句中把「汪恰」二字用墨筆塗去,又在「的」字上加寫「上等」二字。後來流行的程甲本也都印作「真正上等洋煙」。稍後的木活字程乙本也是如此。而1911年有正書局石印的戚蓼生序本,更把前文「取鼻煙來」改成了「取平安散」,把「真正汪恰洋煙」改成了「秘製平安散」。
近代研究《紅樓夢》的專家,對「汪恰」一詞也未能瞭解。吳世昌先生在他的牛津大學出版的英文大著《紅樓夢探源》(On the Red Chamber Dream)一書裡說:「假如有人能認出『汪恰』是什麼商標或公司的名稱,那將多麼有趣。」伊籐漱平先生在他的《紅樓夢》日文譯本裡,對「汪恰」二字注說:「原語不詳。」方豪先生對《紅樓夢》裡所記西洋物品考訂至為精詳,但也沒有把「汪恰」一名考查出來。法文本譯者李治華先生也說未能考出。
本來如果把18世紀歐美經營鼻煙的公司查考一下,找到一些和「汪恰」音近的名號也未嘗不可。例如姜生女士(Harriet Johnson)所列舉的18世紀經營鼻煙盒的商人之中,就有一家名叫Maximilian Vachette。但這只是鼻煙盒的經紀商。而《紅樓夢》裡所說的卻是西洋的一等寶煙。
煙草即「淡巴菰」(fobacco)的使用,實際上大約是從新大陸的美洲印第安人開始。固然,二千五百年前的希臘史家希羅多德(He— rodotus)即曾記載塞西晏族(Scythian Tribe)人嘗把樹葉投擲於火中,圍著火吸煙氣而入醉。別的古代人也有類似的習俗。埃及和美洲馬雅(Maya)的古代建築物上往往石刻有吸煙管的人像。但這些都未證明所吸用的即是淡巴菰。1492年10月12日哥倫布第一次到新大陸時,見到西印度群島中聖薩爾瓦多島(San Salvado)上的印第安人吸煙卷,才是西洋人知道有淡巴菰之始。次年他第二次到新大陸時,發現西印度群島中的浮貞(貞女)翠島(The Virgin Islands),他給它取名Las Virgenes以紀念英國基督徒女殉道者聖歐蘇娜(Saint Ur- sula)和她所領導的貞女們。據古代傳說她帶領一批貞女到羅馬去朝聖,結果和一萬一千貞女同時在公元二三八年(一說二八三年或四五一年)被匈奴人所殺。浮貞群島出產的煙草很有名。我於1970年曾到此地一遊,到處還可見到生產淡巴菰的遺跡和現況。大家知道,從16世紀初年起,西班牙、荷蘭、葡萄牙、法、英等國紛紛從美洲運入淡巴菰。17世紀時鼻煙也普遍從美洲傳到歐洲。18世紀上半期,即曹雪芹的時代,更已傳遍世界許多國家。在16世紀末期,煙草和鼻煙在歐洲的經營幾乎全操縱在西班牙人手裡,因為他們擁有西印度群島和南美洲的淡巴菰優良出產地。在1599年,一磅重的沒有摻假的上等西班牙淡巴菰值英國錢四鎊半,等於1938年時的美金一百二十元。近四十年來美金貶值,恐怕已等於現在的一千元了。鼻煙當然更貴。英國當時無法和西班牙競爭,因為它在北美的殖民地所產的煙料質量較差。當1584年時,英國有名的雷利爵士(Sir Walter Ra— legh.15527--1618年)率領商船到北美洲,給所到的地方命名為浮貞尼亞(Virginia),也是意在紀念他的「貞後」(The Virgin Queen)伊麗莎白女皇。這或許不是毫未受到浮貞群島命名的影響罷。他替女皇帶回了一些浮貞尼亞印第安人所種的煙草,並大肆宣揚。可是這裡的煙草,學名Nicotjana rustica,枝葉較矮小,比不上西班牙所控制的西印度群島和南美洲的煙草枝葉壯茂,和氣味強烈。這後一種學名叫做Nicotiana Tabacum。後來英國殖民者納爾夫(John Ralfe,1585—1622年)在1612年左右,大約經過雷利的建議,從西印度群島運人那較好的煙種移植。到了次年,浮貞尼亞就把這新出產的淡巴菰二千三百磅,運銷倫敦,大受歡迎。不久以後,浮貞尼亞的煙草和鼻煙,就成為上等寶煙,最受歐洲貴族和皇室的珍視。1619年英國在浮貞尼亞種煙草的人,從英國買了九十個少女去做妻子,每一少女的身價是一百二十磅淡巴菰。1759年,也就是曹雪芹去世的前四五年,後來成為美國首任總統的華盛頓,正是浮貞尼亞的煙草種植者,就在這年他運銷了五十大桶淡巴菰到英國去。浮貞尼亞成為主要的煙草和鼻煙出產地,品質也特別有名,因此,「浮貞尼亞」(Virginia)一詞就成為當地所產「淡巴菰」Virginian tobacco的專名。
由於上面這種事實,我相信「汪恰洋煙」、定是Virginia或Vir— gin的譯音。由於康熙時代(1662--1722年)西人來華者,尤其是西洋傳教士與清廷有往來者,以法國人最多,恐怕「汪恰」更可能是法文Vierge的譯音。我們知道,從明清以來,西洋名字對音譯成中文時,往往把原來的輕唇音(唇齒音labio--dental)變成了重唇音(雙唇音bilabial)。也就是說,V的聲母可以變成w的聲母。本來可譯作「浮」或「乏」的,卻譯成了「汪」。例如耶穌會會士法人 Joannes Valat(1599--1696年)的中文名字便叫做「汪儒望」。據方豪先生所引天主教教會出版的《熙朝定案》記載,康熙皇帝在二十三年十一月三日(1684年12月8日)首次南巡駕到南京,汪儒望和另一會士即曾見駕,貢方物四種,康熙退回他們三種,只收了「西蠟」。西蠟就是Snuff的音譯,即是鼻煙。有時也譯作「士那」,「士那富」,或「士那捕」。劉聲木編輯的《鼻煙叢刻》記載頗詳。我頗懷疑「汪恰」之名或者就是汪儒望或他的中國朋友依他自譯其姓之例所譯,這當然已無法證明。此外,曾於1767年替乾隆皇帝修理過鐘錶的法國司鐸J.Matthaeus de Ventavon,中文名字也譯作「汪達洪」。其他變輕唇音為重唇音的例子還很多,如湯若望之以Von作「望」,乾隆時在意大利留學的中國人王英把他的姓譯作Van,即如過錄庚辰抄本《石頭記》第六十三回所提到的法國金星玻璃「溫都裡納」,無論是指aventurine或vitrine,都是把yen或vi的音譯作「溫」。就是現代漢語中的外來詞,也有不少類似的情形,凡士林(vaseline)也叫「華攝林」,提琴(violin)也有譯成「外奧林,,的。至於舌面中音(palatal)不送氣(unaspirated)改成送氣聲(aspi— rated)的例子也很多,如George常譯或「喬治」,engine,譯為「引擎」,angel譯為「安琪兒」,giraffe譯為「其拉夫」,不勝枚舉。因此把「貞」或「吉」的音譯成「恰」,也不足為怪。
鼻煙在美洲及傳人歐洲的初期,本來主要是認為可醫病,消遣還是次要用處。美洲印第安人使用淡巴菰至少已兩千年,或甚至在史前期便已使用。他們相信淡巴菰可以治傷風、頭痛和許多其他的病症,也常用煙葉汁灑進敵人的眼睛裡,作為不流血的武器。後來歐洲人更把淡巴菰當成可醫百病的萬靈藥,有人真列舉出了一百多種病。寶玉拿鼻煙去醫晴雯的發燒頭疼、鼻塞聲重,是完全根據當時西洋的習俗信仰,並非虛構。
這可看出曹雪芹在這方面的實際常識或經驗。晴雯「用指甲挑了些嗅人鼻中」,這種用指甲挑嗅,也是當時西洋最常用的嗅鼻煙的方法。鼻煙傳到中國後,多改用鼻煙瓶裝盛,才常用小匙挑嗅。曹雪芹本人很可能有嗅過鼻煙的經驗,你看他描寫晴雯:「忽覺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囟門,接連打了五六個嚏噴,眼淚鼻涕登時齊流。」多麼貼切生動!早期西洋描寫鼻煙效果的文學,往往用鼻煙的口吻說:「我會使全世界發抖。」也很有趣。曹雪芹接下去說,晴雯笑道:「了不得,好爽快!拿紙來。」乾隆百二十回抄本作:「了不得,好辣!快拿紙來。」程甲乙本都和這相同,只是沒有「好」字,其實「辣」字和上文重複,脂批本的「好爽快」可能不錯。試看清人華廣生編的民歌集《白雪遺音》裡有一首描寫吸「鴉片煙」的歌說:「癮來了鼻子眼淚往下蓋,叫人好難挨。沒奈何,把那心愛的東西拿了去賣,忙把燈來開。過了一刻,他的身子爽快,又過這一災」。這情況固然不同,但酸辣引起噴嚏多次,流出眼淚鼻涕後,說是「好爽快」,也並非不自然。這裡說拿細紙醒鼻手,也是很值得注意的習慣。錢存訓先生曾研究紙在中國的用處,這也可值得他引用作一個好例子。
曹雪芹的時代是鼻煙在西洋和中國最時興的時代。乾隆以後這習俗便逐漸減退,戚蓼生序本把鼻煙改成「平安散」,大約是由於後者這時已比較流行通俗之故。方豪先生在他那篇《從紅樓夢所記西洋物品考故事的背景》一文裡,引到李騰岳先生發表在《台灣醫學會雜誌》(1942年6月)一篇日文論文《紅樓夢醫事》。李先生解釋「平安散」是「從西洋輸進來的,刺激鼻粘膜,使之引起噴嚏的家庭藥的借稱」。並認為即國藥中的「通關散」和「通頂散」;因為「通頂散」已見於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所以他說:「可為明朝時代中國已有此藥的證據。」我手頭無李氏原文,不知他是否還有別的論證。但「平安散」已見於明朝萬歷時王肯堂所著《證治準繩》一書中,此書作於1597年與1598年間。《本草綱目》雖在1593年已著成,可是這年李時珍忽然去世,他這書要等他兒子後來獻給朝廷時才出版,發表可能較王書著成為晚。王書中說「平安散」的功用在治妊娠上氣喘息,大便不通,嘔吐不食,腹脅脹痛。是中藥。而且要煎服。似乎與戚本《紅樓夢》中所說的不同。不過也不能說不會改製成丸散或粉末。「通關散」和「通頂散」也皆見於《證治準繩》等書中,雖是研作粉末吹入鼻中以助噴嚏之用,卻無「平安散」之名。清代驗方中有「平安萬應丸」,功用可「治百病」,雖通常只作丸藥服,但也可研末吹入鼻內,使病者甦醒。「平安散」與此相同也有可能。我在寇地司(Mattoon M.Curtis)所著《鼻煙與鼻煙盒的故事》(The Story of Snuff and Snuff Boxes,New York:LiVeright 1935)一書裡找到一種刻有「平安散」字樣的銀質鼻煙瓶照片,瓶塞也是銀質,上面帶著銀匙,與別的三隻鼻煙瓶連鎖在一起。據寇氏說,這些瓶子本來都是盛藥用的,後來用作鼻煙瓶。如果這說法可靠,那麼戚本所謂「平安散」也就可能仍指鼻煙,至少是指類似的醒鼻子的藥。這其他三隻銀瓶上刻的藥名是:「紅靈丹」、「沙藥丸」、「臥龍丹」。前二者無考。惟舊傳丹方有「臥龍丹」,治中風及痧症,粉末裝在瓶中,吹入鼻內,引起噴嚏即愈云云。並且暑天抹在鼻孔上,可辟惡氣。「平安散」可與此比照看,或者是類似的東西。
這裡不妨附帶談一談《紅樓夢》裡所描寫的那只鼻煙盒。用鼻煙的風俗雖然現在已煙消雲散,但鼻煙盒和鼻煙瓶卻還是人們十分珍重的美術品,近代中外的美術館和個人紛紛收集。曹雪芹所描寫的「金鑲雙扣金星玻璃的扁盒」,在現存的鼻煙盒收藏品中,還可看到這種一部分類似的形制。紐約市區美術館(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藏有一個血玉髓質的扁形長方鼻煙盒,正是金鑲(mounted in gold),並且嵌有琺琅和金鋼鑽的星粒(set With emerald and dia— monds)。盒上也有「西洋琺琅的黃發赤身女子」。而且這個扁盒也是18世紀上半期的產品,正是曹雪芹的時代。與這頗近似的另一個扁盒,見於羅騰雷恰等所著《金質鼻煙盒史》(Richard and Martin Nor- ton.A History of Gold Snuff Boxex,London,1938)。這上面有好幾個黃發赤身、兩肋有肉翅的人像,不過這小人像應該是戀神邱比德;而且這盒子是1763年巴黎的出品,已是曹雪芹死的那一年前後了。寇地司曾記載一隻意大利的扁盒,製成於1759年以前,與曹雪芹時代相同,上面也有黃發赤身女子和肉翅的形狀。
上面所舉這些鼻煙盒,與曹雪芹所描寫的那只雖然有許多類似之處,但並不全同。這些人像都畫在盒子的外面,而曹雪芹所描寫的「畫兒」,應該是在盒扇的裡面。所以他說:「寶玉便揭翻盒扇,裡面有西洋琺琅的黃發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盒扇內面有「畫兒」,這在當時頗常見。曹雪芹這裡用「盒扇」二字,也是非常寫實的,因為盒蓋一側與盒相連有轉軸,盒蓋可揭翻打開,所以說是「盒扇」。到高鶚修改時,不知底細,因此把「揭翻盒扇」塗改成「揭開盒蓋」,又把「雙扣」的「扣」字也塗抹掉,便成了「金鑲雙金星」。這點所有乾隆百二十回抄本,程甲、乙本,及戚序本都犯了這錯誤。最可怪的是,連過錄庚辰脂批本也塗去「翻」字改成「開」字,塗去「扇」字改成「蓋」字,把「裡面」改成「看上面」。大概到高鶚前後,中國人自製的鼻煙瓶已更普通,西洋有盒扇的扁盒,以及「汪恰」這種鼻煙名目,許多人都已不大明白了。